【摘要】郭沫若的《武昌城下》,是他1933年7月完成的一部反映北伐革命的回忆录,最早以日文缩写版发表在1935年日本的《改造》杂志上。后因国内有人抢先从日文翻译发表,1936年《宇宙风》连载全文时,改题为《北伐途次》。同年,中文缩写版《宾阳门外》也在《光明》半月刊发表。“三位一体”的《武昌城下》《北伐途次》和《宾阳门外》是基于同一历史事件的不同文本,其中,《北伐途次》是母体,《武昌城下》和《宾阳门外》分别是日文(翻译)和中文的缩写本。考察三个文本创作、发表的过程及盗印盗版情况,分析三个文本之间有趣的细节差异,可以为我们从个案的角度了解20世纪30年代中国文学的出版状况、郭沫若传记文学创作,提供一个非常特殊的视角。
【关键词】《武昌城下》 售稿风格 盗版 衍生文本 三位一体
郭沫若的《武昌城下》是较少为人提及的一部作品。2014年《长江日报》曾报道,收藏《武昌城下》的武汉收藏家姜小平告诉记者,“他在查找相关资料时发现,《武昌城下》并未收入郭沫若的著述目录”【黄征:《〈武昌城下〉:未被收录的郭沫若散文》,《长江日报》2014年11月14日。】。其实这个说法是不准确的。2010年出版的《郭沫若研究资料》下卷《郭沫若著译系年》中,对此有这样的记载:
《武昌城下》(散文)
初载1936年3月16日、4月1日《人间世》半月刊第1—2期,续刊1936年5月1日至7月16日《西北风》半月刊第1—6期;见1936年8月9日上海晓明书店出版。注:文前小引与1933年《北伐途次》小引同。【王训昭等:《郭沫若研究资料》(下),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1300页。】
这里就出现了一个疑问:为何上海晓明书店版《武昌城下》的“文前小引”与1933年《北伐途次》小引相同?《武昌城下》与《北伐途次》究竟是何种关系?
要说明这些问题,先得从《武昌城下》的创作、发表、出版经过一一谈起。
一、《武昌城下》的创作与发表
郭沫若流亡日本期间,靠卖稿为生,他卖稿的方式,也别具一格:经常通过上海出版界的朋友先放出风声,说他手上有某某文稿,多家出版社竞相索稿,于是他待价而沽。《同志爱》的出版,是典型的“郭氏风格”——他先给现代书局的叶灵凤透露消息:“我现在手头有一部长篇小说《同志爱》,写的是武汉时代的一件事情,是前年写好的。有十万字上下,你们肯出一千五百元现金购买,我可以卖给你们。”【孔另镜:《现代作家书简》,生活书店1936年版,第204页。】时隔月余,他又说:“《同志爱》已寄到内山处……那书现代如要,稿费要一千五百元,现金交易。因该书另有两处要,你们如要,请从速。”【孔另镜:《现代作家书简》,生活书店1936年版,第204—205页。】又过不到一月,他给叶灵凤说:“《同志爱》良友款尚未付清,又对于内容有改削之意,卖约寄来,我尚未签字。现代定要时可速备千五百元现款携往内山,将该稿索回。……《同志爱》一书,要者有光华、乐华、文艺诸家,竟归良友,亦出我意外。由你手去索回,我是高兴的。”【孔另镜:《现代作家书简》,生活书店1936年版,第205—206页。】
所以,郭沫若的售稿风格,在当时文坛上传为佳话:
郭沫若在文坛上是这样地有势力,他的译著是这样地多,拥着广大的读者群众。照理,以郭沫若那样有地位,拥着那么广大的读者,他的生活应当是很富裕的了吧?然而事实上却大不为然,他住在日本,生活是相当贫困的。孩子多,开销大(郭氏妻子,连中国话都不会说),在中国出版如此不景气的今日,版税是被欠得太厉害了,于是他每个月都实在的闹着穷。住在日本,他除了万不可推辞的宴会或演讲,必须到东京去的话,平常是一步不跑到别处去的。当然,东京是都市,都市是用钱的地方,这在他贫困生活中,是更不会感到需要的了。
就是为了生活太贫困的原因吧,同时国内出版界或是文化机关,欠稿费之风太厉害的缘故,于是郭沫若对于售稿是采了相当慎重的态度的。譬如说:一个报馆或是一本刊物,在没有相当给他信任之前,你如其对他去拉稿子,他也马上便答应你的,不过,稿子却不直接寄给你的。他把稿先寄到内山书店,同时写信通知你去拿,但是必须一面交款,一面交稿,万一稿酬并不如他所希望的数目时,他是预先关照内山老板,不要交出来的,所以拉郭沫若的稿子,只要稿费现,别的倒不十分困难的!【《郭沫若售稿子有妙法》,《电声》1937年第16期。】
知道了郭沫若的“售稿风格”,才会理解《武昌城下》发表、出版过程中的一波三折。
据现有资料得知,郭沫若最早提到《武昌城下》的写作,是在1933年4月19日给叶灵凤的信中:“光华寄了稿费千元来约写《武昌城下》,现在已经写了百余页。”【孔另镜:《现代作家书简》,生活书店1936年版,第209页。】时隔不到半年,他给叶灵凤的信中又说:“又光华处的作《武昌城下》,该局仅寄来伍佰元(与前信所说相矛盾——笔者注),尚有伍佰元至今未到。故稿尚在手中。只要你们有诚意,转由现代出版亦可。”【孔另镜:《现代作家书简》,生活书店1936年版,第210页。】
