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人群蜂聚,被蜂拥而至的人群冲散之前,他冲她嘶吼一声:“到洛阳城等我!”
洛阳,大唐都城,对生在偏乡僻壤的她来说,是一座深广如海的繁华城池,一域陌生的江湖,一个遥远的传说。有什么办法呢?她失去了顾三的消息,他们像树叶被乱流的人群分别裹挟而去。远处,黄埃漫卷,马蹄声声,喊杀震天。她没命地逃呀逃,像踩了风火轮,滚沟越坎,发髻散了,簪环丢了,裙裾被荆棘撕碎了。忽然,一只手粗暴地抢走了她背上的蓝包袱,里面是银两首饰,还有两件换洗衣裳。她大惊扭头,瞧见一粗胖蛮汉大步穿插逃去的黑色背影。急转身展步去追,无奈人群拥挤,磕来绊去,到底让那混蛋跳几跳没影儿了。
“王八蛋——”
她哀嚎一声,悔恨自己粗心,却又无可奈何,后面追击的马蹄声,厮杀声不断传来。尘烟飞腾,她又随杂沓的人群逃命,涕泪交流,嗓子干哑,不时被风尘呛得咳嗽,泪痕鼻涕糊在脸上,只剩下跑。眼睛一花,撇见身边奔突的一会儿是熊羆虎狼,一会儿是猪羊猫狗,一会儿又是男女老少。天阴沉沉的,日月奄乎无光,一片离乱惨伤。
厮杀声忽近忽远,最近的时候,顾三离她只有一里之遥,而他只顾与敌人格斗,她也只顾跑跑跑,俩人又越隔越远。惶急中人会迅速开悟放下,有命就好,金银细软不算什么,她和他的男人活着就好。绣花鞋底磨破了,踩到石头路上硌得慌,还是跑跑跑,跑得整个人都木了,腿也不是她的了,还嫌慢,眼看跑不动,急哭了,边哭边咳嗽,被裹着黄埃土雾的人群渐渐甩远,又忽然想到顾三在拼杀中可能遇到的险境,他会出事吗?热汗中又冒一层冷汗,一霎间焦虑忧惧,忽然失了力气,大喘着停下来,混在稀稀拉拉同样掉队的妇幼老弱者中,含泪沮丧前行。
厮杀声倒也渐渐远了。
“洛阳在哪里?”她问一名老者。
老者面目清癯,神情淡漠,一身灰色夹袍,整理弹拭得还齐整,像个私塾先生模样。他疲惫地抬抬多皱的眼睛,缓缓伸出干枯的手指,伸向前方。她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
“到洛阳城等我!”临出发,顾三跨马扬鞭,回身一顾,威风凛凛,他往前一指,为她确立了航标,不容置疑。那一刻,她知道,尽管洛阳城无比大,但那千百万人中,有她要等的人。这一路,她不会饿死、病死、累死,她必能到达,爱的食粮支撑起她的意志与身体。
“到洛阳城等我!”他往前一指,那是太阳升起的方向,那是星辰悬挂的方向。顾三表情肃穆,无比坚定,眉目间的精悍之色突然放大、扩展,将她笼罩。她隐约看到自己的男人长出豹子的头颈,腰间的长剑分明是一条能横扫天下的豹尾。她呆呆见他旋身打马而去,半天才反应过来,转身与逃难的人群一道狂奔。
顾三相信他的女人能做到,那一瞬间,他庆幸父亲为他选择这样一位妻子,相信以她的壮健、聪慧与勇敢,能够做得到。她气质里有杀不死的柔韧与坚强,他一眼就认出来了,不由在心里大笑。她是那种能与他并辔齐驱的女子,她该是为他击鼓的梁红玉。而他,在拨转马头那一刻,也已将她与一切身外之物放下。没有人知道,他儒雅的外表下有猛士之心。大风起兮云飞扬,他拔出宝剑,心无旁鹜,人剑合一向来犯之叛敌冲杀过去。他杀红了眼,宝剑跃动如灵蛇,口中尝到了新鲜血液的味道,前世的记忆,久违的兴奋,野性的唤醒,无比强霸的自我。
她比一般女孩子个头高,平日和邻家女子蹴鞠,是把好手。腾挪跳跃,身手敏捷,别人抢不过她。荡秋千时,她能拽着绳子,将脚下的木板蹬上半天空,吓得女伴瞪着眼不敢喊出声,她且享受鸟儿从身边飞过的喜悦。她想飞到月亮上去,她曾离月亮那么近。月亮上有个嫦娥姐姐,和她接近同名,她叫常娥。
