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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关键词里,巩乃斯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巩乃斯”这名字听起来、读起来都流露着浪漫,用哈萨克语说巩乃斯,收尾需舌头轻点上颚,发出一声轻柔的“斯”,那也是每个远行人对故乡的一丝柔情。它的意思也浪漫,“太阳照耀的地方”。作为土生土长的巩乃斯姑娘,我可以大胆说故乡巩乃斯确实是太阳眷顾的地方。在这片土地上,太阳播种了近两千平方千米草原,编织了三万亩杏花沟。
故乡是人的根。它萌芽后,人有了生活或生命的体验以及它们衍生的情感。对未知的好奇吸引人移动,想外出闯荡,打开眼界,漂泊久了又时常想念故乡,想念故乡的土壤。站在故乡的土壤上感受生命的中心、跳动的心脏,经了矛盾才恍然领悟:原来最真挚的情感面对故乡时最浓烈。此时根愈发坚固,远行便失去了最初缘起。
我喝着巩乃斯河的水,吃着巩乃斯土地上长出的粮食,生活了十五年。某一天,我离开大寨渠沿边的第一座房子,乘着风远行。远行路上,巩乃斯频繁出现在梦里。我在梦里看不清自己的模样,听不清自己的言语,徒有意识的我努力还原巩乃斯。穿城而过的巩乃斯河依然清澈,带着绵延水声沿着高大的白杨投奔伊犁河。十字路口的地标建筑,三座雕像迎风矗立,车流、人流在它周围向着更广阔的地方散开。美食街老板的叫卖声找到漫天飞扬食物味道的间隙成功入住耳朵,风吹动白杨发出“唰啦啦”声飘向天空。声音把空间拉大,把时间拉长。我以少年的模样,接一路巩乃斯冬天的雪,带着我的洁白和纯粹走回院子,轻盈地站在红色大门外凝望一生。
想起巩乃斯,思念成了笔,心是纸张,思念在心上成诗,文字源源流淌:想念大寨渠边的玩伴,想念高高的白杨,想念蔚蓝天空下安静流淌的巩乃斯河。多想用它炮制奶茶,喝一口,一定是故乡的味道。巩乃斯河流经新源全境,发源于艾肯达坂,与喀什河、特克斯河相汇流入伊犁河。苏尔东有一首歌在新源县流传甚广,副歌部分是:“巩乃斯河,故乡的河,为你自豪,为你放歌……巩乃斯河,故乡的河,你用乳汁,养育了我……”我喜欢这首歌的调子。苏尔东用他浓浓的口音唱出了特别的乡情。因曲调柔和、歌词直白深入人心,那几年大街小巷音像店循环播放《巩乃斯河》,人人都会唱。少年的我对歌的理解停留于旋律和文字中,辗转多年,终于体味它传达的绵绵思乡情。“赶着我的马车,带着我的梦想,一天三次过。”每回唱到这一句,我羡慕曲中的少年,一天三次经过巩乃斯河,也会疑惑,他为何没有远行?
