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依然无尽

2024-12-03 00:00孙尤侠
时代报告 2024年10期

2020年12月11日(农历十月二十七),父亲辞别这个世界,永远离开了我们。

父亲从生病到离开我们整整18天时间。

2020年11月24日晚饭后,父亲洗漱完毕,正准备休息,突然感觉后背疼痛,母亲让父亲躺下,父亲感觉到极度不适,疼痛难忍,让母亲赶快给我和弟弟打电话。母亲向来体贴我们,考虑天气寒冷,就让父亲忍一忍,帮他揉一揉。父亲躺下又起来,说感到胸闷,再次催促母亲打电话。母亲意识到问题严重,很快给我和三弟打了电话,三弟接到电话,立刻给二弟和大弟打电话。我在瑜伽馆,手机静音,没有听到母亲的电话,但是我的一回头,看到二弟的电话,同时显示母亲的电话,感觉情况不好,回电话给母亲,听到父亲的疼痛呻吟。几分钟内,二弟叫来了离我们最近的中医院120急救车,一家人火速赶往中医院。

中医院的急救室里,父亲躺在抢救床上,不断地喊疼。医生诊治,询问,开药,挂水。随后做CT。诊断结果:主动脉夹层。医生说目前宿迁没有治疗能力,要到省城医院救治,病人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必须进重症监护室。第一次听说这个病,上网搜索,很害怕。全家商量,去市级最好的医院再看看。我当即联系在市人民医院的同学,把父亲转到那里的重症监护室。再次造影检查,市人民医院做出同样判断,主动脉夹层并伴有血管瘤。父亲血压升至180,极度疼痛,面色苍白。医院一边治疗一边想办法。治疗方案是止痛,平复情绪,让血压下降。

虽说是重症监护室,医生网开一面,让我们轮流进来陪父亲。一家人不断陪着父亲,安慰,不断地询问医生,不断地缴费,不断地商量。

夜里10点左右,父亲血压降下来,疼痛慢慢消失。大概11点,医生联系好南京鼓楼医院,决定将父亲转院。医生避开父亲,和我们商量。医生说:“转院同样有风险,路上可能随时人就没有了;也可能中途病情严重,我们会就近选择高速附近的医院进行抢救。”

去南京鼓楼医院,父亲的病有治疗机会,先不管后果如何;不去,随时血管爆裂,后果不堪设想;请医生过来,不可能,宿迁医疗条件跟不上。无奈选择转院。母亲擦干眼泪,走到父亲跟前,告诉父亲:“你这病,要到南京去治疗,宿迁没有这水平,到南京就能治好。”父亲不清楚自己的病情,母亲告诉他肚里有个瘤子,父亲怀疑是那种不治之症。

父亲问:“要花多少钱?”母亲回答:“多少钱你就不要管了,俺孩儿条件都很好,都拿得起。”父亲犹豫一下,对母亲说:“就算治好了,还能过几年啊!”父亲话里的意思是:这年纪,也过不了几年,要是花钱太多,有点儿不值得。对于一贯勤俭节约的父亲来说,过万就是个大数目。我猜想,父亲心里最大的预期应该是十万八万,父亲没有说出这个数字,他知道这下要拖累儿女。但是,父亲想治好他的病。

凌晨1点左右,我们出发省城。临行前,父亲叮嘱母亲:“让医生带点药,防止我路上会疼。”

赶往省城的途中,我们都揪着心。母亲被安排回家休息。120车上除了医生和护士,只能容纳2个家人。大弟弟和二弟弟陪在父亲身边。考虑我们都心慌意乱,二弟喊来堂侄儿开一辆车,载着我和三弟,一路奔向省城。

我把手机捧在手心,唯恐前面的120车上来电话。想问父亲情况,不敢打,不知道父亲睡着了没有,还疼不疼。如果父亲睡着了,电话会吵醒他。知道母亲在家不会睡觉,忍不住给母亲打个电话,告诉她路上没事。母亲说她一直在等消息。我安慰了母亲。车子已经过了路程的一半,和三弟商量,打个电话吧,问问前面的车子到哪里了。电话打给大弟,说已经快下高速,父亲很好,路上睡了一会儿。120急救车在高速路上可以超速,父亲3点多到了南京鼓楼医院重症监护室。我们迟到近一个小时。

