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童话一样漂亮的早晨,我专门找几位老人询问,最终找到了工人俱乐部的旧址。此刻,记忆的镜片一闪一闪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像我少年时代的风筝,又像我精神阶梯里层层叠叠的踏板。那些脚印,像斯皮尔伯格的特写,又像鲁迅留在人间的金言玉律,持续地激活我的记忆。这不仅仅是工人俱乐部和后院露天电影院存留我骨髓里的烙印,也有人类文明养育我成长的记忆。比如鲁迅,我读中学的时候就认识他,几乎闹不明白他的智慧。在后来的岁月里,躺在他的哲学里查《新华字典》和人间词语的时候,我默默地激动,他的文字无限地胜过我们后来的美酒加咖啡。在小说的营养里长大成人,寻觅小说不断衍变的意义,我觉得这个事情好玩,你不会成为好酒好肉的俘虏,而是执着地在小说的波浪里遨游崭新的人间秘境,在小说无边的迷宫里收集前人遗忘的词语和那些注定要成就我们的朋友的形容词。
多年来,那些人和事在庭院静谧的黄昏、在伊犁河谷鸟语花香的农家乐或是牧家乐、甚至在远游他乡灿烂的旅途中,它们都滚动着,变成我的精神野餐,从我心瓣里飘出来,出现在时光的屏幕里,出现在我甘甜的碗碟里,复原我的梦境,拥抱往昔的岁月。少年时代的薰衣草和满街让人心疼心醉的沙枣花,还有那些神奇的候鸟,它们共同编辑那些痴迷的情窦初开和醉生梦死的爱恋,把它们从我的筋膜里抽出来,回放那些细节和我哀求的形容词和名词,再一次拥抱少年时代的天真烂漫和伸手可得的彩虹。
回忆,可以成为回报养育我们成长的大地的朵朵影像吗?我想是可以的。至少,我们可以铭记那些神秘的黄昏和引领我们起飞的黎明。在那个年代,工人俱乐部不可能是伊犁河谷地标式的建筑,无法跟绿洲电影院和人民电影院媲美。但是,它的风格别具一格,正面也是罗马柱,大气,亲切,蕴藏着那种人气人脉的具象。什么时候看,俱乐部门前都是没有门票的青年人,用那种渴望的眼神向里张望,等待朋友能给找一张票出来。那个时候,也是两难的事情多,有钱没有票,有票你没有钱。那时候也有黄牛扰乱票市,见钱眼开,手里总是有大量的票,每张票挣五分钱,一天下来也挣不少。在一公斤肉九毛二分钱的那个年代,一只活羊也就十来块钱。钱,特别是在那个年代,对于我们这样喜欢看电影,给朋友们解说电影的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筹码了。
每天傍晚时分,俱乐部前后的小市场就热闹起来了。实际上,那个年代,伊宁市几大电影院前后自然地形成了“电影院市场”。到了傍晚,大人小孩都往电影院跑,不喜欢看电影的人们和朋友们喝小酒,在小广场打牌取乐,消磨时光。全伊宁市,打牌最有名的地方是工人俱乐部,一堆一堆的爷们儿围坐在俱乐部西头,严肃地、聚精会神地打牌。牌友们玩的是那种地方上喜欢打的“七落”,四个人一组,两个人一对,大家出牌,点子大的那对人赢,哪对最先赢满七摞,哪对最终赢牌。值得一说的是,对家双方都是要悄悄地给对方联手“使眼色”的。何为使眼色?就是悄悄地给你一个打什么牌的眼色讯息。眉毛往上翘翘,表示出黑桃;鼓鼓双颊是出红桃;动右嘴角是出梅花;露牙齿是出方片。这些动作,不能让对手发现。一旦对手发现你给联手使眼色了,就在前面压一张牌,当你下黑桃的时候,对手就翻牌,说:“你们使眼色了,黑桃我早就压上了。这样,你就出不了黑桃了。”其它的街巷打牌,就没有这么文雅了,随便使眼色,喊喊叫叫的,悔牌,耍赖,粗俗。后来听老人们说,时间长了,一些老练的练手们自己发明了一种新的“使眼色”的方法,比如收牌的时候,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巧妙地形成一个红桃的形状,就是要对方出红桃的讯息了。这些人很受尊重,都是雅士一级的牌友。
