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朵

2024-12-03 00:00:00任乐
伊犁河 2024年5期

婆婆说:“这回生的如果还是丫头,你就不要回来了。”

朵朵腆着大肚子正往门外走,听婆婆这样说,心里不由地打了个寒颤。她知道婆婆不是吓唬她。

公共汽车停在镇上,车门已打开,别人都站起来开始下车了,朵朵依然呆坐在座位上,想着十几天前她临走时婆婆的那句话。最后车上就剩她一个人了,她才突然回过神来,赶紧拎起包下了车。

天阴着,四周灰蒙蒙一片。朵朵左右望了望,走进旁边一家餐馆,找了个座位坐下。身着绿色短裙的女服务员立刻过来给她倒茶,问她吃什么。她看了下贴在墙上的饭菜价目表,要了碗最便宜的汤面,呼噜呼噜地吃起来。她确实饿了。昨天中午泡了包方便面,晚上什么都没吃。今早上起来收拾了一下,就急急忙忙往车站赶。车站附近有家早餐店,她本想去那家早餐店买几个包子吃,可是到了店里,发现前面蒸出来的包子已卖完,后面的刚上笼,还得等好一会儿。她怕误了班车,就没等,赶紧去车站买票,十几分钟后,坐上了开往镇上的班车。一路上水米未进,现在都快小晌午了,她能不饿吗?

吃完饭从餐馆出来,朵朵又想起婆婆说的话,并且在心里问自己,不回来我去哪呢?这时她真的有种无家可归的感觉。在街边上呆立了片刻,她慢慢穿过马路,犹豫了一下,进了一家商场。这是镇上最大的商场,里面日用百货、服装鞋袜等应有尽有。她在陈列各种女鞋的货架前面浏览了一会儿,突然被一双红色皮鞋吸引住了。

去年夏天,学校放暑假的时候,她的好朋友杨子来看她,她的魂就让杨子脚上的红皮鞋勾走了。她太喜欢那双红皮鞋了。从那时起,她就有了一件心事——以后有了钱,一定要买一双红皮鞋。

现在她身上就揣着钱呢。

就在她仰着头看那双鞋的时候,卖鞋的女孩走过来说:“想买鞋嘛?你可以拿下来看,这是刚进的新款,今年特别流行。”女孩边说边将那双红皮鞋从架子上拿下来递给她。朵朵接过鞋心里一喜,这正是自己喜欢的样式。半高跟、尖头,而且鞋跟也粗粗的,不是又高又细的那种。那种是专给模特设计的,就不是干活人穿的。

当然朵朵买红皮鞋不是为了干活穿,干活时她也舍不得穿。她要在吃席或是赶集的时候穿上,再系上杨子给的那条红丝巾,昂首挺胸地走在人群里美上一回,让那些瞧不起她的人开开眼。她知道,自己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样有模样,只是平时不怎么打扮,要是稍微打扮一下,再配上像样点的行头,走出去不比村上任何一个女人差。

看着手里的红皮鞋,朵朵怯怯地问:“能试一下吗?”

“随便试随便试!”女孩说,”你穿多大码的?”

朵朵脸红了,她平时穿的都是自己做的鞋,结婚时候买过一双红平绒鞋,早都忘掉是多大码的了。

卖鞋的女孩很机灵,瞅了瞅朵朵的脚说:“你穿三七的差不多。”然后她就从货架下面拿出个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双三十七码的鞋让朵朵试。

朵朵接过鞋,背过身去脱下自己的鞋,将脚快速伸进红皮鞋里。她的袜子破了,脚趾头露在外面,怕让女孩看见。

鞋穿上大小刚好。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现穿上这双红皮鞋似乎高了一些,人也精神了一些。

“这鞋多少钱?”她问。

“本来卖二百九十八,现在搞活动,只卖二百三十八。”

朵朵一听,心立马就凉了,二百多呢!不行,太贵了。脱鞋的时候,她似乎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没舍得买。她赶紧换上自己的鞋,逃也似的离开商场,没入了街上来往的人流中。