从鼓楼医院地下车库到钢琴大厅,兜了几个圈子。心急如焚。按照大弟弟的指点,在钢琴大厅转来转去,还是不知道父亲的7D病房怎么走。

钢琴大厅就是南京鼓楼医院的二楼中心大厅,很大,四面高楼,这里是医院的枢纽,从这里几乎可以走向医院的所有门诊、科室。

时值隆冬,北方的天气已经很寒冷,南方稍微暖和一些。但是,南方的夜同样是黑的,是冷的。钢琴大厅灯光微弱,到处是席地而眠的陪护家属。这里不分男女老少,冰冷的地板砖上铺一床被子,盖一床被子。

最终大弟弟下来接我们。然后大弟弟让我和堂侄儿留在二楼钢琴大厅,说上去也看不到父亲。而且,重症监护室的门口睡满了守候的家属,坐的地方都没有。三弟上去了,他们三弟兄守在重症监护室门口。

我和堂侄儿在钢琴大厅的一个拐角坐下,这里是一个夜间开放的门诊,椅子上和窗台上都睡着病人家属。那里离厕所近,我们就在那里坐着。过一会儿,大弟来了,说父亲那边没有消息。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大家都这么说的。大弟弟也找个窗台躺下,合眼几分钟,好像要睡着了。有保安开始清理所有睡在钢琴大厅的人员,包括这个拐角。大概是医院有规定,早晨5点之前,这些散宿人员都要将被子行囊收拾停当离开。天渐渐亮了,来上厕所的人渐渐多起来,钢琴大厅慢慢恢复了正常秩序。

父亲在里面怎样,医生不说,我们就等。快6点了,感觉外面应该天亮了,我想我得去给弟弟侄儿他们买早点。不知道周围哪里有卖的,便去问值班保安,保安指给我一个方向,告诉我从那里出去,右拐走两个红绿灯,就有卖早点的。天色有点暗,阴冷。路上除了环卫工人,行人很少。一路小跑,买到了早点。

我和侄儿去换二弟三弟下来吃饭。重症监护室门口,挤满了病人家属,椅子不够坐。许多人买来泡沫板,白天坐着,晚上可以拼接起来睡觉。大家相互关心,轮流坐下休息。恰巧遇到一位老乡,和我大弟一个小区的,她陪丈夫来做心脏瓣膜手术。老乡妹给我找个坐的地方,让我歇歇。我坐着,眼睛盯着重症监护室大门,一刻不离开。出来一个护士,就冲上前去,问问情况。但是她们的回答是:“有情况会找你的。”父亲到底怎样?他在那里会不会害怕?毕竟父亲除了疼痛,其他一切都好。还记得从家里上急救车的时候,他还问门锁了没;在中医院做CT的时候,他关心帽子在哪里,所有的细节他都清楚。现在,他背部不疼了,应该就如之前一样,应该能吃饭,能说话,只是不能随便动弹。因为他的病情确实不允许他动弹,他需要卧床休息,观察。也许,随时安排手术。至于老家医生说的危险性,这里的医生没有说,父亲被接进去到现在,我们还没有见到医生。我和弟弟就这样焦急地猜测,等待。

