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制、变革与趋势:生成式人工智能语境下的网络文学出版

2024-11-28 00:00王一鸣黄佳琪黎娇
出版科学 2024年6期

[摘 要] 聚焦生成式人工智能语境下的网络文学出版,分别从基础技术层面与技术应用层面梳理、总结AIGC介入网络文学内容生产的机制机理;从出版场重构、出版动能迁移和出版运行机制嬗变三个层面论述AIGC赋能下网络文学出版体系的结构性变革;最后,从生产主体、生产方式、生产关系、意识形态的多元视角展望AIGC语境下未来网络文学出版的演进趋势。

[关键词] 生成式人工智能 网络文学出版 知识生产体系

[中图分类号] G239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9-5853 (2024) 06-0101-10

Mechanisms, Changes and Trends: Internet Literary Publishing in the Context of Generativ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Wang Yiming Huang Jiaqi Li Jiao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Information Communication, 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430074)(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Information Communication, 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Wuhan, 430074)(Library of 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430074)

[Abstract] 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 field of online literature publishing in the context of generativ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nd summarizes the content production mechanism of online literature from the basic technology level and the technology application level. It discusses the structural change of online literature publishing system under the empowerment of AIGC from the reconstruction of the publ3865958b7968fcf679c86eefe24152c3d31535a6b4b68cdb6e68c9615a91ec02ishing field, migration of publishing kinetic energy, and transmutation of the publishing operation mechanism. Finally, it looks forward to the future evolution trend of online literature publishing under the context of AIGC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pluralism of the main body of production, production methods, production relations and ideology.

[Key words] Generativ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Internet literature publishing Knowledge production system

1 引 言

出版本质上是知识生产的社会活动[1],因此,人类历史上每一次引发知识生产方式或效率重大变化的技术革新,都会对出版产生直接而显著的影响。生成式人工智能,或曰人工智能生成内容(Artificial Intelligence Generated Content,AIGC)就是当下时空引发知识生产体系和出版体系结构性变动的重大技术变量。宏观上讨论生成式人工智能对出版业整体影响的研究已有不少,本文尝试从较小的切口—网络文学出版这一数字出版的核心组成部分,剖析其在生成式人工智能语境下的生产机制、体系变革和演进趋势。

早在2017年,微软开发的智能机器人“小冰”就“出版”了首部现代诗歌集[2];同年底,清华大学研发的古体诗创作系统“九歌”在央视舞台崭露头角[3]。小说创作领域,由于篇幅和逻辑性要求较高,直到近年生成式人工智能才逐渐登场,2020年10月,科幻作家与AI合作完成的《人生算法》获得第31届中国科幻银河奖最佳原创图书奖。2023年7月,阅文集团发布国内网络文学行业首个大模型“阅文妙笔”,辅助网文作者创作;同年10月,中文在线发布全球首个万字AI辅助创作大模型“中文逍遥”。2024年5月,国内第一部百万字人工智能长篇小说《天命使徒》在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正式发布,开创了AI创作网络文学的新纪元。

至此,继21世纪初叶互联网兴起后出现的第一次全民创作热潮,文学出版的图景再一次被改写,不过这一次热潮背后的创作主体已经部分超出了自然人的范畴,人机融合、算法写作甚至未来有可能出现的超级AI、数字生命给文学出版带来了无限遐想。基于此,本文尝试在“生成式人工智能与网络文学出版”这一话题下探讨3个方面的具体问题:(1)在当前的技术背景下,生成式人工智能究竟如何参与网络文学内容生产?(2)新的内容生产机制对既有的网络文学出版体系带来哪些挑战?(3)随着技术迭代和体系变革,未来生成式人工智能语境下的网络文学出版还将呈现何种发展趋势?

2 基于生成式人工智能的网络文学内容生产机制

目前,人工智能技术介入文学生产尚处在起步阶段,基于问答形式并借助大语言模型生成短篇文本(如诗歌)的智能技术逐渐走向成熟,但对于超长文本(如网络文学小说)的生产,技术层面仍存在许多障碍。因此,在探讨生成式人工智能驱动下网络文学出版未来可能出现的挑战及其发展趋势前,首先需要厘清最基本的文本内容生成技术逻辑,并进一步观察在网络文学传统生产链中,人工智能如何被使用和被嵌入具体的生产流程,目前又已形成了一套怎样的内容生产机制。

