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家
“春天喝不上糊涂,冬天穿不上棉裤,十里八乡见不着瓦屋,小伙子娶不上媳妇。”这是40多年前,住在豫东北黄河滩上村民生活的真实写照。
我们何吕张村坐落在长垣县城东北50里,苗寨镇东南5里。滚滚黄河水,从小村的东边奔腾而过,她不仅滋养了这片土地,也深深记录着小村过往的苦难与变迁。时光荏苒,斗转星移。曾几何时,咆哮而过的洪水冲毁房屋、淹没田地,村民们的生活饱受其苦。正是这些苦难,锻造了村民坚韧不拔、自强不息的意志和团结互助的精神。而几十年和洪水相处的经验,也让滩里的乡亲们摸索出了一条“水进人退,水退人进”的生存之道。
1982年村子里洪水肆虐的场景,至今忆起仍历历在目、刻骨铭心。天上的水往下倒,地上的水如浊浪汹涌。村里平地水深两米多,轰隆隆倒塌的房屋如同炸弹一般,把水浪炸向天空。巨大的漩涡似千万只饿虎张开血盆大口,把梁檩桌椅尽卷入其中,死猪死狗缠着藤蔓瓜秧尽数漂过。老人、妇女、小孩哀嚎一片,惊心动魄……
洪水过后,小村仿佛进入洪荒时代,断壁残垣,满目凄凉。村民踏着积水在原来的庄稼地里搜寻,看能不能找回点过冬的口粮。又唯恐错过季节,不得不穿着自制的长筒袜抢着播种小麦。洪水制造出的淤泥,在原先平坦的街道上堆积成山,遇上下雨满街黄泥巴,像抹了一层胶,能把鞋从脚上粘落。于是村民们播种完小麦,又忙不迭投入到拉土抬高自家屋基的忙碌之中。
屋基,是全村人绕不开的痛。
从我记事起,我们家的屋基抬高过3次,增加5米多高。自家柳行里的土不够用,就掏高价买别人家的土,倾其所有也要把屋基往高处垫。房子倒是盖上了,没过两年,邻居家的屋基又起来了,高出我家屋基一大截,我们家又成了抬网坑(能在坑里网鱼)。遇上暴雨,邻居家的牲口粪和一些生活垃圾飘满了院子,臭气熏天。上次盖房子借的钱还没还上呢,重新抬高屋基又迫在眉睫了。
那时候,村里的姑娘都盼着嫁黄河大堤西边,村里的光棍越来越多。嫁到县城,是姑娘们的愿望;早日离开黄河滩,是她们的梦想。听村里老人讲,解放前,村里娶不上媳妇的都找我爷爷。当时爷爷是村里的经纪人,见多识广,哪个找上门,他就给人家从西北乡带,姑娘不漂亮的还不要,一时为壮大我们村做了不小的贡献。后来,爷爷入了黄土,要找媳妇的,只能从本来就不够吃的口粮里抠,节省下来的粮食拉到集市上换成钱,有机会就从外地讨。后来,媳妇倒是讨来了,新郎高兴劲还没过,媳妇又跑了。跑了媳妇的人家动员族人、亲戚、朋友四处找,庄稼地、河边、水沟、车站凡是能想到的地方都要去找,一连几天几夜反复找,最终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怏怏而归。
我父亲为了给家里攒点钱,跟着村里的人拉着架子车去几百里外的辉县收废品。听父亲说,他们住的店里,光是我们村的人都70多个,还有其他村子里的人呢,有时一连几天都不开张。我和母亲在家天天盼着父亲能挣些钱回来过年。家里也没有啥吃的,天天喝糊涂。越是饿着,身上越怕冷,北风吹到身上像针扎一样。夜里就更难过,肚子饿不说,冻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母亲说等父亲回来换个厚被子,新里新表新棉花,盖上热腾腾的。我说我饿,母亲说“等你爹回来给你买几个大蒸馍”。无论要办什么事情,母亲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父亲身上。
父亲终于回来了。回来的那天下午,村子上空飘着细细的雪花,北风卷着尘土满大街飞扬。我刚把从河滩拾的一篮子柴火放到捶布石上,这时,拉着架子车的父亲出现了。我赶紧上前接父亲手中的架子车,让他赶紧回屋把身上的湿棉袄换下来。