最终,父亲闹腾,要见家人,医生没办法,让进去一人。二弟进去,看到父亲精神还好,就是有些紧张、茫然。二弟安慰了父亲,给他喝了水,又被医生赶了出来。下午2点左右,父亲再次要求见家人。医生喊家属,说老爷子要见家人。我和三个弟弟一齐跑到门口,不顾一切踮起脚尖往里张望。可是医生说只能进去一人。二弟拉着我说:“姐,你进去!”二弟的安排是对我的信任,是委以重任,还有许多许多。我来不及思考,进门登记,紧张得不知道写什么。按照医生指导,写完,穿隔离服,奔向父亲。父亲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看到我,很激动,表情很复杂,喜、忧、惊、惧、盼、急,等等,我说:“爸,您还疼吗?”父亲说不疼。我又问:“爸,您害怕吗?”父亲说:“是的,我是来看病的,他们把我关在这里,不问我事,不给我动弹,不让我出去。我到底是什么病啊?”我说:“爸,医生留您在这里观察的啊,您肚子有个小瘤子,没有大碍,也不一定要做手术,挂水也能消失,可能两天后就能转到普通病房。这里是大医院,医生都很专业,他们要对您身体做全面检查。”父亲信了。我又对父亲说:“您要听话,我们来看病,就要听医生的。您要安心,不要胡思乱想,静心对您的病情好转有帮助。我和三个弟弟都在这门口陪着您,想见我们,您就喊医生,提出您的要求。妈妈正从老家赶来,快到啦。我们一家人都在门口等您出来。”父亲很听话,像个孩子似的,不断地答应着我。尤其是听说母亲要来了,还追问一句:“你妈来啦?”那表情高兴且安静。我给父亲喂了水,哄父亲闭眼休息一会儿。父亲听话地闭上眼睛。听医生的指挥,我离开父亲的病床,走几步,又回去,看父亲眼睛闭着,不放心地离开;快到门口的时候,我再次转身回去,父亲似乎睁眼偷看了我,又似乎还是闭着眼睛,当时想父亲真的困了,累了,他会好好睡一觉的。现在想来,我咋那么听医生的话呢?就那样离开了。父亲多么希望我在他身边多待一会儿啊!

下午3点多,堂侄儿返回老家,我的先生从老家把母亲带到医院。母亲一宿没睡,天没亮就收拾好父亲的换洗衣服和生活用品,巴不得一步跨到父亲身边。母亲到重症监护室门口,一句话不说,眼睛死死盯着那两扇雪白的大门。父亲就在里面,近在咫尺,不能相见;我们不知道父亲病情;父亲不知道我们情况,不知道母亲是否到来。

知道父亲的病床正对着门,在最里面的一个,每次开门,我都跑去门口向里面探望。父亲多数时间是安静地躺在那里。后来知道,父亲因病难受不已,无法控制,医生拿父亲没办法,就把父亲绑在床上,后来给父亲用了镇静药。

第三天,二弟三弟因为生意上的事情急需回去,我让他们先回家。我和母亲、大弟留在医院。正好赶上周末,我先生也留下来。

我们租住的酒店离医院两个红绿灯的距离,步行10多分钟,比较方便。夜里弟弟他们睡在病房门口,我和母亲住酒店。白天,我带着母亲去医院。我们坐在病房门口,每当看到医生喊家属给里面的病人买吃的,都替他们高兴。有时只要一根香蕉、一个苹果,家属都会喜出望外。那天,终于喊到我们家,让买三盒八宝粥。说要还人家一盒。原因是父亲饿了,医生向别的病友借了半盒八宝粥给父亲吃。听到这个消息,大弟又喜又气。喜的是能给父亲买点儿吃的送进去;气的是,父亲在病房里挨饿受委屈。大弟追问医生:“你们整天不让我们见病人,我们花这么多钱,一切都交给你们,你们怎么能让病人饿着?需要买吃的,你通知我们啊!”医生解释:“我们给老爷子订了饭,只是有时他在饭点上睡着了。”大弟买了六盒八宝粥递给医生。那天,我们一家人心里都轻松许多。

第四天,周六。医院那边有我的先生和大弟值班,我决定去附近的大润发超市给父亲买点儿新衣服,等到了普通病房可以穿。中途接到大弟的电话,说父亲要转到普通病房了,让家属做好准备。我拉着母亲往回跑,弟弟说不要着急,他在父亲的41号病房里等待医生通知,我先生把重症监护室门口的吃睡用品撤回酒店。我和母亲把在超市购物的东西放回酒店,就往医院跑。因为疫情,病房大门有值班护士,家属不能随便探视。电梯口遇见那位老乡,她有陪护手牌,速速跟着混了进去。父亲看到我们,高兴地笑了。他一刻不停地讲在里面发生的事情,说从老家来的路上以为到不了南京,说以为自己是那种不治之症。父亲所有这些话,都说得很开心,没有怨言,只是高兴,他还和母亲开玩笑。整整一个下午,父亲都激动得没有合眼。

