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满(外一篇)

2024-12-03 00:00:00郝随穗
南方文学 2024年5期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文学》《诗刊》等国内外多家报刊发表作品,获冰心散文奖、中国工业文学奖、长征文艺奖等,文章多次入选各种年选和中小学语文试卷。出版《硬时光》《庄里》等作品集。

世界之大,皆为水土而生。水是万物的母体,赋予万物生命及灵性,水更是一种能量之源,给万物投以光明的方向注入必需的动能。

一个人一辈子都在赶路,路是唯一可以抵达目的的途径。走在路上的人就是走在天空的云,大地博大,如同天空无垠,行走者的步履前行,也许就是一朵云彩的随风飘荡。风必然是一种力量,就像递给赶路人的半杯水。对于迫切需要水的生命而言,也许半杯足够,何必要满?

铁匠铺

老铁匠的铁匠铺被风雨和火星子侵蚀得如同他的面容,沧桑中带有浓重的衰败之景。尽管铁锤和铁砧子相互夹击下的硬度成为自己意愿的一个表达,但是几十年骨骼中的钙都输送给了铁锤下诞生的铁具。人相对于时间而言,或许不如半杯水的存在感强烈。

而对于手中的金属工具,熟铁和生铁相互排斥的距离中,一半是淬火后的凝练,一半是冷却后的粗粝,二者之间的满与未满,衬托出一个适合于在观察中比较的两种结果。它们之间所产生的影响不仅仅是自我属性的表达,更是对铁这个定义的正反两种呈现。

老铁匠把生铁镶入熟铁的刀刃上,让它们在烈焰中融为一体,在满与未满之中找到锋利的意义,削减那些过于满的东西。人做事何尝不是这样呢?太满就要溢出。

因此生活中的刀刃或许就是半杯水。

个铁匠铺有半个多世纪了,足够的煤块让它在时光中从未熄灭。老铁匠把自己的岁月几乎全部交给了燃烧的炉火,那些执念于铁具的心劲是使不完的艺术化的抡锤。每一道弧线下的锻打,都是对自己生命的警醒,数十年守着方寸之地的铁匠铺,正是对世事不闻不问的淡泊。他将无数件铁具散于民间,让它们替自己尝尽人间百般滋味,替自己历经世态炎凉。

铁匠铺的炉火一直旺,如同浓缩了的人间烟火。这里是人情世故的集散地,煅打的每一件铁器上布满了恩怨情仇。铁器以自己的钝痛接纳掩于门扉之内的诸多不如意,以自己的冷硬排斥隐于暗角的绝望。

炉火在燃烧中深度解读铁的内涵,被解读的铁在烈焰中给火赋予更深刻的意义,它们在相互解读中交换属性,以液态的炽热和固态的冷硬达成共识,在民间场域中找到自己的维度,消解在场之中的杂芜乱章。

由此而建立的向度,在虚怀若谷的包容中,留着回旋余地,决定以未满的情怀,给出自铁匠铺的所有铁器,腾出一片回归的地盘。

它们终究要回来,在一个向度的指引下奔赴,然后在向度的轨迹中转身。一次次的转身,其实是为了寻找到更准确的路径,方可抵达更好的地方。

农具是老铁匠放任的意志,夜色中,锋刃接住月光和满天星斗,收获着茫茫黑夜中最亮的光。而在昼日里锋刃饱蘸正午的热度,从春天开始看到腐朽,培植新生,在冬天用一场大雪淬炼。农具替老铁匠在田野和山岗看护的春夏秋冬,一年比一年的土壤深情,一年比一年的收成饱满。

庄里的桑梓是未满的日常,铁匠铺在每一个早晨用清脆的锤音唤醒群山,又用热烈的赤焰关闭庄里的黑夜。人在此庄,伴着铁匠铺的一朝一暮习惯于锤音和明火布下的寒来暑往,一个庄里的喜怒哀乐便被铁匠铺悉数珍藏。

烧石灰

在深山的山洞里挖出的生石灰是未满的白,青色的表象不能掩盖内部的执拗。庄里的人叫生石灰为石倔。石倔是百年风雨不能侵蚀的顽石,它的底子是柔软的白,在未被柴火烧透之前,如同不能成立的一件事,是非混淆,懵懂未开。