母亲也忙起身去灶屋,说要给父亲熬一碗姜汤驱驱寒。两只老母鸡夹着翅膀咯咯地叫着,紧随母亲身后。屋里昏昏暗暗的,但在父亲刚坐下的一刹那,他后脑勺上有两个鸡蛋大的紫包还是被我看到了,我的心猛地紧了一下,打了个寒颤。父亲看到了我异样的表情,用故作轻松的口吻说:“回来前一天出生意,在山沟里遇到两个小黄毛,要借我几百元钱,嫌我动作慢,上来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我都70多岁的人了,还挨这种打,捱不过就回来了。”
父亲被打的场面,仿佛电影一样在我眼前回放。父亲被打时那无助的眼神,像锥子一样刺穿了我的心。眼里噙着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了,顺着脸颊一下子淌了下来。
母亲不知道啥时站在了门口,拍着巴掌对着苍天愤愤地喊:“老天爷,还叫不叫俺老百姓活了……”
二、搬迁
2017年初夏的一个午后,布谷鸟嘹亮的叫声从村庄上空划过,一个重磅消息像热浪一样瞬间席卷了全村,整个村子沸腾了。
党的十八大以来,党和国家时刻把从根本上改变滩区人民的苦难命运放在重要位置,河南省“三山一滩”精准扶贫政策的推进,让滩区人民和全国人民一道分享改革成果,批复了我们全村迁入长垣县城的规划。
这是有史以来,我们何吕张村从未有过的激动人心的时刻。
当时,火红的日头正挂在头顶,狗趴在地头柳荫下吐着长舌,打麦场上拖拉机转得正欢,黄河边上通往村庄的道路上正尘土飞扬。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搬迁的消息传来了,传到村民耳边了。一时之间,打麦场上的拖拉机立即就地熄了火;套毛驴拉麦子的人一激动把老驴赶得快了,毛驴带车翻进路边的沟里;在地里趁墒点种玉米的,干脆把锄头丢在了地里。大家不管三七二十一,都从四面八方飞快地向村子里靠拢。要变成城里人了,再也不受水灾之苦了,有谁能不激动呢!
到了晚上,银盘一样的月亮躲在村头的老榆树后,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聚集到树下,谈论着搬到城里会是什么样子。这时,坐在人群里的大结巴断断续续地说:“搬……搬到城里我……我还能找……个好媳妇嘞!”红的似猪肝一样的脸上,仿佛就看到他那张大嘴巴在翻动,把在场的人全逗笑了。居大头的媳妇站起来,故意把声音拖得长长地说:“结巴哎,你想娶个啥样的老婆,先请嫂子吃个黄河大鲤鱼,嫂子给你介绍一个,穿一身黑底白花的衣裳,就是耳朵大了点,中不中?”“啊去去去,俺……俺娘说了,到城里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俺还要好……好挑挑嘞!”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惹得挂在树梢上的月亮也摇晃着脑袋笑了。
随后,开始有村民不断去城里打探,看看房子位置好不好,房子质量怎么样,盖得漂亮不漂亮。有的人开着三轮车一个礼拜跑一趟,没功夫跑的时候就从去过的人那里打探。大家伙儿时常在心里牵挂着,都想早点搬到城里。
但真到推土机、抓土机开进村,要拆房子的那一天,村民却哭得惊天动地。毕竟,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已经600多年了。据《嘉庆长垣县志》记载,何吕张村在明代叫“河里张村”,历经数百年民间流传和口误,成了现在的名字“何吕张村”。村里有东西两条大街,南北两条胡同相连,西头十字大街是出村的主要通道。村4个角分布有4口老井,西北角的井水是苦的,平时只能洗衣洗碗;西南角的井水有点儿咸,西半道街的人说吃习惯了,不过也感觉咸;东北和东南角的两口井是甜水,用这两个甜水井馇出来的糊涂黏稠香甜,喝起来最顺口。往往,东边的天空刚泛鱼肚白,树上的叶子还挂着露珠,东南角的井台上就热闹起来了,各家小伙子、大婶子、小媳妇挑着水桶云集而来,三五成群,你帮我助,欢声笑语不绝。