父亲到普通病房第一夜经历的事情是我们都万万没有想到。

当晚,看到父亲状态很好,我和母亲放心地回酒店休息。大弟留下来陪父亲,先生也回到酒店休息去了。

10点,父亲刚要睡着,隔壁的老乡悄悄地来到大弟跟前,告诉他,对面六楼失火了。父亲的病房是7C,相隔一个楼层。大弟急忙出去看看,父亲开始惊慌。刚开始护士说让大家睡觉,没事。过一会儿,护士又来通知,能撤的撤吧,到二楼钢琴大厅。

电梯口水泄不通。按照医嘱,父亲只能躺着。等到弟弟一个人推着父亲的病床,好不容易来到二楼的时候,大厅里已经挤满病人和家属,还有警察、护士、医生等。大厅中间暖和的地方已经没有位置了,同病房的病友不知道在哪里。大弟把父亲推到靠近景观水池的那一边,担心父亲冷,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盖在父亲身上。

等到一切平息,已是后半夜。父亲回到病房,开始有些胡言乱语。什么杀猪啦,什么下雨啦,什么满地水啦,什么拆迁啦,墙上到处都是虫子啦,等等。父亲说的基本都是老家人老家事。

接下来的一天,父亲还是不睡觉,胡乱地说话,吵得病友不能休息。医生开了药,吃了,有所好转,但是还是不睡觉,一阵阵糊涂。后来医生再次开药,总算让父亲好转过来。我说父亲可能是因为医院失火受到了惊吓,大弟说可能与重症监护室有关。不管怎样,父亲恢复正常就好。

等待手术的日子,是我们陪伴父亲最幸福的日子。

为了能够正常陪伴父亲,我和母亲都去做了核酸检测。陪在父亲的病床前,和父亲有聊不尽的话题,只要父亲不睡觉,我们就聊天。父亲把三个弟弟一一说给我听。父亲最满意的是老二,说他听话,聪明,会赚钱。最心疼的是老三,说他从小出去打工,吃了不少苦,从上海到福建,直到现在的生意红火。最放不下的是老大,上班族一个,赚钱不多,酒友牌友很多,不知道攒钱。说三个儿媳妇个个都能干,会理家,识大体。说到小辈,唯一的孙子在福州,又找个女朋友在那边,怕是要在那边安家了。大孙女到芬兰留学去了,那里冰天雪地的,心疼她跑那么远。小孙女上高中,乖巧得很,个个优秀,个个都要飞。

我是父亲最放心的一个,所以父亲始终没有说到我。只是说外孙子很优秀,事业有成,将来做了律师,要公道为民。说外孙女最心软,又疼他;真巧,外孙女婿到南京开会,并顺利进到病房,父亲很欣慰。

那些日子,父亲不止一遍讲到这些,我也乐意听。我给父亲喂水喂饭,捏腿,洗脸。父亲爱干净,母亲给父亲擦洗身体,每每这时,父亲就赶我出去。

医生规定病人不能戴手表,可是父亲不知不觉就把手表戴在手腕上。小护士说:“爷爷是个讲究的人。”

偶尔,我也和父亲开玩笑。一天,父亲主动要求洗脸,我摸着父亲光滑而泛着红晕的面颊说:“您这老脸,皮厚,还洗干嘛?”父亲嘿嘿地笑了,我和母亲也笑了。还有一次,二弟从老家赶来,一上午父亲就问了好几遍,老二怎么还没到。我知道父亲在牵挂二弟,问他吃饭不,他说等老二来一起吃。我说你就想着老二。再后来他不好意思问了,改问几点了。我说老爸,您说的不是几点,您还是问老二咋还没到。父亲笑了。还有一次,我问父亲:“爸,您说妈妈最疼谁?”父亲竖起大拇指,偷偷地笑,对母亲努努嘴。母亲轻轻地一拳飘过来,父亲笑得更厉害了,因为不敢发出声音,怕吵着病友,父亲的笑带着病床在晃动。父亲其实心里疼我,嘴上不说。我一贯认为父亲是个粗心人,可是那些天,父亲总关切地叫我吃饭。在南京工作的堂妹送排骨汤给他吃,他总是对我说:“你也吃。”

