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太阳下,我坐在内陆河边。
身处内陆河畔,除了灌满一小瓶河水,在标签上写下:内陆河的水,来强调自己的“位置感”,还能做什么呢?
山的命运是伫立,河的命运是流淌,山脉与河流构成大地一种不可打破的秩序,这就是天山北坡的地理。
内流河在它漫漶的时候,只有一道岸。
内陆河的脸是长长的独白。
我总是走进它的独白,感受内陆河想拖走我的努力,分享一种河流感。
不,我从来不会白白地坐在岸边。
蓝莹莹的冰山化成蓝莹莹的雪水,当我从蓝莹莹的内陆河里取出一遍遍淘洗过的内脏,却无法拧干肘部、袖子,那蓝莹莹一条胳膊被内流河越拽越长,还有头发。
最要命的是,我听见它哗哗的水流不舍昼夜,直到在戈壁,在万物的底部,彻底疲惫,彻底干涸,又哭着想回来的样子。
我知道内陆河想活,但它的流向早已确定。它是短命的、断送的、自毁前程的。
很多如雷贯耳的河流都入海,恒河、幼发拉底河、尼罗河、多瑙河、莱茵河、长江、黄河……除了内陆河。
天山上嶙峋的冰川,在春天幻化成为烈酒一样的内陆河。一条条内陆河,三步成溪、五步成河,从山顶到山脚,从固体到液体,奔涌而下。山脚下的八个县市均摊了数条内陆河,它们穿绿洲,过草原……
那在那块深深的内陆上,在浇灌完绿洲之后,它继续深入,自杀般地一头扎进绝望的沙漠。
内陆河的未来,不是自由的大海,不是平静的湖泊,不是喧嚣的小溪,不是沼泽,不是泥潭,但却闪烁着强烈的光。
内陆河,一条真正的河流,自然的,自由的,不是一条人工水道。
如果,命运愿意把我松开,我会自天山顶上的冰川,自成一条悲壮的内陆河。
虽然没有脚力达到大海,但没有比内陆河更自由的意志了。我更愿意让想象力在自由流动的内陆河上,从被束缚的形式,逃进一种更高的自由。
内陆河,一条沟渠里的、没有前程的、无法入海的河流,无畏地以命运的方式刺穿所有荒凉的领域。
在新疆,山的出口处衔接着丝绸之路,内陆河的出口处分布着绿洲。
内陆河流向精确的绿洲,精确到了一豆一荚。
看上去,岸上的豆荚豆粒比我幸福。再看看内陆河里的鱼,又比豆荚里的豆粒更快乐,因为鱼连荚也没有。
但是,我的出路呢?
这块深深的内陆,这片中亚的腹地,没有海岬,没有海湾,没有出海口,而人性是一条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出海口的大河。
有时候觉得,我是剥了皮的白杨树,飘在内流河上,一种疼痛的在场,“我站在这里,我别无选择。”
这是一则“存在之封闭”的“故事”。而封闭,无不形成人的绞扼。
天山的博格达峰,以它的冰川成为万河之源,在这里读《山海经》,有一种开天辟地的初始感:
水神共工与颛顼争帝,两股人马从天上厮杀到凡界,共工辗转到西北时,仅剩十三骑并被不周山挡住去路。此山,有一根撑天巨柱,是颛顼维持宇宙统治的主要凭藉。此时,身后的喊声、杀声、劝降声一片,天罗地网。共工在绝望中甩头,朝不周山撞去——
太阳、月亮、星星站不住脚,纷纷朝西天滑去。
定格成了西北高、东南低的地势。
于是,所有源于西部的河流,一江春水流到东部平原。
那么,高处的西部世界怎么办呢?
只好依靠冰川弹射出去的内陆河。
就像中原是黄河的杰作,三角洲是长江的杰作,约旦是约旦河的杰作,埃及是尼罗河的杰作,新疆是内陆河的杰作。
谁会有这个力量,谁会在戈壁上完成这一切?
一千块冰川转化为一千条内陆河,千万条挤满了冰块的内陆河彼此撞响,从博格达峰,万川共流,直下绿洲。
河流,本身是一种至善的秩序。即使是被命运限制的内陆河,它自带河床,自带系统,预备着,去哺育源源流长的事物。它身边所有没有提及的事物都在发亮。
如果说,河流一旦站起来,就是一道瀑布;那么,天山仰面一躺,就躺成了如雷贯耳的内陆河。
它把天山那坚实、宽厚、壮阔的身形印在了大地,那些树杈状的河床水迹像精心绘制的大地纹身,一篇用象形文字写下的绿洲赋。
内陆河,是天山桀骜不驯的儿子。它以无定河的秉性,恣意地拐弯,率性地改道,任意地冲撞;用发育完备的雄性美,激情充沛地向虚无的沙漠排泄不竭的精力。于是,诞生出一块块绿洲,然后,又喜新厌旧,再次把它撂荒,害得那些遭抛弃的绿洲一个个痴心不改,至死不渝,等待着它回心转意。一个追逐,一个漂移,演替着一幕幕折戟沉沙。——瞧,天山这位名叫内陆河的儿子,像不像希腊神话中到处留情、却不负责任的宙斯?