火焰在这里不只是热能的释放,更是一种语言的宣泄,它对石倔冷硬的倾诉由温和到猛烈,由激情到殆尽,整个过程就是用语言的多重表述,达到毁灭自己,成全石倔的过程。

如同半杯水,杯子的内部装的是余地和宽阔,而外部呈现的是完整和独立。火焰与石倔的关系,就是在这样的逻辑中产生的。

石灰的白是固态和液态组成的一种白。墙面上的亮白一定是一张纸的辽阔,白色的海浪在白纸上翻滚着,原来这白是想象力的展现,万事万物皆可在这里粉墨登场,比如山峦、草木、尘烟。石灰的情怀便有了无限的可能,联想到的一切可以在这里看到。

被石灰粉饰过的墙壁,一半是白,另一半是黑。一半是颂词,另一半是沉沦。未满的墙壁必然要经历一些坚挺和坍塌,必然要回归到最初的平坦。石灰作为一面墙的肤色,其实它可以改变墙的内在结构,让那些试图流放秘密的缝隙闭上嘴巴,让那些泥土砖石结合为一体的属性统一起来。石灰要做的不是圆满,而是为坚固赴汤蹈火,最后为坍塌粉身碎骨。

石灰的矛盾在于外部力量的挑起。

它本身的倔强是风雨都无法侵蚀的顽固不化,却被故意的火烧透,可以让它去黏合墙体、粉饰墙壁,这恰恰违背了石灰自己原性的坚不可摧,最终墙体和自己都化为灰烬。外部之力促成的意愿并没有成为久远的挺立,时间是最厉害的破坏者,可以让一切归于平静。

石灰作为一种可以缝补建筑体的材料,其实是一种语言的沦陷。农舍、城镇、马路等无处不在的石灰,均为采自深山的石倔而实现话语权的掌控。石倔在火种的哺育下,以石灰的名义向散落的石头和砖块发话,命令它们构造不同的建筑体,命令它们守住不能被阳光照到的心事,最终跟它们一起沦陷,成为时间的话柄或者被取笑的证词。

从石倔到石灰之间经历的三天三夜焚烧,是民间仪式的一种。仪式是庄严的,而石倔所承受的是能量的转换、属性的改变。民间是一个精神场域,每天都被仪式感支撑的日常,隐喻了多少美好事物的立场和多少需要存念的庞大初心。而一些仪式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改换、被旁观者的意愿取代。比如石倔!

如果石灰能回到自己漫长的石倔时代,它生活的全部就是风雨无阻中独享来自内心的安宁。

撒秕谷

五谷的定义不只是人确定的,包括一只麻雀一头鹿,它们跟人一样,给五谷定义为填饱肚子的最佳食物。而不能耕作五谷的麻雀要把自己作为五谷的主人,必须日夜守住田野,目睹农人离开和稻草人装腔作势的假象,强行把自己置身于五谷的成熟之中。

鹿是神性的一种存在,它的美丽和敏捷是神的侧面表达。它发达的嗅觉在鼻翼的闭合中可以预知一场风雪的到来。它的奔跑和鸣叫,分明就是来自上苍的速读与话语,大地上流落的足迹必然是神来过的证据。

秕谷是未满的成熟。撒一把秕谷在大雪中,麻雀落在雪中,把一粒粒秕谷食于空腹中,这场大雪不再是冷的,而是暖的,这场大雪才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风景。鹿在山野中也会赶来,一间茅舍的主人不分江南与塞北,他内心充盈的善一定是神仙留下的教诲。鹿也需要食物,但是不是眼前白茫茫的大雪,它跟麻雀一起在雪中找寻撒下来的秕谷,它同样需要这一把秕谷获取人性的光泽。

茅舍的主人年事已高,符合传统审美中的仙风道骨的形象。他以人的形象出现在风雪之中,似乎是上天刻意安排的一幅人与自然和谐的画面。麻雀和鹿并未饥寒交迫,在这里一场大雪是道具,一把秕谷也是道具,唯有人和麻雀和鹿是真实存在的。他们之间构成的关系不是高级与低级之间的阶级关系,不是生命的贵与贱所分化的两极差距,他们在同一个场域相互依赖,相互在一把秕谷的滋养中扛过大地上的诸多不如意。

