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基于严复《天演论》的译介和康有为对它的继承与再发挥,系统探索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进化论历史观的基础上结合现实国情所实现的现代性转化。研究发现,经过现代性转化的“大同理想”为我国近代学者提供了将本土文化与外来思想融汇贯通的逻辑前提,也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社会主义思想的结合建立了一个理性的文化空间。
关键词:传统文化;进化论史观;大同理想;社会主义思想传播
中图分类号: B256; B258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672-8122 (2024) 11-0007-05
基金项目:安徽省高等学校省级质量工程项目(2020kcszyjxm265)。
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立足当代中国现实,结合时代条件,坚持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不断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汲取治国理政智慧。习近平总书记在参加党的二十大广西代表团讨论时强调:“中国走上这条道路,跟中国文化密不可分。我们走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它内在的基因密码就在这里,有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这个基因。所以我们现在就是要理直气壮、很自豪地去做这件事,去挖掘、去结合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真正实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1]习近平总书记关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社会主义理论的历史溯源,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关系的理论阐释,不仅是对党百年奋斗历程的历史逻辑和实践经验的科学总结,还是新时代继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遵循和方法论基础,为我们研究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社会主义理论之间的关系提供了全新视野。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历史的选择、人民的选择。要厘清近代中国选择社会主义道路的逻辑必然,就要充分挖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资源,把握植根于自然小农经济的传统大同理想在近代发生转向的逻辑过程,并揭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我国现代化发展过程中发挥的作用,将文化资源与社会发展融汇贯通,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中与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相结合,产生新的实践生命力。
一、《天演论》译介的现代性
(一)进化论思想的传入
19世纪中后期,《地学浅释》《十九世纪史》等著作得到翻译和传播,进化论思想开始传入我国,但它真正成为一种对社会理念产生革命性影响的思潮,开始于严复翻译的《天演论》[2]。严复传播进化论思想,选择的翻译对象并不是介绍进化论的经典著作《物种起源》,而是更具社会学和政治学意义的《进化论与伦理学》。从传播学的角度看,严复译介进化论思想带有明显的政治倾向,其主要目的是向特定受众传播,他将解决近代中国民族危机的希望寄托于掌握社会和政治资源的士大夫群体,在他看来,科学理论需要在社会变革中发挥作用,为解放人民思想服务。他提出“赫胥黎种族之说之变法通强”[3],认为赫胥黎理论中蕴含的现代性意义更符合当时士大夫群体的需要。对《进化论与伦理学》原著中部分概念和章节的译介,严复也进行了大胆的本土化。因此,《天演论》与原著之间存在着较大差别,为当时的士大夫群体传播和发展进化论思想提供了一个广泛且深刻的文化空间。
(二)中西方文化的调和
