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楚歌一直居住在二道河。
梅楚歌最远去过几次镇上,除此之外从未离开过二道河。
“我只是暂时隐居在二道河,早晚有一天会离开这里的。”
三年前,梅楚歌把这句话说给村里人。村里人都只是笑一笑,没有人相信他,更没有人愿意搭他的话茬。
二道河村的人有时候记性很好,他们记得这样的话十几年前梅楚歌就说过。
今年春天,梅楚歌又说这样的话,还是没有人搭理他。这样一个脑子不正常的人,谁愿意浪费时间和他多说一句话呢?
“我只是暂时隐居在二道河,早晚有一天会……”
这一天早上,梅楚歌把这句话说给老婆王苜蓿。王苜蓿扔下剁猪草的菜刀,指着梅楚歌的脑门儿说:
“暂时?隐居?这话听着像二道河是座小庙,你是尊大佛似的……哼!二道河还容不下你了?你倒是走啊!走啊!走啊!你以为你是谁啊?梅楚歌——没处搁!你两只脚丫子还沾不沾地皮了?你还知道要把自己的两只脚丫子往哪儿搁不?一个连二道河都没离开过的人,还真以为自己是流落在这里的达官贵人呢?”
梅楚歌看见王苜蓿落在地面上的唾沫星子,像是下过了一阵雷阵雨。
梅楚歌低着头,沉默。
“拿上电推子,快去把羊毛剪了。这么热的天,山羊脊梁上的羊绒都掉完了。”
梅楚歌默不作声地去仓窑的柜子里拿来了电推子,然后一个人从羊圈里拉出来一只山羊,把山羊按在羊草棚子的地面上,用一根绳子绑住山羊的三条腿,随后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剪起了羊毛。
整个上午,梅楚歌都没说一句话,只有电推子呜呜的声音和偶尔的山羊叫声回荡在院子里。
整个下午,梅楚歌只咳嗽了一声,除此再没发出任何声音。电推子呜呜的声音、山羊咩咩的叫声,还有王苜蓿用力剁猪草的声音混响在院子里。
吃过晚饭,梅楚歌像往常一样,斜躺在沙发上开始刷抖音,整个晚上也没说一句话。
其实,这些都是王苜蓿看到的表面现象。她没有看到的是,梅楚歌在这天夜里从抖音上一个专营古旧书籍的店里购买了一些书籍。
四五天后,这些书籍就快递到了村里。
梅楚歌把书搬回家的时候,王苜蓿瞪大了眼睛。这些旧书一本一本地摆在餐桌上,就像是从干河床上捡回来的死鱼一样,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霉臭味道。
“这是从哪座死人墓里挖出来的?”
“抖音上买的旧书。”
王苜蓿还想像往常一样多数落几句,但是梅楚歌异常平静的语气,让王苜蓿的脊背不由得发冷。
王苜蓿感觉梅楚歌最近很不正常,但是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正常。
这天夜里,梅楚歌没有斜躺在沙发上刷抖音,而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前,认认真真地看起了书。
半夜,王苜蓿从梦中醒来,看见梅楚歌还端坐在餐桌前看着书,那副认真的模样,就像是二十年前儿子、女儿高考前学习时的样子。
梅楚歌是在书中寻找什么吗?王苜蓿这样猜测着,却始终没有问梅楚歌到底在寻找什么。
第二天,王苜蓿躲在玉米地里给儿子和女儿打电话,把最近梅楚歌种种“不正常”的状态向他们描述了一遍。但是,她并没有意识到这种“不正常”的严重性,只是把这种“不正常”当作一种搞笑行为,单纯地说给儿女们听一听。
在大城市里工作多年的女儿、儿子,也没有意识到老父亲“不正常”行为的严重性。
半个月后,梅楚歌离开了二道河。
过了半个月,梅楚歌没有回来,他的手机号、微信号全部停用了。
过了一个月,过了三个月,过了大半年,梅楚歌依然没有回来。
直到此时,王苜蓿和儿女们才意识到,梅楚歌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
二道河村的人们也才意识到,梅楚歌曾经挂在嘴上的“暂时隐居”之类的话,在预示着什么。
可是,梅楚歌为什么要离开二道河呢?
关于这个问题,王苜蓿和她的儿女,还有二道河村的人们,都想不出来一个可以说服人的答案。
“他前世是一条狗,这一世也还是一条狗,被一本旧书里夹着的一根瘦骨头骗走了。”
这是王苜蓿给出的答案。
梅楚歌走后,王苜蓿在餐桌上的那一堆旧书里找到了一根骨头做的书签。这是用半根猪肋骨或羊肋骨做成的书签,整体上打磨得很精美,表面上已经有了细腻光滑的包浆。
这根书签正面刻着四个字:直面内心。
从字体和刻痕上看,这应该是旧书之前的主人留下的。
这根书签背面新刻了一行小字:我去找我想要的……不要找我。
新的刻痕就像是一道细细的闪电,在王苜蓿眼前不断地闪烁着。她认定这字迹是梅楚歌刻上去的。
“你要去找什么呢?”
这个新问题像毛毛虫一样在王苜蓿的脑袋里不断地蠕动着,爬行着。
王苜蓿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王苜蓿的儿女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二道河村的所有人都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王苜蓿和她的儿女,还有二道河村的人们,都等着梅楚歌哪一天回来了,能够给他们一个真实的答案。
但是,一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梅楚歌始终没有回来,也没有来过一个电话、一封信、一条短信。他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二道河村外出打工的人们,也没有在任何地方打问到梅楚歌的一点儿消息。
梅楚歌像是一滴雨水落进了大河里。
可是,在二道河村,有谁偶尔想起梅楚歌的时候,还是会问一下王苜蓿最近有没有梅楚歌的消息。
“他前世是一条狗,这一世也还是一条狗,不知道被谁扔过来的一根骨头骗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王苜蓿这样回答完人们的问话,紧接着的另一句话,让村里人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你,我,还有他,哪个人的身体里不隐居着这样一条狗呢?只不过,吸引我们的那根骨头还没有扔过来……”
“梅楚歌走后,王苜蓿也不正常了。”
这一年秋天的时候,二道河村的人们说完这句话,都开始猜测王苜蓿会不会也像梅楚歌一样,在某一天悄无声息地离开二道河。
[责任编辑 小 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