悠悠岁月,巩乃斯河生生不息,养育故乡人,滋润那拉提草原。夏天的巩乃斯因草原热闹,极目远眺,河畔零星点缀白色毡房像一朵朵白色花朵,等待旅人采摘。昌格拉旁的炊烟袅袅直插云霄,牛羊悠闲吃草,一切宛如画……我的一部分暑假在那样的画中度过。夏牧场可以骑马,骑马最特别的感受是耳畔的风声以及双腿感受的马的体温,都是热烈的。我迷恋马深邃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然而我没能像一匹马般在生命的广阔里驰骋。我时常贪婪地同时找寻城市的喧闹和草原的宁静,看见自己,又丢失自己。有时我跟着加玛丽嫂子挤牛奶,她挤牛奶很轻松,一秒一下,没一会桶子便满了。我也有模有样地挤,根本挤不出一滴,手指头酸疼,但我的快乐在于体验。无论主动或被动,我失去了嫂子们那样双手轻柔刺绣、倒奶茶、用力挤牛奶、弹羊毛的能力,愈发困难的是,我或许真的没有机会像她们那样在蔚蓝的天空下、广阔的巩乃斯草原上散发无穷无尽的魅力。我仅有的骑马和挤牛奶记忆久远到生疏,离开巩乃斯,我丢失了一部分自己。
远行即将开始的前几天,我拿着高中录取通知书坐在父亲的摩托后座去二叔家告知喜讯。二叔家住则克台。他爱上一个则克台姑娘,于是离开吐尔根和女孩在则克台定居。则克台是离县城比较近的镇,去则克台会途经巩乃斯河大桥。父亲在接近桥时放慢车速,我明白他的用意,一点点减速的过程里,我听见风声,也听见桥下叮咚水声,它们在我心田热烈发生。父亲说:“多看看巩乃斯河啊!”我快速梳理风中凌乱的头发,郑重承诺:“一定常回来看看。”收到承诺的巩乃斯河在白杨下绵延,在山林间穿梭,如长长的丝带般环绕巩乃斯。后来,我一点点违背诺言,再见巩乃斯河的次数越来越少。我是丝带上掉落的某一片,在切换的空间里彷徨,时间到底换来了惆怅。
从前,故乡人对四季的分辨以巩乃斯河和大寨渠的变化为准,季节分明。人及时更换衣服和生活方式回应四季的改变,体验和情感便自然产生。现在季节不好分辨,穿四季衣服的人常常出现在同一季节,生活基本定了形,体验和情感也跟着麻木。也许是现在穿的衣服多了,吃的食物多了,太多的多溢出四季,导致四季的界限愈发模糊。
大寨渠不深,水流速十分平静,从未断流,朝东的那头到郊外,有麦田和菜地,还有大寨渠的支渠。支渠水流速度快,我瞒着父母去游野泳,有一回妹妹差点被冲走。她哭得厉害,我把那一刻的内疚和自责背到了现在。朝西那头流经外婆住的师范学院家属区。师范学院有几年在新源,后搬迁至伊宁市,没几年升级为大学。结束深圳的高中生活,我去上海读书。父亲工作调动,家搬到伊宁市。我们的生活从地面腾空至高楼的某一层,一切变得捉摸不定,被迫适应陌生的父亲和母亲干脆住在伊犁师范大学附近。
人一生离不开熟悉的东西,走到哪里就把故乡带到哪里。
我一天天长大,大寨渠一天天缩小。其实它从未缩小,只是我无论从身体还是精神上都在超越从前。我跳出一个躯壳进入另一个躯壳,我的视野从故乡投向更广阔的世界,我有了愉悦和极致的兴奋,也有了难过和撕心的忧伤。集万千种情绪变化,更换无数躯壳一遍遍来到大寨渠,站在桥上久久凝望红色大门。红色大门背后是我出生落脚的院子,是成片的杏树,是我远去的童年。大寨渠有我童年一部分勇敢记忆,譬如在冰面上滑冰,或在它延伸的身体上游泳。也有我一部分轻柔记忆,安静地沿渠走,走到太阳落山,夕阳染红郊外的麦田,无穷无尽的空旷是它的神秘。我安静地沿渠一直一直地走,白杨替我发了声,它的树干直插天空,树叶发出“哗啦啦”声,像海浪。此时的大寨渠凭借白杨获得了更为广阔的力量,我借了一部分力量继续走,一不小心走出故乡。