网络文学之所以不同于印刷文学,关键之处在于数字技术使文学生产的底层逻辑发生了从类比法则向计算法则的转换[4]。在印刷文学活动中,人类主体的情感、思想和体验在各种类同性的物质媒介之间表征、传递、复制、接受,此即类比性文学生产。而在生成式人工智能赋能下的网络文学生产活动中,上述流程被技术赋能并逐渐演变为按照计算法则进行的数字化活动,即通过采样和量化的方式将类比世界中的连续性事物转化为可以标注出一定数值的离散性数据模块,它们可以在保留各自独立性的前提下组合成更大或被分割为更小的对象。人工智能写作更通过强大的算力处理海量数据,促使文学信息模块与模块之间的拆装、组合可以精准高效完成。在可见的未来,人工智能体可以在不需要拥有人类经历、体验、情感的基础上,完整复现出人类作者所创作的一切,甚至可能“在场”涌现出人类作者难以创造出的审美质素和别样艺术风格。因此,在探讨人工智能生成技术介入网络文学写作的内容生产机制前,还应回归到生成式人工智能进行内容生成的一般技术原理。

从基础技术层面而言,大型语言模型与提示词工程是人工智能内容生成过程中的两个关键环节。首先是大型语言模型[5]的自主学习训练。大型语言模型的工作原理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个谜,虽然它们本质上在于“预测下一个词”,并需要大量文本进行训练,但具体细节往往存在一定“黑箱”。早期的机器学习算法需要人工标记的训练数据,这限制了模型的规模和训练成本。然而,语言模型的创新在于可以利用未标记的文本数据进行学习,如维基百科页面、新闻文章和计算机代码等。语言模型通过预测下一个单词来学习,由于其权重参数是随机设置的,初始的模型表现会很差,但随着模型接触到更多的示例,这些权重参数会逐渐调整以改进预测结果。在语言模型中,这个过程更为复杂,因为它需要调整数百亿的阀门(即权重参数),以控制信息的流动。语言模型的发展基础逻辑在于“语言本身的可预测性”。语言中的规律通常与物理世界中的规律相关,因此,模型在学习语义关系时也是在学习世界关系。预测是生物智能和人工智能的基础,良好的预测需要良好的表达方式。传统上,语言模型的挑战在于如何最佳表示词语,尤其是语义随上下文变化的情况。但机器学习使技术人员能够部分克服这一难题,通过提供足够数据和计算能力,使模型最终学到很多关于人类语言如何工作的知识。其次是提示词工程[6]的高效建立。其基本步骤如下:第一,编写清晰而具体的提示,确保大型语言模型能够准确理解用户需求并作出相应回应;第二,给模型思考时间,降低使用者不想要的词的概率,同时提高想要的词的概率;第三,控制输出结果的长度、格式和内容;第四,通过给大型语言模型参考,降低大型语言模型的不确定性,以提高输出结果的正确性;第五,让大型语言模型进行自检自查;第六,设定大型语言模型角色,使其产生不同风格的输出内容。

从技术应用层面而言,通过目前可见的网络文学内容生产技术成果,不难发现,AI除了能提供情境描写等辅助功能之外,还能在世界设定、框架构建、风格匹配、创新性线索供给等方面助力网络文学创作。由于AI占有语料库和检索信息方面的优势,人们可以通过问答形式便捷查询并高效匹配和网络文学创作相关的素材,完成材料收集和分析整理甚至是内容初步的撰写工作[7]。当生成式人工智能进入网络文学内容生产过程中,其技术运用与文本生产机制大致如下。

以华东师范大学王峰团队创作的《天命使徒》为例,其基本生产流程大致可概括为三个模块,即“国内人工智能大语言模型+提示词工程+人工修改润色”[8],见图1。《天命使徒》的主要文本生产形式仍旧是借助国内某人工智能大语言模型数据库技术,人工投喂提示词并以问答形式进行文本交流和生产,最终通过人工进行文本整合与后期修改,形成逻辑较为连贯的网络文学长篇文本。《天命使徒》看似是一部人工智能原创小说,但更准确地来说应是一部“模仿网络文学”而创作出的小说。据王峰团队介绍,在进行文本生产前,团队首先对网络小说的结构进行深入研究,分析网络小说的情节结构,在此基础上撰写大量提示词,成功建构出一套玄幻小说提示词库。目前,人工智能创作仍主要为一问一答的文本生产形式,无法实现持续输出,只能源源不断地提供提示词,而对每个提示词,国内大模型平均会生成500字的回答内容,所以创作100万字的小说,就需要提供至少2000个提示词。紧接着,团队通过调用大模型应用程序接口(API)[9],批量生成基础文本内容,形成整体线索较为连贯的长篇小说主体。然后,通过人工介入,对大模型生成的小说初稿进行修改,在这一过程中人工需要删除重复、累赘的部分,并为情节跳跃的部分撰写连接语句。最终,作品才能打磨成型。

