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低空飞行

2024-12-03 00:00:00陈建明
伊犁河 2024年5期

发小阮绵元打来电话时,我正在街口米兰超市喝酒。一瓶半斤装的二锅头快见底了。因要腾出一只手来接电话,我手一抖,还没喝干的酒瓶失手掉落于地,摔了个粉碎。

我心疼那最后一口酒,抄起电话就骂:“‘软绵绵’,你个二货,青天白日追魂夺命call,干什么?”

阮绵元被我吼了一嗓子仍笑嘻嘻地说:“泥哥,你怎么这么糊涂,天上掉馅饼了,满河发大水,你还蒙在鼓里。”

我愣了愣,赶紧掏出刚买的彩票来看看,确定没有意外,连个五块的末奖都没有中,又拿起电话骂:“‘软绵绵’,你要死,没事来逗你大爷。”

阮绵元压低嗓子,神秘地说:“泥哥,新修的高速公路打你家老房子后过,你马上要发达了。”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啪”的一声,又一瓶二锅头惊摔于地。

我说怎么回事呢,阮绵元还是头一回这么亲热地叫我。我的大名阮成倪,小名“泥巴”。打从出生那日起,我老爹阮老祥、老娘廖翠花、隔壁有家伯以及一起长大的几个发小都叫我“泥巴”,仿佛吃定了我这一辈子再也改不过被人踩在脚底践踏的命。由此我认定老爹并不真爱我,连起个名字都这么不走心。

毕竟,有谁会欢喜一个完全长得不似自己的娃,就像萝卜地里冒出了一棵白菜,怎么瞅怎么不顺眼。

我老爹阮老祥矮矮胖胖,鼠眼,秃头,活像个贪吃了灯油的地鼠精。我的样貌一点儿也不似我老爹,反倒手长脚长,人模狗样。我的母亲廖翠花也是矮矮墩墩的女子。奇怪的是,这水缸般的两口子竟然生出个生性跳脱的二郎神来。我没有第三只眼,倘若有的话一定会手持照妖镜照照我自己,看看是何来历。不为什么,从十几岁起,我就在心里怀疑我是不是我老爹的种,至于到底是不是我老娘送了老爹一顶绿油油的帽子就不得而知。也是没影子的事,毕竟以我老娘的模样和年纪,以及得理不饶人的泼辣性子,瞅谁都像仇人,她要能有个相好的那才怪。唯一有嫌疑的就是隔壁有家伯伯,毕竟两家离得近,搬个楼梯一翻墙就到了。有家伯娘在世时,我们两家都是互通有无的。有家伯的婆娘是四十岁上患癌去世的。她死后,成了鳏夫的有家伯来我家更勤了。但凡有点好吃的,我娘一定会给他们家匀一点,来了客人也一定会叫有家伯过来喝杯酒。端茶递碗间,我娘廖翠花那个热情劲,活像捡到了宝。

有家伯身材高大,常年打猎,眉目间有股英气,身后常常跟着一条威风凛凛的大黄狗。就外表而言,我笃定我和他之间一定有些什么关联。这让我感到沮丧。不过,至少有家伯看起来比我老爹强多了。关键是人家不缺儿子,有家伯家里已有四个小山一样的男娃,能吃能喝,没了娘,个个饿得眼里发绿光。

这样一比,还是我老爹好。

阮老爹和我娘廖翠花但凡有好吃的总是尽着我来,家里没有的也总是想方设法替我张罗。打归打,骂归骂,长到十八岁离开家去城里读书,他们老两口从没少过我一口吃喝。村里人喜欢背地里叫我“泥巴”,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我从一丁点大起,就被阮老爹和廖翠花惯出了毛病,好不容易挨到上学的年纪,更是淘得没有边,进了学堂门,也没认真念过几句书。初中毕业后,阮老爹和我娘廖翠花掏出一笔钱来给我买了个城市户口,又花钱顶了个技校指标,把我弄到技校去混了三年。从技校毕业后,老爹老娘的家底也差不多掏空了。好在技校包分配,我好歹也混了个机械厂的饭碗。那时,机械厂尚且红火,满大街跑的都是我们厂生产的自行车,每辆自行车的车轱辘都经过了我的手。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勾搭上了隔壁钢厂子弟学校的一名女老师,顺理成章地把她变成了我的女人,短短一年内火速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

鉴于我的绰号叫“泥巴”,颇有些烂泥扶不上墙的意味,而岳丈家里只有两个女儿,所以我妻子石朴凤坚决让儿子跟她姓“石”,并给儿子起了个小名叫“小石头”。

对于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好不容易一枪正中靶心完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给我们老阮家种下了一棵独苗苗,这让我在老爹老娘乃至亲戚朋友面前倍感荣光。村里老人们更是常常拿我当榜样来训自家孩子:“你瞧瞧人家泥巴,小时候是不争气了些,可长大后多给他父母长脸,早早地给他爹娘添了个大胖孙子。长脸啊!”

