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山三记

2024-12-03 00:00:00周华诚
伊犁河 2024年5期

戏养神

山西稷山。金大定年间。

段氏家族的府邸中灯火通明,竹笛声声,丝弦悠扬。

此时,杂剧在北方日渐风靡,尤其在段府,老少皆喜欢杂剧团的演出。段家以药膳为主业,悬壶济世,富甲一方。这一回,正好要给老人家祝寿,小辈们便请来了杂剧团,要在府中连演七日。

段府的戏台早已布置一新,背景是绣有山水楼阁的巨大帷幕,红地毯铺向了舞台中央,戏台正对面是观众席。正对戏台的二楼是供段家的闺秀们看戏的专座,椅子上的柔软锦垫闪烁着金光。戏台正对的一楼,在观众席正中有一对宝座,专为段家老寿星所准备;围绕宝座的四面,是一排排木椅,可供族人们及乡邻们观戏。

随着三下鼓声,观众的闲谈之声逐渐安静,灯火也暗了下来,只留下舞台上两盏明亮的灯笼。

一时之间,浓妆艳抹的演员逐一登场。演员软巾诨裹,穿长衫,束腰带。他们是副净,插科打诨、制造笑料的滑稽角色。

今夜上演的杂剧是一幕滑稽戏,叫《锦上花》。故事讲述了一个公子与平民女子的爱情故事。公子为了追求心中所爱,不惜与权贵为敌,平民女子也跟公子联手,跟权贵斗智斗勇,原本不可一世的权贵,被戏耍得团团转。这个故事不由令段家老少捧腹不已。

戏班子很全——伴奏有大鼓、腰鼓、拍板、竹笛诸般乐器,奏者或坐或站,皆戴幞头,并簪花。簪花这个习俗,金代已盛行,可以想见台下坐着的观众诸人与寿星诸位也都齐齐在帽沿簪花。

好一个喜庆的夜晚!演出结束,掌声雷动。段家的家主掺着老寿星一起上台,给演员们赏赐金银。

这一幕看戏的场景,是我在进入全国重点文保单位——稷山马村金代砖雕墓室中时,在脑海中想象的画面。这是一组豪华大墓,稷山马村的金代砖雕墓——十四座保存相当完好的段氏家族墓,在一九七三年被下地锄草劳作的村民偶然发现。于是,覆盖在层层黄土之下的一个华丽的世界,就这样被打开来。

最初发掘时,墓室并无墓志铭。直到考古人员打开编号为M7的墓室时,一块嵌在墙上的“段楫预修墓记”砖刻出现了明确的年款,释放出了墓主的信息。

“夫天生万物,至灵者人也。贵贱贤愚而各异,生死轮回止一,予自悟年暮,永夜不无,预修此穴……大定二十一年四月……”

据此推断,整个墓群为北宋晚期至金大定二十一年(1181年),其中M2为最早,墓主段用成,为段楫的曾祖父。段氏家族陆陆续续用了几十年,安葬了四代段氏。段楫,字济之,改颢字。“段楫预修墓记”,寥寥数字,却将自己的生死观和盘托出,可以看出此人的世事通透、唯物豁达。段府家境殷实,能人辈出,这与他们历来注重文化与教育有莫大关系。墓中室壁还刻着“段祖医铭”“段祖伦铭”“段祖善铭”等字。

“段祖医铭:万物有吉也有凶,万物有凶亦有吉,万药养人亦伤人,万药救人亦毒人,人食五谷染百病,世间万物可疗疾。”

“段祖伦铭:和家,睦邻,容人。”

“段祖善铭:孝养家,食养生,戏养神。”

好一个“戏养神”!

马村砖雕墓内部,在精致华美的砖雕艺术中,戏剧的内容成为最为重要也最为精彩的内容。

这些砖雕,呈现了段氏家族生前居室的布局样式,一般多为前厅后堂、左右配置厢房的四合院结构,四壁下部砌束腰须弥座,雕飞马、奔鹿等兽,刻工精细。其中一座墓室的砖雕,有一组生动的戏剧形象——总共四人,其中二人都作官员装束,戴直脚幞头,穿圆领宽袖长袍,腰中束带,一人执笏,好像是坐着在审理案件,另一人则站着向他说话。还有两个人物,其中一个手执一大板,目视官员,似乎正在受审;另一个则手执竹竿,竿头系绳,绳上吊着一个椭圆形物品,在空中摇动。有专家认为,这四个演员有坐有站,有前有后,神情生动,很有故事张力,正是在表演杂剧无疑。