3 生成式人工智能赋能下的网络文学出版体系变革

既然出版被视为以知识、内容为核心的社会生产活动,那么就网络文学出版这一特定领域而言,其内容生产机制的革命性变化必将对网络文学出版的全要素产生结构性影响。从系统论的视角,本文认为网络文学出版是由多个圈层、多种要素、多元主体构成的体系,个人生产者(写手)、机构生产者(出版社、网络文学企业)、读者、政府四大行动者凭借拥有的资本通过互动关系进行权力博弈,最终形成网络文学出版体系(场域)的内外部结构。作为一种新的内容生产机制,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入场”会给既有的网络文学出版结构、发展动能和产业运行机制带来哪些变化?亦即本文第二个研究问题。

在回答这一问题之前,需要首先回顾作为体系而存在的网络文学出版演进历史及其内部结构。20世纪90年代末,一种“由网人创作在网络上发表供网人阅读的文学样态”出现在中国第一批网络论坛;21世纪以来,随着榕树下、红袖添香、起点中文网、晋江文学城等一大批专业化网站成立,全民参与、分工明确、商业运作的网络文学生产创作机制迅速建立;2010年前后,腾讯、阿里巴巴等互联网巨头进军网络文学市场,以网络小说为内容源头进行影视、动漫、游戏改编的IP运营模式逐渐成熟。作为数字出版产业的核心组成部分,网络文学受到出版业界和学界高度关注,由此,“网络文学出版”的概念应运而生:以网络文学作品的实体出版和数字化出版为内核,以围绕网络文学出版物进行跨界经营的多元出版活动为依托,以跨媒介出版过程中联系起来的生产者、用户、管理者等行动者权力关系为场域,由出版物、出版活动、行动者及三者之间的关系共同构成的系统[10]。

3.1 行动者入场:网络文学出版场的重构

写手、机构、读者、政府等资本所有者和行动者对网络文学出版权力的争夺和博弈,形塑了当今被视为社会显性存在或出版现象的网络文学出版。借鉴布尔迪厄(Bourdieu)的场域理论,网络文学出版场的结构实际上是权力场作用下各种力量斗争达到平衡状态后形成的相对稳定的结果。那么,作为写手、机构、读者、政府之外的“第五行动者”,生成式人工智能入场后原先已达到相对稳定状态的出版场域必然会出现新的“位移”—布尔迪厄将场域界定为行动者凭借其资本占据的某种位置和构型[11]。

与既有的四个行动者不同,生成式人工智能在当前的技术条件和产业实践中并非以一个独立的行动主体而存在,而是作为一种基础设施(Infrastructure)对场域中各类主体施加全局性的影响。换言之,原先平面的二维结构在生成式人工智能赋能下演变成立体的三维结构,生成式人工智能作为第三维度凭借其拥有的技术资本,与写手、机构(包含出版社和网络文学企业)、读者、政府都在发生密切的互动关系。

新的三维结构包含符号资本、经济资本、社会资本、文化资本、技术资本5类资本,其中,前四类布尔迪厄有所论述,他认为,经济资本与文化资本是一组相对概念,分属货币范畴(金钱生产)和非货币范畴(纯粹生产);介于二者之间的是符号资本和社会资本,符号资本以认同、尊重、声誉、权威等为表现形式,其资本权力的生成需要各方承认与制度化授权,在货币和非货币领域都有反映;社会资本则表现为行动主体与其他行动者之间的社会网络关系,如人脉,同样能外溢到货币和非货币领域;网络文学写手在创作过程中积累的读者认可(符号资本),可以通过个人选择转化为货币或非货币收益,同理,读者作为网络文学作品的评判者和消费者,也能影响经济和文化资本结构,可见符号资本和社会资本在一定条件下可以转化成经济资本或文化资本。技术资本则是生成式人工智能入场后的产物,表现为行动主体采纳新技术从事社会生产或管理活动带来的效率提升效果,其与经济、文化、符号、社会资本之间也可进行转化。

生成式人工智能作为一种创作技术动能或曰新型技术资本的外化行动者在此时入场,最先受到影响的是与其文本创作产生直接关联的写手(个人生产者)。一方面,写手能够借助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技术赋能进行个人文本生产,使其生产效率得到显著提升;另一方面,在可见的未来,随着生成式人工智能的不断发展,智能技术行动者很有可能与写手进行符号生产的争夺,进而影响该场域符号资本生产的方向性与稳定性。同理,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入场作为网络文学出版体系变革的新背景、新设定,必然也将对机构、读者、政府等行动者施加影响。对于机构而言,由于生成式人工智能目前仍处于起步阶段,技术资本仍是以机构的形式内含于经济资本中,生成式人工智能或内生于网络文学企业当中,或以独立的科技企业为外化形式与出版社、网络文学企业并立。因此,在这一阶段技术资本更多地是给经济资本带来增值效应,推动网络文学平台的扩张,助推其商业化发展。反之,机构在获得生成式人工智能带来的内生推动力后不断积累资本进一步投资于智能技术的发展,使技术资本与其经济资本同步递增。对于政府来说,生成式人工智能则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使出版场内部其他资本膨胀使其产生对政府代表的文化资本的制衡、提高主流价值的推广阻力、加大其行政管理难度;另一方面又能以管理工具的形式内嵌于文化资本之中,提升政府部门在出版管理场域中的价值引导作用。而对于读者,技术资本加诸于网络文学生产端的影响势必会传导至社会资本的消费端行为,读者可能越来越难以避免阅读使用了生成式人工智能创作的网络文学作品,而在技术的影响下读者的阅读、消费习惯将会进一步被改造,更多垂直化的作品消费行为、更多个性化的精准营销在给社会资本以极大满足的同时,进一步消解其能动性。