首先由光华书局约写的文稿,历经三年(由1933年4月到1936年7、8月),最后却由《宇宙风》杂志发表,我们虽无法知晓其间经过的具体细节,但郭氏本人透露的消息和媒体的零星报道,为我们对这个戏剧性过程的想象,提供了难得的线索。
就在郭沫若给叶灵凤透露《武昌城下》写作讯息的1933年4月,《出版消息》登载了这样一条新闻:
轰传已久之郭沫若新著《武昌城下》,闻最近已决定在光华书局出版,闻该书系记述《武汉时代》的革命阵营的种种,系沫若近年来之一部力作,与自叙传式的《幼年时代》《反正前后》《创造十年》等不能作同日语也。【《“武昌城下”讯》,《出版消息》第10期,1933年4月。】
同月,《人报旬刊》又说,郭氏该稿到了良友公司赵家璧手中:
郭沫若近作一长篇小说《武昌城下》,托由内山书店转到上海。良友公司赵家璧即出每千字十五元之价买下,先付三百元。不料携回一阅,内中若干段甚为不妥,若照样付梓,良友公司有被封之危险。赵左右为难,即致函,请其略加改动。郭接函大愤,立将原洋退还赵氏,声名不能更动一字,宁愿收还原稿。后有某君,介绍该稿于现代书局,该书局早已接得消息,故亦婉拒,于是遂致搁浅。【子规:《“武昌城下”搁浅》,《人报旬刊》第1卷第6期,1933年4月21日。】
1933年5月13日,光华书局在《申报》广告栏刊登了题为《郭沫若近著〈武昌城下〉》的广告:
《武昌城下》为郭沫若先生最近完成之名著,与以前自传式的《幼年时代》《创造十年》等迥然不同。以前沫若先生所著的小说,以抒情的居多,而本书所写,却完全是一个真实的革命故事,内容系以革命阵营里的同志们怎样共同努力为主,而反映出中国大革命中的某一个大时代来。题材崭新,笔法流丽,全书凡十余万言,准六月中出版。定价平装每册九角,精装一元二角,预约优待特价七五折。【《郭沫若近著〈武昌城下〉》,《申报》21581号,1933年5月13日。】
不知中间经过了多少有趣的波折,直到1935年,报刊上又出现关于该稿出版的消息:
郭沫若氏之《武昌城下》,前曾接洽由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出版,后公司方面为求顺当起见,欲略为更改该书内容,郭氏未豫先许,事遂作罢。本年氏已将其一部分原稿,以日文发表于五月号之《改造》上。【《“武昌城下”在日本发表》,《杂文》1935年第1期。】
寄居日本之中国作家郭沫若氏,近作《武昌城下》一书,闻业已以日文发表于五月号之《改造》中云云。【《文艺新闻:(三一)郭沫若》,《黄流》1935年第2期。】
《武昌城下》在日本发表后,引起了国内出版界的高度关注,于是有刊物将日文的《武昌城下》,作为练习翻译的“范文”:
本栏为使读者练习翻译起见,拟于每期选择日文一段登载,凡长期订阅之读者,皆可将其译成中文,寄交“编辑部”,由本社顾问陈文澜先生批阅,最佳者于本刊发表,且有薄赠。本期所选为郭沫若先生近著,曾于改造五月号发表之一段。【《读者课题》,《日文研究》1935年第1期。】
1936年3月,“汉出”《人间世》刊登了陈琳从《改造》杂志上全文翻译的《武昌城下》,编者在《编后琐记》中有这样的交代:
郭沫若的《武昌城下》,宣传已很久了,本来这篇东西,预定在光华书局出版,后因某种关系,未成事实。去年,郭先生把这篇东西写成日文,在《改造》上连载。我们也由陈琳君从《改造》里译出来的。不过,我们是经过郭先生看过的。【《编后琐记》,“汉出”《人间世》第1期,1936年3月。】
“汉出”《人间世》在连载了两期后,由于《人间世》停刊,接着由刚刚创刊的《西北风》1—6期续载了剩余部分。对于《武昌城下》的转移阵地,《西北风》有这样的交代:
本篇第一节曾分登《人间世》汉出第一二期里面,颇得读者欢迎。兹因该刊已停止出版,缀续移至本刊发表,以飨读者。
——编者附记【陈琳译:《武昌城下》,《西北风》1936年第1期】
这里顺便交代一下,发表《武昌城下》的《人间世》并非林语堂主持的《人间世》,它虽然标明“汉出”《人间世》,但明显是借林语堂“沪出”《人间世》的名声,混淆视听,欺骗读者。它与后来创办的《西北风》的主编均为史天行。史天行时有“文坛包打听”的绰号,此人热心文学事业但不择手段,偷稿骗稿,无所不为,曾因向鲁迅骗稿(《序〈孩儿塔〉》)而被斥为“无耻文人”【鲁迅揭发史天行“骗稿”行为的文章,见1936年5月《文学丛报》月刊第二期《关于〈白莽遗诗序〉的声明》,收入《且介亭杂文末编》时题为《续记》。当时揭发史天行的文章还有《史济行左右乱钻》(《社会新闻》1934年第6卷第8期)、《凡是偷稿事件都与史济行有关》(《文艺新闻》1931年第25期)、《偷窃原稿乎》(《文艺新闻》1931年第5期)。近年来学界考证史天行主编“汉出”《人间世》、《西北风》杂志等相关问题的文章有散木《关于史天行这个人》(2010年5月26日《中华读书报》)、许建辉《“语丝人”信函一束》(http://www.chinawriter.com.cn,2014年1月20日)、何宝民《文骗史济行》(2015年9月25日《文学报》)、龚明德《“汉出”〈人间世〉的更名》(2015年12月31日《今晚报》)等。】。