2
常娥当然是美丽的,但不可美丽得过头。写到这里,我沉思了一下,停止敲打键盘,点了一支烟,吸一口,吐出一口薄荷味的轻烟。
美丽、质朴、聪敏又坚韧,有一双大脚,适合奔跑,能跑到万里之外与郎君顾三相会。她有狭长的凤眼、高颧骨、坚挺微翘的傲慢下巴、两条大长腿,走路像母马一样高高抬起脚,眼睛看的不是脚下,是前方。她踱步的样子十分美丽,嗒嗒徘徊,随时准备脱缰嘶鸣而去。
《到洛阳城等我》这个小说被催得急,男朋友要拍个小电影,找我救驾。
我抽完一支烟,继续写道:常娥有双泉水一样清澈、青玉一样沉静坚定的眼睛,隐着妇人的坚忍与母性的强悍。
3
顾郎挑起盖头,他眼睛闪动了一下,皱起的眉头渐渐展开了,变成了微笑,他饶有兴趣地望向她。这不是他想娶的女人,但却让他内心跳荡。红帐中,她的肌肤施了鹅蛋粉,仍显微黑,露出健康少女才有的细腻底子。胭脂膏染过的轮廓清晰的嘴唇,像红菱角,有点紧张又有点倔强地抿着。那窄紧浓密的长眉,倾斜的眼睛,低垂的长长的眼毛,都有一股子泼辣之味。视线下移,他看到了她挺直的瘦肩膀和长腰身。她俯下身,轻轻掂起石榴裙,那是一双穿着红缎子绣花鞋的大脚。鞋面上绣着鸳鸯戏水和四时花卉,构图相当简洁,针线也不那么细致。他的微笑更深了,眼睛中有小星星在闪烁。
他的微笑里有赞赏,又有一丝玩世不恭的嘲讽、无奈和伤感。
他娶了不想娶的人。这位是老父亲喝酒后一时冲动定下的未婚妻,但他另有所爱。
一夫多妻制的唐代,一位男子到底不必为恋人守节,故此,不得不娶时,他的反抗也比较软弱,更像一种表演,一种自我安慰。使旁观的亲人们有掩不住的得意,到底他们胜了。在张罗迎亲与拜天地中,他自始至终显得勉于应付,笑容闪闪烁烁,似有沮丧,又不乏期待,反而让他有种松驰感。松驰感又带来一种贵气。据说这位未婚妻聪明能干,老父亲还看中了她的爽朗大气的性格与细腰宽胯的身架,这样的女子好生养,有子孙满堂的气魄。
顾先生家金线吊葫芦,三代单传。时局常常动荡,不断有要打仗的风声传来。充满隐患的时局让老人家在选儿媳时,没有将家世门第看得重要,专门重金请一位会相面看八字的媒婆子为儿子选妻,声称不择娇滴滴的小姐。
媒婆子至,常娥正在家里的点心铺后厨帮忙。媒婆子订几斤甜软的好点心孝敬老娘,常掌柜一见,热情地让她到后厨喝茶。媒婆子挑帘走进后院,偌大的院落,除了时兴花木,还陈设了一排摆放兵器的架子。厨房里,人影晃动,热气腾腾,时不时传来说笑声。一位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正领着两个帮厨的妇人在忙活。她布衣素裙,长身玉立,身手敏捷,一双白手翻花儿一样在面案旁忙活。和面、调馅、擀皮、包点心,行云流水一般,听得媒婆走进来,扭脸粲然一笑,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精光似电,媒婆子不由暗喝一声采。
常娥听爹爹吩咐,忙洗了手,解了围裙,转身端点心、沏茶。媒婆子细心打量,将她的面相、身条儿、手脚都看了,越发像见了宝贝,接茶碗时心想,俗话说“手如干姜,家道必昌”,这样不肥不瘦、细腻润泽的一双长手,有福有财运的女子才会有,百里挑一呀。
她试着问话,听姑娘对答如流,声音清朗,大大方方,并不怯场。媒婆子不由得对常掌柜十分夸赞:“哎呦哟!这闺女儿可是好体面的人材,好麻利的身手!”
