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的全国两会上,TCL董事长李东生说制造业“不出海就出局”,引发业界热议。其实“不出海就出局”不仅是制造业,我们认为中国所有行业,都要把出海作为重要议题,怎么强调都不为过。
出海首先是因为国内市场已经或趋近饱,不得不出海。但企业家更应当看到,海外市场作为第二增长曲线,将能打开企业成长的天花板。当然,当下的地缘政治环境对中国企业出海称不上有利,对企业家而言,出海与否的核心就是短期风险和长期风险的取舍。
短期来看,出海面临着地缘政治风险、市场风险、文化风险等诸多风险,这也是大部分企业家对于出海心存顾虑的原因。但从长期看,全球人口82亿,14亿人口的中国市场之外,还有68亿人的海外大市场,一旦突破,就是更广阔的天地。而且出海锤炼出来的综合能力,也能反哺中国市场,比只在国内市场的企业更有竞争力。企业家但凡希望能长期发展,基业长青,长期视角,不出海的风险反而远高于出海。
近年来,中国企业出海有两个标志性信号——制造端“新三样”成为出海新动能,消费端“四小龙”爆发式增长。
2023年“新三样(新能源车、动力电池、光伏组件)”出口额首次突破万亿元大关,接近“老三样(服装、家具、家电)”的50%,这意味着中国制造业出海发生了质的转变,出口动能从成本优势逐渐转变为成本和质量技术的综合性价比优势。
从消费端来看,电商“出海四小龙”(SHEIN、速卖通、Temu、TikTok Shop)凭借高性价比、开创“全托管”模式降低出海门槛、匹配全球达等物流基建,获得用户数量和销售业绩爆发式增长。
这些积极信号反映出中国产业链综合能力开始对外溢出。本轮出海是“新质生产力”出海,完全不同于过往依靠低价的贸易出海。中国企业有非常大的机会,在海外市场打造自己的第二增长曲线。
消费端2C(To Consumer),核心是从有供应链优势的产品和产能出海,最终做到适配各地市场的品牌出海。目前消费端的出海代表企业,体现更多的是供应链优势下的性价比竞争力(Temu、TikTok等),这是非常好的开端,但仍只是开始。长期来看,消费出海还是要做到品牌出海,品牌认同才是海外消费者真正的内心认同。
比如韶音科技,全球领先的骨传导耳机品牌,近七年营收增长50倍,海外营收占比超过70%,以欧美等发达市场为主。韶音成功的核心在于极致专注,“把一米宽的范围做一公里深”,聚焦骨传导耳机的范围,从代工厂起家,通过近二十年的深耕,建立了面向发达市场用户需求的自主创新能力,是品牌出海的代表。
制造端是2B(To Business),近年来中国制造越来越体现出“智造出海”的特征。“造”代表了产能优势,“智”代表了产业升级后的中高端能力,包括新三样、电子产业出海等。智造产业链条长、广、宽,从最上游的矿产到中游加工到下游产品,因此“产业链抱团出海”是智造出海区别于消费出海的特点。
“抱团出海”既包括产业链上下游协同出海,如新三样上下游企业协同出海,下游电动车带动中上游零部件、设备出海,新能源汽车的比亚迪、动力电池企业国轩高科、锂电结构件的科达利等都是这样;也包括横向同环节关联企业协同出海,如2018年华友钴业、洛阳钼业和青山控股共同建设印尼公司,通过风险共担提高出海成功率。
地缘政治因素是企业家出海的重要顾虑,我们的确身处复杂的地缘政治环境,但未必是完全负面的环境。复杂就是指既有阻力,也有动力,有的区域是阻力,有的区域是动力,动力和阻力也是实时变化的。中国企业出海时,应该借助动力,规避阻力。
比如欧洲,对华政策上受到美国影响呈现摇摆状态,但是俄乌冲突影响下欧洲经济式微,因此更加依赖中国。欧洲内部呈现明显的分化意见,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推动了对中国电动车反补贴调查,欧洲理事会主席米歇尔对华持温和态度,2024年4月14日德国总理朔尔茨与德国“商业军团”奔驰、宝马、博世CEO(首席执行官)共同访华,朔尔茨重申德国不会与中国“脱钩”的立场,德国企业界则传递“竞争而不是离开”的信息。
比如中等强国(Middle power)里选择“第三条路线”、谋求独立发展的国家,它们需要特别关注,如北约成员国土耳其、传统上被认为“亲美”的沙特阿拉伯,都基于自身利益继续与中国做生意。2023年“中等强国”GDP(国内生产总值)总量达22.5万亿美元,接近美国的27.4万亿美元,中国企业出海时,这些有一定经济实力的Middle power,也是不错的选择。
出海的本质是全球化,全球化的核心是跨国贸易的机会和风险的平衡。这种机会体现在国家间的贸易往来、价值交换,成本和风险则包括地缘政治、供应链安全、关税、物流等各类成本风险。
全球化经历了超级全球化、慢全球化、区域一体化三个主要阶段。