史天行是非常看重作家的名人效应的,他找人翻译并发表郭沫若《武昌城下》,即是出于这一商业目的(《西北风》上还发表了陈琳翻译的郭沫若的《我的母国》《细砂一粒》《我在日本生活》)。在刊载《武昌城下》最后一期的《西北风》杂志上,译者陈琳有这样的评价:
沫若先生这篇小说,与其称作一篇艺术完美的作品,不如称作一首纪实的伟大史诗。它不单描写当日国民革命军进展的情形,并且说明是那些人在流着宝贵的血。我译时被他那种特有的热情豪迈的笔调所感动,我尤其感谢他将被歪曲了的可歌可泣的先烈史实提示给我们后辈。【陈琳译:《武昌城下》,《西北风》1936年第6期。】
学界知道“汉出”《人间世》和《西北风》发表《武昌城下》的人较多,但事实上,在这之前,1935年《初潮》月刊第1卷第1期早就发表了署名“非我”的译者翻译的《武昌城下》。据笔者所知,尚未有人提及《武昌城下》的这一译本。目前仅能见到的这一期《初潮》月刊,刊载了约一半的《武昌城下》,译文文末标注“下期续完”,看来该刊是准备分两期登载完毕的。译者在篇首说:“是篇译自日本五月号之《改造》杂志,该刊编者对郭氏的这篇《武昌城下》有作如是的评语:中国郭沫若描写革命军攻武汉的实况,生气活跃,为本志创造栏增加不少异色。”【非我译:《初潮》1935年第1卷第1期。】
为何由国内出版社首先约写的文稿,迟迟不能在国内发表、出版,却反而先在日本发表,其中原因有二:一是首先联系出版该作品的光华、现代等书局与郭氏发生版税纠纷,且1935年这两家出版社因营业亏损而停业;二是由于郭沫若特殊的政治身份,国内出版社对出版他的作品也不无顾虑。
直到1936年6月,在《北伐途次》开始由《宇宙风》连载之际,郭沫若本人才对该稿的写作与出版,做了详细的交代:
一九三三年七月十二日写成了一部六七万字的回忆录,原名为《武昌城下》,本是应沪上某书店写出的,因为该书店欠我的版税不付,这部东西也就没有交去刊行。
去年日本的改造社请我把那精粹处提出来,用日本文缩写成一万五六千字的短篇,我也照办了,在该社出版的《改造》杂志五月号上所发表的《武昌城下》便是那缩写出来的东西。近来听说这篇缩写由国内的一种杂志翻译了出来,并宣称是经过我的同意和删定的。译者究竟是谁,译文究竟怎样,我都不知道,究竟经过了怎样的“删定”,那可出于我的想象之外了。
我现在率性把这母体的《武昌城下》取了出来,改题为《北伐途次》在本刊上分期发表。这和缩写的日文《武昌城下》略有不同,因为后者是稍稍经过了一道创作过程的。【郭沫若:《北伐途次·序白》,《宇宙风》第20期,1936年7月。】
首次刊登《北伐途次》的第20期《宇宙风》半月刊,还刊登了周作人的《尾久杀人事件》、郁达夫的《北平的四季》、丰子恺的《不合作四题》(漫画)和《物语》等名家作品。该期的《编辑后记》里这样评价郭氏的作品:
这一期本刊的内容和篇幅,连我们自己也想夸一句精彩无比,丰富绝伦了,作者阵容的如此齐整,页数的增至六十面,谅读者诸君是和我们自己一样能满意的。
先介绍郭沫若先生的长篇回忆录《北伐途次》。郭先生是参加北伐的一员,亲身的经历,美丽的文笔,给北伐留下了最有力的“写真”。全文六万余字,打算至多分十期登完。在此期间,郭先生预备把“海外十年”续写完成,继《北伐途次》而在本刊发表。《北伐途次》第二节中“没有军阵上的经验的人,就是睡觉都要迂阔得闹出笑话来的”这一句话,是颇值得时下好谈武的文人们深思的。【《编辑后记》,《宇宙风》第20期,1936年7月1日。】
《北伐途次》共分15节,从1936年7月1日到1937年2月1日,连载于《宇宙风》第20—34期。
郭沫若为何选择在《宇宙风》上发表这部作品,这归功于陶亢德。陶亢德详细回顾了他与郭氏的相识、约稿过程:
……此后又办《宇宙风》了,这杂志我是把它当作性命看待的,血心要办它成为一个“精彩绝伦”的散文半月刊。在盘肠大战的想人约稿中,不由不想到有过上述一点因缘的郭鼎堂。于是在决定杂志创刊之前,就写了一信给他,并且指定要他写长篇自叙传《海外十年》,或如不久之前登在《文学》上的他的游记《浪花十日》两类小品。这《海外十年》的题目是他以前在一篇什么文章里提起过的,总算我那时候记性不坏,竟还记得。他的回信是说海外十年现在成为海外廿年了,写《浪花十日》之类的文章也须先有钱旅行。后来一说两说决定写《海外十年》,我也先汇去了一百元国币作预支稿费……
……谁知《海外十年》登了没有多少字之后,他竟在一篇什么小说书(只记得书名中有个铁字的)的序文【即郭沫若《论幽默——序〈铁轮〉》,《时事新报》1936年2月4日。】中把我们臭骂了一顿,说幽默和小品之类是四马路上的卖笑妇。这篇文章转载在《时事新报》的副刊《青光》上,后面还有不知什么人的后记,说是郭公的为《宇宙风》写文章,是不知国内文坛状况,受人之愚,今已明白,故《海外十年》已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云云。……
