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泥土,步入村道,生命中,关于地气的那道脉络瞬间被打通,像是回到初始设置。这里是再寻常不过的闽中村庄,奶奶家距离村部不远,行走十分钟就可以到达,沿路坡度上下起伏,你追我赶,快的话五分钟就可以到达。我看着村部上竖着“华阳村”三个大字,猜测村名有着“华夏子孙,朝阳升起”之类的寓意,与许多城市中的中山路、解放路、人民路、建设路和其他村镇的“和平”“胜利”“团结”等差不多的命名方式,标志着一种摒弃旧俗与旧时代,迎接新生活的态度。简单说,就是底气硬,后劲足。三叔说我想多了,新中国成立后,政府把“文华”和“下洋”两个自然村合并成行政村,各取一字,就成了这个村的新名字。
戴云山余脉绵延于闽江支流尤溪与大樟溪间,将华阳村附近和汤川乡一带地势托起,立于海拔八百米以上。盛夏里,这一带只要不在户外干活,呆在家里基本不会出汗,夜间还要备上春秋被,以防一不小心着凉了。风扇使用率较少,空调根本用不上,没有这些电器的噪音,很轻易听闻惊鹊、鸣蝉、噪蛙按时歌唱的声响,远远近近、断断续续、起起伏伏,是属于丛林的呼吸声。这些将我唤回特定的时光:万物静好,我没有长大,长辈不曾老去,树木也从未落叶与生长,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
每一株植物都在静默中先发制人,像是被遗弃的老屋,蛛丝尘网的,成为了某个情感的替身,在看似荒废之地,实则暗潮汹涌。松树、杉树、毛竹随处可见;细柄蕈树、福建山樱花、小叶赤楠、白花檵木、枫树是独特风景;白楠、野荔枝、池杉、凸尾杉属为稀有;野猕猴桃、野苦桃、杨梅、茶树、油茶树深得老少喜爱。我用视锥细胞抚摸光影中幽谷的繁复性。阳光在里面毫无章法地捅出无数的窟窿,成就了荒野之美。村道上除了增加了几盏路灯、土路修为水泥路之外,和三十年前没有太大差别,连路边的行人都没有增加,甚至对着背影盲目地喊一声,也能得到回应。这是我喜欢的疏离之美,哪儿冷清,我就如逐利之人,单刀赴会。兀石孤树的雅艳、绝壁幽涧的清冷、衰草寒烟的萧瑟……若隐若现的,像萤火虫发光的本能,暗藏着尚未破解的编程代码。我在落日残阳的芦苇丛中穿越。这是一种团结的植物,茂盛、密集、融洽、绵延无尽,极少是独立生长。因此,很容易辨别到它同其他野草不同:傲骨与距离感,尤其在逆光镜头里更是光色隽永。
爷爷奶奶的老屋所占地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还是几垄稻田,是爷爷拿土地改革分到的农用田换得的。村里人都认为这是荒唐之举,刚刚到手的农用田还来不及耕种,就急着做宅基地盖房子,接下去的生计怎么办?
爷爷反而觉得他们不可理喻,说:“我都成家了,生儿育女了,还住在宗祠破屋,算过的什么日子?”