走出故乡的那年深秋,父母搬了家,从大寨渠沿边第一座平房搬至两条街外的楼房,由地面腾空而上的新生活产生,于是走出故乡的同时,我失去了出生后落脚的院子,那是杏子满满、玫瑰飘香的土地。我从四千公里、两千公里、六百公里处一次次重返故乡,一遍遍走两条街之间的距离,努力修复记忆,完成告别。我也在替母亲走,她说那年家搬得匆忙,总觉得遗落了东西。她遗落的是她的母亲。那年深秋,我们在那不长不短的距离上永远丢失了外婆。搬家的一顿忙乱中,家人经历外婆的离世,她在两条街的另一端平静地接受了生命的终结,所有人都以为她睡着了。常在两条街之间奔走的母亲,终于停止了奔忙。
我欠巩乃斯一场告别,也欠外婆一场告别。一次次重返故乡,站在故乡炽热的土地上,更多的楼、人、车以及他们制造的嘈杂和拥挤,变化在分秒中热烈地进行,我是那片土地上唯一的一处安静。一次次重返故乡,站在故乡炽热的土地上,凭借迎风矗立的三座雕像,以及高高的白杨,我看到从前的构架,那些藏在深幽巷子中的神秘,它们在热烈的变化中窥探,它们被遗忘又被记起。
2
十岁那年我焦急地等待巩乃斯的第一场雪。它迟迟不来,故意要我着急。我家是街角第一户人家,第一户人家会第一个发现季节变化的。入深冬,大寨渠结厚厚的冰,流动的河变成坚硬的冰,成为我们那片孩子的溜冰场。我招呼伙伴出来溜冰,我们不需要溜冰鞋,用不同的鞋子在冰面上以相同姿势溜冰,尖叫着感受相同的快乐。所以,我在巩乃斯的冬天要穿坏好几双鞋子,每一双坏了的鞋子都有一段冬天的故事。
拥有寒假的童年一大部分发生在父亲的故乡吐尔根。拉着雪橇爬到山顶滑雪,没有任何防护措施,棉衣棉裤以及胆量是我强大的防护。雪橇是父亲用木板做的。他少年时和乡里的孩子去屋后的山上滑野雪。少年的父亲向往一个真正的滑雪场。我上六年级时新源建了第一座滑雪场,父亲终于有机会展示滑雪技艺,他是最激动的。滑雪场在城郊,县城专门开通公交车,终点在滑雪场。之前县城一直没通公交,大街小巷最常见的交通工具是“招手停”——全封闭的三轮车。人站在路边招手,司机立马将三轮车停到跟前,只需两元钱就能到县里任何地方。现在新源县到处是红绿色的出租车,起步价便宜,一招手司机也能将乘客送到任何地方。那年坐公交成了县里的新鲜事,它的线路长,城内一直到城郊,没多久便成了周边乡镇的人进城的交通工具。他们坐公交进城采购,顺便参加婚礼,下午拿着大包小包,有些人家甚至买地毯卷起来带上公交车。公交车终于没抵住大折腾和大负荷,变得苍老和陈旧。这几年去新源,发现横跨城区和城郊的公交车还在,依然苍老和陈旧,坐在上面的人依然是那些赶集、顺便参加婚礼的人。公交车带着他们在高高的白杨树下慢悠悠地穿行。白杨树叶深沉的“哗啦啦”声中,我陷入更深沉的回忆,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仿佛一切又都已远去。
我热爱冬天,迷恋漫天飞舞的雪花,以及只在冬天才会出现在街边的烤红薯、爆米花和糖葫芦。后来当我遇见乌鲁木齐的雪,即使街上还能碰见烤红薯、爆米花和糖葫芦的摊位,我却极力想要躲避。寒冷钻进膝盖,一触即发的疼痛由指尖蔓延,手握方向盘的我被封印在了冬天。原来我对冬天的热爱非常具体,具体到只对巩乃斯的冬天。我出生在巩乃斯下初雪的日子。母亲说那场雪下得很大、很久,也比往年更早。可能出生时带着大片雪降临,所以我深爱洁白轻盈的雪,也因此深爱巩乃斯的冬天。一个巧合,女儿在乌鲁木齐的初雪天降临,她的出生也伴随着漫天飞舞的雪。她喜欢下雪天,不知乌鲁木齐的冬天能否像巩乃斯的冬天留在我的记忆中那般留在女儿的记忆中,成为她生命的关键词,姑且给未来留个念想吧。