另一组砖雕,其中还有一女子,从半掩着的朱红色大门后探头观望。门掩半闭开,探头身未出,这一日常生活场景极是生动,既平常,又不凡。女子所居的建筑场景,仿佛就是墓主人的生前庭院。而女子两旁则各有一块砖雕,也是戏剧演出的场景。

砖雕中,呈现出许多四合院的生活场景。正北有门楼,正南有戏台。仿木构的砖雕斗拱飞檐,门窗、围栏皆十分精美,可以看作当时建筑艺术的缩小版。在这样的四合院里喝茶、宴饮、看戏,仿佛一道道寻常的生活场景正在进行。

虽然,今天的我们没有确切的资料来构建金大定年代山西稷山县段氏家族的日常生活场景,但我们依然可以凭借这些砖雕,想象一个可能的画面。

墓室,原来会觉得气氛阴森可怖,而正因为有了这些烟火气息浓厚的砖雕,使人觉得并不那样的沉重阴森。

事死如生,这一思想在中国古代的墓葬文化中非常深入人心。这一思想源于古人的天人观念和生死观,他们认为,人死后仍然存在于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与生前的世界既有联系,又有区别。为了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舒适无忧,人们在生前就开始为另一段生活做尽量详细和精心的安排。

段氏族人也同样如此。这些精致的建筑,呈现了优越舒适的物质生活。一幕幕看戏的场景,则再现了自在、快乐的精神生活。

有这样的另一个世界在前方接候,人们对于死亡,还会有什么恐惧吗?那是一个美好的去处啊。

怪不得,段祖会留下祖训——戏养神。

感谢戏剧,在八百年前就为段氏族人们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快乐,并为他们的身后世界创造了一个美好的佳处。

从北宋的杂技、说唱、歌舞、杂技里脱胎而出,在金代兴盛,到元代成熟——杂剧这样一种戏剧形式发展到金代,已经成为有固定情节、角色与结构的节目,内容也丰富多彩,从神话传说到历史故事,从日常生活到宫廷斗争,都呈现在了小小的舞台上。在北方大地,杂剧受到了人们的热烈欢迎。

随着金兵南下,许多北方艺人也迁至南方,将杂剧带入了南宋。在南方,杂剧与当地的艺术形式相结合,渐渐形成了具有南方特色的演出形式。

我之前在写作《德寿宫八百年》一书时,发现在德寿宫的高墙深院也经常有杂剧的演出。德寿宫,作为南宋皇宫的重要场所,经常举办各种文化和娱乐活动。杂剧内容丰富、形式多样,深受宋高宗赵构的喜爱,看戏成为他退居德寿宫之后的重要文艺生活。

且说回头——当我在稷山马村看到这些戏剧题材的墓室砖雕时,甚是兴奋,仿佛看到八百多年前,一群戏剧的忠实爱好者正沉浸在文艺的氛围里,如痴如醉。

那些演戏的伶人、伴奏的乐队,妆容鲜明,表情各异,演绎一出出动人或滑稽的故事。而那些看戏的人,正将自己的情感与一生经历投入虚构的戏中,与戏中人同喜同悲。

一出戏,不仅仅是一种艺术和娱乐的方式,其实也在悄然地塑造一个时代、一个地方的心灵和文化。对于段氏族人来说,他们努力经营生意,精研医术,造福一方,也创造了富足尊荣的生活;同样,他们也在追求美好的精神生活,追求欢乐与自在。戏剧,恰好成为了他们追求这种生活的道路。

对于一种生活的热爱,是生之享受,也是死后的寄托。

怪不得,段祖说“戏养神”,并且要把这一条作为祖训,让后世的子孙们都铭记——不仅铭记和家、睦邻、容人的处世原则,也要铭记孝养家、食养生、戏养神的生活秘密。

“戏养神”,神安在?