常掌柜喜眯眯地答道:“吾族虽非富贵,也算中等之家,本不用闺女亲自下来帮厨,愚某一向认为,人生漫长,难保太平无忧患,学一点本领,无论遇什么世事,既能保命,又可养身。”
媒婆子听得眼睛都瞪圆了。串完亲戚,媒婆子就乐不可支地跑去顾家报信了。
顾郎看着常娥,像看着一件美丽的礼物。他面上多了两分喜气,原本的冷硬倔强也渐渐柔软了。母亲早年过世,老父也重病在身,希望他早日完婚,了却心愿。常家,在这不安定的年月,也巴不得早早将姑娘嫁人才省心。
新娘子轻低着头,见半天没动静,抬眼大胆地望向他。她敏锐捕捉到了他的喜欢,也敏锐看到了他的心很大。这份喜欢只占其中一部分,即是这样专门设定的喜日子,喜欢也不能将他充满,他的心里还有很大的地方,装着一份她不大懂的志向。显然是一位不好拿捏驾驭的丈夫。
顾三比她大四岁,到底是成熟持重,儒雅中有果敢,便多了一份英气。
4
我停止键盘上的敲打,抬头看看墙上男朋友手拿篮球的照片,他高大,五官俊朗,笑容里有一点玩世的幽默与讥嘲,是我喜欢的类型,也多少算是顾三的原型。毕竟,你心里装着谁,写作时就会想到谁。第一次见我,他的眼睛亮起了小星星。追求比被追求快乐,他比我快乐。我慢热,却也慢慢爱了。爱一个人就想为那个人改变。我遗憾自己又黑又瘦又小,内心最想成为高大美丽的女子,和他走在一起,像两匹并辔的马儿,十分般配。但也只能在小说里塑造常娥这样的形象,或者说,塑造出我灵魂的理想样貌。
好在男友并不嫌弃,他倒很喜欢我的小巧玲珑与骨相清气。世间缘份就是这么不可思议。一直以为婚姻该半斤配八两,这样谁也不吃亏不委屈。可后来发现生活本身并非如此,我为人牵过线搭过桥,以我半斤八两配的眼光搓合的男女,第二面都不愿意再见,倒是那些胆大的、敢乱点鸳鸯谱的,每每介绍成功,比如美配丑,高配低,黑配白,高学历配低学历,浪漫配理性,古板配风流……我承认生活就是一种平衡,承认我的天真,但到底内心惆怅。
我继续写道:常娥满意地微微笑着低了头,她不喜欢腼腆的男人,不喜欢像她表哥那样的,人温柔到软绵绵的,走路连薄腰都一闪一闪。
5
“洛阳离这里有多远?”
“有三千里吧。”
三千里是多远,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和父亲进城时,只十里路,他们的马车就走了半上午,再回转到家里,星星都满天了。洛阳虽远,洛阳城虽大,但只要有了方向,终能到达的。且不说,在洛阳怎么找到他,先到了再说。
她听从老人们善意的提醒,找锅底灰抹脏了脸。她的头发乱篷篷的,就随其乱好了,用手指头理理,折根荆条,在石头上磨磨,胡乱挽了起来。歇息时,席地而坐,不避尘土,反正,越难看越脏乱越没人看出她的年龄与美丽容颜就越安全。
饶这样,她还是战战兢兢。倘若真被叛兵捉到,该怎么办?自然,死是最干净痛快的。她身上藏有一把小匕首,连刀鞘才七寸长。那是逃亡之夜,顾郎从靴子里摸出来送她防身的。是防身也是让她关键时刻自裁的吧?她常娥真的有勇气抹脖子插胸膛吗?从小她就怕疼。倘若身边有井,捉住前先跳井去。怕的是想跳无井,想上吊还来不及,她是有丈夫的女人,自然宁肯殉节,不愿失身受辱的。
“到洛阳城等我!”逃命路上,新婚的丈夫说完,就丢开她的手,随着参加义军的青壮勇士们骑马走了。叛军马上追来,他们是去断后的,要保障前面逃亡百姓的安全。
他不会战死吧?忽然一阵心慌,并没有停止向洛阳进发的脚步。不会的,他吉人自有天相,不久前来个会算命的瞎子,吃了她做的甜糕,说话嘴跟抹蜜似的,说顾三能活到一百岁呢,说他们还有五男二女呢。想到这里,她嘴角有了微笑,当时不大信,这时候又信了,心也定了。
6
写到这里,我有点迷茫,也饿了,起身到厨房找吃的。盘子里还剩一个苹果,拿起来啃几口。一扭头,小狼已经不声不响蹲在那里,馋巴巴望着我。它平时可不乖了,让学本领,装没听见,扭脸不看人,只有讨吃的时候最乖顺。
养小狼已经三年了。它当然是条狗,名字是我男朋友起的,他说它是一条什么纯种的小猎犬,具体不记得了。初抱来时,才刚满月,奶凶奶凶的。他却喜欢它的凶劲,经常故意逗它,气它,让它发火。但不到一个月,他就厌倦了,将它扔给我,自己没事人一样,上班、出差忙个不停。我倒成了狼妈了,天天下楼遛它,还要贴狗粮。养着养着,小狼和我越来越亲,男朋友吃醋了,想将它送人,我却不肯了。后来,他见它就呲牙,它也呲牙低吼,他们一起互含敌意地对视,又转而和解玩耍。
就让我的小狼来陪着常娥逃难吧。
7
晌午,常娥对着一碗讨来的粥,正坐在树荫下忧愁苦恼,忽听见“唧唧哝哝”的声音,扭脸见一只瘦棱棱的小黑狗正在一旁舔舌头。不像家养的,流浪日子不短了,皮毛肮脏,神情憔悴。她和它的黑眼珠对视着,良久,确定彼此打算相依为伴。这只小黑狗就成了她的伙伴。
“小狼”,她喊,“去追那只兔子!”