这话听得多了,得意劲一过,就像自行车轮胎泄了气,再好的钢毂也只能是一堆破铜烂铁。

先是为了小石头跟谁姓,我和石朴凤这个死脑筋的女人杠上了。因为爱情是半哄半骗得来,我在石朴凤面前本就少了些底气,再加上石家好歹也是个工人阶级,在县城里还有几间八十年代的老房子,老丈人嘴里虽然骂骂咧咧,却不时透露出口风,石朴凤和她姐姐谁生了儿子,这老房子就给谁。这样一来,小石头跟谁姓,不单只是我们夫妻俩之间的事情,更上升到两个家族之间的斗争。

尽管我的态度相当坚决,但终究敌不过姓石的强硬。小石头的户口妥妥地上到了老丈人名下,并且给起了个大名叫石磊。前头缀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还不算,后面还叠加了三块石头。

我气得好些天没给石朴凤好脸色看。

回到家,我只得告诉老两口,小石头虽然叫四块石头,但不管几块石头都姓阮,阮石磊,光明磊落的磊。

好在老阮头有了孙子欣喜若狂,也顾不上核验户口本。反倒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从此我在这个家里仿佛就没有了存在的价值。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小石头回来,他俩压根就不像从前那样疼我,不,简直就是没有正眼瞧过我,该干嘛干嘛,一边凉快去。

我在城里那个家的待遇也基本无差,除了吃饭睡觉做爱,我和石朴凤再无半点交流,感情急转直下。到了二零零五年,机械厂正式倒闭,满大街再也看不到我亲手安装的车轱辘,我在这个家里也彻底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我终于被扫地出门。他们似乎忘了我在这个世界上也曾经做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不是吗?试想看,还有什么比创造一个新生命立下汗马功劳更为荣耀?他们不知道,生而为人,这么多年,我已经很努力了。

离婚后,我将那套厂里分的三居室让给了石朴凤和儿子,转身搬进了一间专供下岗工人居住的廉租房,每天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直到所有的摊贩都打烊才东倒西歪地回家。有时酒劲一上来,撑不到家,干脆就倒哪躺哪。

有一天,我酒醒了,忽然想去学校瞅两眼儿子,正好听到小石头跟他外婆在鹦鹉学舌:“你爸就是个酒鬼,烂泥扶不上墙。”

“我爸就是个酒鬼,烂泥扶不上墙。”

那一刻,我的拳头攥得紧紧的,理智却告诉我,赶紧逃,别让儿子看到我这副鬼模样。

阮老爹是在郁郁寡欢中离世的。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小石头一天天长大,矮矮壮壮的身材倒有几分像阮老爹。有人说是隔代遗传,我是不信。我记得我在把石朴凤的肚子弄大前,隔壁钢厂有个戴眼镜的矮胖子在追她。由此,我严重怀疑,我父亲不是我父亲,儿子也不是我儿子。这些年来,疑心病与酒精一道折磨着我,让我日日夜夜既颓成狗,又兴奋得两眼发光。

2

事不宜迟,我爽快地付了酒钱,坐上前来接我的阮绵元那辆三手桑塔纳,吭哧吭哧地回到了老家阮家村。

正是掌灯时分。我抬脚进屋,老娘廖翠花正慢吞吞地从锅里端出一碗粉蒸肉来。桌上摆着一碟泡椒,一碗蛋花汤,两副碗筷,很明显不是为我而备。我想起刚刚走过廊檐下,隔壁有家伯正准备出门,随即猜到这副碗筷是为谁而备的。我的突然归来肯定把老娘吓了一跳。她抬起昏花的老眼看了看我,似乎在确认来人是谁。

自从老爹过世后,我极少回家。老娘似乎也陷入了深深的悲伤之中。母子之间逐渐因冷漠而疏离。

想起隔壁的有家伯,我就为死去的老爹抱不平,不自觉地带了点情绪,坐下来粗声粗气地抓起多余的那双筷子就开吃。

廖翠花坐在一边并不动筷,只把那一碗粉蒸肉往我面前挪。我被她盯得浑身发毛,起身四处去寻酒,却在窗台上找到一只褐色的瓶子,乍一看还以为是瓶活络油,仔细一瞅,原来是瓶“国公酒”,想来也是替有家伯准备的。

半斤酒下肚,我壮了壮胆,开门见山地问:“妈,听说我们的老房子马上要征收了?”