街两旁都是店铺,各式各样的招牌争相辉映,沿街还有许多小商贩在摆摊,叫卖声此起彼伏。以前,朵朵每次来到镇上,不管买不买东西,都要转着看一看,从这头转到那头,再从那头转到这头。今天她却没那心思,沿着马路朝前没走多远,就向西拐过去,踏上一条通往村上的小路。

镇上到村上有一条大路,是铺了油的,光堂堂的,只是绕得太远。平时村上的人来镇上,开车的走大路,步行的都走这条小路。小路虽然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但比大路近得多。

小路两边除了果园就是麦田。时值五月中旬,放眼望去,远远近近全是深深浅浅的绿色。朵朵走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累了,就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想喘口气再走。平时她在地里干活都不输给男人,走这点路算什么。但是现在不一样,她生完娃娃才刚刚七天,身子很虚……娃娃,她想起了她的娃娃,这个娃娃以后长大也不知道啥样儿,以后还能见到她吗?唉,肯定是见不到了……这样想着,她不由得伤心起来,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心情也像脚下的小路一样跌宕起伏。

这时她又想到了杨子。她跟杨子同村同岁又是同学,小学和初中她们都在一起,上下学路上一直结伴而行。她们两个学习都很努力,都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两人既是竞争对手又是好朋友。

杨子家里条件好,所以她初中毕业后就顺利地上了高中,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就在市里一所中学当了老师。

她就没有杨子那么命好,她刚出生就被父母扔了。她现在的父亲当时因为家里穷,四十多岁了还没结婚,把她从田埂上捡回来,辛辛苦苦地抚养大,还让她上学,上到了初中毕业。高中要到县城去上,要花很多钱,父亲没有能力供她了,她就不上了,回家帮父亲种地。二十岁那年,她结婚嫁到了刘家。

现在想来,自己结完婚这几年都做了些什么呀?除了下地干活,就是生娃娃。五年生了三个。前面连着生了两个丫头,公公婆婆和丈夫就很不高兴,经常对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村上的人也拿鄙视和嘲笑的眼光看她……怀上第三个,害口的时候,特别想吃酸的,她心里就暗暗高兴,想这回肯定是儿子,不是都说“酸儿辣女”吗?谁知最后还是生了个丫头。

朵朵叹了口气,仰起脸把头发朝后甩了一下,像是要把烦恼和委屈都甩掉一样,然后就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远处的山坳里,稀疏地洒落着几户人家。绿色的庄稼把一切都覆盖起来,听不到人声,只觉得凉风嗖嗖地在耳边细语。

有时候,朵朵也觉得挺对不住刘家的。在乡下,儿子是家里的顶梁柱。光有女儿没有儿子,就比别人矮半截,在村上就抬不起头来……

可是,这也不能全怪她呀,杨子给她说,生不下儿子,不是女人的问题,不是有句话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嘛。种的是瓜怎么能长出豆来呢?朵朵仔细地想了一下,觉得这话有道理。

朵朵边走边用手摸了摸揣在身上的钱,心想,回去把这钱给婆婆,也许老人家拿到钱一高兴,就能绕了自己。

这时她又想起了那双红皮鞋,觉得还是很喜欢。今天虽然没舍得买,可她并不后悔,也确实太贵了,等以后生了儿子,让刘永昌给她买。她要穿上丈夫买的红皮鞋,在村里那些有儿子的骚娘们跟前走几个来回,灭灭她们的威风。想到这,朵朵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到家已经中午了,朵朵走到街门口有些紧张,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稳了稳神,然后才慢慢推开门进去。正在厨房门口边吃饭边说着什么的一家人突然都噤了声。

公公婆婆朝她望了一眼,都低下头继续吃饭,丈夫刘永昌看看她,又看看母亲,没作声。两个女儿看见她,高兴地叫着“妈妈”朝她跑过来。她赶忙蹲下身将女儿揽进怀里,眼泪不由得流了下来。

十几天没见,女儿肯定想她了,她也想女儿。但后面还有事情等着她呢,她能不能过去这一关还不好说,所以她现在顾不上跟孩子亲热。她放下包,用手摸摸她们的小脸,止住眼泪小声说:“你们先到爸爸跟前去,妈跟爷爷奶奶说说话。”