她的狗当然叫小狼,听起了又悍又飒的名字。
小狼箭一样跑到草丛里追兔子,过了一会儿后,空着嘴气喘吁吁回她身旁卧下。狗与人都饿,哪有力气追猎物。
忽然,一只女人的手伸过来,半只白馒头递到了小狼面前。小狼“噌”地站起身,摇着尾巴,两眼冒火,专注而贪婪地看着馒头,口水流了下来。那只手忽然一扬,将馒头往空中抛去,小狼“嗖”地一跃,一口噙住,跑到一边儿,噎得咳嗽着吃了起来。
“哈哈哈”,来人被逗乐,笑了起来。常娥见是个三十来岁的爽朗妇人,高颧骨,尖下巴,浑身上下灰扑扑的跟自己差不多,人却不瘦,头发也梳得溜光。
她称呼大姐,谢了人家。
这位大姐问完常娥的情况,也自称姓夏,人唤她夏姑,原跟常娥是邻村的,丈夫死了,自己要往洛阳投奔亲戚。
“那我们一路啊!”常娥高兴起来。这以后有了伴儿了。漫长路途,真是太寂寞与惶恐了,极需要一份友谊。他乡遇故知,夏姑也很惊喜竟能结识常娥。女人们到一起,拉拉家常,很快就会熟悉。
常娥与夏姑一路亲亲热热走着。小狼摇着尾巴,在她们身边来回跑着。
男友送来一杯果汁,站在我身后看我敲打键盘,讥诮地微微一笑。让我歇歇,自己替我写。
他说要来个情节翻转。于是写道:
晚上,常娥做了一个梦,梦见顾三骑着马冲锋陷阵,所向披靡,可最关键的时候,一支箭从背后射了过来。他带着那支箭,扭转身体,望着常娥,笑嘻嘻的,想说什么,忽然,皱眉抚心,血从手指渗了出来。他大叫一声,从青骢马上跌了下去。
常娥惊醒,一头慌汗,半天怔忡愣神,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想到梦中情景,十分担忧着急。近日遇到从平叛地方过来的人,她总追着打听顾三的消息,时有时无,只知道他曾负过伤,无大碍,战事迁延,至今在平叛的前线搏杀,且曾立功受赏。怎么会做这样不好的梦呢?
但又一想,老人言,梦中见血则破,又梦是相反的,顾三福大命大,一定没事。她这样自我安慰,焦虑郁抑的情绪才得到缓解。只等到太阳出来,找了截最早被太阳照上的土墙。她默默走过去,用脚尖在地上划个“十”字,踩在上面,双手合十对着太阳小声祈祷:“太阳出来照西墙,昨晚做梦真不强,说与太阳听,化为吉祥。”
连重复三遍,末了说:“连说三遍,大吉大利!”低头往那地上的“十”字吐口唾沫,鞋底擦了。
这个圆梦的方法是娘教她的,做完得到了安慰,但心仍悬着,眉尖多了一番愁态。
第二天逃到一个镇上。众人歇脚时,夏姑说有她的一个同门亲戚住在那里,她去找找看,要常娥和她一起去,却不愿带小狼。常娥将小狼托付给同路的人,转身没走多远,小狼却挣脱跟了上来。当时已是夕阳铺地,在金色的尘光中,常娥和小狼走在后面,夏姑腰细臀圆,像腰里安了一个转轴,走路扭扭摆摆,系的麻布裙子恍惚狐狸拖着巨大的尾巴扫来扫去。
夏姑边走边问,夏老爷家在哪里。有人指了路,是临河边的一座不小的宅子。
夏姑让常娥等在一旁,自己上前敲了门,守门人见到这两位衣衫破旧满面灰尘的远客,一开始怠慢,听夏姑自我介绍后,又忙进去通报。不久,有仆人出来将夏姑与常娥请了进去。
夏老爷不在家,夏太太问了几句,先命仆妇带她们盥沐,换了素净衣衫,又安排吃饭,才又当面相见,打听常娥的家世。常娥不说实情,只说独自逃难投亲。洗浴过的常娥如出水之莲,清秀端庄,夏太太认真将她看了又看,对夏姑点点头。将她按排到闲置的下房歇脚。晚上,夏太太与夏姑拉家常,安排常娥先行去睡。小狼不肯呆在屋外,睡在常娥的床脚下。到了新地方,常娥显得烦躁不安,一夜也未见夏姑回转。
天亮,常娥起床讨水洗脸,仆妇态度比昨儿要谦恭,服侍她洗漱梳头,还拿出桂花油、鹅蛋粉和胭脂膏供她使用。问起夏姑,却说,昨儿已经走了。
“她怎么撇下我一个人走了?”常娥吃惊,忽然觉得不祥,眉头皱了起来,人也开始焦虑不安。
“你自己不知吗?”仆妇觉得奇怪,抿嘴一笑,“姑娘可是自卖自身,情愿到我家的呀。”
常娥更奇怪了。这是哪来的话呢?她一时明白过来:
“什么?夏姑将我卖到这里了?”