村里有张和姚两大姓,基本上东、西各占一半。还有毛、居、敬、杨等4家外来户,姓毛的据说是住姥姥家,姓居的一家是同治二年(1863年)黄河西徙,居铺落入河中投亲靠友而来;姓敬的是光绪末年(1908年)黄河泛滥,从长垣旧城所在地城南投村里张姓亲戚而来;杨姓也是因洪水逃荒而来。多年来,村里各姓相安而居,其乐融融。
乡情依依,故土难离。一下子要搬离这块土地,大家心里都是沉甸甸的不舍。拆房子那天,村里像赶集一样热闹,街道都被轿车、电瓶车塞满。每拆一户,都围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举着手机,拍照的拍照,录像的录像,想把村里的每个院子、每座房子,甚至村西的土地庙,村南的老柳树,都留在手机里,好给自己多留下一丝念想。轮到拆自家的房子之前,还要进院里再转转,走进自己早已腾空的房子里,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被遗忘的家什,摸摸这里,看看那里,不觉眼泪早已淌满了脸颊。毕竟,从此以后,老村将在视线中渐行渐远,最终变成幻影,成为模糊的记忆……
三、新居
搬迁区都集中在城市东区,一幢幢漂亮的楼房在小伙子眼里像站在眼前的一个又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在姑娘眼里又像一个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儿。楼宇之间,新栽的景观树已经长出了嫩芽。绿化带里,粉色的、金黄的、紫色的小花开得正艳,引来各种各样的蜂蝶在花蕊上跳舞,一派喧闹祥和的景象。
也许当初规划者考虑到村民喜欢串门吧,小区没有大门。在老家,街坊邻里一直都有相互串门的习惯。我母亲就是这样,端一碗饭,在邻居二奶家的院子里,二奶让座她也不坐,就那样站着,有时圪蹴着,东一句西一句边吃边聊。母亲说甭管晌午还是喝了汤,得空儿就想去邻居家串串门,不串,心里憋得慌。政府对新小区免除大门的设计,真的是熨贴到了母亲和每一位父老乡亲的心里。
春色正浓,没有风,天空瓦蓝瓦蓝的,几朵棉花一样的白云躲在楼顶,害羞地注视着一群飞来飞去的白鸽。一幢幢优美典雅的现代建筑矗立在花草绿树丛中,一条条宽阔整洁的街道笔直地伸向远方,如同伸向每一个长垣人那生生不息的奋斗梦想。
我停了车,漫步在花香扑鼻的街道上。忽然,一个写有“何吕张巷”的路标出现在眼前,我停住了脚步,东看看,西望望,默默驻足了很久。“这不是守勤哦,你咋恁稀罕呀,啥时候打外线(面)回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谁呢,还能唤出我的乳名?转过身,一位老人已经站在我的身边了,他是我们村的,名叫居安礼。老人家背后伴着他一起走路的,是他的大儿子扎根,扎根告诉我说:“俺爹今年97岁了,眼不聋耳不花,说话响朗朗的,走路还不用人扶,在家坐不住,每天都想出来转悠转悠……”“恁俩甭说了,走回家坐吧,晌午别走了,俺家就在前边楼上。”老人家打断儿子的话说。“给我做啥好吃的呀?”我故意逗他。“家里啥都不缺,恁都经常在外面跑嘞,大鱼大肉吃烦了,给恁蒸槐花、炸麻上头,杂面面条也有……”老人一口气说了一长串,都是我平时喜欢的。我故意转移话题:“住这里比咱老家舒服吧?”“美嘞很呐,搁过去,谁管恁呀,淹不死、饿不死算恁命大。还有解放那会儿,有人撺掇我加入这派那派,我和恁爹商量了,谁也不跟,就跟共产党,忘了,恁爹还是我兄弟的入党介绍人嘞。我这辈子做梦都没想到活着还能搬到城里住上大高楼,值了,值了……”在滩区老百姓的眼里,搬到长垣县城,就是搬到了福窝里了!