俱乐部里主要是放电影。电影,那个年代,对于我们懵懂的青年人来说,是可以看得见的神话。话剧团也在这里演京剧,农四师师部那边也有很多票友。记得我们伊犁日报社一美女干部也是唱京剧的,据说是名角儿,人长得像晚上的月亮一样漂亮。每次在俱乐部前面遇到她,她都是春风得意的那么个样子,很有成就感。
那时候,伊犁日报印刷厂有一哥们儿,叫米吉提,我们都叫他老米,比我大六七岁,喜欢听京剧。他是一个满杯式的人物,精明,嘴巴能说,社会经验丰富。每月开工资,我们平时狼狈为奸的几个哥们儿就浪到工人俱乐部,坐在烤羊肉串的摊子前面吃馕喝酒,一律AA制。有的时候没有位子了,就到俱乐部后面露天电影院前面,坐在草地上,要十来个烤包子,边吃边下酒,也是美滋滋的人间享受。对于喝小酒的人,下酒的东西越简单越好,这样才能喝出酒魂来,这也是民间遗留下来的规程。老米特别注意这一点,一旦有人提议下馆子吃半份面再开喝的时候,老米就反对,说:“你少耷拉,那能喝出酒劲儿来吗?一人来几个烤包子就行了,面回家吃去,老婆子是干什么的?”
老米无疑是一个宽泛的人。春天的时候,我们在农园里喝酒,他闻着那些花香,就能知道今年已经有多少蝴蝶飞入伊犁河谷了。我有的时候逗他,说:“老米哥,没有你不知道的东西。你知道酒是谁发明的吗?”他立马回话说:“男人。”我就笑。他是很智慧的,没有什么事情能难住他。一般的情况下,他喝酒就嚼一颗花生米或是油炸大豆压酒,然后喝口茶水就可以了。他说,几个人喝酒,炒八个菜九个菜,那无法享受酒的醇香和缭绕。男人喝酒,就是要给自己开窍,记住自己长大的那个门牌号码和把老婆骗到手的那些伎俩,要对得起那些花言巧语。老米的思维和我们不一样,他常说,爱情这个东西旧了以后比赛里木湖驿站的破墙还难看。翻新的办法有没有?有,天天出门的时候,拥抱一下老婆,玩一句甜言蜜语,也能日久天长。
上面说了一句“半份面”的概念,那个年代,这是伊犁河谷餐饮业里普遍顺行的一个人情。和现在所谓的小份面又不一样,那个时候的半份面是现在的两个小份面。酒哥们一小帮一大帮进来了,都需要先垫一点肚子,而后开喝,不易醉。虽然麻烦,但所有的饭馆和餐厅都能接受这种要求。实际上,“半份面”的概念也是酒哥们发明的。伊犁河谷餐饮业有一种说法:真正的大厨,是食客酒哥们教出来的。似乎也有道理,众多的食客们,口味吃法不一样,五湖四海的这些要求云集一起的时候,一种新的菜肴就出现了。比如现在的馕包肉,从前是没有这种吃法的。
在伊犁,民间喝小酒的这个遗风很有意思,简单,站着靠着走着都能喝。最大的特点是快,节省时间,二两的酒杯端起来一口闷,不拖泥带水,长长地喘口气,走人。当下,大街小巷里少有的一些柜台酒也保持了这种遗风。更多的时候,下酒的东西在兜里,掏出一杏子般大小的奶疙瘩,丢进嘴里,嚼着走人,也是一种醺幽幽的白日梦。后来,京剧《红灯记》的维吾尔语版本上演后,鸠山借曹操《短歌行》里的名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来迷诱李玉和的这个译文也迅速流传,译文也很贴近酒哥们的情绪——“喝好唱好,生命如此短暂。”大家带着这种心态,也能和路边的毛驴车、白杨树对话。