寒风没能阻挡人远离故乡投奔城市的热情。人多了,车多了,痕迹多了,摩擦带来的热量升腾至高空繁衍雾气,于是经常出现抬头看不清楼宇、地面站不稳脚步的囧境,这是城市冬天特有的现象。冬天开车叫人恐惧,似乎四个轮胎长在人身上,而人控制不住多出的四双腿。我厌恶冬天开车,厌恶被寒冷和衣物裹挟的身体,更厌恶漫长的上下班路。巩乃斯的冬天我也穿得很厚,具体来说是母亲要我穿厚,里三层外三层的叠衣穿法像洒在熏马肉和纳仁面上的皮芽子。
大雪天放学,从县城南边的学校走回县城北边的家,身体接一路的雪,到家也舍不得抖落。轻盈的雪花在灯下闪着光,仿佛永远都不会消失。我在巩乃斯的冬天未曾害怕寒冷,母亲把炉火烧得旺旺的,一家人睡在榻榻米上听父亲讲故事。父亲有讲不完的故事,我想象自己如故事中的主角一样有魔力,那样就能留住巩乃斯的冬天。我没能拥有魔法,因此没能留住巩乃斯的冬天。
高中离家在深圳读书,熬过三年的阴冷刺骨和没有雪的冬天,终于在高三那年十二月,天空飘下几丝雪,真的只是几丝。我们在宿舍楼兴奋叫喊,即使过了熄灯时间,楼管——一个也没怎么见过冬天的海南大姐,被我们的热情打动,拧开查房的手电筒开关,让光投进黑夜。丝丝粒粒的雪被风吹着在那点亮光下一直一直回旋,欢乐的声音一路腾空,然后降落。望着那点雪,我感觉它们是从我的回忆里跑出的,是我少年时用身体积攒的雪,是巩乃斯冬天的雪。
十岁那年焦急等待的雪下得很大,城中环岛的三座白色雕像变得更白,行人在它们周围踩着厚厚的雪向着来年奔忙。烤红薯、糖葫芦和爆米花的摊位架在去年的位置上,一片一片的烟火气息在漫天飞舞的雪白中暗示生活,以及生命的细微之处。我一直记得那场初雪,那是故乡给我的礼物,好像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大雪,亦没有期待过冬天。这样的想法带着怀念,也有事实根据。
求学前往南方,从一个不下雪的冬天到另一个不怎么下雪的冬天,经历不算真正冬天的冬天。离开巩乃斯后,我近八年没有见过一片雪。
父亲带我们去滑雪场那天,是我第一次坐公交车。车上只有我们一家人。我倚靠窗边感受冬日阳光覆盖脸庞,透明玻璃上印着我少年的脸庞。到了滑雪场,依然只有我们一家人。母亲和妹妹玩雪圈,父亲带我滑雪。我在父亲指导下学得很快,能独自从山坡稳稳滑向山脚,那感觉像飞。滑雪场没有索道,只能拉着滑雪板和雪杖徒步走到坡顶,穿好滑雪板再滑下来,虽然麻烦,但我乐此不疲。父亲拿着滑雪板和雪杖去了更高的山顶。实力不允许,我没跟着去。
太阳慢慢向山头移动,洁白的雪上覆盖了一粒粒金子,我终于感觉再没多余的力气拖着滑雪板和雪杖走,于是俯身躺在那片洁白和金黄上,热量一点点散发,一阵奇特凉爽席卷全身。突然,远处传来呼喊,方才一阵猛烈运动后的酸痛缓缓作用,起身变得艰难。我努力抬头朝声音的方向望,是父亲。他连贯地翻过一座座山,矫健得如同燕子。父亲的呼喊响彻山谷。那一刻,我在父亲身上看到了他的少年。我重新有了力气,起身朝少年挥手,那一刻,我也感觉世界就是故乡的冬,空旷,遥远,洁白,柔和。滑雪场负责人从帐篷走出,朝父亲招手。他一个人守滑雪场的寂寞有了回应,父亲少年的滑雪梦终于在时光的洪流中也得以回应。
我们在故乡产生梦想,也在故乡实现梦想。父亲钟爱滑雪。今年一月,我和他在乌鲁木齐滑雪,两鬓间的白发临摹了父亲的衰老,鲜艳的银白色是偌大滑雪场里唯一令我在意的颜色。它们如锋利的刀刃般刺破父亲从前的模样,直到我终于记不得父亲年轻的模样。