第一阶段,1990年-2008年的超级全球化(Globalization)。1995年在关贸总协定基础上设立了世界贸易组织(WTO),此后全球自由贸易加速,总体关税从20世纪90年代16%下降到2008年8%左右,区域间交易成本下降,带来了大量的跨国贸易和规模效应。中国非常受益于2001年加入WTO,不仅国内迎来经济的高速发展,联想、吉利、TCL等企业也是这个阶段开始出海。
第二阶段,2008年-2018年的慢全球化(Slow globalization)。2008年秋全球金融危机爆发,此后除了利用全球一体化下的比较优势提振经济,建立区域本地化服务能力也成为重点。如全球汽车产业链在这个时期形成了区域供应链(Regional clusters)。
第三阶段,2018年至今的区域一体化(Regionalization)。在大国博弈、疫情、冲突等不确定事件的冲击下,在全球范围内进行自由贸易的风险和成本显著增加,以大洲为主导的区域一体化开始成为主导,大量极具影响力的区域自由贸易协定在此阶段签署。如RCEP(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2020年签署,成员包括中国、日本、韩国、澳大利亚、新西兰和东盟十国;USMCS(美加墨自由贸易协定)2018年签署,成员包括美国、墨西哥、加拿大;AFCFTA(非洲大陆自由贸易区)2018年签署,包括非洲大陆40多个国家和地区。
区域一体化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将更为凸显,企业一定要考虑和适应新的全球化环境。比如中国和东盟的贸易往来将持续加速,2023年中国对东南亚的出口额达到5370亿美元,东南亚已经超过欧盟、美国,成为中国最大出口区域和对外投资区域。中国出海美国则更需要考虑怎么充分借助美墨加的自由贸易协定,2019年-2023年中国对墨西哥的出口额从464亿美元增长至819亿美元,增长76.5%,远超此阶段中国出口增长的平均水平(2019年-2023年中国出口金额增长36.9%)。
出海其实就是建立全球化企业,中国企业家完全可以向其他国家的全球化先行者学习。
中国企业当下的出海,与20世纪90年代日本企业出海有相似性,相似点包括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房地产拐点、人口老龄化、对美贸易摩擦加剧等。总结日企出海经验,核心有以下三点:
(1)宏观层面:当时日本国内面临内需饱和、产业升级的挑战,通过相对优势的产业出海,在海外再造“影子日本”,日本GNP(国民生产总值)显著高于GDP,出海的盈利也反哺了国内经济,既驱动业绩增长,又为国内产业升级提供引擎。
(2)策略层面:在选择出海产业时,日本出海产业从中游制造向上游材料和下游消费转型,背后的逻辑在于日本国内产业升级先行,出海产业正是其具有全球竞争力的优势产业;在选择出海区域时,日企经历了从欧美向亚洲的转变,背后逻辑在于优先选择需求型海外市场。
(3)模式层面:日企出海大多采取“抱团”模式,很少单兵作战,其中发挥核心作用的是综合商社。综合商社为日企出海保驾护航,提供贸易、服务、事业投资等综合服务,同一商社内、不同商社间表面竞争、私下合作。这种“抱团”能够产生资源集聚效应,放大回报、降低风险。
成为全球化企业不可能一蹴而就。全球化企业核心是把价值链的一个或多个环节在海外配置,因此从价值链配置角度,建设全球化企业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单价值链配置(销售、生产等个别环节出海)、多价值链配置(研产销等主要环节出海)、全价值链配置(全球资源整合型,Globally integrated enterprise)。
目前大部分中国企业仍然处于第一阶段,主体业务在国内,开始摸索出海。因此会选择在海外部署销售能力或者生产能力。
最高阶段的全价值链配置(全球资源整合型)企业,不仅具备全球化的销售网络和运营中心,还有全球化的能力部署。比如研发、制造、财务、风险管控等模块,都可以被独立拆分,部署在全球各地最具单点优势的地方。这方面的典型例子是华为。
华为对于全球化的认识独树一帜,认为全球化和本地化是高度统一的,即“Glocalization”。华为轮值董事长胡厚崑主张,“全球化不仅仅意味着运营的全球化、投资的全球化,更需要建立一种新的商业理念。这种理念是将全球市场视为一个单一市场,像在单一市场一样构建全球的价值链,并将全球的优质资源都整合到这个价值链里面,使每一个单一节点上创造的价值都有可能在全球范围内被分享。”
除了先易后难在海外拓展业务,匹配业务所在地配套供应链建设,华为非常注重在全球范围内整合优质资源,华为在全球建立了16个研究所、28个联合创新中心和40多个专业能力中心。比如在印度建立软件研发中心、在北欧建立无线系统研发中心、在日本建立工业工程研究中心等。华为通过这些研究所、联合创新中心和能力中心与全球几百个合作伙伴合作,将自己的全球价值链打造成了一个全球化的创新平台,华为全球的客户都可以通过这个平台,用最短时间分享来自全球各地的最新创新成果。