“我也不清楚,你问村支书去。”

娘不动声色。我接着喝酒。酒很快见了底。借着酒胆,我又问:“妈,你是不是准备跟隔壁有家伯搭伙过了?”

“你哪只眼看见我们搭伙过了?没良心的狗崽子。”

廖翠花顺手抡起筷子就要来抽我。我向后一躲,连人带椅掀翻在地。我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仍旧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嘟囔着:“别以为我不清楚,这么多年来你们明来暗往的,瞒得了别人瞒不住我。”

廖翠花提着笤帚来追打,我早已跑得没了影子。

第二天,阮绵元陪我来到村部咨询关于拆迁赔偿的事情。老支书也姓阮,还是我未出五服的族叔。他从老花镜下乜斜了我一眼,并没有搭理我。我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这时,从旁边走过来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热情解释。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但按照规定,我的户口不在本村,房产和土地证上都是写的我老爹的名字,所以这笔钱我没有份。

“怎么可能?他可是他爹的亲儿子,有财产继承权的,怎么就没有份呢?”阮绵元显得比我还激动。

我努力抑制住心头的恶气,扯住阮绵元,又回问了句:“具体有多少钱?”

“对不起,无可奉告。”

我正要发火,老支书放下报纸,深深地瞅了我一眼,不紧不慢地说:“我可听说,你老爹在世时,你常对外人说你不是他的亲儿子呀。现在你拿什么来证明你是他亲儿子?有什么脸面来领他的钱?这样吧,要么你能拿出你和你爹在一个本的户口,要么你让你娘来跟我们说,她说你是你爹的亲儿子,有权继承财产,我们就给你开具证明领取征收款。”

说罢,老支书扬长而去。

3

长到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荒唐的事,我得证明我自己,证明我是我爹的儿子,我爹是我爹。这事看似简单,实则麻烦。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差不多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可谁又能证明我是我爹的儿子?我的户口在上技校那会就迁出去了。我没有出生证明,那会只有接生婆。接生婆现如今也不在了。家里的土地房子都在老爹名下。至于老爹,早就去见阎王了,亲子鉴定更无从做起。唯一可靠的是母亲的证词,可我都把母亲给惹毛了,她现在估计恨不得打死我,怎么还会来支持我?

思来想去,阮绵元给我出了个馊主意,让我扮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由他在旁鼓吹:“瞧瞧,泥巴多可怜。下岗多年,老婆不要,儿子都跟外人姓了,现在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各位叔叔伯伯们,你们看在他父亲的份上,就给他做个见证,让他拿到属于他的那一份家产吧。”

说着,阮绵元贴心地递上一封早就拟好的血书。

这番话臊得我一张老脸是又红又绿,头都快钻到胯下去了。我先是真演,演着演着是真眼泪婆娑了。阮绵元说的这番话假是假了些,但仔细论起来却是大实话。放眼望去,村里的年轻人里面,比我还惨的也寻不出几个。我也想不明白,好好的,我怎么就混成了这副鬼模样。

阮绵元为了让我拿到那笔拆迁款后借钱给他换了那辆三手桑塔纳,也是绝了,不但请人伪造血书,还声泪俱下地替我鼓吹造势。

我厚着脸皮跟在他身后挨家挨户地走。邻里都是几十年的老街坊了,有人看也不看就刷刷签了,有人抖抖索索地翻来覆去验那封血书,验完后直抹眼泪,顺带勾起了当年有关我老爹的诸多回忆。也有几人绵里藏针,不但拒不签名,还拍着桌子骂:“泥巴你真是良心被狗给吃了。你爹你娘一辈子省吃俭用拉扯你长大,掏光家底让你在城里安家落户,娶妻生子,哪点对不住你了?你居然打起你老娘财产的主意来了。你还是不是人?”