仆妇也吃惊了,怪常娥矫情,说:“你不是自愿的吗?她不是你表姐吗?我们太太不育,要买妾生子,你情愿上门,太太也相中了,她拿了银钱和干粮,天没亮就走了呢。”
常娥这才知道上了当,后悔万分,她忧急得跺了一个脚,急转身就往外走,小狼似乎也料到了不测,低吼着不安地跟上。仆妇看势不对,慌了手脚,抢身上前拉住了她的胳膊,却被她一甩就趔趄着倒退几步,差点跌一跤。小狼也大声示威地吠叫起来。
仆妇急得涨红了脸,顾不得许多,大声喊叫起来:“不得了了,人要跑了,快拦住!”
当下时间还早,看门的人还没有打开大门,听到二门里吵闹,就有管家与仆从们跑来,将小狼打翻在地。常娥虽会些拳脚,终不抵众手,被缚了双手。
大清早听到吵闹声,刚起床的夏太太吃了一惊,已有人禀告情况,丫环仆妇将常娥带了进来。常娥已冷静,进来颔首道了打扰,将自己的真实身世讲了,请求放人,必当后报,将来找到丈夫,加倍送银钱补过。
夏太太不耐烦听,对这一件事出了岔子十分恼怒。一面命人去追夏姑计较,一面命人推搡常娥进一间草料房,要等老爷回来处置。
关了半晌,常娥忧急,细瞧门窗亦不算什么牢固,心想晚上趁人不备逃走。寻思间,忽听外面有嘈杂声。有仆人进去报说兵荒马乱,官府来核查人口登记户籍,怕窝藏什么逃匿罪人。
夏太太坐在椅子上,正绣一枝花,闻言,皱着眉头沉吟,心想留她这身份不明的女子,倘若是贼逆,倒成祸害。又想着当今乱局,她嘴里的丈夫顾三也像是个不好惹的人物,得罪不得。她皱皱眉,转头吩咐仆妇:“只当白折了那笔银钱,不留了,送她走。”
又过去对常娥说:“不知者不为罪,这身衣裳和干粮赠你了。你丈夫那儿,也莫怪罪,愿你们夫妻早日团圆。”
常娥千恩万谢,带着小狼重回到了去洛阳的路上。紧赶着往流亡的人群中寻找,却再也没见到夏姑的身影。
“算了吧!”一位老者说,“这兵荒马乱的,人都到处跑,你上哪儿找去?咱现在还顾不住自己呢,保命要紧,赶路要紧。唉!人心难防呀,以后当心点儿,幸无闪失,全当买个教训。”
此后,常娥学精了,对人、事格外警惕小心,便有心怀不轨者欲接近占便宜,以她的拳脚身手,虽不很精熟,撂倒一两个还是没问题。况且又有小狼跟随,日夜警戒,遇主人有事,便呲牙吠叫,上窜下咬。渐渐地,人知此女厉害,便不敢打主意。
从暮春到夏末,三个月的时间里,晨行露宿,讨饭吃野菜,她跌跌撞撞。那年暮春时节,终于到了洛阳城下,她已是又黑又瘦,衣衫破烂,满面尘烟。
“到洛阳城等我!”虽然这个地址太笼统,太模糊,但到底是个承诺。信念是强大的,她被这一句话支撑着,无论生病、饥饿、劳累,还是遇到危险,都以无比强大的毅力克服了。孤身一人在日月黄埃中逃亡,想到未来与丈夫的团圆,她并不感到孤独。
“可是,亲人呀,我已来到洛阳城,你在哪里?”望着高大城门上犬齿般的雉堞与守卫城门的执戟的士卒,她扑倒在尘埃中,掩面哭泣。既是欢喜的泪,也是忧愁的泪。
8
等待是千古销魂的话题。
“帮我写一个关于等待的剧本,爱情的,要拍个短剧。”
“我不喜欢写剧本,只会写小说。”不知为什么,一向不喜看剧本。
“那就写成小说,写完我找人改编。”
上个月,男友把任务布置给我,就算放了心,自己窝到沙发里抽烟看电视。我收拾着吃饭的碗盏,心里不大愿意,想着他最近资金回笼不顺,每日等远方客户电话,心情焦躁,也就不再计较。当时他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被一部新上映的古装剧吸引,见我坐在电脑前嘟嘟囔囔,抓耳挠腮,就用遥控器一指,随口给我一个题目:《到洛阳城等我》。就像顾三骑在他的青骢马上,拔剑向东,转身那一指。
我接着写:这座城池修建在黄河边上,她正是沿着黄河一路走才没有迷路,找到了这里。可是,上哪里找她的顾郎呢?