这种时候,我的老米哥就混进俱乐部听京戏。他常常都是这样,独自一人享受。我们就问:“老米,你能听懂那唱词吗?”他说:“你们不是糟践人嘛,有我听不懂的词儿吗?我有八个民族的朋友,他们的文字我也懂。天下的词儿都是一样的,就附加成分不一样。汉语复杂一点,但是把“的、得、地”搞明白了,一点麻达也没有。把这个秘密搞明白了,那些语言也都是你的朋友了。”我说:“那你讲讲,里面都在唱一些什么呢?”他说,两个大老汉对唱,白胡子老汉向黑胡子老汉说:“兄弟呀,我的胡子比你的胡子长,你为什么不尊敬我的胡子呢?”我们就笑,也不知是真是假。至今,大家聚餐聊这个话题,还津津乐道,好似回到了青年时代,浑身来劲,就多喝几杯,感谢往日里成全了我们的日日月月。
俱乐部四周的那些小吃,基本上是供我们这样好小酒的汉子们享用的小美食。羊肉串是一绝,味道鲜美,野味十足。我们四人,要两个薄馕,二十来串肉,就能吃好喝好打发酒瘾。而后,穷神仙一样地回家,也是美幽幽的一天。面肺子灌肠也是馋人的东西,蘸上油泼辣子,放进嘴里闭上眼睛咬嚼几口咽下去,也是提神的东西,历来是小酒人的好朋友。所谓的美食,不可能是普天下共享的东西。你的美食不一定合我的口味,有的人喜欢羊头肉和羊脑,有的人听着就摇头,也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的事情。后来,这些感受和生活,也成了我小说中的细节和一些对话。
我从小喜欢看电影。看过《阿娜尔汗》《战斗的早晨》《宁死不屈》《列宁在十月》《铁道游击队》《地道战》《小兵张嘎》《平原游击队》,后来看过《林则徐》和《静静的顿河》等众多的国内外电影。可以背诵里面许多经典的台词。那些难忘的细节情节、风景和人物肖像描写,后来也促成了我喜欢读书的习惯。我逐渐认识到,启蒙是一种综合性的感悟。“人间百态,酸甜苦辣,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一江春水向东流,天下谁人不识君”都在这里面,也是一种执着里的茅塞顿开。而电影,也是时间给人的一种恩典和寄存,提醒人在自己的位置上不要背对他人的鲜花和自己的机会。所谓的寄存,是时间将来定要来敲门索要的沉淀。
工人俱乐部最热闹的时间是周末。民间有说法:“周末甜蜜蜜,周日灰溜溜”。因为周末可以放开,周日里躺平休息。大家出来散心聚友,像我们这样的愣头青们,自然是要贪污老婆的买肉钱,聚拢一起,实现伟大的、甜蜜的、周末的半斤八两。AA制的灿烂在于,人人出份子,压力自己分担,自己的太阳自己看。最温馨亲切的地方自然是工人俱乐部,也因为离家近,喝大了可以端端地走着回家。这个小市场除了鸡和奶以外,什么东西都有,是解放路一带的一个风景线。人来人往,人人手里都有自己的小太阳。
人在喝酒吃肉的时候,视线内的一片片树叶都会变成唐吉诃德的风车巨人。瞬间,你会听到桑丘说:“哪有什么巨人呀,您再仔细瞧瞧,那不是巨人,是风车。”而后,那些叶片会变成百灵鸟,歌唱日子的甜蜜辉煌。这时候的小广场,师傅们都已准备满满,开始使出吃奶的劲儿吆喝,传递嫩香的羊羔肉的诱惑。伊犁人十分看好当年的羊羔肉,清香,烤两翻就好。撒好孜然和辣面子,几串下肚,那个香,就是爷爷留下的味道了。