“神”是心灵啊!戏曲给予人们的正是对精神和心灵的滋养与安慰。文艺的力量如同黄河之水,所到之处,大地滋润,万物生长。即便是在一个充满战乱,充满不确定性的年代,文艺也让人暂时忘却生活的疲惫与压抑,去思考生命和自身的价值,更好地投入当下的生活。同时,它也让人在动荡的生命里,寻找到宁静自在,从而安放自己的身心。

听说,段氏家族兴盛近三百年,直至外敌入侵,段氏族人不堪官索夷掠,选择背井离乡,逃离故土。先祖的墓葬群被留在黄土之间,终于湮灭在千年的时光里。

时至今日,人们的生活方式,已然发生巨大的变化,但人们对于艺术的热爱和追求从未改变。那些古老的砖雕,仿佛是穿越时光的使者,默默地告诉世人——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人们对生活和艺术的热爱永远不会消失。

神之兽

貅。很多时候,貔和貅并没有严格的分别,人们把它们看作是同一种神兽。不过,又有一些人认为,貔代表雄兽,貅代表雌兽。仅仅因为性别不同,各自就有了不同的名字,这种动物也很有意思。有一天,貔和貅得罪了天帝,被罚到人间。作为惩罚,它的肛门也同时被封闭,因此它只能不断地吃,而不能排出任何东西。这也是为什么它常被视为招财的吉祥物的原因。“口吞四方之财,肚藏天下之宝”。貔貅因为某一种生理的缺陷,反而获得了神奇的功能,它也因此得到天下人的喜欢和崇拜。貔貅的形态比较统一,龙头、马身、麟脚,额下有长须,两肋有翅膀,会飞,且凶猛异常。现在较为流行的形状,是头上有一角或者两角,全身有长鬃卷起,有些还有双翼,尾毛卷曲。真是瑞兽啊!人们赞叹道,并且把貔貅摆在重要的地方。

独角兽。西方的神话里,独角兽像是一匹马,额前有一个螺旋角。这匹马代表高贵、高傲和纯洁。有的故事中,独角兽不仅有一个角,还会有一双翅膀,类似于天马。天马行空。《山海经·北山经》记载,䑏疏,就是东方独角兽的一种。这个“䑏”字,读作“huan”。明代许仲琳撰写的《封神演义》可谓天马行空,类似于今日的网络小说。根据明末刻本《全像封神演义》的描绘,有一种独角乌烟兽,不但具备普通神兽立行千里的能力,还能在战斗中喷烟瞬移。这种独角兽看起来也像是一匹白马,尾巴如狮尾,头上长有一角。今天的人们,尤其喜欢独角兽。当人们这样说的时候,一般指的是一种企业:成立不超过十年;估值超过十亿美元,少部分估值超过一百亿美元;它们不仅是市场潜力无限的绩优股,而且商业模式很难被复制。如果说,“你太牛了”还不够的时候,或许还可以说“你太独角兽了”。

麒麟。它外貌出众,俊秀异常,身体像鹿,脑袋像龙,头顶一对龙角,尾巴像牛,全身覆盖着彩色的闪闪发光的鳞片,而且还会喷火,简直叫人惊叹。《山海经》记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那里是百神所在,守门的神兽叫开明兽。开明兽,也就是麒麟。麒麟守护百神,它既拥有兽类的力量,又具备神的神秘威力,“神兽之长,兽类之神”。至今,人们都知道麒麟,是一种吉祥的动物,可以为人们带来好运和幸福。有一位演艺明星,给自己的儿子也起了这个神兽的名字,这也说明,麒麟基本上是一个让人喜欢的神兽。

鳌。神兽鳌,在一次巨大的意外事故中发挥了关键性作用。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比划,水神败之,一怒之下将世界之柱不周山撞倒。于是天地塌陷,人间陷入灾难。此时,补天的那个女娲娘娘“断鳌足以立四极”,将天地撑住。可怜那鳌,用自己的四足撑起了天地,谓之顶天立地。鳌的形象,有的说是龙首龟身,有的说是龙首鱼身。总之,鳌的头,就是龙的头,是特殊的部位。唐宋时候,皇宫城墙和街道上刻有鳌鱼的图案,凡是在科举中第的进士们都要到御阶之下依次迎榜。而最为荣光的状元,此刻就站在鳌头的位置。因此人们说“独占鳌头”差不多就是冠军的意思。

黑狸虎。大元帅赵公明的坐骑,说的是赵公明驯服黑狸虎的故事。这个黑狸虎威风凛凛,刚好碰到赵公明,被其收服当为坐骑。

梅花鹿。《封神演义》中,燃灯道人(即佛教的燃灯古佛,也叫定光佛)的坐骑就是梅花鹿。《封神演义》书中的四名人物——燃灯道人、南极仙翁、文殊广法天尊、赵江都以梅花鹿为坐骑。梅花鹿虽是神兽,现实生活中也真有,我们看见梅花鹿,觉得真是俊秀,甚至比麒麟还要亲近一些。麒麟这个神兽只可远远想象,梅花鹿却可以亲近触摸。