……及到后来鼎堂痛论彼此互讦之非,这两篇东西就自然扯去丢之字篓。他也继续为我们撰稿,长篇《北伐途次》中文稿,就在《宇宙风》上登完的。【陶亢德:《知堂与鼎堂》,《古今》第20—21期,1943年4月16日。】
正是因为《海外十年》连载过程中,双方发生龃龉,郭氏再没有兴致续写《海外十年》,于是将几经周折、尚未发表的旧稿《北伐途次》给了《宇宙风》。郭沫若在1936年6月给陶亢德的信中说:
《海外十年》几次提笔想续写,但打断了的兴会一时总不容易续起来。我现在率性把一部旧稿寄给你们,请你们发表。我费了几天功夫清理了一下,删除了好些蛇足,在目前发表似乎是没有妨碍的。你们请看一遍在斟酌吧,如以为有些可删,请于不损害文体的范围内酌量删除,或用××偃伏。如以为不好发表,阅后请寄还我。【郭沫若:《作家书简》,《宇宙风乙刊》第2期,1939年3月16日。】
就在《北伐途次》在《宇宙风》上刚刚开始连载的1936年8月,上海晓明书店出版了单行本《武昌城下》。
同月,洪深、沈起予主编的《光明》半月刊发表了郭沫若缩写自《北伐途次》的《宾阳门外》,郭沫若说:
这篇东西本来是《北伐途次》的缩写,在为日本《改造》杂志用日文缩写的《武昌城下》之前,原是应上海某杂志的征文写的,因该杂志停刊,原稿留在上海友人处已历年余,内容是怎样我自己是已不大记忆,但那写法和《北伐途次》与日文的《武昌城下》都小有不同。这在自己的作品的制作过程上,是一项颇有趣的资料。《光明》要我写小说,因目前忙着别种工作,不能兼顾,便想起了用这篇旧稿来应命。读者或许会嫌与《北伐途次》重复,但内容虽是一事,而结构并不全同,我是认为有独立的性质的。将来我自己还想把日文的《武昌城下》译成中文,把三篇汇集成为集子,构成一个名实相符的三位一体。【郭沫若:《宾阳门外》,《光明》第1卷第5期,1936年8月10日。】
当《北伐途次》正在《宇宙风》上连载时,上海潮峰出版社分别于1937年1月、4月盗印出版了《北伐途次——第一集》和全本《北伐途次》。
1937年6月,经沈起予推荐,郭沫若将《北伐途次》《宾阳门外》和《双簧》【《双簧》文末注“一九三六年六月四日夜追记”,初载1936年6月25日《东方文艺》第1卷第3期(该期为纪念高尔基“创作专号”),后收入1936年10月联合出版社出版的《双簧》。该篇叙述了1926年北伐军攻破武昌城后的10月10日,郭沫若和李鹤龄参加汉口青年会举办的双十节庆祝会,他们二人如何巧演双簧,将主持人宣传基督教的会议主题,成功地演变为“反对文化侵略”的主题。这篇与《北伐途次》《宾阳门外》是颇能合乎一体的。】合为《北伐》,在北雁出版社出版【北雁出版社的孙陵后来这样回忆说:“二十五年冬天,我和杨朔一起在上海创办北雁出版社,沈起予说郭沫若有一本《北伐》,可以交给我们出版,希望能预支版税一百元,我们当时立即把五百元给他汇到日本,他对我们这样做法很感满意,凡是写文章的人,很少不被书店欺骗的。他在了解我们是从东北逃出来的‘反满’青年时,很激动地写信给沈起予,要他多多帮助我们。这也实在是他底一片好心。”孙陵:《我熟识的三十年代作家》,(台北)成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97页。】。
在《北伐》中,郭沫若虽然未能如他所说,将《武昌城下》译为中文,“构成一个名实相符的三位一体”,但在他的创作历程中,这一事件总算告一段落了。
二、《武昌城下》《北伐途次》《宾阳门外》的版本与文本
了解了《武昌城下》的写作、发表和出版过程,我们自然对其相关文本《北伐途次》《宾阳门外》,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但与《武昌城下》相关文本的衍生原因及其差异何在,还需仔细考辨。
(一)“盗译”与“盗印”
从郭沫若《序白》中的交代来看,不论是《人间世》《西北风》上连载的陈琳翻译的《武昌城下》,还是《初潮》刊载“非我”翻译的《武昌城下》,均属“合法盗译”无疑,因为依1928年实施的民国《著作权法》第二章第十条之规定:
从一种文字著作,以他种文字翻译成书者,得享有著作权二十年。但不得禁止他人就原著另译。其译文无甚差别者,不在此限。【张静庐:《中国近现代出版史料》(现代乙编),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版,第503页。】
发表《武昌城下》的期刊和译者,虽未经郭沫若同意或授权,便翻译、发表了郭沫若的作品(前述“汉出《人间世》”第一期《编后琐记》中“我们是经过郭先生看过的”是一句谎言),但在当时法律上并不构成侵权,故郭沫若对这种“合法盗译”也无可奈何。所以,《武昌城下》被“盗译”之后不久,接着上海晓明书店又“合法盗印”了《武昌城下》。上海晓明书店及主持人黄彪的相关资料,目前无法查明,但我个人推测这很可能与史天行有关。这些出版商敏锐地意识到《北伐途次》在《宇宙风》连载后,《武昌城下》就没有市场了,于是抢在《北伐途次》开始连载不久,于1936年8月出版了陈琳翻译的《武昌城下》单行本。为了造成该书是郭沫若原作的假象,该书只署著者郭沫若之名,未署译者姓名,而且从《宇宙风》上盗取了《北伐途次》的“小引”,作为《武昌城下》的“小引”。这就是前述《郭沫若著译系年》所说《武昌城下》单行本“文前小引与1933年《北伐途次》小引同”。但要知道,单行本《武昌城下》的“文前小引”是出版商从《宇宙风》上盗来的。