父亲还不止一次说到大姑。大姑家在南京。父亲来南京看病,隐瞒了90岁的大姑,怕大姑年纪大,知道了会着急上火。三个表姐和表弟都来看过父亲,大家一致认为暂时不告诉大姑。可是父亲和大姑姐弟情深,父亲多么渴望大姑能来到他身边啊!父亲说:“等出院了,去姐姐家过几天再回去。”妈妈说:“不能,疫情期间,不能随便走动,再说你出院往人家里去不好。”父亲说:“那也得去,哪怕吃一顿饭就走也行。”

是年夏天,我和三弟专门带父母去了大姑家过几天。姑父10年前去世了。大姑身体很好,正常白天一个人在家,晚上表弟下班过来照顾她。大姑对我父母说:“你们不要回去了,我们三个人一起生活。”父母当然要回家。大姑依依送别,我看到大姑和父亲眼角的泪水。回来路上,我说:“明年再带你们来看大姑。”父亲说:“来这一趟不来喽。”

父亲的手术由12月4日改为12月8日。由介入性手术改为开胸大手术。

就在那几天,我默默做了一个决定,我即将出版的散文集《布谷声声》,原计划精装版,为了父亲早日看到我的书,给父亲一些慰藉,我决定改精装为平装。

父亲的病灶复杂,动脉血管形成多个血管瘤。我们相信医生的分析和判断,他们说曾经成功地治好一位95岁的老人;同时相信父亲身体没有其他问题。不久前父亲体检,医生说他能活100岁,身体啥毛病都没有。其中做过挣扎和抉择,二弟提出过质疑和担心,母亲说要赌一把。最终我们还是听从医生的。

父亲手术前一晚,医生有很多问题要交代家属,护士又批评陪护人员太多,我便出来让弟弟们决定事宜。第二天带着母亲去手术室前想看父亲一眼,在三弟的引导下,钻地道一般,好不容易找到手术室门口,父亲已经进了手术室。

父亲在手术室13个小时,早上8点进去,晚上9点20左右才出来。那一天,就是一年。母亲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弟弟们不忍,让我把母亲带回酒店;回到酒店,母亲不安,再回去。

那一天,收到亲戚朋友发来的牵挂和安慰。

那一天,13个小时,父亲经历了与死神的对抗。

从手术室出来的父亲,静静地躺在推床上,眼睛闭着,嘴里插着呼吸机,睡着一般。随后进入重症监护室观察。

医生告知家属,说不稳定。我们没有听到期待的那句“手术很成功”。医生让弟弟们签下病危通知书。

既是正常术后观察,也属正常。当你处在这样到处都是重症病人的地方,你会慢慢接受,慢慢习惯,听天由命。

三弟留下来守在门口,其余人去吃饭,我带母亲回酒店休息。

夜11点,三弟在群里发来消息,医生叫他,并把他带到另一个大门口,叫他在那里等着,不说为什么。三弟说不知道那是哪里。看三弟发来的照片,是重症监护室后门,通往普通病房的那个门,我在父亲住过的普通病房见过,便在群里说明那个位置。我打电话给大弟弟,他们已经去医院。我也赶紧往医院跑,母亲要同去,我说你在这里等我,有什么事情我告诉你。

我到医院的时候,父亲已经被推到二楼夜间门诊做了CT,再次被送进重症监护室。据三弟说,医生看父亲腿上有静脉曲张,怀疑有血栓,需要检查一下。三弟陪父亲做完CT全过程。

堂侄儿那天也在,他说:“喊了几声二爹(爷爷),二爹眼角有泪水,他一定知道自己不是做介入性手术了。”父亲嘴里插着呼吸机,不能说话,他心里明白,他做了大手术,或者他知道,他的病并不是我们告诉他的那么简单。父亲眼看着亲人,不能说话,他老人家心里有多着急!那一刻,我心如刀绞,父亲会不会怪我们,父亲受苦了。手术前一天晚上,父亲还说,他做的是小手术,过两天就能回家。我们是不是错了?父亲是不是有知情权?这个选择是不是应该交给父亲来决定?