接受盘问后,她随一群破破烂烂的流民进了城。
繁华的都城,茫茫的人海,找一个人如大海捞针一般。
她带着小狼在街道上徘徊半天,脏兮兮的模样让路人侧目。身边经过的妇人女子穿着好看的丝绸,插金戴银,多么美丽。她定定神,找到一家金铺,进去,从手腕上脱下一只银镯,往柜台上一放,发出沉闷的轻响。伙计抬眼打量一下她,捡起镯子。
“银包金。”她说。还是父亲有远见,将陪嫁的一对金镯包了银,临逃难时她特意带上,不显山露水。
换钱到估衣铺置买了首饰和两套里外衣裙、鞋袜,又到旅馆定个房间,取热水来洗澡,坐于窗前让风慢慢吹干,轻挽了头发,插一根錾着并头莲的银簪子。从木楼梯上下来时已是焕然一新,布衣素颜,难掩青春之秀丽。到铺里吃了汤饼,开始见人就打听:“认识一个叫顾三的人吗?”她的外地口音,需要解释半天,人才能听明白。在城市里转来转去,打听半天,都说不认识。
城市里啥都好,就是啥都贵。眼看着手中的钱越来越少,在街上转悠着,忽然有了主意。她有那一身做馅饼的手艺,还能饿死?还是当年她的父亲有远见,说家里男女,都需有一个手艺,一为生活,二为护身。这回果然派上用场,能救急了。
她用剩下的银子置办了做饼的一切用具食材,不久,洛阳的一条小街上,她的小小饼铺在一个角落开业了,蓝底白字的“常娥饼”三个字端端正正地在旗幡上飘着。第一天开张,生意寥寥,却还要交300钱的税,第二天、第三天亦如此。常娥着急了。她卖镯子的钱,买了炉、炭、柜、杖、食材等物,几快罄尽,这样下来,入不敷出,可怎么好。难不成另一只也卖了?她到底不舍,那可是父亲送她的嫁妆,万一找不到顾三,以后吃住还要支应呢。洛阳城旅舍费也真是贵。
但什么也难不倒常娥姑娘。她晚上收摊后找到旅舍掌柜,免费将20个饼送给掌柜,请住客品尝味道,再烦请掌柜将她做的饼推介附近相熟的酒楼,她供货,掌柜抽成。
掌柜看到她赠送的饼,首先很高兴,又听说如此合作可以抽成,眼珠转转,也就点头同意了,说可以试试。
常娥又红了脸,有点害羞地笑着说,她没钱买面交税了,能不能暂时借点周转。
“你这姑娘呀,外地来此也不容易,看你是个活套人,又勤劳有手艺,行吧,我先给你垫上。”
他让账房称出五两银子给常娥。
住客吃了饼,自然也赞不绝口。本来嘛,世上免费的东西吃起来总是香的。
第二天,常娥姑娘天不亮就起床开火,将做好的饼码齐包好,一封封送给掌柜的,让他给酒楼食客免费品尝。如此,在舍了有二百个饼后,她的生意渐渐好起来了。慢慢地,来买饼的人越来越多,常娥整个人都精神焕发起来,忙碌冲淡了她思念丈夫的忧愁。身著蓝布衣裙,头上束着帛巾,扎着围腰,每日起早贪黑在面案火炉边忙活。她手艺娴熟,动作麻利,操作起来行云流水一般,显出能干女人的沉稳笃定,还有一丝不容侵犯的高冷贵气。
一段时间后,常娥大方豪爽,放只碗,让买饼者自己投钱,多少也不细查,偶有忘放钱的,她也不言声。别人提醒她,她轻轻一笑,说:“不喊了,让他吃吧,没准是肚饿了没钱呢。”说完又低头忙活。众人钦服,道她心善,街坊便多来捧场。好名声也传得快,很快,“常娥饼”的名气一天比一天大。常娥忙不过来,雇了两位妇人帮厨。一年后,店面已经搬到最繁华的街上了,成为洛阳城闻名的小吃。
一年后的一天,她正在和雇佣的妇人一起做饼,忽然听到熟悉的家乡口音:
“掌柜的,买两包饼。”只见一名仆从打扮的男子,一边从口袋里掏钱,一边自言自语道:“顾大人最爱吃这个,可给我遇上了。”
常娥轻轻“啊”了一声,又惊又喜,想问,但忽然哽咽了。
9
这当然不能是个结尾,但就是停在这儿很久没有再写下去。这篇小说寂寞地被扔在文件夹里,很久没有再打开。事务繁杂,一时被遗忘,某天,翻文档才想起来。一时惆怅。
我想给它圆满地结一下尾,却又怕落入滥俗的套路,让读者没有新鲜感。悲剧的翻转当然更易成功,也更容易,却又心痛不忍。
造化弄人,那次与男友见面后,突发紧急事情,男友出差被隔到了外地,而又传来消息,欠款的远方客户断了资金链,一大笔救急的款子暂时也还不上。他的广告与文化传播公司到底没有扛过去,半年后就关闭了。
这桩婚事,我的母亲本来就反对。她觉得这种创业的小老板不可靠,男人生一副好看的皮囊更增加了不可靠性。
“现在你陪他吃苦创业,等他将来发达了,你也人老色衰了。色衰而爱驰,没好日子过的。”她冷笑道,“男人的本性我太了解了。”
自从我妈跟我爸离婚,忽然对人性失望,同时也激起了神秘的兴趣,以一种歇斯底里的求知欲研究起了心理学。买书,报课程,拿到了二级心理咨询师证,退休后为一个婚姻家庭心理咨询机构服务当助手。她接待过太多不幸的妇女,看到过太多案例,这让她越发透彻,也越发悲观。任何男人被她那阴沉睿智的眼睛一打量,都只剩不堪的人性。
当然,她的创伤现在已经被疗愈,是被别人的痛苦疗愈了。看到世上比她更苦更倒霉的女人比比皆是,她所遇的辜负倒不算什么了。父亲几乎净身出户,她得了一大笔财产和两套房。过去喜欢省吃俭用,现在也想开了,和一干子姐妹们聚会、旅行、练瑜伽,倒比年轻时还自在有清福。
“我不支持你跟他交往,咱们找个工作安稳、踏踏实实的男生有何不好?非要找这不靠谱的?”她眉心皱出一条针纹。
“我爸支持!”