但凡江河,总喜欢流到远方去经历些什么,喜欢跳进大海完成自我,让它携带的每一条鱼都醒过来,开始欢腾。
然而,内陆河会刷新你对于河流的看法。
我说的不是水,水可以在杯子里,我说的是河,不入海的河,叫什么河?
新疆远离海洋,而天山北坡又远离新疆境内仅有的几条大河流,离塔里木河、和田河那么远,离孔雀河那么远,离巩乃斯河那么远。虽然,新疆有中国唯一流入北冰洋的额尔齐斯河,但显然那不是天山北坡所有内流河的命运。
但凡内陆河,必定得接受自己被限定的命运。它短促,被规则深深地镶嵌,成为迢迢的旱路上一道深切的腰线。这就是新疆河流的特点:在山区生成,在山盆结合地带复合作用,在盆地里径流消失。
天山北坡的诸多绿洲都紧紧濒临着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说是沙漠,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准噶尔沙漠远不像塔克拉玛干沙漠那样荒裸。因为天山北坡的一些河流没有汇合成塔里木河那样的大河,而是没入了沙漠。
有了内陆河这道明晃晃的恩典,沙漠中暗淡和枯萎的事物就都不一样了。
第一次进入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时,我被它不可思议的沙生植被迷住了,有一种别样的绚丽。
原来,当那些显赫的河流血流成河时,内陆河却洁净得多,它并没有白白地注进大海,而是哑默地唱着断断续续的季节之歌,漂浮着胡杨的种子、羊粪、甘草、白杨树枝……
每一条内陆河的故事都非常艰巨,它需要先从说服冰川开始。
在春天,在春天面前,就像在真理面前一样,内陆河直说得天山心软,说得冰川流泪,它们没有了任何脾气,只好放它一马。
它于是把自己的袖子、领子、一条胳膊、一条腿、一副内脏都融化掉了,最后,它被领出风险出没的山谷。这时,一条河才开始了属于自己的故事。
它的故事毫无规划,没有固定河道,没有确切河岸。它被绑在狂暴的冰块上,有岸时毁岸,无岸时漫滩而流,恣意地冲撞大地。
那时,河的使命开始呈现。因为,到处都在干渴,万物都在呼唤。
天山北坡上,大大小小数百条内陆河都是这样夭折的。
虽然源头是有定力的冰川,但内陆河的半径与圆周却朝着不同的方向流去。
两条河,不,四条河,八条河,涌出,分岔而去。准噶尔盆地,从东往西依次排列着乌鲁木齐河、头屯河、呼图壁河、玛纳斯河、奎屯河、古尔图河、精河,从西向东汇成了水磨河、三工河、四工河、甘诃子河、白杨河、西沟河……
它们一倾而下,大河孕育大城市,小溪产生小乡村。一条条向着天际敞开的内陆河,前身后手地珠串起这样一些地名,木垒、奇台、吉木萨尔、昌吉、呼图壁、玛纳斯……
绿洲上的人们和作物,按时按点、按节按律去播种、生长、收获。
如果你睡在其中一块绿洲上,会感到内陆河流淌的韵律,会感到夜已经很深很深,但深深的河水却在继续滚动,带着绿洲强烈的馥郁,黄金的泥土、灌木的草地、疯狂的根、魔法的尖刺……从寂寞的日子旁流过。
内陆河没有跨越,真诚地流过每一寸沙土,寸寸渗透,谁能像一条河那般投入呢?
在流过村庄时,没有名声的内陆河,听见孩子的喧笑、村妇的闲谈,它的手脚就变野了些,嘻笑着奔走,戏扫着岸边。
内陆河,这面时间之镜,映照着村庄。它和这村庄亲近,无论此岸还是彼岸,无论野花野地还是稻秧田地,它知道人们爱它,是她们赖以生存的东西。如果没有它,绿洲人怎么收获那一份份额内的葡萄,或者石榴?
我们都是水。只要一起生活一个月的时间,我们体内的70%的水分就是相同的。我们吃被同样的水灌溉的粮食,我们真的有那么大的差异吗?
被烈酒般的内陆河浇灌出的绿洲,果实青青的、翠翠的、亮亮的,握住这样的果实像握住了冰雪的魂魄。
我有时候疑心,上天是不是把最好的水置于内陆河中,让它们浇灌出了甜蜜的瓜果,甚至连戈壁的石头都在竭力“开花”。
如果你没有被这样冰冷的果实喂养过,没有喝过天山雪、冰川水,那么,我如何才能告诉你内陆河呢?毕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但是,其他的河流就不甜蜜吗?
如果所有的河流都甜蜜,海洋为什么是咸的?如果所有的河流都甜蜜,海洋将如何补充盐分?如果所有的河流都甜蜜,所有大海中咸鲜的生物如何被滋养?