十一

手术第二天,12月9日,星期四,早上8点。医生通知守候在门口的弟弟们,父亲腿部有白斑,肚子胀,需要再次进手术室,打开腹腔看看。

写到这里,我已经写不下去了,我真的不忍心把这样的过程写出来。

父亲的腹腔被打开后,医生出来和我们沟通,父亲的脾脏被昨天的手术碰破了,腹胀是因为腹腔有积血,这个可以处理好。第二点是肠子底部变黑,随时有破裂的可能,这个是重点。需要手术切掉部分,改变大便通道。弟弟们没有听说过这种手术,提出疑问。我熟悉的人有做过这样的手术,活得很好。但是,父亲不一样,他现在的状况,还能经历一次这样的手术吗?我质疑医生,医生说;“没有问题,我们一直给他输血。”医生说做了没问题,他们请来了消化外科医生。不做,随时有危险。怎么办,我和三个弟弟,还有我的先生,我的女婿,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后大弟说那就做吧,大家都觉得只能这样了。

手术再次做了近8个小时,父亲又逃过一劫,再次进了重症监护室,弟弟们再次签下病危通知书。

三位弟弟留下陪父亲,我回酒店陪母亲。见到母亲,我失声痛哭。我说:“妈妈,等你以后要是生病,如果需要手术,我坚决不同意,我不给你做手术,一定保守治疗。”母亲一边哭,一边有些责备,这第二次手术是不该做的。的确,这次手术没有告诉母亲,一是情况紧急,二是怕母亲接受不了。

接下来,医生带给我们的都是不好的消息,父亲腿部变紫,背部变紫等等。二弟告诉我,等转机,就这两天,若能挺过来,就有希望;否则,否则不堪设想。

我虽是家里唯一的女孩,但在三位弟弟面前,我是老大,我不能哭,我要坚强,不能再给弟弟们添负担。我忍住泪水,对弟弟们说:“都做好思想准备吧。”说完泪水涌出,“我不相信爸爸有事,我的感觉里,爸爸不会有事。”

十二

难挨的一天过去,医生几乎没有说什么,只是不断催促交钱。接下来是更难熬的一天。

12月10日,星期五。父亲的内循环紊乱,情况不好。

侄儿和大弟媳妇从福州赶来,儿子从珠海赶来。母亲在酒店里不分白天黑夜,不断地哭,不断地诉说。哪怕睡着一分钟,也因恶梦而醒。我已经安慰到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天,我很理智,我知道我该做什么。按照我们老家的习俗,老人最后穿的“送老衣”都是女儿买的。我跟母亲商量:“我们要做好准备了,我出去给爸买衣服,万一……尽量让爸爸走得体面。”母亲同意,告诉我买蓝色的,买大一些的。

走出酒店的大门,我仰天痛哭。我给父亲买过各种各样的衣服,单的、棉的、皮的、布的,帽子、鞋袜、背心,父亲每次都合不拢嘴。今天,我怎么会给父亲买那种衣服呢?这是做女儿的责任吗?我不要这份责任!

我联系了大姑家的二表姐,二表姐是三姐妹中最能干的一个,我相信她能带我找到那种衣服铺子(我总是说“那种衣服”,是我真不愿意说出名字)。二表姐安慰我不要哭,说还没到那一步。她让我在鼓楼医院3号门口等她。

站在鼓楼医院门口,仰天长泪。父亲,我们是带您来治病的,您怎么可能把命丢在这里呢!父亲啊,女儿真的很无奈,很无奈。那一刻,茫然四顾,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鼓楼医院,在这里,人满为患,各色人等,来来往往,进进出出,步履匆匆,他们中,或许有和我一样,在艰难的处境里。