有关茅舍、留着白胡须的人、大雪、麻雀和鹿组成的深远画面,在乡野自古以来的时光中从没有失去过。

而这个话题引发的另一个话题或许与乡愁有关。城市在不断发展的进程中失去了乡音,那群麻雀和那头鹿在遥远的故土,从清晨到正午到傍晚的叫声,无以唤醒沉睡的高楼和广告牌。秕谷在城市的作用不能用微不足道来表述,其实是毫无意义的一种介入。介入?秕谷从来不能进入城市的中心,如同麻雀和野鹿不能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飞过和奔跑。一把秕谷的意义在这里是失效的。

乡愁是城市与乡村之间断不开的,是人群来来往往的抽走和输送的原初情感,断得开的是神性对地理的分割与划界。

城乡接合部是乡愁的缓冲地,村庄的楼房没变,住在里面的人没变。人群在缓冲地带来来回回把乡村的东西抽走,然后遗失在喧闹的市区,再把城市的广告带回乡村,被默不作声的乡村以庞大的天地气象拒绝。

神性的鹿不只是唯一获得智慧的动物,喜鹊和乌鸦也具有神性的特点。它们像一把剪刀,在缓冲地带剪开乡野与城市的关联,划清界限。它们完全依靠自身的栖息习惯而做出选择,在广阔的乡野替出门的人顾念于乡愁的召唤中。

撒秕谷是冬天交给大雪的一个关照生灵的仪式。神一样的人,用自己歉收的口粮大发慈悲,恻隐之心的细腻之处,便是用自己的秕谷一粒一粒完成施舍的使命。

城市的庞大,不及一粒秕谷的重量,汽车不能载动,挖掘机也不能撼动,它需要麻雀和鹿及山野的动物用自己的空腹来带走。如同半杯水,最适合渴了的人。

撒秕谷的人在深山,他的周围是隆起的山、下沉的河及永不消失的飞禽走兽,作为乡野的主人,从来没有以道具的形式忘记对一粒秕谷的敬仰,所有活色的事物,在这里都是秕谷不可遮蔽的关照对象。

五谷中不可剩余的秕谷,以多样化的内涵专注于一件事,那就是把麻雀和鹿,把大雪中和大雪外辽阔的生灵一一喂饱。

车 间

乡村生产车间其实就是一间寒舍,用竹条、柳条等编织的主要产品是容器,鲜有工艺品之类的产品,那一定是精致的,包含了丰富想象力和技艺的。

在乡村,容器的用途很广。收集种子、装粪、储存粮食等等。到了夏天,所储存的种子、肥料和粮食等被抽空,闲置的容器也就多了一些,但不会空着,里面盛着风雨,也盛着月光和夜色。而那些被摆设在木桌子上的工艺品,是农人干粗活之外,隐藏在内心深处很细腻的一种情感表达。粗糙的双手不只是为了紧握自己的沧桑,也能描绘出心灵世界的美丽图景。

城市里的车间是各种钢铁做的机器,金属发出的声音,不能隐于人心的浮躁,相比于乡村车间的安详,这里的流水线生产缺乏的是情感的润色,而一个筐子和一个斗篷的诞生,必然融入了生产者千言万语的问候和体贴。

在乡下,有一种车间叫磨坊。磨坊里的粉碎机、磨面机等机器替代了古老的石碾、石磨。具有城市车间属性的机器在乡村寒舍中与粮食有关的作业,似乎是城乡接合部的一个缓冲地带,或者过渡地带。这间乡村车间的意义超出了乡村范畴,古老的作业方式被现代的作业方式替代之后的产品,正是城里的人一直叫嚷着要吃的手工面。

手工,这个蕴藏了深刻的劳动含义的动词,在车间生产的过程中,以自己的体温来关照每一件产品的每一个生产环节,像一只老母鸡,用自己的体温孵化。那么通过机器生产的产品,虽然提高了效率,但是失去了温度。冰冷的机器往往触及的是人对事物的一种敏感认知,比如漏电的热水器、夹断手指的齿轮等等。