远行的脚步沉重,归来的脚步轻盈。那日笨重的我摔了很多回,父亲滑得还像从前那样好。他眼神如鹰,平稳地从山顶冲向山脚,好像在飞。望着父亲轻盈的身影,我猛然想起与他在巩乃斯的第一座滑雪场一起并肩滑雪的往事,时间飞得真快。
3
县城中心的三座人形雕像是新源县的地标建筑,我的第一个洋娃娃是在三座雕像东北方向的供销社商店买的。在母亲的少年时代,供销社在县城十分重要,母亲会拿着粮票、肉票和油票领东西。时间推移中,来到我的少年,供销社成了一个大商店,是现在大商场的前身,里面什么都卖,才只有两岁的我在那买了个头如我一般大的洋娃娃。父亲为此自豪,说我的勇气和好奇在那时就已显露。
以三座雕像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四条马路,是县城较为繁华地段。朝南的路可定义为购物街,卖衣服鞋子的旧市场和新市场、电影院、新华书店、杂粮店、餐馆、蔬菜水果摊、肉铺统统包含的农贸市场以及音像店、照相馆和银行都在这条路上。旧市场旁边的巷子有家凉皮店,姐妹俩合伙开的,我常去那里吃擀面皮。店面小,不大起眼,店名直接用白漆写在红色铁门上,但她家擀面皮汤味道特别,食客不辞辛苦找着去吃。另一条巷子坐了一排修鞋匠,母亲常去修鞋,那时的人家里物件不多,我们没有能力浪费,个别修鞋匠同时做配钥匙活计,他们还擅长聊天,因此等待的时间也过得快。这排有金铺,老板是浓眉大眼的青年,左右手各戴一枚大金戒指。母亲找他改镯子,修补断了的戒指和链子。母亲的戒指是在和面的过程中断裂的。金铺的店门很高,门两边是又长又窄的台阶,店里一次只够站下金铺老板、母亲和我三个人。终日在狭小空间,对着别人的金子敲敲打打是否会觉得富有?青年西装笔挺,头发油亮发光,看起来相当自信。母亲和金铺老板两人面前隔着玻璃柜台,上面放着母亲的首饰,之后是较长时间讨价还价,直到双方满意。母亲和金铺老板约定好时间,出店门向右转走进姐妹的擀面皮店,大小各两碗擀面皮就填饱了她和我的肚子。
朝北的那条路上是县医院,县医院往下是母亲教书的学校,继续走下去经过大寨渠桥就能到我家。红色大门背后是被杏树和苹果树填满的院子。秋天,柏油路和学校围墙之间凹陷的土路上铺满白杨树叶,黄得程度不一,视觉上有层层叠叠之感。我上学放学喜欢走被叶子覆盖的路,我叫它地毯路。我家再往下是凹凸不平的土路,交错的巷子托举着低矮的平房藏在树丛之间。这几年修过路后,新得发亮,找不见从前的一点影子。
我的学前班和一年级在北边镇中学上的。我和朋友阿娅放学回家需穿过窄巷子走回直达三座雕像的那条路,总碰到住在窄巷子的调皮男孩索要零花钱,没有零花钱就抢铅笔盒,拿走我们好看的铅笔和橡皮。其实也有别的巷子可以穿回那条路,但恐惧限制了我们的思维。我和阿娅从未想过告诉父母别人对我们做过的坏事。那条路从凹凸不平的土路就快要变为柏油路时,沿边人家种的桑椹就争着抢着朝路中间探头,鲜红的、紫红的桑葚在成片绿中闪光,引诱我和阿娅偷桑葚。我喜欢红桑葚,味道偏酸;阿娅喜欢紫色的,味道甜,紫色的桑葚还没放到嘴里,就有可能烂在手里。一回我俩吃得开心,那家老奶奶挥舞着拐杖叫喊着朝我俩飞奔过来,我和阿娅拔腿就跑。她一直知道我们偷桑葚,只是那天终于没有忍住。
后来我转学到县城中心二小,再没有深入走访藏在茂密丛林里的巷子。它们带着神秘,在三座雕像北方延伸的土地上与我提前道了别。当我想到巩乃斯,便想起那些交错的巷子,我在那被欺负也欺负别人,时而快乐,时而悲伤。当我想起巩乃斯,也想起土路和低矮平房,红色或蓝色大门,门里面是和我感受同样的风、呼吸同样的空气、踩在同样的土地上的人。我们一同书写一段岁月,重叠了一部分生命,后来我走了,他们又去了哪里?