是啊,长垣的历史,曾是一部与水患相伴的多灾多难的血泪史。地处黄河“豆腐腰”核心地段,有史以来决堤124次,县城因水患4次迁址,在这个古老的大地上曾一度“生灵涂炭,荒无人烟”。正是这样的历史困境,造就了长垣人自强不息、敢闯敢干、乐观豪迈的性格,敢于面对困难,勇于开拓创新。经过40多年的奋斗,长垣人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中国防腐蚀之都、中国起重机械名城、中国医疗耗材生产基地、中国厨师之乡、中华美食名城……这座命运与黄河生息相关的小城,见证了人们在这片古老厚重的土地上太多的辛酸和苦难。同时,也见证了长垣人“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的不向命运屈服的精神,和他们非凡的生命力、意志力与创造力。今天的长垣,将因为滚滚而逝的黄河水,再度掀起崭新的波澜!
四、幸福启航
乡村振兴展新颜,幸福生活入画卷。而今,正阔步行走在新时代康庄大道上的长垣,确立了“水绿阡陌、竹韵蒲城”的发展思路,并投资50多亿元,实施了“畅通水脉、以润破题、以水润城”的城乡生态水系建设工程,早已是旧貌换新颜。天然文岩渠百里画廊、九龙湿地公园的建成,三善园·明察园水系公园的开园,王家潭千亩湿地公园的相继投用,沿黄生态建设的美好蓝图已经绘就,给每一位长垣人带来了满满的幸福感。
因为离家的距离比较近,平时去的最多的地方是三善园·明察园。早上,东方的天空刚泛鱼肚白,顺着步道往西走,从桥底穿过,右边是大片芍药,葳蕤成花海一片,随地势高低起伏。步道上已经有很多人了,有的慢跑有的快走,年龄稍大的,胳膊上搭着随身脱下来的衣裳。一位穿淡青色连衣裙的女子,右手拉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嘴里还不忘为他加油。湖里有橘黄色的浮漂在移动,那是有人在早泳。太阳慢慢在背后升起来了,把移动的人影拉得修长。
偶尔也会去一次王家潭湿地公园。远远地,造型独特的虹桥就先映入眼帘,龙盘虎踞于湖的中央,气势恢宏。有游鱼不时跃出湖面,能听到它们落水的声音。太阳还没有落入地平线,一个女孩独自在白色沙滩上奔跑,手里粉色的气球在她的头顶上飘动,女孩的小脸也被染成了粉色。藕塘摇曳的荷花,鲜美纯净,清香四溢。一只蜜蜂正在鹅黄的花蕊上采蜜,专心致志,旁若无人。湖岸边的蒲草已经有一人多高了,微风吹来,哗啦啦地响,透着无限的欢欣。
最想去的,还是天然文岩渠百里画廊。顺着文岩渠的堤岸缓缓北行,看着眼前如画的美景,一切的烦闷顿时烟消云散。渠水清澈碧绿,像透明的绸带一样飘向远方,偶有几棵歪脖柳树点缀其中,更添神采。渠水两岸,草木繁盛,鲜花烂漫,一群山羊在堤坡忙着啃食青草,头也顾不得抬。偶尔会有一两只羊儿跑到渠边喝水,不清楚的人猛然看到,会怀疑是天上落下来的朵朵白云。
从苦难中崛起的长垣人,心胸宽广,热情好客,不管客人来自哪里,都会一视同仁。就说客人乘公交车吧,客人在公交车上想坐多久就坐多久,和市民待遇一样,一律免费,全国独有。而新兴的绿色产业、优质教育、信息技术、城市文明等,也无不吸引着八方来客。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长垣这艘新时代的巨轮,正乘着国家政策的东风,满载着新老市民,以一种沉稳而昂扬的姿态,驶入大海,驶向深蓝,奔赴更加幸福的彼岸。
作者简介:
姚勤然,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长垣市作协副主席,《河南思客》签约作家,奔流文学院多期作家研修班学员。作品被多家报刊杂志登载和自媒体转载。《豆豆》获2004年女友杂志社、中国作家杂志社、鲁迅文学院联合主办的第十七届全国青年征文优秀奖;《雨中的父亲》获2022年第九届“相约北京”全国文学艺术大赛一等奖;与人合著散文集《唱给黄河滩的歌》。
责任编辑/董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