面对西方文化的冲击,译介外来思想理论时如何看待并处理其与本土文化的关系,是早期学者需要解决的重要问题。严复在译介《天演论》的过程中,既没有对本土文化全面否定,也没有全盘接受西方思想,而是以辩证的态度寻求两者融会贯通的交点。他认为,我国的道德、伦理、价值等观念“固亦有足令西人倾服者”[4],但这些思想植根于传统农业社会,且长期存在于相对封闭的政治经济环境之中,缺少成为进步历史观的条件,难以应对近代中国的民族危机。
进化论历史观将人类历史视为一个不断走向先进、走向文明的过程。它对近代中国文化观念的冲击不仅在于其纵向历史观所带来的“以今胜古”思想,更在于将中国置于世界文明发展背景下所带来的民族生存空间意识和危机意识。因此,严复通过译介《天演论》构建的文化空间,成为近代中西方文明交流的重要文化场域,并凭借这种“异质”文化的独特空间张力,使当时的国人开阔了视野,开始探索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道路。总之,进化论历史观在我国的译介和传播颠覆了过去的历史循环论观点,让当时的有志之士在探索救亡图存之路时不断改革创新、与时俱进。
(三)“适我”原则的提出
在强调面向未来的同时,严复也意识到了西方资本主义发展中存在的种种矛盾,因此,他在《天演论》中并没有照搬相关概念,甚至一度偏离了原著中的进化论法则。值得注意的是,他将原文的“进化(Evolution)”概念结合当时的社会现实,延伸成为“演化”,从而将现代化的目标从追求“最优”扩展为追求“最适”,这反映了严复在面对外来文化时依然坚持着“适我”原则。他尝试用朱熹的“格物致知”来解释科学方法论与道德思想之间的关系,用柳宗元和刘禹锡的“天论”来调和进化法则中过度强调竞争的趋势。这种“适我”原则,使严复在翻译过程中赋予本土文化现代意义,也为后人丰富和发展进化论历史观提供了空间,从而引起更加深刻的思考。
因此,与其说严复的《天演论》是在介绍进化论思想,倒不如说他依据进化论的逻辑重新构建了我国的文化框架。这种将外来思想与本土文化相结合的做法,增强了当时社会中开明群体对进化论思想的认同感,而进化论中的世界性思维也为当时的学者探索现代化之路提供了思路。借由《天演论》中蕴含的现代启蒙思想,有识之士纷纷将进化论作为思想“武器”进行革命[5]。邹容撰写《革命军》时,以进化论为依据,提出“革命者,天演之公例也”[6]。梁启超在《十种德性相反相成义》中歌颂对旧世界的“破坏”,将其称为“今日第一要件”“今日第一美德”[7]。无论是对“传统”的批判延伸出对“革命”的赞扬,还是对资本主义存在问题的反思而产生对社会主义道路的思考,都是在进化论历史观下对民族复兴现实路径的探索。
至此,“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逐渐成为与进化论相关联、重塑认识论的术语。一方面丰富了进化论历史观的内涵,另一方面也为当时的学者思考社会主义理论提供了前提。这个前提包括两个层次:第一,让我国学者认清了世界发展趋势,形成了面向未来的时代精神;第二,让我国学者认识到了资本主义的局限性以及它一定会消亡的命运,并开始思考如何将社会主义思想应用于现实社会,解决实际问题。
二、《大同书》对传统思想的现代性转化
(一)康有为对《天演论》的继承
康有为的《大同书》从严复的《天演论》中继承了三个思路:第一,以世界性思维开展对现代化之路的探索,在中西方互鉴的基础上探索近代中国的工业化道路,使传统的“大同理想”结合了民主、自由的观念,实现了创新性发展,为后来学者接触外来思想文化、重塑价值观提供了一个理性纬度。同时,在中华民族内忧外患的处境下,康有为在《大同书》中呼吁不同性别、民族、种族实现“大平等”,以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鼓励人民不断反抗压迫、反对剥削。第二,康有为将严复的“适我”原则发展为“经世致用”思想,即不论是对西方思想的接受还是对本土文化的再发展,都以“用于我国”为根本原则,以“救国”为最终目的。康有为对“大同理想”的构建极为严谨,在他的心目中,这种理想并非是无法实现的“空中楼阁”,而是经过政治改革、社会发展后一定能够达到的现实目标。第三,人类历史是一个不断向前发展的过程。虽然康有为对“大同理想”的实现满怀信心,但他也对我国如何摆脱贫弱、走向富强进行了深入思考。
(二)“大同理想”的现代性重构
康有为在游历欧洲期间,意识到物质发展的重要性,认为“大同理想”须建立在社会生产力高度发展、物质极大丰富的基础上,欲实现“大同理想”就必须经历“小康之境”,而实现“小康之境”的具体方式就是君主立宪。能看出,康有为在构建“大同理想”时有意识地将其与自己的政治实践相统一,从而让“大同理想”更具现实依据。