貘。《说文解字》中记载:“貘似熊,黄黑色,出蜀中。”貘在古人眼中,甚是诡异凶猛,相传它胃口大,吞铁如泥。形象呢,背部灰白色,头肩和四肢均呈黄色,尾巴短鼻子长。后人还有说,貘专门吃梦。以梦为食,吞噬梦境,也可以使被吞噬的梦境重现。吃梦的动物,这个最是奇幻,不知道吃梦能不能吃饱?

山西稷山。北阳城村。六月。

这一天,貅、独角兽、麒麟、鳌、黑狸虎、梅花鹿、貘都来齐了。

它们身形巨大,气势威武。它们的现身带来了远古的气息,似乎让人一下子与上古时代的神兽们接通了气场。

锣鼓震天,一声一声的锣鼓是神兽们行进的鼓点。那些神兽身形之巨,体态之高,足以令周遭之人仰望。毕竟是神兽啊。且看,还有人骑在高高的兽身上,他们画着诡异的妆容,手持各样的武器,如宝剑、神鞭、法器等。

神兽们是在北阳城古砖塔旁走动的。这些古老的兽令我肃然动容。原来在北阳城这样的土地上,人们还留存着远古的记忆。这些神兽难道不是来向我们传递信息的吗?

这是一个朴素的村落,阳光热烈,村庄也陷入古老的沉默。北阳城村的选址是较为平坦的台地,东侧是沟壑,沟壑里有一条天然的李铁河。

李铁河,一条干涸的河。

黄土高原到处都是灰扑扑的样子,沟壑沧桑,和“高跷走兽”一样都是远古的样子。高跷走兽现在是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作为一项传统的民俗文化,高跷走兽盛行于清朝雍正初年,出现在规模盛大的庙会活动中,经久不衰,至今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我却觉得,这种神兽至少已经在世间流传三千年。

高跷走兽的表演形式是由两人表演连体高跷,人与兽巧妙组合,精心装扮。观看高跷走兽,观看的是神兽,而真正的要义是欣赏表演者的脚步节奏。他们是按照曲牌节拍行走,两个骑兽者配合默契,步伐一致,表演者与锣鼓、花鼓等辅助配乐者配合密切,敲出了震天的气势,神兽也踩出了震天的气势。

神之兽的到来,完全将我们震撼。

当我仰望那些巨大的神兽时,仿佛可以听到远古时代的风声与水声,还有电闪与雷鸣。

我想,若在南方,见不到这么原始、粗犷和富有野性的非遗节目,仿佛携带着人类祖先对于自然界的敬畏与精神的秘密。

黄土高原上,世代的居民为了生存,与大自然进行着持续的博弈。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播种与收获,繁衍生息。高跷走兽似乎就是这片大地的子民为了应对恶劣环境,为了与自然之神力抗争,而创造出的一种神祇般的仪式。它是人们心中对力量的信仰,也是人们对希望的寄托。

每当庙会举行,村里的男女老少都会聚齐村头,迎接这些神兽的出现。

“高跷走兽”不仅仅是一个表演,更像是一个仪式。它激起人们对古代神话的记忆,唤起了对先祖的尊重。在那些简单但富有力量的舞蹈中,正蕴藏着古人与自然、与神明的沟通。

演员们负重,脚踩高跷,看起来像是骑在神兽之上,真相其实是他们正背负着神兽的全部力量。

这是一种神奇的隐喻——喧天的锣鼓声中,那些神兽如同活了过来。它们威武雄壮,正似古老神话中的神灵,游走在世间。而当你仔细观察,你会惊讶地发现,其实是演员们正背负着这些巨大的神兽——他们踩着高跷,让神兽与人的身体合二为一,共同演绎了这震撼人心的场面。

一个小时后,我在村中漫步,忽然迎面走来一个上身赤膊、脸上涂着油彩的村民。我突然醒悟过来,他就是刚才高跷走兽的表演者之一。我连忙举起相机,拍下了他的身影。他和我挥手,对我的拍摄热情回应。近前发现,他满头满身都是汗水。