根据郭沫若在1937年6月出版《北伐》单行本时给北雁出版社的信和《北伐途次·后记》来看,他很有可能还不知道《武昌城下》被“盗印”出版单行本的情况。但话又说回来,即使他知道了,也不能像处理《北伐途次》被“盗印”的情况一样,认为是“侵犯版权的行为”。
对《武昌城下》相关文本的真正侵权行为,是对《北伐途次》的盗版。1937年1月,当《北伐途次》正在《宇宙风》上连载时,上海潮峰出版社将《北伐途次》前25节,以《北伐途次——第一集》为名盗印出版,接着又盗印出版了全本的《北伐途次》【蔡震:《郭沫若著译作品版本研究》,东方出版社2015年版,第286页。】。
1937年4月29日,郭沫若授权北雁出版社出版《北伐》前夕,他致信北雁出版社,委托其代为清查潮峰出版社的盗版行为:
我的《北伐》兹委托北雁出版部出版。坊间有一种《北伐途次》第一辑,乃妄人任意偷版。这种侵犯版权的行为,现亦托北雁代表清查,遇必要时自可提出诉讼。此证。【郭沫若:《致北雁出版部》,黄淳浩编:《郭沫若书信集》(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438页。】
作者在《北伐途次》后记中又提到该作品被盗的事:
……这儿有一件事情应该附带着提及的,是本篇在发表的“中途”,上海有一家幽灵出版社,把前二十五节盗取了去,作为《北伐途次——第一集》而“出卖”了。那儿还公然标揭有“版权所有翻印必究”的字样,所谓“侯门仁义存”,真真是有趣的一件事。【郭沫若:《北伐途次·后记》,《北伐》,北雁出版社1937年版,第175页。】
在著作权保护尚不完善的民国时期,作家作品被盗印,是一种普遍现象,但郭沫若的作品在同时代作家中被盗尤甚,其原因,首先跟他自身在文坛上的地位、独特人生经历及革命文学家的政治效应等多重因素有关。但还有一点,就是他流亡海外期间,其作品维权的难度更大。
(二)“三位一体”文本之异同
郭沫若认为,《武昌城下》《北伐途次》和《宾阳门外》这三个文本,是基于同一题材(北伐历史)的个人书写,是“三位一体”的。作者对同一题材,在两三年内,构造出三个文本,其主要的动机,并非是出于文体创新的驱动,而是卖文为生的经济压迫。尽管他在发表《宾阳门外》时,已意识到可能会招致自我“重复”的指责(“读者或许会嫌与《北伐途次》重复”),但是,他的自我辩解(“但内容虽是一事,而结构并不全同”)则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武昌城下》和《宾阳门外》都是从《北伐途次》中截取出来、稍作改动的两个核心片段,内容的重复是不可避免的。既然是片段的截取,其结构当然与《北伐途次》不同。但这“结构”的不同,不是作者匠心经营的结果,而是由故事容量的长短不同决定的。在这一意义上讲,郭沫若这一系列北伐回忆录,其文学本身的意义确实因之大打折扣。苏雪林的观点也许显得过于尖刻,但值得深思:
在出版事业不大发达的中国,他人用了全幅精神来写作,往往不会受人欢迎,郭氏粗率地写的《我的幼年》《创造十年》,一个中学生也写得来,竟动辄销行数万册……凡此种种,每令我百思不解,究竟郭氏真是他自誉的天才人物呢?还是文学界犹如政治界,原有许多幸运儿,郭氏便是这些幸运者中间的一个呢?恐怕他之善于投合时代潮流,看风转舵得快,是大有关系吧。【苏雪林:《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台北)纯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87页。】
虽然苏雪林认为郭沫若作品风靡一时的原因主要是他善于“投合”,但前两个因素(“天才”“幸运”)也绝不可忽视。事实上,郭沫若在当时深受读者欢迎,并非仅仅是“投合时代潮流”。正如近年来学界有所谓“非郭”、“护郭”【学界确有“非郭”一词,“护郭”一词不知别人是否使用过,此处系笔者为与“非郭”对应起见所造临时用词,恰当与否,有待同仁指正。】之别,都是将问题简单化所致。因为郭沫若是现代文学史上不可忽视的复杂个体,他“伟大”的一面不能遮掩其“渺小”之处;同样,也不能因其有“渺小”之处而否认其“伟大”的一面。鲁迅说过:“我总以为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鲁迅:《题未定草(六至九)》,《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44页。】论文尚且要“顾及作者的全人”,“论人”当然更须顾及作者“全人”了,否则如今学界对郭沫若的“非”和“护”,都太走偏锋。郭沫若不会因其“护”者而更伟大,也不会因其“非”者而更渺小。郭沫若的研究者,大可不必有与郭沫若“荣辱与共”心理,我们研究者的责任,只须用确凿的事实去做客观的评判,说出真相,迫近真理,而不是将精力用在义气之争上。