在《天演论》提供思路的基础上,康有为一方面批判封建礼教对人的摧残,强调自由、民主,另一方面又以进化论为基础重新诠释儒家经典,将我国的春秋“三世”说与世界发展形势相结合,并根据社会现实对“升平世”和“太平世”两个历史阶段进行重新定义。在康有为的设想中,“升平世”对应的是小康社会,是能够依靠政治改革实现的现实理想,“太平世”对应的是大同社会,是世界人民消灭剥削和压迫后建立的理想世界。他的“大同理想”并不是对传统社会理想的简单延续,而是在辩证认识外来文化基础上的再发展[8]。正是意识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弊病,康有为对“大同理想”的构建没有止步于民主、自由的理论,而是努力寻求其在现实中的依托,他不仅赋予了“大同理想”启蒙意义,还将它拓展为人类社会的终极目标。
(三)“大同理想”与现实的接轨
《礼运》中对大同社会的描述体现了我国古代人民对理想社会的美好想象,是人民群众向往的“民族之梦”。康有为认为这个“民族之梦”为近代中国社会的现代化提供了一个理想维度和目标选择,因此,他结合了启蒙思想,将“大同社会”阐释为一个以国家公有制为基础,以平等、自由为目标的终极理想。在《大同书》中,他将人类社会的现实痛苦归因于“九界”的存在,“九界”是指国土、种族、肤色、性别、家庭、生存、经济、生命、自然九种界限。在康有为看来,实现平等的最大阻碍是“国界”,“必先自破国界去国义始矣”[9]。所以,康有为使“大同理想”这一概念突破了国家的界限,在中西方文明交流的基础上对传统的大同理想进行了全新阐述。他将《礼运》中的“大同论”与“小康论”联系起来,认为从阶级性、所有制、国家与民族关系来看,“小康”与“大同”之间存在着区别,小康社会是“现实之境”,而大同社会是“终极理想”;小康社会是实现大同社会的必要前提,所谓“至不得已,亦为小康”[10],而大同社会也不能越过小康社会直接实现。这揭示了社会发展连续性与阶段性的统一,追溯了它们的历史演变与传承关系。
具体来看,《礼运》所言的“天下”被康有为看作是一种“超国家”的组织,“为天下国家之人公共同有之器”[10],是能够统一调配和管理人民生活各个方面的全能政府。这一概念在经济上带有社会主义思想色彩,阐释了包含农业、商业、工业等方面的公有制制度,强调协同生产、统一分配、完善社会保障和福利;在政治上遵循充分民主的原则,所言“天下为公,选贤与能,官天下也”就是主张政府由世界人民选举产生[10];在社会上具有平等的理念,所言“讲信修睦”就是人与人之间构建一种融洽和睦的关系,民族之间能够包容互惠、平等相处。康有为对传统理论的现代性转化在一定程度上将“大同理想”从自然经济的桎梏中解放出来,使其有了与现实接轨的可能。
在近代中国社会发生广泛而深刻的变革时,以严复和康有为为代表的开明士绅有意识地突破“夷夏之防”思维桎梏,以世界政治文明发展的总体趋势为基础解构中国面临的现实困境。他们一方面主张学习西方,另一方面又创新性阐发我国古代的传统理想,着力寻找一条与西方不同的现代化之路。经过进化论历史观丰富和发展的“大同理想”,既体现着传统观念的现代性成长,又赋予传统理想以新的时代内涵。
三、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近代中国社会主义思想传播的重要依托
(一)“传统”与“现代”之辩
自近代我国学者接触西方“现代性”概念伊始,“现代”与“传统”的关系就成为学界争论的话题——“传统性”是否具有转化为“现代性”的潜能、“现代性”中又是否包含“传统性”的思路,二者之间是否存在逻辑上的联系,等等。这种争论中存在两种倾向,第一种认为传统与现代是割裂的、相互独立的,第二种则认为两者之间是联系的、互相转化的。由两种倾向演化出两种完全不同的现代化道路,前者认为实现现代化就应“全盘西化”,将一切传统都笼统地归于封建礼教,模糊了传统与封建之间的边界,企图通过模仿西方的现代化来构建我国的未来社会;后者则认为对二者应辩证统一,既突破传统思维模式的桎梏,为人们带来全新视角,又在传统思维范式中找到其与现代思想的历史契合,返本开新,实现现代化。从后者视角出发,在批判资本主义弊端的基础上,儒家学派的至高道德理想开始重新得到关注和解读;墨学的复兴引起了人们对现代化发展悖论性结果的思辨;道家学派对“人性”的追求被唤醒,并为调和资本主义和进化论史观过度强调竞争的趋势提供了方法论。从诸子百家思想精华中凝练出的“天下为公”,回应了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出现的结构性矛盾和社会性问题。
中国传统思想的现代性转化从两方面与社会主义思想产生了共鸣:一是对理想社会的设计,它是人们因对现状不满而提出的一种理想状态,这种理想状态促使人们不断开展能够改变现实生活的实践活动。二是在对理想社会追求中表现出对现实社会的批判和超越。虽然理想社会在不同时代和不同思想家的设计中内容各异,但是,其对实践的指导和对现实的超越却一以贯之,是人的进步和社会发展不可或缺的形上之维。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道德追求和社会理想以一种超越时代的精神诉求,在我国近代的社会变革中被赋予新的活力,并在结合现实的基础上成为人们追求的理想目标。同时,社会主义思想中蕴含着对资本主义的现实批判,它从欧洲向亚洲传播,是一个信息熵增的过程,这就需要研究者结合现实对相关概念的内涵和外延进行重新界定,加之近代我国现代化进程较慢,因此,早期学者将这种理想社会表达,即社会主义思想的本土化探索,保持在了“传统”的思维范式之中。