二表姐终于来了,我抱着二表姐,尽情地大哭。这些天来,我没有哭的地方,没有可以倾诉的人,妈妈面前,弟弟面前,我都要坚强。过了一会儿,表弟也来了,他们带着我,穿街走巷,终于找到一家。我把店里最好的一套蓝色提花的衣服买下。我知道,这是我给父亲最后一次买衣服了,无论多贵。

十三

12月11日,星期六,阴天,寒风凛冽。

大弟要求见父亲,医生还没有明确表态。三位弟弟不断要求见父亲。父亲靠呼吸机维持生命,他不能说话,也没有听说有什么反应。弟弟们开始做决定,要让父亲留一口气回家,回到老宅。

孩子们都想看看爷爷,可是,医生不给进,最终一个名额,让给侄儿——我父亲唯一的孙子。

当听说要带爷爷回家,侄儿来火了。问谁做的决定,爷爷还在,怎么可以不治疗,怎么可以带回家,即便是回老家,也要回老家医院。我解释半天,侄儿还是听不进去。

一个上午,弟弟、侄儿、我的先生、我的儿子都守在医院。我和大弟媳妇在酒店守着母亲,那时,让我们担惊受怕的不仅是父亲,还有母亲。我的小姨妹在句容开会,来看父亲,没看着,折身赶到酒店。小姨妹拉着母亲的手,陪着母亲流泪。弟弟通知我们收拾东西做好准备,送父亲的车子已经联系好。最不想听到的消息还是来了,医生通知带父亲回家。噩耗传来,母亲在酒店床上抖成一团,嘴里直哆嗦。我说:“妈妈,你不要这样,我给你找医生啊!”母亲不要,让我不要管她。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母亲,我该怎么办?

儿子从医院跑来说:“妈妈,您去医院看看外公吧!我等您消息。小舅的车子交给我,外婆交给我。”放下母亲,我和大弟媳妇往医院跑去。

在120司机的引领下,我们绕来绕去,走到重症监护室后门口,这个门,通往普通病房。这里,也就是父亲第一次手术后,三弟被医生叫去的地方。那时,我才明白,这门,是希望之门,也是“鬼门关”。

我们把父亲衣服递给医生,等着父亲出来。眼睛盯着门,有点站不住了,弟媳妇不知道找了什么东西让我坐着。感觉天旋地转,感觉天要塌了,感觉心如刀割,感觉父亲不会离开我们。

我不能倒下,我要等父亲出来,我要和他说话,我要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突然,门开了,一个医生推着轮椅,上面坐着一位穿病号服的白发老人。“爸——”我差点儿喊出来。可是,一晃眼,那不是我父亲,那是一位转到普通病房的老人家。那一刻,我心碎了,我在心里说:“那是我爸爸多好啊!我爸爸要是能这样坐轮椅出来,我要扑上去,抱住他,我不会放手,不让父亲走远,不让他离开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父亲躺在病床上出来了,依然插着呼吸机。我扑上去,不停地喊着“爸爸,爸爸,爸爸我们回家!”弟弟们也不停地喊:“爸爸,回家了。”弟媳妇喊:“爸爸,我把旭旭(侄儿小名)带来了。”就在那一刻,父亲眼角的泪水往下流。弟媳妇说:“爸爸听到我们喊他了,旭旭快叫爷爷。”可是,平时最喜欢逗爷爷的侄儿,那一声“爷爷”始终梗在心头。

我拿纸巾,给父亲轻轻擦去泪水。那是父亲的最后一滴泪水。鼓楼医院3号门前,停着接父亲的车。来送父亲的有三叔家小妹和妹夫,有大姑和表弟。不知道什么时候表弟把大姑带来的,我看到大姑已经上了车子,她哭着喊着:“二弟啊,你来南京不去看姐姐,来这里干什么啊?二弟啊,你就这样不管姐姐了啊,你再也不能来姐姐家了。”