中国企业出海,最熟悉的策略就是低价,一些企业还把国内的价格战带到了海外市场。但靠低价“走出去”只是第一步,要在全球站稳脚跟,成为真正的全球化企业,一定要从“走出去”到走上去,从性价比到质价比。
比如华为出海,真正成为全球化企业,正是因为突破了欧洲市场,攻克了欧洲领先的头部电信运营商沃达丰、德国电信等客户,才在全球电信行业最为领先的欧洲市场建立了稳固的市场地位,成为全球通信设备市场的龙头。
日韩的汽车和电子产业出海初期,也是“低价”的代名词,在欧美市场都是占据中低端市场。随着全球化的深入,日韩企业逐渐通过产品创新和品牌建设,建立了中高端品牌。如三星在20世纪70年代起主要在海外采取低价扩张,生产和销售低价格、低技术含量产品,2000年前后通过研发尖端产品,创新引领塑造高端品牌,走进欧美主流市场,转变为拥有核心技术的创新领导者,成功从走出去到走进去再到走上去。
除了卷价格,一些企业也把卷加班从国内带到了国外,引起不少冲突,冲突双方也都言之成理,一方说不奋斗哪儿来的生存发展,一方说工作生活要平衡,人不是商业动物。
“卷加班”背后的深层原因在于企业要保持性价比优势,以及华人骨子里勤奋踏实的文化底色。这两方面本身都是非常优秀的特质,但是走向全球时不可避免地会发生冲突。
中国企业的价格优势既来自制造成本优势,也来自一定的人力成本优势。为了将人力成本优势发挥到极致,就出现了“卷加班”的现象。但只是卷工作时长是不能帮助企业走上去的,最终要比拼的是成果,这就需要更深层次地考虑怎么营造一个良好的环境,让人才能够有高质量的产出。
另外,勤奋踏实、奋斗向上的文化底色并不是中国特有,这一点在很多国家都相通,只是表现形式不同。企业出海需要提炼更本质的跨文化底色,提炼共同的价值观,从而更好地融入世界。比如德国也有非常多的“工作狂”,德国的工程师文化显著,工程师们严谨踏实,同时注重精神层面的激励。
中国企业出海时还有一个认识误区,一些企业家认为一刀切地强调合规太僵化,在法治水平高的国家必须合规,在法治水平低的国家就可以走捷径。我们认为怎么强调合规发展都不为过,尤其是涉及法律层面的合规,这是企业追求成为可持续发展的全球化企业的基础。
现在的全球地缘政治环境处于高度敏感时期,这个阶段出海的企业,做的事情都会被拿着放大镜来看,虽然各地法治水平不同,但都必须遵守当地的法律法规。如果抱着投机取巧的态度去做,那投机取巧带来的“回报”就是潜在的巨大风险。
企业若想要做到基业长青,企业的存在就必须让周围的人生活变得更美好。“周围的人”是指所有利益相关者,最紧密的相关者就是股东、员工、客户,这些是和企业生意最直接相关的角色。同时企业不是孤立存在的,有所在的行业与合作伙伴(竞争对手,经销商、供应商等上下游合作伙伴),也有当地社区,有媒体、政府、学校等公共机构。这些因为企业的存在能够影响到的角色,都是周围的人。
单纯从企业自身利益出发,你让周围的人过得更好,你也能发展得更好。你和“周围的人”若能形成共生关系,那你做得越大,你“周围的人”就过得越好,你也能过得更好;反之,如果你的存在让“周围的人”过得更差,你的企业也很难走得更远。举个简单的例子,企业和供应商等合作伙伴,如果都是只顾自己利益,让对方无利可图,优质的供应链资源最终会流向能和供应商合作共赢的竞争对手。
如上所述,出海的本质是全球化,这就要求中国企业要实现与全世界的价值对接,这是一个时代的呼唤。
价值对接的核心,还是整合全球资源、服务全球市场,以最有效率的方式配置全球资源,提供最好的产品给对应市场。
其中,中国特色与全球价值当然是互相配合的,中国就是全球的一部分,全球价值就是各自拿出自己特色的一部分去做融合。那么当然随着中国各产业的发展,中国擅长的领域相比过去发生了变化,中国能够为世界提供的价值也发生了变化。
比如东南亚的汽车市场,长期都是日本车企的天下,日本车企给到东南亚的都是落后几代的减配车型产品。但是中国电动车发展起来后,出海到泰国等东南亚市场,将全球最领先的电动车以高性价比的方式提供给东南亚市场,这本身就是为当地创造更高的价值。这就是一种多赢,中国特色为全球市场服务。
“站在月球看地球”是长江商学院创办院长项兵的名言,他还有一个理念是“以全球应对全球”。出海只是一个阶段,企业最终目的是成为真正的全球化企业,这就要求企业家绝不能简单的站在中国看海外,而是要具备全球化思维。
·全球视野:中国企业要站在原生全球化企业的视角,融入当地社区,与当地共建利益共同体,成为全球公民,才能发展得更长远;
·全球资源:为了服务全球市场,需要整合全球优质的资源,优质的研发、营销、供应链、人才等资源;
·全球市场:把全球作为整体市场来看,海外市场与中国市场怎么互动起来,中国资源为海外,海外资源为中国,基于全球最优质的资源、在全球范围内建立最佳布局。
编辑:马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