奶奶在屋后饲养家鸡,没有回应。奶奶是传统的畲族女子,贤惠持家,性格温柔,几乎很少发脾气,在她看来,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哪里都是家。她的沉默在爷爷眼中被默认为“支持”,于是,当机立断:换地盖房。
谁也没想到,三年之后,政策调整,土地收归集体,爷爷白捡到这块宅基地。此后,他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他认定这是老天爷对他赐与的厚爱,只对他一人透露考题机密。他将稻田填平,建成了一厅两扇木结构的房屋。十年之后,家里人丁兴旺,他又增建两间房。只是,世事难料,又一个十年,家里遭到一场大火,热焰十几分钟就把两层小楼撕裂并夷为平地,一同吞没的还有家人多年的积蓄。《易经》上有个说法:十年一大运,五年一小运,一年一流年运。这说的是个人运势。就家庭运势来说,何尝不是?庆幸的是,那场大火没有吞没老屋的灵魂,爷爷带着家人在原址上重建家园,这次是木结构加土木结构的房屋,正厝两边添加了横厝。
宇宙永恒存在的定律就是超越。等我到老屋避暑,横厝房间已是砖木结构,两个老人已被裱在相框,以另一种恒久的方式存在了。
爷爷住过的房门虚掩着,露出一道缝,不接受阳光的亮烈,越是深处越是一团浓厚的阴影。我看不清屋子里的摆设,或许什么都没有,又似乎被一种细微却又宽阔的深幽填满。空气不流通,屋内填充了闷味和霉味,所有荒置的物件上都叠积了层层尘埃,然而,我却感到亲近。我在空气间寻到老人残留的气息,灰尘之下还有他们尚未被清除的指纹。我甚至看到爷爷在我看不清的角落,端起茶罐,咕嘟咕嘟喝了几口,用手背抹抹嘴。他没有说话,大概准备午休。我从门前浓稠的阴影里退出来,走到正堂。再回头,爷爷裹着浓厚的阴影,几乎看不见。奶奶隐在古色古香的窗棂下,一团青烟笼罩着她,朦胧而缥缈,浸润在时光深处。我在正堂行走,触摸。柱子上贴着的一层又一层对联,都在重叠的日子里被风雨侵蚀化了。它蕴含一切事物结局的妙处,把世界缩写为一种宁静的皈依。我感觉,这里的一切风华正茂,繁华鼎盛都是可以缩略的,除了地面的土壤。土壤不在乎尘土累累,随时可以把家中的灵魂与地下的灵魂在生与死的交接点上结合起来。
我记得自己曾身处杂草丛生的环境,甚至更为宽广的荒野中。我不过是株瘦弱的野草,不懂野草的生存法则——看似散漫无羁、稀疏柔弱,却能生生息息、绵绵不绝,靠的不只是看风行事。我连自由的风、浪漫的风、活泼的风、智慧的风、冷漠的风都无法分辨,只能俯下身,等待长高、壮大、青过、绿过、黄过,然后枯萎、倒地、腐烂。人如蝼蚁命如草芥。小叔说我想多了,那些野草不过是我坐在台阶上等妈妈时,看到路人行色匆匆的脚步。他还告诉我,欲成大树,莫与草争。我没有想成为大树,成为芦苇也挺好的,高扬如旗帜。
夏日里丰沛的雨水,溪水潺潺地流淌,水流的争吵和漫山遍野的蝉鸣交织在一起,负负得正,反倒衬托了整座村庄的清宁。这样的清宁是坚实有力的,是不容易被打破的。家对面是片山,莽莽苍苍,山背后那几十里的河谷,荒无人烟,恍若隔世,而流经平缓的小村,风景如诗如画。这是小叔眼中神秘又恐怖的地带。一条小公路切开了大山的肌肉和骨骼:黄土、白土、黑土以及褐色的岩体,山上林木翕合,蓬蒿参差,生长着不算粗壮的马尾松、杉树和毛竹,这在华阳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色了。
小叔说:“你不懂!当年,大自然在这里无所忌惮地宣誓自己的主权。即使烈日高照,也难得洒进几道阳光,常年昏暗、阴冷、潮湿。树木枝繁叶茂,拥挤不堪,一阵风动,树木之间、枝叶之间挤压出骚动不安的呜咽声,加之从未停止过的溪水流动声,流水与石头冲撞声,不时还能听见雷声。听着,听着,全身竖起鸡皮疙瘩。”
“是不是接近指甲划黑板,或者泡沫块摩擦玻璃的声音?”