我被骂得落荒而逃。阮绵元一边逃一边替我分辩:“大伯你真是,这不是替泥巴争,是替他父亲争,也是替他儿子争。你们不知道,泥巴要再不出头,这家里的门都不知朝哪里开了。”

“滚犊子,再到这里胡说八道,我放狗了。”老人作势要放狗咬人。我只得领着阮绵元抱头鼠窜,心里却真不服气。我笃定我老娘跟隔壁有家伯暗里有来往,这要是真让他们老两口搭伙,那我家的那笔拆迁款还不多了四个如狼似虎的兄弟一起分?到时还有没有我的汤喝谁说得准。

我又想起从前见过的我娘那个碧玉扳指来。那玩意儿据说是清代的东西,小时候我见过,据说是祖上传下来,还是成亲的时候我老爹送给老娘的唯一的信物,后来不知所踪。那物什如果留到现在应该值几个钱。离婚后,我有好几次想要打那个玉扳指的主意,不料不论我怎么问,一向疼我的老娘一反常态,一口咬定那东西早就不见了。我怀疑肯定是娘藏起来了。一枚死物都不肯留给我,这白花花的银子,娘八成不会全给我。

不管怎么样,我拿着这份签了许多名的血书,赶紧去村部。哪知老支书一点儿也不买账,坚持要我娘点头同意并出具书面委托书,才愿意证明我是我爹的儿子,只有这样我才能拿到属于我的那一份赔偿款。这摆明是难为我呀。

4

在村部磨了半天,我又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家里。老娘见我悻悻而归,似乎早就预料到,丝毫也不奇怪。

我想起我小时候每回犯错,眼看要挨打时,只要娘的竹鞭一动,我便抱住她的腿大喊:“娘,娘,我再也不敢了。”

听到我求饶,刚才还怒气冲冲的娘脸色立即缓和下来。那竹鞭高高扬起,却是轻轻落下。我假惺惺地挤出几滴眼泪,鬼哭狼嚎地嚎几句。老娘再也绷不住,骂了句:“前世养了你这个讨债鬼”,便丢下竹鞭,做自己的事情去。

我老爹不动声色地在一旁看着我演戏,似乎早就笃定娘不会真揍,也不来劝,自顾自地喝着酒。

想到这,我径直走到屋外的瓜棚下折了一根竹枝进屋,扑通一声跪在廖翠花面前。

“娘,我错了。您打我吧。”

廖翠花正端着簸箕在那里拣选黄豆,闻言头也不抬地说:“你这是做什么?我可当不起这么大的礼。”

我又用膝盖贴地朝前挪了两步,涎着脸皮说:“娘,我真错了。我不该听阮绵元的撺掇。我也不该怀疑你和有家伯。娘,您可是我的亲娘,您还能不心疼您儿子吗?”

娘仍旧安静地拣豆子。

我一急,忍不住又口出妄言:“娘,难不成我真不是我爹的儿子?即便那样,也总归是您身上掉下来的肉吧。您的钱不留给我难道还留给外人?”

“混账东西,还真被你说对了,你还真不是你爹的儿子。”说罢,娘干脆端起簸箕走到里屋去,丢下我一个人愣在那里。

我想起三岁时,爹在几十里外的工地上修水库,路太远,舍不得车费,一个礼拜才回家一次。每次回来,爹总是带一袋香喷喷的肉包子给我们娘俩。那是他从每天的早饭里抠下来的。等到回家的那天,攒了整整一个星期的包子都快馊了。我还记得,刚跨进家门,老爹便兴奋地从怀里掏出那袋还带着他体温的包子来。我看见包子眼里放光,老爹却还在使劲地哄我喊他:“乖仔,叫爹。”

我急着吃包子,怎么也不肯叫他。老爹把手里的包子扬得高高的,让我跳着去够。我急得眼泪汪汪。这时,娘在一旁一个巴掌就挥过来:“你个死鬼,叫你把孩子弄哭”。

结果到了半夜,因为吃了变质的包子,我开始上吐下泻。廖翠花气得把阮老爹赶到厢房去睡,自己守了我整整一夜。床上已被我拉得不成样,娘便抱着我倚靠在床头睡。我的上半截身子裹着被子缩在她怀里,下半身露出一截屁股来,屁股底下窝着一只小马桶,想拉就拉。娘就用这样的姿势蜷缩着抱了我一整晚。

我自小跟阮老爹不亲,跟娘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亲娘儿俩。我这个懒散的性子也就是她老人家给惯出来的臭毛病。不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大,我还真是一团不知摊在哪的烂泥巴。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和娘这么生分了?