车间是一个事物蜕变的地方。

一粒谷子走进乡村车间,被加工后的米沾有毛茸茸的谷糠,谷糠像米的衣服,更像手工产品的体温,保持了跟人完全匹配的温度。如果这粒谷子被机器加工后,米粒直露骨骼,没有了原有的丰润,像一粒极小的铁球。

蜕变在不同车间得到的结果是与人有关和无关的两种结果。乡村车间的蜕变是与人默契对接的一个过程,而机器加工后的蜕变,显然与人原本的属性呼应背道而驰。

一个车间的加工能力的大与小,并不取决于传统与现代的对决。陶瓷与刀剑的手工制作,飞机与导弹的机器生产,和平与战争的发生,均诞生于车间。不管是乡村的小车间,还是城市的大车间,起初的生产的目的皆为提高生活质量;不管是体温关照下的米粒,还是机器繁衍下的冷却,都在人与人之间关联着相互的日常。

车间,是世界的初始,一双手和一声锤音,开启了世界的繁华。

迷恋和信任乡村车间的古老手法,或许就是对世界的依赖,而在润滑油味道弥漫的车间里,会不会对这个世界产生怀疑?

一个人的追求根本意义在乡村与城市之间的取舍,是各取一半,还是只取一半?如同一个水杯,装满还是不装满?

农 事

立春,这个唤醒大地的时令,对于守着土地的人而言,是一年中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沉睡了漫长冬季的春天站立起来了,它命令雨水和春风滋润大地、吹拂江河,命令所有的种子开始发芽。

这必须是一片蕴含了时间中大起大落的四季互斥互衔的大地。立春之后,大地意味着重生,意味着一切与农事有关的事务,将要开始跟立春这个时令打交道了。

越过春天的抒情,让河边的青草、田间的禾苗本本分分地享受春天的阳光。那些被过度化的情绪渲染的辞藻,轻浮地飘飘然于浑浊的空气中,会被春天的一场沙尘暴,湮灭于茫然之中。

一定会喜欢午夜河边传来的蛙鸣吧,这个沉湎于古老的农业文明之中的田园情结,从来没有在人的内心深处被移除,一声蛙鸣,其实就是最浓的乡愁,萦绕于大众心理的期待之中。当然这是对居住在城市楼房里的漂泊者而言的,蛙鸣早已经是他们最奢侈的乡愁了。他们的生存空间被挤压在狭小的水泥空间中,窗外的蓝天、白云和原野似乎不属于自己。

农事在庞大的场域留住自己整个世事的一半,未满的农事将另一半留给高速公路和城市。用俯瞰的视角打量陆地所有,其实更广阔的农事就是城堡的后台,农事里的庄稼和动物无不是为了城堡,而不可能没有放弃过一个立春的时令,为城堡耕耘。

复杂的情感或许在农事中能得到很好的宣泄与表达。对一件非农非城的事情的介入,在多重情感交织中不能抽身而出,那么选择农事中的体力活计,或许是很好的方式。手执农具,跟土地来一场默不作声的交流,会把心中的纠结渐渐消解,一个人的诸多不易交付于深情的土地,让土地来承担,让复杂的心事得以稀释。

农事并不局限于农具跟土地产生的单一关系的范畴之中。农事的辽阔其实包括了大地之上的所有,给城市让出的一半,其实是农事中流浪出去的那部分。留在乡村的农事是谦虚的、内敛的。一把犁铧耕熟一片生土和荒芜,它没有声张自己把无数座大山的荒芜改变。一把镰刀收割了所有逝去的时光,它把时光凝聚于刀锋,藏于农闲时的角落。打谷场上的尘埃坚实成一只手掌,五谷在掌心听到立春的时令后,生长出绵延不绝的农历。

包括冬天的山岗上,落满的积雪不动声色地积蓄着水分的能量,等待来年立春的时令发布。水是弥漫的农事和液态的农事,从天而降的雨水,从地下冒出来的泉水,以农人的另一种生活程式呈现于视野之中。

如果说农事是世事的灵魂,那么农事当中的水就是逼真的客观物。它的存在从液态到凝结成形为客观的民间立场,并不是对时间的裹挟,而是齑粉化的一种力量投注,彻底复原蓬勃生机的大地风貌。

大地是深沉的母土,农事作为大地捧出来的人间烟火,在天地万物中和布施冷暖中忙于饥饱的来来往往。

烟火不是烟火,而是农事。农事是什么?立春回答了所有的疑问,乡村与城市,南方与北方,都会在立春的这一天开始,一一盘点过一年之中的二十四节气。

一万丈红尘留给自己三尺即可,再多的纷纭无暇顾及生活所迫的不堪重负,人生不易,在各自的精神领域匍匐而行的时间秘密,一再告知所有不可逆转的轨迹,相遇的人群中,谁能满载而归?