当然,三个文本之间不仅仅是简单的“截取”与重复,通过对三个文本的仔细比对,发现确实有一些“有趣的资料”。
这三个文本中,《北伐途次》是“母体”,原名《武昌城下》,因其日文缩写本先被他人翻译发表,于是作者正式发表时改题为《北伐途次》。根据作者的自述,《宾阳门外》的缩写是在日文《武昌城下》的缩写之前。《宾阳门下》与其说是对《北伐途次》的缩写,还不如说是从中截取了第19—22节。但由日文翻译的《武昌城下》的主体部分与《宾阳门外》基本相同,确属创作(缩写)。我们这里所讨论的虽是陈琳的译文,但从译文中能够看出,郭沫若在用日文缩写时,确如自己所说,是“经过了一道创作过程”。它与《宾阳门外》的最大不同,是在结构上有头有尾:开头略叙了从广东出发至武昌攻城前的经过;结尾因为纪德甫的死,通过回忆,倒叙了自长沙至武昌途中,令作者难忘的与纪德甫共同经历的事件,同时还交代了武昌陷落后作者的行踪。
下面,我举几个具体的细节,说明三个文本之间因缩写而产生的趣味。
1.《武昌城下》与《北伐途次》的不同结尾
《武昌城下》:一月以后的十月十日,武昌方始陷落。此后在城内做了一月工作便到南昌去了,翌年五月再归,但因工作的迫逐,虽然滞留将近三月,终没有机会去拜吊纪墓。埋葬他的同志,后来大都也被杀死了……他们过去的努力,仅是造成少数人的荣华而已,然而他们决不会白死的,伟大的历史会长久证明着。【《武昌城下》,《西北风》1936年第6期。】
《北伐途次》:我们当时对于武昌城的留恋似乎就只有这个一点。在半年以后我们虽然也回过一次武昌,但那长春观我至今没有去看过,德甫停丧的地方我至今也不晓得。只有那汨罗江畔的露营,崇阳山中的跋涉,咸宁道上的奔波,宾阳门外的流血,就像已经旧了的影片子一样时而在我的脑幕中浮动着。【郭沫若:《北伐途次》(十四续),《宇宙风》第34期,1937年2月1日。】
由于日文缩写本是在国外发表,作者在一些敏感问题上,就没有太多顾虑,所以,《武昌城下》和《北伐途次》的结尾,在对北伐革命和国民党当局的评价上,有明显的不同:前者直抒胸臆,后者则相对含蓄。
2.郭沫若与铁罗尼的关系
在写到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的苏联顾问铁罗尼时,《北伐途次》只写到他们对于文学的共同兴趣:
……他很喜欢诗,特别喜欢往年自杀了的俄国的薄命诗人约先宁(叶赛宁)。在行军途中,他随身带着一册约先宁的诗集,有时我以纪德甫为介,请他把清新的歌咏农村的诗,替我们在口头上翻译过。【郭沫若:《北伐途次》(七续),《宇宙风》第27期,1937年10月1日。】
而在译作《武昌城下》中,还有鲜为人知的关于郭沫若和这位苏联顾问之间的趣闻。其一,铁罗尼在北伐进行中,已经劝告郭氏如何为将来写作“北伐战史”搜集材料:
他劝我写北伐战史。说着手写作时,不单要搜集从本军方面的资料,对于地方的资料也应该采取。还说如果进了武昌城内,向那些成为俘虏的敌军官长及士兵直接探问也是一种很好的材料。【《武昌城下》,《西北风》1936年第3期。】
其二,在《武昌城下》中,郭沫若还写到他与“德尔宁”(陈琳在《武昌城下》中将铁罗尼译为此)关于家庭、婚姻、子女等的更有趣的谈话,尤其是德尔宁与郭氏“指腹为婚”、结为儿女亲家的内容,相信是两位革命家之间闻所未闻的国际主义精神的体现:
关于双方家庭的谈话,令人以为他似乎是专为这事情而来般娓娓地细诉着。他说:他有一位兄长在露西亚某校担任哲学功课,他的夫人是当我三月末到广东大学接事的时候,因有妊娠之兆送还本国去,所以和我不能会面。那时的我已有三个孩子了,他说他也想要有一个。对于实际持有东洋的头脑的我,把自己的孩子撒开一类的念头是丝毫也没有的。但是当我玩戏地说道:“送几个给你吧?”他便说在露西亚负着二个孩子养育的责任是很困难的。我被他的诚实所打动了。对于产生这孩子的事,他老早已打定主意了。精密地思虑着,从孩子的结婚问题,至教育问题,已经规规矩矩地立下计划了。他又请道:“候我的内子分娩的时候,若是男孩那当别论,若是女孩的话我想把她配给你的儿子作为百年偕老的伴侣,由这两位技师的合作,对于将来中国的建设或许有些补益……”而且为着预备学习言语和生活样式的必要,候打进武昌后,立刻便从广东唤来,带在自己的膝下。发出了这样颇隘狭的言论。我像给他的亲切和热诚所压倒似的,暗自觉得他的情操比我更是东洋似的。【《武昌城下》,《西北风》1936年第3期。】
这里值得思索的是:在日文缩写本《武昌城下》整体上需要大幅压缩文字的情况下,作者为何要增加这一在《北伐途次》中没有的情节?