过往如烟,想到这,我老老实实地爬起来,到厨房生火做饭。

娘从坛子里捞了我爱吃的泡椒,又煎了几块焦黄喷香的坛子肉。娘儿俩在灯下默不作声地吃饭。

娘年纪大了胃口越来越小,稍稍动过筷子就放下了碗。

为了打破这沉默的尴尬,我又主动说起了小石头。一提到孙子,娘的眼里立即有了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自从我和石朴凤离婚后,小石头已经有好长一阵子没回来看过奶奶了,大部分时间由外公外婆领着。

睡觉前,我破天荒地给娘倒了盆洗脚水。趁着她高兴,又开始旧事重提。

“娘,您看,我是您唯一的儿子,您不抬举我谁还抬举我呀。”

娘没有说话,不小心踢翻了盆,水漫了一地。有些浸到火塘边上,水遇上火,发出“滋滋”的响声。

我起身去阁楼睡觉,刚上几个楼梯,又忍不住回过头来问:“娘,还记得小时候那个玉扳指吗?哪去了?您说句实话,是不是给俺老爹带到棺材里去了?娘——我到底是不是咱爹的儿子?”

昏黄的灯下,娘花白的头颅微微发抖,似乎气得不轻。

好久没在家过夜,阁楼上的被褥有些潮。我睡得一点儿也不踏实。

睡到半夜,我猛然发现泥糊的墙缝里透着莹莹的绿光。我一跃而起。果然,老娘的那枚玉扳指静静地躺在墙缝里。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正当我伸手去抠那枚扳指时,原本绿莹莹的扳指忽然活了过来,变成一只薄薄羽翼的蝉,扑棱着要飞走。我赶紧一把上去就擒住它。没想到那小小的虫儿劲奇大,竟然连带着把我带上了天。我这才发现我已经变成了一只虫子,紧紧地贴在蝉的背上。黑夜里,风在我耳边嗖嗖地吹着。我害怕地紧紧抓住蝉的翅膀,极力让自己不至于坠落。那只蝉载着我飞出窗口,飞过窗前的大柚子树,飞过庭院、村庄,飞向原野,飞向月亮。我有些慌了,这没完没了的是要飞到哪儿去呀。

就这么心念一转,蝉就飞得低了些。我大喜,试着附耳低语:“小东西,飞低些,再低些。”

蝉果然就从半空中缓缓降落,贴着地面飞行。

夜色朦胧,虫声密织。雾漫的旷野里,一个老头正急急匆匆地赶路。我从他身边飞过,忽然觉得有些熟悉,猛地回过头一看,那人竟真的是阮老爹,他正穿着下葬那天那件我亲手替他穿上的黑色大衣。

我连忙喊:“老爹,你没死啊!”

老爹抬头看到我,大惊失色地说:“儿子,你怎么变得这么小了?你娘呢?大半夜的,你不在家好好待着,跑到这里来戏耍干什么?还有你骑着的这只绿油油的知了好熟悉呀,到底是在哪见过?”

陡然间我悲喜交加,心中有一大堆问题想要问老爹。我想要问问他这些日子到底去了哪里,老爹却急急忙忙地说:“不跟你说了,我得赶着去接你娘。”

我心中万分不舍,努力让蝉调转方向,想要去追老爹。那绿蝉却忽然不听我使唤了,一个筋斗就把我从半空中掀翻下来,摔得我浑身都快散了架。我疼得猛地一睁眼,醒过来,原来是场梦。

天亮了,楼下有人在急促地敲门。

5

敲门的人是隔壁有家伯。大清早,他从窗子里看到我娘趴在那儿一动不动,叫了声“老祥家的”,娘半天没有应,他这才急了起来。

娘是昨晚走的。那时我正在做梦,以至于娘什么时辰走的我一概不知。或许我这一辈子都在做梦。我哭丧着脸,不敢跟人说我昨晚和娘吵架的事,怕被扣上个气死老娘的大帽。

虽然没有人当面骂我,但我跟阮绵元导演的那一场闹剧人尽皆知,谁都知道我把我老娘气得不轻。

该来的总会来。办完丧事后,我被村里几位长辈给叫去。为首的正是有家伯。这些遗老族加起来满满一桌,个个正襟危坐,目光如电。我挨着凳边儿坐着,心里战战兢兢,着实有些慌。

酒过三巡,有家伯开始说话了。

“泥巴,我知道你本性不坏,只是被猪油糊了心,做了些混账事。今天我们就当着各位长辈的面,请大家做个见证,把话说清楚。”

我胆战心惊地听着,生怕漏掉了一句。

“泥巴,你信我不?”