“不是,这是难以形容的……有时候,就连耳膜也会作怪,好像被堵塞了,到河谷又突然畅通,各种吵闹声蜂拥而入……还有一种声音,可以直接作为恐怖片配乐,是瀑布发出的吼叫,水道突然变窄,集中泄入一个大石洞……种种异样的感觉,都会让人胆战心惊。”
“耳朵捂住不就行了?”
“不只是声音,还有墨色深不见底的水潭。有个叫‘鸭子江’,据说鸭子进去都游不出来;还有一个叫‘棺材潭’,听这名字,不用我再说了吧?”
“那相当于游乐场的鬼屋?”
“差远了,这种体验我没法形容,你M54i+a8RWRh+vKfo0ehDQg==也没法想象……可惜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惜的。一切事物都可以在自身衰退中重获新生。我童年的故居在县城,早被拆除,夷为平地,又建起新楼。也正因此,我发现能量守恒定律不仅仅用在自然界,内心世界也可通行。当我内心向往城市,城市就是精神领域里探索的方向,当内心回归乡村,那里的一草一木,包括我们宗族的源头和活水,都成了神秘地带。
二叔喝着啤酒,配着卤菜,就着月色,坐在桌前和我聊起宗族的起源。他生怕后人忘记了源头,一次次重复,一遍遍娓娓叙来。五百年前,祖先在此地扎根、开花、结果,如匍匐着一只吐丝的蜘蛛,丝丝缕缕,贴地铺展,布出精致的脉络,由后代子孙绘就姓氏的图腾。我静静地听着,头顶星空璀璨,似乎有一条河从身后滚滚流过。
前些年,二叔在村里乡间小道行走,挨家挨户串门,追溯着宗族源头,仿佛在时间的隧道壁开掘一点点硬土,采集、处理、贮存、化验,将那些封尘的秘密重见天日。
我回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对村里的年轻人,尤其是孩子越来越陌生。在他们眼里,我也如此。这已成为常态,年轻一代也没有好奇心去探个究竟。我只能隐退在日暮之前或黎明破晓之后,寻找那熟悉的苍凉之感和孤傲之气,它们都是我的老友。我们久久对视,近在咫尺,却视若无睹。许多个夏天之后,我们促膝深谈。我握着手机,用长时间的曝光,让每一次快门的打开与闭合都能留下时光的痕迹,让每一次成像都能显影那份沧桑。没人知道我记忆中的底片已经生长着无数的杂草。狗牙根是天然地毯,灯芯草、香薷草、鱼腥草可制成茶饮。圆鼓鼓的地稔果像蓝莓的同胞兄弟,也可食用,只是吃完满口黝黑。珊瑚樱,果实似樱桃,全株还有毒,好看不能吃。苔藓、芒萁、贯众光明正大地贴在墙皮上,或是偷偷摸摸长在水沟边的石缝中。还有那些夹在地理书上的知识点,青涩的、成熟的、隐秘的……都令我一次次走进,又一次次返回。
守望与木讷并存,离别与相思并存,回归与疼痛并存。然而,我并没有远去,我的父辈、同辈,还有我们的后人都没有远去。每年春节和农历七八月祭祀先祖的两个重要日子,他们都从省内省外如候鸟一般回到华阳,经过短暂的栖息,继续飞向四面八方。孩子们比我想象的更快融入这片土地,捞鱼、观星、抓蛙、寻萤,乡间拾趣。
太空浩瀚,岁月悠长,我不愿闯入他们的世界,更不愿告诉他们。光阴锋利,现实残酷,“兵荒马乱”的世界里,人人手忙脚乱,自顾不暇,无力观沧海,无心笑红尘。所有的往事都不会重来,只能像树叶一样落下去,慢慢瓦解,在时空里支离破碎,变成尘埃,如梦亦如幻。人生就是往事构成的,今天成就明天回忆中的波澜壮阔。
我常用来描述自己情绪的比喻,同样适用于行走在华阳的感受——永恒的庇佑感,这种淡淡的惆怅的踏实感随时可以带来一场大无畏的喷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