“别跟我提他,什么东西。就他那眼光。呸!你想走我的老路吗?”她眼圈红了。
当年,我爸没有工作,只是个普通的医疗器材推销员。我妈是护士,她帮他成就了一番事业。他有钱就变心了。从古到今,不胜数的老掉牙故事。
“你男朋友几时能回来?你都27了,他是男的,耽误得,你不能再耽误了。你的同学们都结婚了。”
“结婚,结婚,不知道你从婚姻中得啥好处了!”
一下子戳中我妈痛处,她不言语,摔门走了。我的犟脾气她是知道的,以前还跟我吵,想制服我。大学毕业后,我独自搬出来住,很少回家。各种阅世后,也自有鲜明的人生哲学,不愿听她那一套。
我默默站在窗边,看远处河水静流,波光粼粼,在晚霞中蒸腾起雾气。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们买婚房的钱都被他赔进去了。一笔笔交给我的,又一次次要走,然后人就去南方打工了。开始去上海,后又辗转到别的城市,再后来去了新加坡。我并不清楚他说的城市是否真实,只觉得他离我越来越远,也越来越不真实。每次打电话,只是那几句问候与他的梦想,可交流的越来越少,又渐渐疏知他的消息。他只说挣到钱就回来,回来就娶我。让我等。
夜里,我梦见他在春风浩荡中骑着自行车,只有十八岁的模样,无忧无虑,神采飞扬地在山路上飞奔。风掀起他的黑发,鼓起他的白衬衣,身边和他并排骑车的是他当年的同桌,那位齐耳短发、爱穿格子裙的初恋女友。
彼时,女生已嫁为人妇,多年不联系了。我醒后还是莫明有点心慌,给他打电话,他正开车去见客户,电话里传来马路上嘈杂的声音。他听了,笑我傻,说每个阶段,我们或会爱上不同的人,但以他现在的心智,只有我才能与他同频共振。我是唯一。
我不迷信,也没打算认真纠缠,很快自己就忘了。
一天晚上,他忽然兴奋地打来电话,说挣到钱了,这个月底就回来。
他说:“相信我好吗?小常姑娘,在洛阳等我,我会赚到大钱的。等将来财富自由了,你就不用再工作。我们去洛阳市郊建一座带大花园的房子,装成你喜欢的文艺风,像塔莎奶奶一样种花种草、养狗养猫,还生好几个小孩。晴朗的下午,你穿着长长的格子裙为我们烘焙小蛋糕,煮下午茶。我们围坐在石榴树下,一边喝茶,一边给孩子们读诗。”
视频中,他的眼睛闪闪发光。我当然不信他的夸张,挣钱哪有那么容易。我也不需要他养活,有自己的一份小小事业在做,也有自己的爱好。但我愿意等。为什么不呢?在这个情感荒芜的年代,许多年轻人都不结婚了,如果我不打算结婚的话,就有大把大把的岁月等得起。如果我打算结婚的话,打算等他到30岁。
月底到底没回。第二个、第三个月底也没回。他又有着新的托辞,无非生意上又有问题拖延了。也许,他明天就回来了。
在惆怅中,我决定给笔下的常娥姑娘一个结局,让稿件完成,也为了寄托心意。
10
“顾大人?哪个顾大人?”常娥停住忙活的手,双眼发亮,急切地问那位男仆。
男仆皱皱眉头,不屑地笑笑说:“顾大人能有几个?他这次平判又立战功,是新上任的开封府通判。”
“战功”“顾大人”“爱吃饼”,这不就是她心心念念的顾三吗?那一刻她分外激动,想立马奔到顾三面前,她心中有千言万语要向他倾诉,她要跟他讲述自己是如何凭着爱的信念来到洛阳城的,她要跟他讲一路上她克服了多少艰辛与委屈。她要讲很多很多,从太阳落山讲到星星升起,从黑夜讲到黎明,最重要的是,她要告诉他,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一切都像梦一样。那个很大的困难、很空茫的等待与寻找,忽啦就来到了眼前。
一秒思千绪,她晃过神来,并不再多问,笃定了他就是她的顾郎。她抹了一下眼角沁出的悲喜交集的眼泪,手脚麻利地用纸包了糕饼,扭头坚定地对男仆说:“我要去见顾大人,快带我去找他!”