何不接半杯阳光饮下,照亮体内的黑暗!

城市的堡

陕北的瓦窑堡有一个传说,自然是传说,那会与神仙有关联的。讲的是王母娘娘六女儿犯天规被罚到人间后,知道女儿与凡间小伙恋爱,便把六仙女召回天上。与六仙女相恋的小伙子为了追上六仙女,用瓦窑堡的自燃煤烧过的土块垒起来的一层层的巨大的台阶,一直延伸到南天门。瓦窑堡在这个传说中获取到的现实意义是学会了用自产的优质煤块烧制陶瓷和青砖。“瓦窑堡的炭”在西北久负盛名,火头硬、焦油多、烟煤浓,一块平整的煤块上竟然能擦着火柴。

瓦窑堡是一个小县城,三条窄沟里建起来的窑洞和楼房十分拥挤地让出几条更窄的马路和街道,风花雪月在这里不能成为一场浪漫,只能见缝插针地落在缝隙中。而瓦窑堡的宽阔是内在的,比如那个传说触及的天地之博,那些煤燃烧的大地温暖,那些成千上万的英雄好汉,自古以来就是瓦窑堡的一种气象,突破了堡垒的局限,成为陕北高原上的人文地标。相比建于十二世纪初的爱丁堡的闹鬼,瓦窑堡闹的是神仙,人作为城堡的缓冲地带,脚下的鬼和头顶的神,给这个缓冲地带带来的地理意义截然不同。《哈利波特》的魔幻和《福尔摩斯》的探案等文学作品,似乎只有在这个城堡的文化土壤中才能诞生。爱丁堡曾作为一个执行死刑的地方,许多鲜活的生命在这里丧命于屠刀之下,而瓦窑堡从来是一个孕育生命的地方,从远古时期的海洋生物到如今的黄土高坡五谷杂粮,在漫长的时空中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大地生灵的哺育,瓦窑堡的炭就是大自然留给这方水土的宝藏。

黄河畔上的吴堡又名石头城。黄河之上的石头在浪涛声中聚集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城堡。被称为“铜吴堡”的石城,曾建起坚固的城堡,日本侵略军多次渡河进攻未被攻破。

吴堡也是一个很小的城,由于地理、交通、信息和行动等原因,整个西部类似于瓦窑堡、吴堡等的小县城的发展,落后于省城和南方的一些小镇。抛开经济而从这些城堡的另一面去看,历史和现实所传承与形成的个性气质中,包含着的粗粝与细腻、豁达与牺牲,特别是接纳土地呈现的巨大悲苦和精神放任,让这方水土养育的人,在由自然环境衍生而形成的重重苦难的堡垒中,不再是一个生命的立体存在,早已是一场盛大的意志耸立。

时间表上的城堡留存在人类生息的江河山川间。一座岛上的教堂城堡——圣米歇尔山城堡,在八世纪以来的漫长时光中,要涉水而至,水成为一道防线,阻止了无舟不往的陆路抵达。教堂的钟声在水面上延伸而来,连接起文明的信号。这是法国一座最孤独的城堡,沉寂了一千多年后,如今成为旅游胜地,喧哗的人群利用现代文明的工具纷纷进入城堡,成为建筑群的附属,而这短暂的附属,终究不能让它古老而庞大的孤独获取到生动的气息,反而显得愈加深沉。雨果对此写道:“陷入流沙之中,一定会遭到惊心动魄的埋葬,这个过程是漫长的、必然的、毫不容情的……”

同样在重庆的传说中诞生的金银城堡,远离大海十万八千里,围绕金银城堡的是群山叠嶂。这座早已归入乡村田野的城堡,没有了当时的车水马龙和烟火气,成为近千年前那座城的记忆,或一个念想。