刘永昌走过来把两个女儿拉了过去。

朵朵走到公公婆婆跟前说:“爸,妈,我回来了。”

公公婆婆都没吭声。

朵朵说:“我也想生儿子,谁知又是丫头。我送人了,是城里的,两口子都有工作,娃娃以后不会受罪。”

公公婆婆还是没吭声。

朵朵从内衣里掏出一沓钱,双手递到婆婆面前说:“那家人给了三千块钱,我一分也没动,都在这呢,妈你收着。”

婆婆没有接,头侧到一边不看她,也不说话。

婆婆是一家之主,她要是不接这钱,问题就严重了。她临走时候婆婆说的那句话,像块石头一样一直压在她心上。

她刚结婚那段时间,婆婆对她特别好,每次去镇上赶集,买了什么好吃的回来,都要首先拿给她吃。从小就没有享受过母爱的她,觉得从婆婆这里得到了补偿。后来,因为她没有生下男孩,婆婆对她的态度就变了。

她生下老大时,问婆婆:“娃娃的小名起个啥呢?”婆婆冷着脸说:“你想起啥起啥,我不管。”她说:“那就叫大丫吧。”婆婆再没理她。她大丫大丫地叫了几天了,婆婆突然气哼哼地说:“以后再不要叫大丫,叫领弟!”

生下老二时,婆婆就黑着脸让刘永昌和她离婚,还让刘永昌把娃娃偷偷抱出去扔了。她知道后疯了一样跑出去把娃娃找回来,跪下求婆婆把娃娃留下,并说以后一定给刘家生个儿子。娃娃的小名叫什么,这回她不敢问婆婆了,就随口叫了个二丫。婆婆一听更来气了,瞪着眼睛说:“丫啥丫?大丫不行又来个二丫,你是不是还想整三丫四丫呢?有完没完了?叫跟弟!”

这次生老三,是刘永昌陪她一起去县医院妇产科的,娃娃生下来以后,刘永昌听说是丫头,脸一拉扭头就回家了。她心急火燎地给护士说要把娃娃送人,求护士给帮忙找个人家。她知道这个娃娃绝对不能带回家,带回家不仅婆婆会把娃娃扔掉,还要让刘永昌跟她离婚。

还好,护士没过几天就领来了一个中年女人。女人来时还带着小孩子的衣服和被子,全是新买的。临走给了她一沓钱,说是营养费。拿着这钱,好像是她把女儿卖掉了一样。当女人把娃娃抱走的时候,她的心也像是被人摘了去。她真想追出去,但忍了几忍,没有追,她知道,娃娃跟了人家,比跟自己好。

她伤心了两天,然后决定回家。

她见婆婆没有接钱的意思,赶紧蹲下将婆婆的手抓住,把钱塞进去,然后看着婆婆的眼睛说:“妈,是我对不起刘家,对不起永昌,你老看在我还算孝顺的份上,再给我一次机会。”

静默了一会儿,婆婆抬起头说:“不是我逼你,你也知道,永昌再没有兄弟,你要是生不出儿子,刘家就绝后了。在农村,没有儿子,就比别人矮半截。”

“妈,我知道。”朵朵开始抽泣。

婆婆接着说:“等以后领弟和跟弟嫁了人,你们两个老了,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我和你爸死了,连个摔灰盆子的人也没有……”

朵朵不知再说什么,只是哭,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婆婆虽然还沉着脸,但话已经软了下来。婆婆说:“快去吃饭吧,吃完回屋里去,没出月子的人,再不要乱跑了。”听了这话,朵朵放心了,这说明婆婆已经原谅她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日子过得还算平静,丈夫和公公婆婆在地里忙活,朵朵在家负责做饭和照看孩子。虽然不像别人那样正儿八经地坐月子,但抽空也能在床上躺会儿。谁知,好景不长,这样的日子没多久就结束了。