真不容易。

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高跷走兽成为了一个朴素又神圣的仪式,接通当下与远古的记忆。而那些表演者,他们本身作为本村的村民,作为这片土地上的记忆的见证者和传承者,却面临窘境。

村民说,目前北阳城村的“高跷走兽”表演者,主力是五十岁左右的村民。但是,能够表演的村民人数在不断减少。

一方面,固然是由于走兽道具不能够被轻易驾驭,这是非常有难度的一项技艺;而另一方面,则是这项表演的收入甚微,越来越多的村民离开了村庄。

这是大地上许多村庄共同面临的难题。村民在离开,许多古老的村落也在消失,那些凭据着村落传承千百年的文化记忆也不得不面临着变化与消逝的过程。

神兽们——貅、独角兽、麒麟、鳌、黑狸虎、梅花鹿、貘——此刻,它们已被卸下,堆放在某一个庄重的场所。表演者们需要去洗脸、洗澡(如果这里不存在用水困难的话,他们一定会去洗澡,因为汗水太多了)。他们卸下油彩,回到日常生活之中(要进城去拉车,当搬运工,或者在建筑工地上砌砖)。

只有在某一些时刻,神兽们将会唤回他们。

枣儿谣

山西稷山。六月。

枣花香!

那么多的枣树——古老的枣树:在稷山国家板枣公园,树龄一千年以上的枣树居然有一万七千五百余棵。这样的板枣古树群,天下少有。想想看,穿梭枣园中,随处都是唐、宋、元、明、清以来遗留下的枣树,花开千年,果挂千年,岂不叫人赞叹。

小火车穿越枣林,一路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清新的枣花香随风飘散,淡淡而馥郁,宛如穿越时空的信使,将那古老的清香带给进入这片土地的旅人。

然后,我们就听到了一阵热烈的鼓声,伴之以激昂的劳动号子——“石头旋顺井中间,枣木腿儿站四边;四把月子木轴挂,八只柳罐分上下;井台四边四壮汉,羊肚手巾好打扮;乌黑裤子白褂褂,圆口布鞋白袜袜……”

这是古井浇园的劳动号子。当夏季来临,旱情加重时,枣园里的一口古井便成为浇灌枣树的主要水源。人们借助轱辘和水罐将深井下的清泉提上来,浇灌滋润干燥的大地。与这种繁重的体力劳动相伴的,便是浇园的劳动号子。

园中古井,名“甘棠井”,至今出水清洌。当水罐提上清泉时,我们不禁掬一捧水俯身就饮,其味甘洌,不愧叫“甘棠”之井。甘棠,就是棠梨。“甘棠”井名字的由来,据村民说,是为颂扬离去的地方官爱民德政。明代万历年间,稷山知县刘三锡,在此破皇禁,凿水井,解除枣园的旱情。崇祯年间,为纪念此事,知县薛一印为甘棠井建亭立碑,写诗赞板枣:“江南桔绿日,塞北枣红天。色岂经霜老,味从戴露鲜。既嗟驰荔苦,还得赐樱偏。处处赤珠满,催租了半年。”

连续数日,我们在稷山大地行走,见到很多农业的故事。最早,是说在四千多年前,后稷姬弃在稷山汾河岸畔、稷王山麓,树艺五谷、教民稼穑。正是因为有了“后稷教民稼穑”这个农业的基础,人们才知道了如何种植庄稼。这是人类史上的巨大进步,也是了不起的文明跨越。学会了主动种植,人类增加了求取生存的主动权。

我们在稷山,还知道稷山有“四宝”,麻花、饼子、鸡蛋、板枣,本质上都是农业的产品。板枣这种枣子与别的枣子不同,长得特别大,肉厚核小,味道甜香,久贮不涸,被列为中国十大名枣之首。

稷山板枣的主产区在吕梁山麓老龙川和青龙川一带,有厚厚的沙砾层,涝时利于排水,旱时利于蒸腾,符合植株高大的枣树生长。再加上日照时间长,昼夜温差大,这里出产的板枣就特别甜。怪不得,稷山人称“六谷”,除稷、麦、麻、黍、菽之外,稷山人是把板枣也作为一“谷”的。