三座雕像辐射向东的路上是新源最早建的楼房,那儿有家小笼包子店,店名和老板的名字我都记不得了,但小笼包的味道、老板的样貌在记忆里依然深刻。老板的头发自来卷,嘴唇很厚,他的店搬过三次,原因都是生意好了要扩张。它换到哪个位置,食客就跟到哪里。食客中包括我家。我后来吃的小笼包都不及那家。今年夏天去巩乃斯特意去找卷发老板学徒开的小笼包子店,店面不大,食客很多,价格上涨不少,味道不如从前,皮儿略厚,馅儿偏干,但浓浓怀旧情还是能弥补这些不如人意。
坐隔壁的六个男士点了五笼包子,他们一面吃包子,一面讲故事,我的耳朵也跟过去,记忆也被带着:我拿着母亲给的五笼包子的钱,骑着自行车迎风一路播撒味道。味道留在了时间和空间中,每次重返故乡,我都感觉空气里有小笼包的味道。
三座雕像辐射向西的路是美食街,卖的最多的是凉皮。摊位小,一个紧挨另一个,长方形带轮子的桌子上是三面玻璃窗。老板埋头抓凉皮,手速相当快,似乎闭着眼睛也能拌出凉皮。
周末,母亲带我和妹妹吃美食街的凉皮,大份两元,小份一元,很便宜。最诱人的是酸甜的汤汁,还有沉在汤底的花生粒,我和妹妹吃得干干净净,舍不得留下丁点汤汁。有时母亲带我们吃水煎包,老板掀开锅盖,被困的热气瞬间腾空,水煎包的香扑入鼻腔。母亲点了十个水煎包和三碗奶茶。吃水煎包一定要点奶茶。比起馅儿,我更喜欢水煎包的皮,第一口脆,继续嚼愈发酥软,最后留下一股沁人的酥香在舌尖。
现在的新源人依然在三座雕像辐射各方的范围生产、生活。时间的推移中,新源增添了太多建筑,城市气息在夜晚的灯光中更为凸显,发展的浪潮带着我,带着巩乃斯持续走向未知的远方。一次次重返故乡的我终于与少年在电视机里看到的城市景象重逢,夜晚灯火通明,一片欢乐声从夜市、街区和楼宇传出;一次次重返故乡的我不断温习记忆,不断经历过去的经历。我似乎在一种循环里,只是心境在改变。
4
人对故乡的眷恋可以浓缩到一栋房子或一方院子。夏天的院子过分热闹,杏树和苹果树开了花,太阳花和玫瑰也不示弱,吸引蜜蜂在门顶搭窝,燕子在窗沿搭窝。不安分的我捣蜂窝,右眼被蜇了大包,疼痛感现在还深刻。隔一道矮墙是邻居家,两人没有小孩,养了一条狗,取名阿提。阿提常越过矮墙在我家院子晒太阳,我羡慕它地老天荒的睡眠。日子过得缓慢,人、动物、植物在一片土地上向着太阳生根、生活。建新房又翻新院子后,院子大面积减少,我们也迎来新的客人。父亲把街边的三间房子租给一个以烙铁为生的外地小伙,几年来没涨房租,他就在那三间房里结了婚,给我家送了一个崭新的红色大铁门。
如今,走在县城横竖交错的巷道,也还能遇见平房,它们在替我保存过去的记忆,尤其是那些带院子、大门是红色、墙面是蓝色的平房。我对大寨渠旁的平房院落有很深的感情,它是父母的婚房。最开始是两座蓝色的土房子,父母攒钱先围了一圈土墙,过几年将土墙推掉一部分盖房子,再后来把土房子推掉改建砖瓦房,醒目的红色大门也是那年装的。这时的日子普遍好转,街坊邻居纷纷扩建房子,修整院子,安装高大的门。外婆第一次来我家新房时羞涩地站在红色大门外,是母亲牵着她的手进门。一系列跨着年的翻新后,平房院落定型,我和妹妹各自有了卧室。我在墙上贴了偶像海报,最开始贴一张两张,试探父亲和母亲的底线,最后贴了一面墙,我的勇气和好奇在逐渐增大,直到攒够离开院落,离开故乡。
一次次重返故乡,我会一次次重回院落,站在红色大门不远的地方久久地看。此时大门内已是别人的房子,院里的杏树也已是别人的杏树。我无法消化这个事实,有种东西被抢走的委屈。我嫉妒新主人也会像母亲那样摘下杏子做酸甜的果酱,丰盈四季味蕾。时序的褶皱中院落积累变化,有一年门前的土路修整,有一年租住三间房子的小伙带着家人搬走,又有一年红色大门换了。父亲说起往事,铺垫很久,终于说:“院子被拆了。”母亲和我同时沉默,我们和巩乃斯连接的一个驻点不存在了。
