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着的菊花

2024-12-03 00:00:00蒋静波
百花园 2024年11期

到了秋天,村子里再也找不到比菊婶家更美的地方了。

看哪,紫红色的菊花闹盈盈地爬在篱笆上,像爹爹喝酒的酒盏,又像妈妈衣服上的小花,风一吹,一晃一晃的,像是向人招着手。院子里,菊花满地都是,高的矮的、大的小的、胖的瘦的,各自黄着、白着、粉着、红着、紫着。有的像春节才能吃到的汤圆,有的像我紧握的拳头,也有的像扎成一团的墨鱼须,一不留神,那须子便一根根爬出花团之外。

我像被钉子钉住似的,瞧瞧这一丛,看看那一簇。

“阿波,进来呀。”菊婶系着围裙,穿着一件印有小雏菊的衣裳,打开了用绳子系着的篱笆门。

菊婶拿着剪刀,东挑西拣,剪着菊花,剪得很轻很慢,好像怕剪疼花儿。她将剪下的菊花整齐地放在石凳上,一朵比一朵美。菊花婶的发髻上,插着一朵橘红的小菊花,十分漂亮。

阿华哥吹着口哨,打着响指,从屋里出来。新衣服、新鞋子,他打扮得比过年还要隆重。我指着他又油又亮的头发,学着大人的口气说:“奶油包头锃光亮,苍蝇飞过打滑脱。”然后,假装自己快要摔倒的样子。

菊婶和阿华哥哈哈大笑起来。

菊婶拿起一根丝带,将剪下的菊花细细扎成一束,对阿华哥说:“要有礼貌,嘴巴要甜……”没等她说完,阿华哥一手抢过花束,一手扶起靠在墙边的自行车,一抬腿,飞也似的离开了。

菊婶用围裙擦了一下眼角,自言自语道:“他爹要是知道,不知该有多高兴啊!”

我没见过菊婶的丈夫。听人说,她的丈夫死得有点儿尴尬。许多年前,生产队的一头牛丢了,全村十几个男人分头去山上寻找。天快黑时,人们看见那头牛拴在悬崖边的一棵树上,菊婶的丈夫却摔死在悬崖下面,手里还紧攥着几朵菊花。

村里向上级申报,要求给予菊婶一些补偿。可是,调查的结论是,死者并非因公而死,不能补偿。人们替死的人和活的人可惜,都说,如果不去采菊花就好了。

菊婶没哭也没闹。人们发现,第二年,她家的院子里,栽上了好多菊花,后来一年比一年多。那菊花开的时间长,到了下雪天还在开。

村子里,谁家要是来了客人,一定会带客人参观菊婶家的院子。后来,那些客人又带亲朋好友来参观。如果有人向菊婶讨菊花,菊婶会笑眯眯地剪下两朵相送。

菊婶说:“阿波,进屋来。我做了菊花糕,你来吃几块。”

屋里墙上的相框里有一个酷似阿华哥的男人,冲着我们微笑。他看见满院的菊花,肯定也满心欢喜吧。

菊花糕又香又甜。菊婶说,那是菊花和蜂蜜的功劳。菊婶告诉我,院子的一角,有一个野蜂窝。蜜蜂喜欢这里的菊花,不肯飞走了。菊婶将剩下的几块菊花糕用盆子盛着,让我带回家。

傍晚,妈妈还盆子回来,一进家门,就播放新闻:“知道吗?阿华第一次去女朋友家,被女朋友的父母扫地出门了。他们还朝他吐唾沫,连说‘晦气晦气’。”

爹爹说:“怎会这样?”

妈妈神秘地说:“问题就出在阿华带去了一束菊花。”

我插嘴道:“那菊花可好看了。”

“那户人家说,菊花是送给死人的。”妈妈说。

“好像……也有一定的道理。”爹爹说。

那天晚上,我又来到菊婶家的院子门口。篱笆上的菊花默默地低着头。屋子里,隐隐约约传来菊花婶的叹息声。要是我长大一点儿就好了,可以嫁给阿华哥,每天与菊花相伴。

第二年,也是这个季节的一天,一阵又一阵的爆竹声钻进我的耳朵。妹妹冲进屋,拉起我的手,边往外飞奔,边兴奋地说:“新娘子快到了,去拦轿门!”原来,今天是阿华哥结婚的日子。新娘子是城里的姑娘。有一次,她慕名来到菊婶家的院子里,像蜜蜂一样,再也不想离开了。

我、妹妹和小伙伴们用一根木棍挡在篱笆门外,阿菊婶欢笑着撒出一把又一把的喜糖,又递给我一只大红包,说:“阿波,你和大家一起欢欢喜喜分红包哦。”我们撤了小木棍,一个穿洁白婚纱的新娘在伴娘的簇拥下,走进菊花盛开的院子。

没多久,菊花婶在村里租了很大的一块地,种起了菊花,阿华夫妻在城里开起了花店,据说生意特别红火。

我始终不明白:菊花的含义在村里和城里怎么会不一样呢?长大后,我一定要到城里去看一看。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