金银城堡的骆驼、宫殿、珠宝、国王等形成的传说,是在儒家文化的滋养下,包含着苦难、磨砺、成长,最终成为戏剧性很强的“先苦后甜”和“以人为本”的典型的中国励志故事。

同样是城堡,荒岛上的圣米歇尔山城堡,以防为主的目的显然丧失了与陆地建立关系的可能性,并且在固若金汤的堡垒隔绝状态下孤立了自己;而金银城堡在四面环山的乡野中,从原有的繁华到如今的寂静,如同一张照片的泛黄,从清晰到模糊,但是从来没有丢失过底色,珍藏和流传的那些美丽的传说故事,其实是在复述着儒家文化的精神内涵,漫长的历史云烟不能遮蔽的现实意义依旧在。

城市是人脉、财物、文化等的聚集之地。城堡作为城市最初的雏形,画圈为地、引水环绕、筑石围墙,以其堡垒的形式起到防御的作用。

这让人联想到封闭。

而随着城市的发展,从城堡中解脱出来的城市,打通水陆空通道,放大格局,接纳所有涌入城市的元素,并将之转化为城市的繁荣。从古老的车马到现在的高铁飞机,从起初的农作物、布匹、盐巴、灯油等日常用品,到现在的超市、酒吧、互联网等,统统被城市纳入自己滋养历史和文化的必需品。

城市在为城市里的人设置的种种生活,是需要在奔波中方能获取到靠近理想的境地。而固守在城堡之内的秩序,很久以来在固定思维的作用下,保持着自己的独立。当然这是一个大概的说辞。

由原始公社演化而来的古希腊城邦,从建城的最初目的来说,跟城堡没什么区别,但在后来的不断扩张中,形成了轻视文学艺术,重视政治建设和以宗教为主的城堡联盟,以至于没有留下可圈可点的文化遗产;那些遗留在城堡里充斥着暴力和血腥的各种衰败的建筑,随着各种利益的聚集和冲突,这个易守难攻的城堡最终在时代背景中放弃固有的傲慢,而在磅礴的新鲜事物涌入后,渐渐改变自己的属性。这座由城堡发展成城邦的城市,在自己的时间之中经历了无数至暗至亮的事,而这一切归咎于斯巴达勇士骁勇善战所带来的生灵涂炭,城市已成为历史的一个遗存,这里所发生的一切被紧紧地包裹在城邦的每一个角落。

那么现存于甘肃岷县东八十里的铁城堡遗址,从北宋熙宁至明代洪武年间,在一个接一个的传说中延续了几百年战乱、饥荒、瘟疫的悲伤时间。这个最初用于军事防御的堡垒,被各种灾难不断地围攻中,根本没有机会演变成一座城池,就偃旗息鼓,如今只留下掩埋在尘土中的器皿陶片和砖瓦碎块。

这座城堡与古希腊城邦拥有的共同点是人为和自然灾害叠加的双重摧残,给这里的人带来的多舛命运,而这种几乎与进步文明不可同喻的现实,在自己的城堡之中日渐沉沦,因此它们遭遇了文明的淘汰。

小的时候,村里的小伙伴们找来几块黄土块,用小刀子削成形态各异的城墙、石磨、车子、小土人等,然后用城墙围成圈,把其他的放在圈内,一个小孩眼中的城堡就完成了。有了城堡,就得有人在外面攻城,于是一根小木棍和几块小石子当作武器,对这个城堡发起猛烈攻击。

这是二十世纪陕北乡下的孩子喜欢玩的游戏。土块做的城堡是不堪一击的,而攻击的小木棍和小石子的武器像极了时间,时间是摧毁一切的武器。

那么几近销声匿迹于张家口阳原县的开阳堡,是一个始建于战国时期,兴盛于唐初,至今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像极了村庄的堡。集中居住在村里的人们以劳换劳、以物换物的习俗渐渐形成,因而有了懵懵懂懂的商业意识,可以说这是城堡的雏形。如今,这座与乡村毫无区别的城堡,依稀可见的土墙轮廓,保留在街区的“乾三连”和“坤三连”的格局,若隐若现地显示依照八卦图建造的一些痕迹。恍惚间,历史在这里风雨骤起,星月激荡,似乎眼前残留的一切,都是时间浩劫而过的罪证。茂密的森林因战乱被砍伐,清澈的河水因硝烟而干涸,摧毁这座城堡的是时间里卷起的尘沙和蔓延的沙漠。