自古以来,稷山枣农形成了一套自己的板枣生产系统,涵盖了板枣的整个生命周期。一年到头,四时流转,大地上生活的农人早就与自然磨合出了默契的节律。从板枣的培育、种植、采摘、晾晒、储藏,从人的出生、成长、婚嫁、生育、老去,每一个环节中,人与土地呼应着彼此的节奏。板枣的生产,最有特色的,莫过于“枣麦兼作”的复合经营模式。既种枣,又种麦,这种模式让板枣树下的土地得到充分利用,种植麦类或其他作物,既提高了土地的产值,又形成了生态的互补,为板枣创造了更好的生长环境。在南方,农人们也惯于精耕细作,在林下养鸡,在稻田养鱼,冬小麦,春油菜,还有两季水稻,冬闲也种紫云英,弯弯曲曲的一条细土埂上,还见缝插针地种下几行田埂豆。这就是农民的智慧,也是农人的生存法则。生存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千百年来,饿肚子的可怕记忆已镌进人们的基因,敬畏天地,没有人胆敢鲁莽轻率地对待土地上的任何事情。

浇园的劳动号子在枣园上空飘荡,简短有力高亢又齐整。这劳动的歌声是对生命本身的赞许。人们千百年来在枣园里摸索出来的生产方式和理念,不仅为当地带来了经济效益,更成为了一种珍贵的农业文化遗产。板枣的这一生产系统,因其独特的价值,入选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名录。

诗曰:八月剥枣,十月获稻。

站在稷山枣园里,我想起南方的水稻了。

关于枣,我知道它是好东西。在我的家乡有一座山。有个孩子上山砍柴,在山上看到两个老人家在下棋,他也驻足看了一会儿。后来老人给了孩子一粒枣,孩子吃了,不觉得肚子饿。后来天都快黑了,老人家说:“咦,你怎么还不回家?”孩子才想起来要回家,一摸斧头,发现斧头柄都已经朽坏了。那座山,我们就叫它烂柯山,“柯”就是斧头柄的意思。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仙人给的一粒枣,让人一千年忘记了饥饿。

我们还是在枣林中行走,漫无目的,古树与花,一老一新。老的持续老,新的年年新。这奇异的感受,也是生命不息的秘密。

不知行多久,眼前忽然一亮,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林中冒出一片白色的帐篷来。这不是时下最流行的星空帐篷吗?是旅人趋之若鹜的网红打卡野奢酒店吗?我当下即感叹,稷山人还是有思路,文旅做出了新意思。这样的古枣林中做一间非永久性建筑的“轻”酒店,真是让人赞叹。要知道,这可是在北方,在山西的农村;要知道,这可是在稷山,一个小小的县城——而不是在上海北京广州的郊区,不是高消费的旅游人群集聚地……

于此同时,我便在心里感到惭愧,也暗暗检讨,为自己的刻板印象和先入为主的简单思维。

再前行不久,就见到了一座颇有野趣的装满落地玻璃的现代建筑。莫非有咖啡?我顿时兴奋起来。几天来没有喝上咖啡,且旅行疲累,真想坐下来喝一杯。推门进去,一问,果然有咖啡。我便邀了王威廉一起,脱离了众人,坐下来喝了一杯咖啡,也就此认识了燕子。

我去和咖啡师攀谈,想了解这里更多的信息,这个咖啡师就是燕子。她是本地村民,原来有一手做花馍的好手艺。后来因为板枣公园有了星空庭院野奢民宿,她就应聘来当了主管。燕子做事情可麻利了,在给我们调制咖啡的同时,还接着电话,安排民宿的房间。挂了电话,又指派服务员去做一件什么事。

此时此刻,我恍惚觉得身在北京或上海等大都市中——乡野与城市、时尚与古老在这里完美融合。燕子在此上班,为许多远道而来的游客旅人服务,还能照看家里的事,一举多得。燕子说,现在乡村越来越好,那么多游客慕名而来,与古枣林大自然亲密接触,感受难得的悠闲时光,她自己也深觉自豪。乡村在今日,已从千年的时光里醒来,正焕发出蓬勃又全新的生机——简直是和这千年枣树的新花一样。

“红枣枣,甜枣枣,甜甜的枣儿哄宝宝,宝宝吃了甜枣枣,香香甜甜睡觉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耳边响起了《枣儿谣》。这是稷山本地的一首童谣。黄昏时步出枣园,在村庄的露天餐厅吃晚饭,看天色渐晚,枣园与村庄一并沉入幽蓝的暮色中。《枣儿谣》还在耳畔萦绕,身心悠然如梦,如花香,飘飘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