十四

不知道父亲能不能听到我们的呼喊,总之呼吸机在,父亲就在。父亲由三个儿子陪着,其余车辆跟在后面。

侄儿的车子停在医院,我和弟媳妇就近上了侄儿的车。车内空气凝固,窗外万物萧杀。通往省城这条路,不知道走过多少回。这一回,每一秒,都是扎心的疼。

我给弟弟打电话,交代他们要不断地喊“爸爸”。一路上,弟弟们握着父亲的手,掌心对掌心,给父亲传递力量,给父亲传递温暖。大弟告诉父亲:“爸,您要坚持,咱们回老家,五叔在等您,家里老少爷们都在等您回去,他们要见您一面。”

父亲的车子到家门口,我们的车子也到了。门口齐刷刷地站着抹泪的乡邻和亲戚。

我扑到车子后面喊“爸爸”,我问“爸爸是不是还在”。没有人能够告诉我。

子欲养而亲不待,那一刻,真真切切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我哭着喊着:“爸爸对不起,爸爸对不起,爸爸啊!还有多少事没为您做!还有多少话没和您说!爸爸对不起……”

我不知道被谁拉开,让我先避开。父亲被抬到堂屋,拔了呼吸机。本家大爹给他洗脸,穿上了我最后一次给他买的衣服,父亲衣帽整齐,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收拾停当了。姨夫说:“你去哭爸爸吧。”

跪在父亲尚有体温的身边,声声爸爸声声泪:“爸爸,对不起!爸爸您知道吗,在您做手术之前,我们也犹豫啊。这个手术,不做,怕您的病随时发作;做了,又是今天的结果。爸爸,实在对不起,让您受苦了,女儿实在不忍啊。爸爸您知道吗?做儿女的有多难啊?那个手术做不是,不做也不是,两难境地,儿女没法选择啊,爸爸您会不会怪我们啊爸爸。爸爸对不起……”这是我对父亲的真情告白,其中包含无尽的遗憾!

这一天,父亲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旅程,享年86岁。

我觉得父亲没有走远,老家的一砖一瓦,一桌一凳,老屋、庭院,门前的菜园、柿树、桂花树,棚架上的渔网,收拾整齐的劳动工具,一切的一切,都有父亲亲手劳作的身影。父亲,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辛丑年清明节,父亲离开我们整整115天了,我和弟弟们陪着z9dB6ALY4PvHle4Vlfkkgg==母亲,度过了最难熬的日日夜夜。我一直想写一些关于父亲的文字,可是,未曾动笔,悲恸万分,常常不能自已。记得几年前,我写过一首小诗,题目叫《清明祭》。今天的感觉,那是彻头彻尾的无病呻吟。失去亲人的伤痛,我久久无法找到可以表达的方式,所有的语言都苍白……

父亲去了哪里,我无从知晓,我只看见一块冰冷的墓碑,还有父亲那慈祥、善良、可亲可敬的笑容。父亲出生于兵荒马乱的年月,不识字,从小挨饿受冻。1958年,23岁的父亲到徐州煤矿工作,下过井,采过煤,当过材料员、仓库保管员。父亲得以在煤矿识字读书,特别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父亲工作勤奋,吃苦耐劳,年年是劳模。1984年退休,陪母亲种地。父亲一生严于律己,堂堂正正,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尊长爱幼,真诚友好,勤劳务实,勤俭持家;与人为善,常常接济有困难的人。对子女要求严格,父亲是我们做儿女的楷模。父亲一向身体很好,86岁的父亲,70岁的模样,满面红光,思路清晰,慈祥可亲。父亲走得匆匆,父亲自己没想到,我们全家人都没想到。不是父亲不要我们,丢下我们不管,而是我们没有做好,把父亲弄丢了。如今我们能做到的就是遵照父亲的要求,沿着父亲指引的方向继续前进。记住父亲平时对我们的谆谆教导,传承良好的家风家训,不让父亲失望。

作者简介:

孙尤侠,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宿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宿迁市散文学会副会长,宿豫区作家协会主席。有散文、诗歌发表于《中国文化报》《北京文学》《扬子晚报》《三角洲》《连云港文学》《江苏作家》等报刊。著有散文集《布谷声声》。散文《布谷声声》《捡宝老人》被全国多所重点中学统考试卷采用,并汇编为全国适用的教学辅导资料。

责任编辑/董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