“你,你是谁?”男仆一时反应不过来,打量着常娥,吃惊地瞪圆眼睛。一边等着买饼的客人们也惊讶地看向他们。
“到那儿就知道了,我是他……家里人。”常娥忽然有点莫明心慌,或者心虚。她脸微微红了,放下糕饼,解下围裙,用布巾擦擦手,整整发髻,略有掩饰地说。
一年的风霜与劳累让常娥变黑、变瘦了,但紧致的脸庞泛着青春的红晕,双眼显得更加明亮,神态多了见过世面的从容与大方。即便顾三当了官,也是她的丈夫,无须自卑。她很快调整情绪,让自己镇定下来,做出一个好人家娘子应有的端庄与矜持,请男仆为她引导。
男仆被她的气势镇住了,想了想,觉得也不可怠慢这女子,等她安顿了生意给帮工,遂前面引路,带她穿过两个街区,来到了顾宅。顾宅门前两只石狮子一左一右,两扇新漆过的红木铜钉兽环大门。
进门穿庭走到一个垂花门前,男仆捧着点心说:“就是这儿了。你在门外等一会儿,我去报告大人。”
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她的顾郎了,她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做什么才好。她又掠掠鬓发,担心自己现在晒黑了,变难看了,顾郎认不出她了。顾郎还是那样英俊潇洒吧?她的顾郎还在等她吗?往后日子还长呢,还要细细问他。对了,见了顾郎第一句话她一定要说:“顾郎,我到洛阳城来等你了。”
天上开始飘雪花了,旋转着,轻快地落在干燥坚硬的路面上,寒冷的天气吹散不了从她心里散发出的热气。她听到了脚步声,一步,两步,三步,那人的衣角拂过门槛,那人的面庞出现在她面前。
“顾——”她刚喊出一个字来,脸上的笑容突然凝滞了,多么陌生的一张脸!这不是顾三!她揉揉自己的眼睛,看了又看,真的不是。
“大人,”她深施一礼,已不愿说出那个“顾”字,怕自己崩溃,“我认错人了。您——知道顾三吗?”
“顾三?你就是他的妻子吧?”矮而健壮的顾清风大人跨步上前还礼,他的眉宇之间凝着一种不怒而威的肃气,朗声道,“他说你在洛阳城等他!”
“他在哪儿呢?”
顾大人请她进内宅,一边走一边说:“顾三将军英勇善战,屡立战功。上月前,顾三将军到洛阳后,到处打听你,一时没有找到,很快又有军令下来,又率兵开拔陇西剿匪了。”
“哦!”常娥的心又酸又甜又痛,这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汹涌,让她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走前他还托我继续寻找你,没想到你亲自来了。我这里还有他给你留的东西”。
顾大人吩咐下人,取来一只红绸的包袱,放于几桌上,解开,露出一具雕花的紫檀木首饰匣子,内有一对洛阳城最好的银楼打造的点翠金凤钗,下面压着一封信。她拭去眼泪,让自己平静下来,用指尖轻轻抚摸着那银钗,拿出信来慢慢看完,眼睛中闪着泪光,抬头轻声问:“他几时再回来呢?”
“说不准。可能很快,也可能很久。”
常娥的眼前浮现出顾三的身影,精悍肃然,有着威武之气的眉宇与唇角。她知道,他的眼中不仅有她,更有她背后的洛阳城和他要保卫的大唐河山。
她拭拭泪,沉默了一刻,抬起头,语调坚定地说:“顾大人,有消息了千万让手下通知我。也请替我捎信给他,说我在洛阳城等他。”
11
敲下这几个字,我合上电脑,揉揉眼睛,男朋友已经很长时间没联系我了。无止境的等待中,我觉得我就是那个流落到洛阳城的常娥。我对男朋友还是充满信心的,这也是我打消了将顾三写死,让常娥等待落空的原因。我只是让常娥等待,让她陪着我一起等待一个可能归来的人。也许很快,也许很久。
“小狼,过来!”小狼正在狗窝里舔爪子,闻声跑到我面前,我抱住他温暖的毛绒绒的身子,走到阳台上,向着那天他离开的方向望去。外面下雨了,雨帘潺潺,车流滚滚,像漂浮在河上的船。“望尽千帆皆不是”,漫天愁绪如丝雨,只觉得天地无比大,而我等待的路又窄又长又缥缈无尽。小狼的头偎着我敛眉的脸,我们在暮色中站了很久。
天色黑透,万家灯火璀璨如星河,路上车与行人都匆匆往家赶,人间无数张香喷喷的饭桌正等着归人,楼梯上脚步声接续传来,开门声次第响起。在阴雨潮湿的日子里,人间烟火气越发使我动心。
一时鼻子酸。走回电脑前,打算接着写,给常娥与顾三一个大团圆结局吧。
小狼忽然叫了起来,开心地摇着尾巴向门口跑去,门铃“叮冬叮冬叮冬”响了起来。我忽然想起我们的约定,响三声,我爱你!推开椅子,跑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