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村子

2024-12-03 00:00:00刘文辉
伊犁河 2024年5期

正月十五

奶奶好拾麦。

有时拾两编织袋,拿着太吃力,就在路边等。这时,奶奶往往能等到赶车的四宽伯。四宽伯吆住骡子,跳下车把麦撂进车斗,说:“婶儿,正响午也不嫌热?”

奶奶笑笑,拐棍先搁上车,随后坐到车侧边,说:“宽,到山神庙立下,还有捆柴火。”四宽伯鞭子扬到天上,说:“中,记着嘞。”

麦摊一院,晒干后,奶奶用棒槌捶下麦粒,装进编织袋,等收麦人来。

现在想想,那是奶奶唯一的收入来源。平时的钱奶奶都用手绢包住,手绢外面再包手绢,最后装方便面袋里卷起来塞进衣服最里面的口袋。卷得久了,钱就成了菜馍,永远伸不展。

过年时,奶奶会发一块压岁钱,既平展又新,新到能把手割流血。

正月十五后响,奶奶从沟口商店捎回一个灯笼和几根红蜡烛。正月天黑得早,汤喝一半,就听见门口嬉闹声。自己没心喝汤,也点着蜡烛,罩上灯笼,挑杆跑进夜幕。

十五晚上玩得再晚,大人也不嚷。一群人挑着灯笼打麦场追逐一阵后,经过洞口,上了坡。一顿爬高上低,蜡烛歪上灯笼,塑料皮灯笼先是一个洞,很快熊熊燃烧。大家笑着把灯笼扔到一起,火焰更高。

火灭后,只剩一盏装电池的灯笼,夜浓得黑。谁怪叫一声,有鬼。所有人就叽哇乱叫往家跑。跑一半,西边县城烟花升起,照得坡上一片明,大家停下脚步,痴痴望着,忘了鬼。

到家时,已是后半夜。奶奶点着柴火,热了元宵,说:“大冬天也能跑一身汗。”月亮明晃晃亮着,我问:“奶,月亮是不是神仙掉下的元宵?还是芝麻馅。你看,月亮中间黑乎乎的。”

奶奶看着月亮,说:“可能还真是。”

后晌和傍晚

岁月的时针没被拨快、儿时的乐园没被缩小前,我们有过十分漫长的后响和傍晚。那时,四队场长在天上——东边挨着日头,西边一直腰便染一身火烧云。

清早的风忖出干燥,麦天就来了。三伯吆上骡子,沿石坡登上四队场。三伯说过,好庄稼把式磨镰时,能忖出镰刀颤抖;好割家割麦时,麦会收起麦芒,温顺地歪进割家怀里。

果然,闲置一年的四队场见三伯把石磙套上骡子,就兴奋得浑身颤抖。三伯抖抖鞭子,骡子动了势。四队场闭上眼,舒展身子,轻微微哼着。石磙英武碾过,四队场把每一粒土壤都迎合上去,随后焕出滋腻的光泽。

日头毒,骡子浑身汗,脚步沉下来。我们担心这个老伙计,想:三伯怎么也不歇?老伙计扬扬蹄子,回头望望我们,捣蛋地眨了下眼。

然后就有了风,风撵来一阵阵乌云。谁吆喝了一句:“要下雨……”话没完,被一声雷淹没。女人们拤编织袋,掂簸箕;男人们扛木锨,抱塑料布;孩子们凉鞋没系袢,也跟上来。

扫麦,採麦,灌麦,封口。孩子没撑好袋,麦漏一地,男人一脚上去,孩子忍着哭把袋子立直。一声炸雷,惊下几点雨,人群更慌张。

码好麦,蒙上塑料布,准备压砖时,天猛一亮,大咧咧又晴了。女人们摘下头巾,抖抖灰尘,叹气:“你看这老天爷吧……”

大人接着歇响,四队场成了孩子世界。男孩连滚带爬上了最高的麦秸垛,一跃而下,下面垫着半人高麦秸,还是墩得一阵金星。

女孩把麦秸垛挖空,摆砖头当凳子,摆石子当饭,“家”很快布置好。女孩盯着篱笆边的紫色打碗花入了神,愣了一愣,摘下两朵放进“家”里,“家”瞬间温馨。趁大家打车轮、捉迷藏、打架时,女孩学着电视里的人物,将花别上耳朵,随即又赶紧取下,羞红了脸。