(二)传统的“大同理想”是近代我国学者传播社会主义思想的文化前提
春秋战国时期,各派思想家“欲与其学易天下”,抨击时弊,提出各种救世方案,希望实现构建理想社会的远大目标。在各派学说的激烈碰撞与融合中,逐渐形成了对“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大同社会的追求。在“大同理想”中,“天下为公”是人类社会的终极目标,既包含“君子以自强不息”的艰苦奋斗精神,也包含“民生厚而正德”的民本关怀;既有“万物并育不相害,道并行不相悖”的和谐理念,也包含“格物致知”的砥砺追求。如此一来,“大同理想”一方面融合了诸子百家对理想境界的表达,另一方面也对现实进行批判,为社会的发展提供了一个理性纬度,成为近代我国社会主义思想发展的动力之一。
(三)开明士绅是传播外来思想的主力军
鸦片战争后,民族危机加剧、“新学”逐渐兴起,一些学者在游历世界的过程中逐渐意识到西方现代化路径的弊端,他们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现实批判,并尝试将外来文明成果融入本土文化,在融入的过程中对其进行现代性转化,这就是“洋为中用”和“古为今用”。这些学者根植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土壤,在接受社会主义思想时充分挖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资源,辩证地继承前人对社会主义理论的探索,使“大同理想”与社会主义理论实现了对接与共鸣,从而准确地把握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历史嬗变,初步发展出符合我国国情的理论特色。
(四)社会主义思想本土性转化是探索现代化道路的必然要求
要将社会主义思想与国家发展路径相统一,就必须结合具体国情。因此,只有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找到依据和归宿,才能更加有效地指导人民探索民族复兴实践。社会主义思想之所以能够与近代我国的复兴之路相结合,是因为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内在的历史性契合,这为其本土性转化提供了一个天然的文化空间。同时,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理想命题在与社会主义思想的结合中又实现了自身的现代性转化,从而成为推动我国发展的精神资源。
四、结 语
我国近代社会文化变革是在外来思想的冲击下加速前进的,其中对于本土文化的现代性转化,为我国学者认识和接受外来思想创造了更广阔的条件与空间。从我国近代的思想启蒙来看,其并非是单纯以西方先进性否定我国传统的过程,西方国家在发展过程中存在着启蒙理性实践化导致的各种现实矛盾,这让探索现代化发展道路的学者们认识到不能将西方的概念直接“嫁接”在我国的社会现实中。同时,在内忧外患的现实处境之下,我国近代的思想启蒙又带有强烈的民族自强愿望。因此,以严复和康有为为代表的学者是带着感性的民族情绪去接受和传播西方理性思想的,这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在“大同理想”的传统表达中溯源社会主义“精神”的现象。
文化是人类在劳动中形成的一种实践认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在五千多年社会实践中形成的思想理念、传统美德和人文精神的集合,体现出中华民族特有的思维方式和精神标识。在对封建社会现实的批判中,“大同小康”的民族理想逐渐形成,在近代我国的特殊境况之下被赋予新的时代内涵,成为很多学者接受西方思想的逻辑前提。回顾这一时期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对社会主义思想传播的影响,能够让我们从中西方文明的内在关系中窥探外来文化的传播逻辑,探索新时代文化自信的历史渊源和现实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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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喻靖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