前年春节假期,我独自驾车带女儿回伊犁,那是我第一次手握方向盘走过伊犁和乌鲁木齐两地间的六百公里,我太兴奋了,于是没感觉疲惫。假期中抽出两天去巩乃斯,忍不住又一次前往院子旧址,那里早已是一马平川的柏油路。我驾车来回转了几圈才确认曾经住过的地方,望着那一片发光的路和醒目的楼,眼泪掉了下来,怀念终于失去最后的驻点。
莫非巩乃斯真的刮了一场狂风把我的院子吹走。少时,巩乃斯经常刮风,那时没什么建筑挡风,风常常自由发挥,有时发挥过度。我害怕巩乃斯发挥过度的风,父亲和母亲也害怕。多年经验使得他们提前预防狂风。父亲拿出库房的梯子爬上房顶固定油毡纸,母亲把衣物收进房子,固定好地窖的盖子,她担心花园的玫瑰抗不住风。母亲喜欢玫瑰,玫瑰香味浓烈,还未走到红色大门就能闻到它迷人的香,玫瑰是母亲架空他人的忙碌中流露出的温柔。狂风让杏树和苹果树扭E2WVPX34nLro8TcMt2xlC78x3VENoWsFFwyZj/361LU=曲,它们顽强抵抗,因此我们每年都能收获大批苹果和杏子,以及它们延伸的果酱。玫瑰没法抵抗,我们只好站在屋内无奈地看着它的花瓣飞散。母亲说:“狂风是自然在发怒。”巩乃斯的风也不是一直都狂躁,多数情况下它很柔和。高中和大学暑假,我和朋友在巩乃斯柔和的晚风相见,约在人民广场夜市吃酸奶刨冰,点烧烤,喝卡瓦斯,分享读书趣事,以年轻的模样和大把时光热烈而长久地拥抱巩乃斯。
我从未正式告别故乡。第一次远行离开得匆忙。八月,巩乃斯吹着夏季温和的风的清晨,我把它和来不及告别的外婆留在十五岁,开始一生的远行。所以,后来巩乃斯频繁出现在梦里,它知道我要去哪里。我深信人与某地的联系是早就建立好的。高中去深圳读书以前,我只在一部电视剧中知道深圳,女孩站在深圳市中心的大桥上与朋友畅想未来,灯光照亮她原本发亮的瞳孔。我一直记得这个片段,感慨于夜晚犹如白天的城市,但从未想过会与深圳产生联系。然而注定也罢,巧合也好,我的高中学习发生在深圳。艰难地适应闷热和潮湿,整理对巩乃斯的想念,翻开初中收集的信纸写信,发现所有信纸和信封的产地居然是深圳,我惊讶又兴奋,为这早早就注定的缘分兴奋。一阵猛烈熟悉感在陌生土地绽放,我仿佛收到巩乃斯寄的信,一场柔和的风。我的远行地点在大学时切换到上海,周末本地舍友回了家,我也想家,不想守空空的宿舍,于是一个人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某一刻,我突然想停下来,阳光灿烂,一阵温和的风带出藏在发丝的汗珠,我用手挡住阳光,抬头努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个路牌旁,路牌上赫然写着——新源,惊喜和幸福叠加着。望着那一小块鲜艳的蓝,我的眼泪掉了下来,或许每个远行人的行囊里都装有故乡。我也欠外婆一个告别,外婆在我去深圳的第二个月离开。我和外婆一直没有机会亲近,她忙于照顾大舅的两个女儿,把对我和妹妹的愧疚表现为客气。我和她仅有的记忆留在了巩乃斯。
日子一天天过去,离开巩乃斯,我在另一片土地上沉默;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迫切想要乘风抵达巩乃斯,重新吹吹它的晚风,哪怕是狂风也好。可能我依然会恐惧,渐长的年龄并没有带来同等的胆量,但那又如何;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想放下外形塑造的包袱和自己给自己设下的框架,大步走向美食街吃凉皮和水煎包,然后在金店旁的炒货店打包十元钱的瓜子,从城南走到城北,走到巩乃斯河大桥,听巩乃斯河永恒的叮咛。
以三十岁的模样重新投入巩乃斯广阔的怀抱,它会重新赐予我力量和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