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先给你娘磕个头赔个礼,我们再来议议旧事。这些事原本我答应过你娘,一辈子都不跟你提的。”

我小鸡啄米似地点着头。

有家伯说:“你还真不是你爹的儿子,非但如此,你也不是你娘的儿子。你是从哪里来的谁也不知道。你娘跟你爹成亲后,肚子三年没有动静。有人劝你爹再娶,你爹不答应。还有人偷偷劝你爹,让你娘去寻人借个种留个后,你娘将那人骂了个狗血喷头。有一年,你爹领着你娘去湖北四川江西一带走街串巷修风车,一年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手上多了一个婴儿。这个婴儿就是你。都说你是你爹和你娘的命根子,真跟宝贝似捧着长大的。就这样,谁都以为你是他们的亲儿子。只有我知道,你爹在小的时候受过伤,早就没有了生育能力。”

有家伯接着说:“这些话本该带进土里,说出来是有辱先人,可就看不了你埋汰你娘。你娘一辈子辛辛苦苦地拉扯大你,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你身上,你倒好,不孝顺老娘也罢了,还听人家的唆使,回来抢房子抢钱。你对得起你爹你娘吗?”

我不住地点头,额上冷汗涔涔。

骂归骂,骂完了,有家伯当众宣布我老娘的遗嘱。原来,我娘早就瞒着我立好了遗嘱。遗书是有家伯代写的,但上面有我娘的手印,白纸黑字地写着:我家的老房子和拆迁款一律留给我的孙子小石头。前提是,小石头必须认祖归宗跟我姓——必须跟我。说白了,这其实相当于是把遗产变相的给我。我儿子跟着我,儿子的不就是我的吗?

这下可麻烦了。我的老娘哎,都进土了,还念念不忘把孙子要回来。她老人家想得没错,有了钱,确实底气足。可如果石家人不同意的话,那么,这老房子,这百来万的拆迁款可就要成为无主之物了。有家伯振振有词,如果这些我做不到,那么他就要代表老娘把这笔钱给捐了,捐到村上小学,捐到乡敬老院,白纸黑字写着,想赖都不成。

我只觉得眼前发黑,天旋地转。这场鸿门宴终于结束了,我还愣怔在那儿。每个人经过我时,都重重地拍了拍我,好像我真是团泥巴可任人随意揉搓。

有家伯从我旁边经过时,忽然停了停,沉声说:“这下你满意了吧?”

显然,痛苦正折磨着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男人,也折磨着我。真相似乎已昭然,但我确信,过去平淡而乏味的日常里诸多隐秘的情感与真相并没有完全被揭开来,它仍将日日夜夜折磨着活着的人。

6

闹腾半天,啥好处没捞到,阮绵元也泄了气,丢下我另寻发财门路去了。

结局不出我所料,石家人生性顽固,疼小石头疼得紧,根本不愿意把小石头的抚养权交给我,更不愿意让他改回阮姓,哪怕只是装装样子,再改回去也不肯。这么一大笔拆迁款他们一点儿也不稀罕,宁可扔进水里,听一下水响。

我缠石朴凤缠得紧了,她便直截了当地说:“小石头不是你的儿子,他跟你没有关系。”

这话“啪啪”直打我的脸。我要求和小石头去做亲子鉴定,当然,也遭到了无情的拒绝。虽然后来我通过种种途径,还是偷偷地做了个亲子鉴定。结果显示,我与小石头的基因相似度高达99.99%。但我还是不相信。

我又想起那个曾经追求石朴凤的戴眼镜的胖子技术员。很明显,小石头一点儿也不像我,不但外表不像,个性也一点儿不像,不像我们阮家人这样头脑简单,嘴硬心软。

日子平淡而又乏味。平淡的日子里隐秘的真相到底如何,或者说,该如何去辨别这个世界的真伪,这个问题日日夜夜折磨着我,让我不得安生。我依旧每天做梦。在梦里,我骑着一只闪闪发光的绿蝉,贴着地面飞行,再也没有遇见过我老爹。黑夜里,我以各种姿势前后左右滑翔,俯冲,贴地飞行,飞到半空中再做一个漂亮的回旋。

耳畔全是风,呼呼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