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 象

八月里最热的一天下午，小小一个人坐在门口看书，期盼着偶尔吹过来一阵穿堂风。蒲扇搁在旁边椅子上。这个时辰，扇出来的都是热风，午觉也睡不踏实，翻过来翻过去都贴着汗津津的床单。爸爸睡在竹床上，会好一些。妈妈性子慢，比一般人都耐热。从门口看出去，杨树柳树梢儿都打着蔫儿，稻田在炎炎烈日下被蒸干了水分，日渐干裂。这几天，爸爸都是一大早出去打农药，然后到水库那边打听几时能抽到水。他的焦躁影响到全家人的心情。

只有树上的知了一点儿也不顾人间疾苦，不知疲倦地叫着，一声短，一声长。对小小来说，这种漫长的夏日午后是她最自由的时光。天地都休憩了，整个村庄安静极了，她靠着门框想着若有若无的心事。书拿在手边是必要的，书是最好的遮挡。就在这浑浑噩噩里，对面一个人影走过来。小小坐直了，看出来人是杨婶，肩上还扛着铁锹。

小小立刻站起来，大声地跟杨婶打招呼，露出腼腆的笑。

“你在看书啊？”杨婶随口问道，语气却跟平常不一样。

小小赶紧把书放下来，给杨婶让座，还把蒲扇也递过去。

杨婶却并不坐，站着的样子有些古怪。她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才把铁锹放下来，靠墙边立着。这当儿，爸爸的声音传来：“给你杨婶搬把椅子啊。——这么热，还去田里啦？”

妈妈也从台阶上走下来说：“你坐啊，喝碗米茶水？”

到这时，杨婶陡然打了个激灵，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毫无征兆地号啕起来：“喝什么水？我这一早上到现在连饭都没吃一口，忙完地里回家，门锁着。开门进去，鸡也飞，狗也跳，要下崽儿的母猪把猪栏都要拱翻了……”她的声音高亢响亮，极具震撼力。小小呆了片刻，退到一边来。

妈妈递给杨婶一碗米茶水，试探着问话：“杨大妈不在家？”

杨婶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米茶水，掀起衣角抹一把汗，又接着哭诉起来：“都知道我屋里没有人，里里外外的活儿都是我一个人。死老婆子见天在外跑，只顾自己吃饱了，早上下地前我还交代了又交代，猪要喂，马上下崽儿了……”她数落起自己的婆婆来，一句比一句在理。

隔壁三叔三婶早已围拢来，连亮子哥俩这对小年轻也循声而至。他们都像是突然冒出来的，站在小小家门口，听杨婶翻来覆去地诉说。

三婶劝杨婶：“坐下歇歇吧。这么热的天，气坏了不好。”

妈妈从旁边厢房里又拖过来几把椅子，请邻居们坐。杨婶终于累了，坐下来。三叔三婶也坐下来。亮子哥俩摆摆手，嬉笑着走了，他们去找其他的消遣。

小小悄悄回到自己房间，在书桌旁坐下来翻书。这会儿似乎没有刚才那么热了，太阳已有些偏西。只听到杨婶还在门口絮絮叨叨，骂骂咧咧。以她的声音为中心，大家一时安慰她，一时劝解她。听得烦起来，小小心里生出异样的感觉。

杨婶能说会道，做事利索，收拾屋子下地干活儿都是一把好手。她两个儿子一个当兵一个打工，眼看要娶媳妇了，杨叔这几年也赶紧出门赚钱。杨老太平常不跟他们住，大概才住过来不久。那也是个能干的小老太婆，每天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在邻里间串门，路过小小家门口也坐下来歇一会儿。今天，这个平日和善的老太太成了众矢之的。关键是，她并不在场。她知道自己被儿媳妇被邻居们公开评说吗？

这样的场景，小小并不是没见过。村里妇女撒泼骂架也很平常，但杨婶在她的印象中不是这样的人。

那也是一个夏天，才五六月间的样子，还不太热。也是一个午后，小小像这样在门口闲坐着。杨婶走过来，先是问小小看的什么书，又突然话头一转，夸赞起小小：“你这小丫头长得还怪好看的，五官端正，眼睛鼻子都有模有样的，像你爸爸。”原话就是这样说的，小小至今记得一清二楚。这是她人生当中头一回受到这样的夸赞。她已经不记得当时还有没有其他人在旁边了，只记得，那天晚上，她自己对着镜子把头发梳了又梳，把自己的模样看了又看。她从来没有认真看过自己的样子，并不知道自己的模样在他人眼中是什么样的。妈妈的目光似乎从来没有在她身上停留过，至少没有像杨婶那样打量过她。爸爸更不用说了，只会叫她好好念书。那晚，她把自己仅有的几条裙子试穿了好几个来回。夜风吹来缕缕清香，她知道那是洋槐花的香味。日后，每当她想起美好的瞬间，就会想起洋槐花的味道。

所以，今天看到杨婶走过来，小小才像往常一样主动地站起来让座。每当看到杨婶，她都想站得离她更近一点儿，想让她再次看见她，再次夸奖她。当然，那样的夸奖再也没有过，她只在心里保存着这个小小的秘密。如果说，在这个狭小僻陋的村庄里，她对家人以外的人还怀着什么感情的话，那就只有对杨婶了——她那么能干，还知道去赞美一个小小的姑娘。

这样的人怎么能站在人群中骂街呢？小小不忍去看她的汗水，和泪水。连平常那么清脆爽朗的声音此刻听起来也夸张而庸俗。

这天晚上，爸爸妈妈还在议论着，说杨老太婆确实不像话。他们一定是受了杨婶的影响。农村的风气永远是这样，去辱骂一个年纪大的老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书里不是这样的，爸妈平常跟她讲的道理也不是这样的。小小看出来大人的虚伪，连同自己的爸妈都厌恶起来。

然而，这样的厌恶没有维持太久。很快，小小就不计较那件事了，虽然，那件事对她来说是不可磨灭的，改变了她对杨婶的好印象。

八月底下了几场暴雨，天气终于不那么热了。下过雨的黄昏是最舒服的时候。小小想到终于要开学了，心情轻松起来，她已经有点儿想念学校和同学们了。

[责任编辑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