麦秸垛南,六婶让六叔扬麦。

六叔嘟囔:“风都没,咋扬?”六婶把头发挽得很好看,蒙上头巾说:“撂高点就有了。”六叔採满木锨,高高一扬。到底没风,麦粒和皮一起坠下。

“说没风吧,你还不信。”

“咋没风?”你再撂高点。

俩人拌着嘴,风从坡上徐徐而至。

六叔脊梁上虬结出棱角分明的肌肉,麦被扬成一道道彩虹。六婶埋怨:“慢点不中?都扫不及。”

火烧云爬上四队场,麦秸垛泛出了红,烧汤花也展展叶子,一起把傍晚染红。大人立上沟嘴喊:“回来喝汤了。”四队场瞬间清净,今天大家回得都快,喝汤也快,隔茬四奶马上该在门口石台讲士匪和烈妇的故事了,今晚是大结局。

家里五月端午不吃粽子,吃麻烫。

沟口往西有家饭店,门朝北,门前凳张洋灰板,上面搁有铁篓。油锅刚炒出的麻烫长、虚、焦、酥,就竖在铁篓里。

一根麻烫,其实有两根,能掰开慢慢吃。麻烫头尾最焦,炸过头的话稍微硌嘴;中间部分外面金黄,靠里渐变成乳白,既酥又虚。

进了麦天,麻烫生意就忙。割一天麦,黑了不想做饭,就给孩子3块钱。孩子夹着踢拉板,一路小跑到洋灰板。大人要高兴,给5块,就还能再买俩糖糕。

麻烫家里都会做,糖糕再会做饭的巧媳妇儿也做不出。面不知道咋和,糖稀不知道咋掺,反正看饭店是随手团成个圆饼,油锅一撂,出来就成了金黄的“小太阳”。

咬开糖糕焦皮,甜味会顺着白生生的面渗出;往里再咬口,甜得脚指头都一阵酥。糖糕比麻烫贵得多,得特别娇的孩子才能吃。

端午,阳光碎亮。洋路到沟口两边的杨树无风自动,叶子忽闪。

串门子的人从洋路拐进来,被杨树遮了大半。孩子们不窜了,沟嘴上一个个头伸长。终于看见自家亲戚后,嗷叫一声跑进大门送信。亲戚们提篮里㧟着麻烫,条件好的亲戚会在麻烫里夹几个糖糕。

大人出门接,说:“人来都妥了,还捎这么多东西干啥?”

大人们太能说话了,能说大半晌。孩子们个个都盼亲戚赶紧走,一走,就能吃麻烫和糖糕了。

雨水一勤,大池很快就满。趁着湿,池里螃蟹、麻虾厮跟着上岸。

近处小学有念书声:蝴蝶又飞来了,小猫就像没有看见一样。不大一会儿,小猫也钓上了一条大鱼……

螃蟹和麻虾进了教室,爬上塑料凉鞋,沿裤筒再往上,拱进桌斗。桌斗里碎布缝成的书包鼓鼓囊囊,露出《变形金刚》画片和“面包”。

麻虾弯弯腰,一用劲,弹上桌面。一个孩子正把《新白娘子传奇》贴画粘上铁盒。雨下得大,窗外桐树叶忽忽闪闪,叶下知了一动不动,可能睡着了,麻虾想:树上日子不知道啥劲儿。

愣神中,孩子手伸来,麻虾赶紧一跳,孩子扑空,拍到铁盒。动静惊动老师。老师是个老头儿,谢顶头,白背心,黑框眼镜断了条腿,皮筋勒着。老头儿一扬手,粉笔飞来,孩子赶紧低头,还是砸正着。

雨停。螃蟹麻虾回了大池,顺水往南。水穿过一家家大门,流往小桥。妇女们在门口正洗衣裳。

“嫂子,天天净洗衣裳了。”

“不是是啥?见天捣不完的杂儿。”

水在洋桥口聚成大坑。锅拍大的荷叶满满当当,荷花一人多高支叉起来,杆子比锨把粗。

大伯担箩头从隔壁村过来,一头坐着闺女,一头搁着喷雾器。大伯从坑里起桶水灌进喷雾器,篦子上一层蝌蚪蹦来跳去。闺女提着裙角过来,蝌蚪跳到地上。闺女想捏,又腼腆一笑,躲到大伯身后,大伯捏起一个递到闺女手心。

闺女问:“爸,它会不会寻不到妈妈呀?”

麻虾和螃蟹爬上荷叶。大伯看见,眼睛笑得很弯,说:“会有很多在乎它的人,它们都是‘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