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历史首先存留在哪里?水和石头从没争论过这个问题。
那群古人不知道自己生活的是什么年代,我也不知道自己生活的年代距离他们的生活年代有多久。站在大河南北两侧的群山中,我知道自己和那些古人站在相同的地方:黄河滋育出的大平原,是一座丰腴、宁静的大院子,群山就是竖围在这座院子周边的栅栏,它们不仅替这座院子抵挡住了风沙和外族的入侵,还为生活在这里的古人提供可驯化的各种动物。那些动物怎么会想到,它们不仅满足了这些人的肠胃,还成了他们打发时间、讲述故事、记录生活、延续记忆的一个道具。
那时,生活在群山与大河间的古人,在狩猎过程中追寻着动物的脚印,游荡于山林间。动物是他们的向导,也是他们的食粮;是他们的伙伴,也是他们的图腾;是他们的现实,也是他们的梦想。一代代生活于此的古人,先后驯化了骆驼、狗、牛、羊等动物,未被驯化的老虎、狼、雪豹、野猪等动物和他们保持着距离,也保持着警惕和敌意。套用托尔斯泰那句著名的“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来说这些动物,那就是“驯化的动物都走进了人的肠胃与石刻的记忆,没被驯化的动物则走向各自生命的终结”。
白天,那些看腻了白云和蓝天、泉水和山坡、驼羊和草坪的古人,拿什么来打发无聊的日子呢?看着牛羊在吃草、打闹、静卧,有人觉得记录这些场景,是打发日子的最好方式,于是便拿起坚硬的石头,在山坡上的石块面上,一笔一画地刻画羊、老虎、狗、骆驼的样貌和动物吃草及被围猎的场面。有人看见动物在发情、做爱,不由得想起留守在洞穴中的女人,便刻画起他们在一起欢爱的画面,并将男性的性器或女人的胸部刻画得格外夸张。
有些事情是会让人上瘾的,放牧与狩猎的日子里,在石头上刻画见到的情景或想象的场景,像一剂剂迷药与神性灵汤,让游牧在黄河两岸群山中的古人上瘾。在一块块石头上的刻画,无意中成了他们用石头在石头上完成的一份份坚硬的答卷,成了他们留给后人的一份生活证据、一笔文化财富,甚至成就了后人的猜想与争论。
刚被驯化的初期,羊群像钟摆,来往于大山和大河之间。早上起来,羊群会奔跑到河边喝水;中午时分,羊群会找寻到阴凉的地方休息;暮色降临,羊群会再次来到河边饮水。晨昏之间,羊群像一块块移动在山风与河涛间的磁石,古人犹如被吸引着跟在后面的铁屑,追随着羊群的踪迹,一种古老的艺术,就诞生于这貌似简单的追随中。
大河流至平原,宽阔的河床孵化着古人的各种梦想,孕育着大河与群山邂逅出的生命,呼唤着各种生灵的眼光与脚步,打量着两岸葳蕤与枯荣的植物。古人的眼神被动物的足迹牵引着来到水边,看见河对岸的人影,或许会放开嗓门冲对方喊叫,或许会互相挥手示意。那时的大河之上,没有渡船也没有码头,没有桥梁也没有汽车,隔河相望,他们会不会猜测对岸的同类,究竟拥有着怎样的生活?
岁月无语,唯石能言。多少年过去了,那些分布在大河两岸群山里刻在石头上的图画证明:古人的思维、审美与生活方式是一致的,他们通过在石头上刻印的方式,保存了一份古老而简单的生活印记,他们给岁月递交的,是一幅幅定居在石头上的画卷;他们用最原始的方式和石头进行对话,给岁月留下一份档案。
黄河冲出黑山峡后,两岸的群山好像快速后撤的哨兵,礼貌性地向后大幅度退让。出现在黄河南岸、东岸的香山、马鞍山、桌子山,好似一头头从旱塬、戈壁、沙漠中长途赶来的巨兽,将饥渴无比的嘴巴直接凑向黄河,这头巨兽的脊背上分布着的神马沟、二道沟、三道沟、苦菜沟、摩尔沟等岩画区,简直就是它的壮美纹身;绵延在黄河北岸、西岸的腾格里南山、照壁山、贺兰山,仿佛一条条横卧在腾格里沙漠和黄河之间的巨蟒,大麦地、广武、贺兰口、黑石卯、韭菜沟等处的岩画点,串起了一条超过200多公里的岩画长廊。黄河,就是两岸岩画永不疲倦的欣赏者。
北方阳光的充足照射和高出河床几十米到数百米,让那些古人刻凿的、躺在石头里的画从不担心自己会发霉、变形,永远保持着真实的原貌。这些岩画让我脑海里浮现出美国学者贾雷德·戴蒙德在他的《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中所说的一个观点:13000年前,地球上的某些地区、某些民族开始驯化野生动植物,开始从漫游的狩猎生活转为定居的农业社会,这标志着兼具牧民和农民身份的人们,在人类的文明竞赛中率先领到了起跑证,他们生活在大河和大山相距不远的地方,既能通过狩猎,也能通过农耕来获取稳定的食物源,成为人类进化过程中的领先角色。
贾雷德·戴蒙德的这个观点,引导我将眼光定格在照壁山南端和贺兰山东麓交界处一个叫鸽子山的地方。那里地处贺兰山岩画区和广武岩画区之间,距离黄河直线距离不到20公里,按照古时黄河的水量、万年前宁夏平原上的地貌及古人类生活情况分析,那时的黄河水应该是流经鸽子山下的。鸽子山遗址,曾入选2016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和“新时代百项考古新发现”。出自这里的考古报告显示,这里出土的文物绝对年代介于1.2万年至1万年之间,恰好和贾雷德·戴蒙德所说的人类在第一次文明竞赛中获得决定性胜利的年份相差不远。这里出土的909枚植物种子和淀粉粒的残存,恰好说明黄河流域是世界上古老的农业发源地之一,地处黄河上游的鸽子山遗址是一万年前古人类原始农业的萌生之地。
植物种子及淀粉粒的残存证明生活在这里的古人,获得了在人类文明赛跑中的领先权。鸽子山遗址还出土了世界范围内已知的最小的鸵鸟蛋皮装饰品——直径不足2毫米的串珠,这是目前世界上出土的旧石器时代最小的装饰品。这些串珠和不远处的岩画足以证明,生活在这里的先民,不仅拥有游牧和农业两种文明提供的物质生活,还有着领先于同时代地球上很多地方古人的审美能力,这才是古人和黄河相遇时创造出的文明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