就在这样的时候,“一分钱儿郎”就会出现在我们面前。平静、自然地说一句“一分钱、一分钱”,接着等我们掏腰包给一分钱,然后拿着钱就走人,继续转悠着开始他的这个“营生”。这个“一分钱儿郎”是一个有智力障碍的人,当时年龄也不到30岁,人长得魁梧,浓眉大眼,不幸的是,智力上先天不足,就干上了这个“一分钱”的“行当”。奇怪的是,他只要一分钱,给二分钱或五分钱,他都不要。有的人可怜他,给一毛钱,他也不要,摇摇头走人。人家问他为什么不要二分钱或五分钱,他愣着不言语,不愿意和人家交流这个秘密。这中间,他接过人家递过来的一分钱,整齐地放在左手里一沓黄色的一分钱上面,握住钱往前走,继续吆喝“一分钱,一分钱”,接受人家递过来的施舍。几乎所有的人都认识他,有的坐在里面的客人远远看见他,就备好一分钱,走过来,问候一声,把一分钱递给他,回原位坐好,继续小酒。那个时候,人人都有一分钱。
大家对他很友好,主要是可怜他智障,记得他左手还有残疾。而他总是冷冷地接过一分钱,说声谢谢,就走人。他继续转游着与食客和小酒们分享一分钱的时候,串肉师傅们也自然地备好一分钱,笑着递给他,向他表示友好。
那个年代,这个“一分钱儿郎”在这一带人们的心里,也留下了难忘的记忆。如果可怜一个人,是我们基本的品行,那么我们对于他们的记忆,也会自然地成为我们的哲学的一部分。他平时背一挎包,走在于其达利瓦子一带,转游解放路大街小巷,窥见各路汉子,收获他们的同情和友谊,走遍大半个城市街区,认识了太多太多的人。有的路人叫住他,主动给他一分钱,有的人也逗他玩,说:“哥们儿,两分钱要不要?”他不言语,说一声:“一分钱,一分钱。”然后就等人家给钱。
我们伊犁日报社印刷厂的许多哥们儿也是经常赏他一分钱,几乎都是在工人俱乐部那一带。大家喝了二两以后,就比较自然地慷慨了,一分钱就好出手了。我们圈子里就数老米嘴刁,多次追问他,为什么不要两分钱?他仍旧不作答,继续吆喝一分钱,收好一分钱,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人。
后来我问过许多老人,他们也说不清楚这“一分钱哥们儿”为什么不要二分钱或五分钱。有的人说,他是知足常乐吧,再说了,一分钱好要啊。我点点头,表示认可。但是心里面,还是有疑问的。真是这样的吗?他人能释然另一他人的精神谱系吗?也是,这茫茫人世有太多的疑问。
中间过了好多年,他人不见了。我们就打听,也是那些串肉师傅们消息灵通,说:“走了,病了大半年,没有站起来。就是说,在人间的馕吃完了,上公墓了。我们还活着,就是属于我们的份子馕还没有吃完。你们也抓紧时间喝,不要留下遗憾。”
回忆,就是沐浴从前的阳光。甚至有些风雨,也不会隐藏哺育我们、成全我们的那些笊篱,扭曲我们的心曲。在我们手脚忙乱的时候,那些甚至逃离我们的记忆,也会成为我们在窘境处的一面面镜子,出现在我们汗流浃背的旅途中,让我们茅塞顿开,衔接新的数学和哲学,在它们的间隙里,盘点我们的历程,继续编辑那些风和日丽。在岁月的召唤下,向麦田看齐,紧握古老的镰刀,在今天无人机的神翼下,播种生命的豪情满怀,回馈人间大地的恩泽,收获崭新的灵魂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