河是正确的。河流愿意走的任何一条路都是正确的,因为河流本身就是一条自行的路,它是一种内部闪耀的事物。
河流会自己开路,只抱着流淌的目的,不在乎吹捧与迷惑,让迷路的人只要顺着河流,就会得救。
你看,戈壁上除了我的脚印、骆驼的脚印,只剩下狼的足迹、兔子的足迹。每一种动物,都以它们共有的哭腔奔向河流。
人在戈壁,在沙漠,所钟情的唯有水。
我以醒着的灵魂成为内陆河里一块卧底的石头,它不再外在于我。天山融雪的凉意流入肉体,冲刷,激荡。
因为想盛下每一条泥沙俱下的内陆河,带来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欢娱,以致我血管迸裂。
自由,不是顺流而下。自由是只要你愿意,你就能顺流而下。没有跟随者是自由的,剩下的通常是自由的。
在干净的天空下,我重访本源,再次沿着河梳理我,感觉血管里一片清新。
我曾经的人生故事颇为凛冽。
那时,我是冲不出沙漠的内陆河,不想被它夹在两岸之间早早限定了人生。我不停地执拗追问,追问雪与冰的来历,坚持在水中对抗激流,对抗两岸的制约,一次次挣扎、背叛、逃离,但既没有出海口,也没有三角洲。
就在那时,我认识了一尾在性急的河水中被撞得晕头转向的鱼。那条昏厥的小鱼被另一条鱼抓住,对它说:“醒醒,我爱你。爱你的皮肤,爱你的眼睛,你的伤口,还有你身上的水草……”但它的真情,被一一识破。
昏厥的小鱼说:“我是一条鱼,一条没有大海的鱼啊!你真的愿意跟我一起,游向戈壁?”
不要试图把我转变成非我。我像鱒鱼,在瀑布下搏斗,为的是坚持溯回源头,为的是努力在水中对抗大河的激流。
内陆河流露出挣扎的英雄表情,流进戈壁,走向没落。一条河流的身体整个儿剥落了。此时发觉,一条曲曲弯弯流不到海的内陆河比我更孤独。
周边方圆百里,再没有第二条和它一样的河。在灰色的戈壁,它披一件灰色的大衣,只能一路上和星星交谈,带着它想家的长度。
抱歉,我总把自己的激情与内陆河匹配。
因为那条河,从存在的同一根源一直流到世界的尽头。我都完全熟悉,因为就像内陆河一样,我从源头的冰川上就开始了与自身等长的分裂。我希望自己能够有像内陆河般完整的树状体系,有力量产生分支,将一幅人生的扇面豁然打开,从源头直到结尾,全程地感受,然后奔向荒漠。在那儿,没人可以追寻我的行踪。
然而,这样的境界,我久久未得。
我的墙上,是县志里一条条河流的肖像,专业术语中说的“树状内陆河”,它像我的思想一样分叉、蜿蜒、缠绕。
一个人的运势,看上去常常偏离愿望,但最终会由那些内在因素引向你看不见的目标,就像内陆河。
一切笔直都是骗人。很多真理都是弯曲的,就像河流,曲折地接近自己的目标。大凡一条河流,无不因梦想而在这个世上受苦。我明白,所有曲折的河流只想着一件笔直的事——入海。
我在被内陆河成全的绿洲,成为命运要我成为的样子。
就算你坐的是大船,我划的是独木舟,我们还得共享同一条生命之河。
在新疆的万物中流连得久了,发觉每件事物都像内陆河漫溢出了边沿,河岸是这样,鹰是这样,胡杨是这样,棉花是这样,雪莲是这样,每个局部都在膨胀,企图大于全体。
我在绿洲很忙,沿着一条载满树叶的河流推想就是沿着这条河,建立了我的故乡?我不仅需要计算冰川的储量,因为它决定了内陆河的流量;我还要计算内陆河的流量,因为它的流程决定了绿洲的大小,再根据绿洲的大小,决定人口与炊烟……我还必须清点内陆河的数目,还有河岸上沙丘的数目,沙丘上树木的数目……就好像我能活两百年。
一个人,总会把自己的生活当素材,无论如何,他都会这么做。
今生,我必须是深深的内陆上一条短短的内陆河。自己做源头,冲开一条河道;自己是序列,成为一个完整的水流;自己是河床,有两岸的庄稼,像无定河水肆意漫灌后单枪匹马地消失在悲壮的沙漠,但一路上竟如此完整。
太阳正在落下。
天山北坡隐含的秩序,让我走出虚无的本我、哲学的自我。终于,在内陆河边,我接受了自己的限度。
我不要做珍珠,因为它在蚌里;我不要做钻石,因为它在山里。我必须透气,必须豪迈,必须奔涌,必须是一条自然的、任意冲刷的内陆河,独自面对苍天,去我想去的地方,哪怕是沙漠、戈壁、绝地,顺着有意义的方向,品味意义的旋涡,哪怕消失,身后绿洲如岸,瓜果飘香。
原来,造物通过我来品尝一个绿洲人的生活尺度。而我最想做的是转动按钮,打开河流。
唯有河流,不会有一个空空的未来。
它从巨大的冰川总量开始,奔向支流、奔向交流、奔向共有,最后,结束了真理所有的分歧,并通过我流进一只叫作无限的脸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