3.其他细节的异同
郭沫若在《北伐途次》“小引”中说,“在这一段落中我特别要纪念我的一位阵亡了的朋友”,“他的名字我现在要大书特书地写在我这篇回想录里”。但事实上,由于结构上的松散,在《北伐途次》里并未突出作者要特别纪念的这位纪德甫,倒是在《宾阳门外》和《武昌城下》里,由于故事规模的缩小,纪德甫的阵亡,才得以凸显。纪德甫阵亡后,郭沫若有四首哀悼诗,这四首诗,在三个文本中略有差异。
一棺盖定壮图空,身后萧条两布铜。
沉毅如君偏不禄,人间何处吊英雄?
回思夜袭临歧语:“不破坚城矢不归!”
今日成尸横马革,难禁清泪滴君衣。
患难相随自汨罗,阵中风霜饱经过。
人生自古谁无死,死到如君总不磨。
一弹穿头复贯胸,成仁心事底从容。
宾阳门外长春观,留待千秋史管彤。【郭沫若:《北伐途次》,《宇宙风》第29期,1936年11月16日。】
第一首第二句在《北伐途次》和《武昌城下》均为“身后萧条两布铜”,但《宾阳门外》中改为“身后萧条两板铜”(北雁版《北伐》和《郭沫若全集》中均为“板铜”)。第二首第二句在《北伐途次》和《宾阳门外》都如上引,但在《武昌城下》则为“不破坚城誓不归!”第二首第四句在《北伐途次》和《武昌城下》均为“难禁清泪滴君衣”,《宾阳门外》中则为“难禁热泪滴君衣”。另外,在《宾阳门外》中,第二首和第三首的次序做了调换(但在北雁版《北伐》中,又恢复了原次序)。
纪德甫临终前对胡公冕和铁罗尼说的那句最能体现其革命者忘我精神的话,在《北伐途次》中是:“我不要紧,请你们当心敌人。”《武昌城下》的译文是:“——放心呀!”到了《宾阳门外》则是:“我无係要紧,你们当心。”纪德甫为山东人,在中弹临终之际,怎么会在国语中突然冒出一粤语词汇“无係”,这显然是郭沫若在模拟作品中其他人物口吻时,混淆了人物关系。
尤其有意思的是,胡公冕嘱托郭沫若厚葬纪德甫的那封信,在三个文本中各不相同:
(《北伐途次》)××同志:
攻城计划仍归水泡,敌人尚在顽强抵抗。德甫同志于今晨正七时阵亡于宾阳门外长春观内,哀痛至极;后事望兄从厚料理。
Yenda Don 七时四十分于长春观
——择生的署名是惯爱把自己的名姓用德文字母写成“演达·邓”的……
(《武昌城下》)K同志:
攻城计划,再成泡影,敌尚顽强抵抗。纪德甫同志,今晨正六时,在长春观内阵亡,悲痛至极。后事望兄,棺椁衣裘从厚。(对照前文,这句话显然是陈琳从日文翻译成汉语时翻译错了。笔者注)
Tend Don 六时四十分于长春观
邓主任的署名,用罗马字西洋式的“邓演达”,这是他的习惯。
(《宾阳门外》)某某同志:
攻城计划又遭失败,敌人仍顽强抵抗,我军死伤甚众。德甫同志于今晨正六时阵亡于宾阳门外长春观内,至可伤悼,后事望兄从厚料理。
Yenda Den 七时十分于长春观
择生的署名惯爱把自己名姓用罗马字来写的……
对于回忆录之类的史传文学,我们向来认为其中至关重要的细节、人物对话,尤其是信函等,都是真真确确的史实,但这里,三个文本(除《武昌城下》可能存在的误译外)中,纪德甫的死亡时间、写信时间、署名所用语言种类(究竟是德文还是罗马字)等,都是如此凌乱不一。这种情况的发生,一方面跟作者当时卖文为生的现实处境有关,正印证了前文所引苏雪林所指出的“粗率”之弊,这在某种程度上确实颠覆了我们向来对于传记文学叙述真实性的信任(至少对郭沫若自传文学而言是如此);另一方面,可能与作者为了造成缩写本和母体文本之间的差异,有意改变某些细节,以避免或减少文本之间的重复有关。
其实,三个文本在细节上还有很多有趣的因“缩写”而产生的文本差异。这些差异,有的是作者有意的“创造”,有些则是因“粗率”而产生的瑕疵。郭沫若本人在《北伐途次》的“小引”中,一再申说他力戒“想象”而追求“客观”:“我本也可以加些想象进去,把全部的事件客观化起来,写成一部小说,但那样反会减少事实的真实性,同时是会发生出许多错误的。”【郭沫若:《北伐途次》,《宇宙风》第20期,1936年7月1日。】但事实上,就连这些我们通常认为最应真实、统一的细节,都是出于他的想象,更不用说其他了。
按理来说,作家有权任意创造自己的文本。但对基于历史事实的文学书写,尤其是基于同一历史事件的不同文本构造,是否应遵循真实性和统一性原则,值得探讨。
(三)连环画《北伐途次》
在郭沫若去世后的1985年,江苏美术出版社出版了系列连环画“郭沫若的故事”,其中就有《北伐途次》。这是为数不多的现代作家的连环画传记,值得在此一提。这部由《武昌城下》的母体《北伐途次》改编的连环画,在内容上与《北伐途次》相比,约增加了一倍。增加的情节,是从郭沫若在《北伐途次》结尾时离开武汉去九江,一直到郭沫若逃到上海的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前夕。而这增加部分情节的文本依据,则是郭沫若创作、发表于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前后的《请看今日之蒋介石》和《脱离蒋介石以后》。就文本结构的完整性而言,连环画《北伐途次》才是名副其实的。《北伐途次》最初命名为《武昌城下》者,因为其核心的情节内容是写国民革命军(尤其是敢死队)攻打武昌城的情形,这可谓名副其实。后来因为有陈琳“盗译”的《武昌城下》抢先在国内发表,郭沫若迫不得已才将《武昌城下》改名为《北伐途次》。所以《北伐途次》这个题目对于其内容而言,名不副实。连环画《北伐途次》将《请看今日之蒋介石》和《脱离蒋介石以后》的情节加进去以后,不但结构更加完整,而且将北伐中不论是对于郭沫若个人还是对于北伐革命本身而言最为重大的事件(如蒋介石叛变革命、郭沫若公开反蒋)囊括其中,使得其在情节上起伏跌宕、曲折有致。如果郭沫若在生前能亲手将《武昌城下》与《请看今日之蒋介石》《脱离蒋介石以后》合并、改写为反映北伐革命完整经过的《北伐途次》,既可避免他所说的“三位一体”的《北伐途次》《武昌城下》《宾阳门外》之间的重复,又可构建一部相对完整、宏阔的文学家个人的北伐革命史!这只能是一个假设,但毕竟连环画《北伐途次》给我们提供了这样的启示。