时间是每一座城堡逃不过的劫。

而作为城市的一个有着护身符作用的堡垒,城堡的意义在从始至终的时间之中完成自己的构建、矗立和坍塌,并试图在时间的缝隙里寻找到修复自我功能的可能,给时间的未来留下深远的寓意。

享有“中国北方乡村第一明代古城堡”美誉的湘峪古堡,是明代万历年间户部尚书孙居相、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孙鼎相兄弟的故里,也被称作“三都古城”。历经几百年,湘峪古堡算得上沁河流域古文化走廊中建筑工艺先进的城堡,特别是中西合璧的“双插花院”更是锦上添花。

无法考究这座城堡内的一些建筑因何打破传统,把中西风格融为一体,呈现出的格局和气度,体现出人文情感和建筑艺术的美学。而这种文化的介入,给这座城堡带来了更加生动的城市烟火。

然而强烈的防御元素,是这座城堡背负的重要使命。对内凝聚、对外排斥、居安思危的地域性格以及可防可守的理性思维,已然成为很多城堡建造的主要目的。

而广州五羊景区残留的明代古城墙,作为一个古老城堡的墙壁,如今爬满榕树根须,遮天蔽日的树冠罩住了残留的城墙,似乎在弥补城墙的缺口。风云跌宕的历史在城墙上留下时间划过的痕迹,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城堡,曾经的战乱、瘟疫、饥饿、逃离、和平、繁华等等历史镜像形成的词,在这面城墙上交织显现。建造城堡的原意,在光阴之中被重新构建其内涵,而这个内涵包括了瓦解、重构和遗留。

这是有关五羊的一个传说,五个仙人骑着五只口衔谷穗的羊降临楚庭,把谷穗赠予好人,并祝天下好人永无饥荒、身体安康。言毕隐去,羊化为石。这个美丽的传说所表达的美好意愿,其实是人本身给自己设置的一个理想化的人生,而现实之中各种蜂拥而至的境遇,越过传说的意愿,带来的欢乐和悲伤并不是自己想要的。如同这座城堡,在漫长的历史风雨中,根本无法管顾堡内人,自己都成为遗存在历史中的残垣断壁。

城堡、城市,它们之间有着同一属性且又有着一定的区别。一个是保守,另一个是包容。它们在历史进程的各种灾难中,以人的意愿完成着各自的使命。而那些仅限于防御格局的城堡,正在时间的侵蚀下,消退在时代的身后。城市,作为新文明的载体,以巨大的热情最大可能地给人们提供着各种需求的保障。

城市的堡,是城市的一个历史坐标吧。几乎每一座城市都是从城堡开始发展而来的,当然也有很多城堡被历史淘汰。

钟楼在它所在的那个时代发挥的作用是十分重要的,随着人口和材料的聚集,城市围绕钟楼而扩展开来的气象,从古至今淹没了许多王朝的辉煌和退场。

钟楼不只是报时,在当时更具有传递各种信号的功能。而有的钟楼被人们的想象力赋予了更丰富的内涵。比如北京钟楼,每逢风雨之夕,钟声凄凉悲切,这是美丽的华仙“铸钟娘娘”为铸钟而献身的凄美之声。传说西安钟楼,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在钟楼的地面和墙壁上附耳贴墙能听到大海的声音和长眠乌龟的鼾声。

有关钟鼓楼的传说几乎遍及每个有此建筑的城堡或城市。作为城市的一个地标性建筑,其存在的意义不仅是对这座城的一个久恒记录,更是这座城的一根定海神针。由此而演绎的传说故事,其实就是一座城理想文化的呈现,它承载着人们向往美好的殷切愿望。

城市的堡,是城也是堡。不管有过什么样的历史,堡是坚不可摧的那段历史文献,而城是宏达的、正在向前的大手笔抒写着的篇章。

(编辑 吴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