那天,村上有个人家给儿子娶媳妇,刘永昌去吃席。吃完回来就一声不吭地上床躺下了。朵朵坐在地上的小木凳上纳鞋底,以为他喝多了酒,就没有理他,后来见他在床上翻来翻去地,并不像喝多酒的样子,就说:“睡不着你就到地里去吧,爸妈都在玉米地里间苗呢。”刘永昌没吭声,朵朵就想,不去算了,就让休息上半天吧。

两个女儿出去玩了,朵朵一个人坐着无聊,就想跟刘永昌说说话。她说:“永昌,你还记得去年杨子来我们家时,穿的那双红皮鞋吧?镇上就有卖的,跟她那个一模一样。”朵朵自顾自地边低头边纳鞋底边说,“我还穿上试了一下,特别好看。”说着满脸的笑,好像已经把那双鞋买来穿在脚上了。

这时候刘永昌开口说:“我今天吃席的时候,坐的一桌子人,唯独我没有儿子,酒喝到半浪里,人家就拿这事嘲笑我。”

朵朵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看着刘永昌说:“酒桌子上没高没低的啥不说,不要理他们。”

朵朵还没有反应过来,枕头就朝她头上飞了过来。刘永昌猛地坐起来破口大骂:“你个没用的东西,为啥别的女人能生出儿子,就你他妈的生不出?”

朵朵也来了气,应道:“生不出儿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错。我同学杨子说,生男生女是男人的事,就和种地一样,你撒什么种,地里就出什么苗。你种的是瓜能长出豆来吗?”

刘永昌一听更来气了,指着朵朵骂:“再不要给老子提你那个同学,连婚都没结她知道个锤子!谁说老子种的是瓜?老子瓜也种了豆也种了,是你的地不行,只长瓜不长豆。”

朵朵也不让,说:“我的地咋么不行?我的地既然能长出瓜就能长出豆!”

平时逆来顺受的老婆今天竟敢跟自己对着嚷,刘永昌的火噌一下就冒上来了,跳下床怒冲冲地朝朵朵奔过来。

朵朵一看事态不对,撒腿往院子里跑,刘永昌顺手操起地上的小木凳砸过去,凳子落在了朵朵腿上,疼得她大叫一声蹲在了地上,两手抱住腿半天没站起来。刘永昌见状愣了一下,然后就转身回屋去了。

朵朵拉起裤腿,见腿上黑青了一大片,就忍着痛摁住揉了揉。她没有哭,她的痛不在腿上在心上。

朵朵以前也挨过刘永昌的打。她挨了打从来不对公婆说,也不给父亲说,她怕老人家知道了心疼,她只给好朋友杨子说过。

这天晚上,朵朵翻来覆去睡不着,躺在被子里反复想着自己的处境,想着生孩子的事。虽然自己在婆婆跟前说一定给他们生个男孩,但这事哪是自己能决定的?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时候,村上有一户人家,一心想生个儿子,可是,生一个是丫头,生一个还是丫头,一共生了九个丫头,都没生出儿子。刘家人想男孩想疯了,如果下次她生下的还是丫头,婆婆肯定要让刘永昌跟她离婚。与其等到那一天被他们撵走,不如自己现在就走。

杨子曾经给她说,女人首先要自立,自立了才能自强,才能真正地活出自己,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当时她不大明白,现在似乎懂了。她决定也像村上其他那些年轻女人一样出去打工挣钱,不仅要自己养活自己,以后还要把年迈的父亲接到自己跟前,让他过上好日子;还要好好培养两个女儿,让她们将来上大学;还有,等自己挣上钱了,一定要买一双红皮鞋。

第二天,朵朵把全家人夏天穿的衣服、裤子全翻出来,该缝的缝,该洗的洗,忙活了一天。晚上睡觉前,她把自己的身份证和杨子的地址找出来,仔细地塞进装衣服的提包里。

这一夜朵朵既兴奋又紧张,一直没有睡踏实,天还没亮她就起来了。

她看了看熟睡的女儿和丈夫,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从对面的厨房里拎出自己昨晚放好的提包,轻轻打开院门。

夜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朵朵几乎是在小跑,出了村她才放慢了脚步。前方已泛起淡淡的曙光,她想那就是自己要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