三、结 语
郭沫若是自“五四”以来,现代文坛上颇有声望但同时又备受争议的作家。20世纪20年代参加北伐革命的戎马生涯,大革命失败后痛斥蒋介石的惊人之举,浪漫的跨国情缘和长期流亡海外的奇特生活经历,使得他的作品成为国内各家刊物与出版社竞买的对象。郭沫若本人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难得的文学商机,他不仅奋力写作,而且将同一部作品分别以中、日文缩写,满足国内外出版市场和读者对其作品的旺盛需求,赚取更多的稿费。这些在今天看来有点不够正大光明的行为,在当日恰能满足多家出版社和刊物对郭氏作品的索稿要求。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属于急就章的“缩写”,不论是在当时还是今天看来,对于像郭沫若这样富有才华的作家而言,都是一种损失。
〔作者张向东,兰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The Publication of Guo Moruo’s Under the Walls of Wuchang and Its Derivative TextsZhang Xiangdong
Abstract:Under the Walls of Wuchang, completed in July 1933, is a memoir by Guo Moruo reflecting the Northern Expedition. Its first appearance was a condensed version written in Japanese, published in the Japanese magazine Kaizo in 1935. Later, due to someone in China preemptively translating and publishing it from the Japanese version, when the original full text was serialized in Yuzhoufeng in 1936, the title was changed to On the Way to the Northern Expedition. In the same year, a condensed version in Chinese, titled Outside Binyang Gate, was published in the bimonthly magazine Guangming. The “trinity” of Under the Walls of Wuchang, On the Way to the Northern Expedition, and Outside Binyang Gate are different texts based on the same historical event. Among them, On the Way to the Northern Expedition is the original text, while Under the Walls of Wuchang and Outside Binyang Gate are condensed versions, respectively in Japanese (translation) and Chinese. By examining the creation and publication of these texts, as well as the instances of unauthorized printing and piracy, and analyzing the interesting differences among them, it could provide a unique perspective for understanding the condition of Chinese literature publishing in the 1930s and the writing of Guo Moruo’s biography.
Keywords:Under the Walls of Wuchang, literature sales style, piracy, derivative texts, “trin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