3.2 权力关系重塑:网络文学出版动能的迁移

既然网络文学出版场是诸多行动者在权力场作用下进行博弈达到平衡状态后形成的相对稳定的结果,生成式人工智能入场后的直接结果就是主体间权力关系的重塑。回顾网络文学发展历程中各类行动主体的权力关系变迁,在网络文学发展初期,许多有着写作欲望却不一定能跨越出版门槛的文学爱好者,借助网络文学这种自出版模式实现了自由创作理想,赋予网络文学天然禀赋的草根性,使其作为一种游离于出版体系之外的非正式出版形态存在。在这一阶段,草根写手或曰非精英写作成为引领网络文学发展的主要动能。

在网络文学发展初期,那些无法被传统媒介接纳的独特文字另辟蹊径,在网络媒介上野蛮生长,直到2010年前后,终于在资本的加持之下扶摇直上成为规模超百亿元的庞大商业景观,网络文学产业得以形成。资本或者更准确地说,商业化运作的平台企业成为支配网络文学行业发展方向的主导力量。当一种文学现象、文化现象发展成为备受瞩目的产业现象、社会现象,网络文学迅速引来各方关注,原先被排斥在出版体系之外的网络文学被纳入数字出版产业的核心版图,原先被阻隔于出版门槛之外的网文写手通过网络作品实体出版的方式反向输出。在这一时期,网络文学行业的主导动能仍以商业资本为主,政府力量基本处于缺位状态。2009年以后,随着管理部门重视,网络文学逐渐向主流靠拢,尤其是2014年10月全国文艺工作座谈会召开后,中央首次对包括网络文学在内的网络文艺发展提出总体要求,政府作为新的行动主体开始强势入场,以主流价值为引导的文化资本开始形成新的动能,带动网络文学出版场域的权力关系发生改变。

当前,以生成式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技术驱动越来越显著,带来新一轮的权力关系变革。技术驱动与上述三类动能—草根主导、资本支配、政府引导,并非并列关系,生成式人工智能更像是一种嵌入式机制,差异化地嵌入其他行动者中,作为一种新的基础背景设定而存在。生成式人工智能是社会变革的底色,是基础的、全局的变革背景,是一种渗入其他行动者,与其他行动者发生关系、产生勾联或变化的新动能。目前,已经有写手和网络文学企业借助大数据以及智能算法等技术对小说类型题材、人物情节设定和读者评论等数据进行市场偏好分析,在辅助作品创作的同时提升平台作品点击量并加强写手与读者间的互动关系,技术驱动网络文学行业发展方向迁移的趋势已初步显现。可以设想,未来以类型化为特色的网络文学或将在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加持下朝着可量化、可预测、可精准传播的方向发展,更多以精准受众为导向的垂直类型网络文学创作和出版将进一步重塑网络文学出版场域的权力博弈格局。

3.3 基础设定重置:网络文学出版运行机制的嬗变

按照场域理论的分析框架,网络文学出版被视为社会权力场和文学场中的独特场域,这种由行动者权力博弈和资本转化而形成的结构关系,实质上构成了维系网络文学出版系统稳定运行的某种基础性设定:个人生产者、机构生产者、读者和政府在经济资本、文化资本、符号资本和社会资本的竞逐中建立相对稳固的生产关系、经营关系、消费关系和管理关系,从而揭示网络文学出版活动的内在规律或运行机制。循着此种逻辑,从新的行动者入场促成网络文学出版场内部结构的重构到网络文学出版动能随着技术驱动而发生权力迁移,生成式人工智能赋能下网络文学出版的运行机制也将发生嬗变。

生产机制:工厂化创作和自动化升级。生成式人工智能引入前,写手进行网络文学创作依靠的是一整套以网络文学平台签约、盈利机制为基础的流水线工厂化生产模式。在晋升路径、等级明晰的工作流程和职级体系下,以货币认可为主要符号资本的网络写手逐渐接受这一生产制度,用辛勤工作、加快生产来换取其在文学工厂中的职位并谋求升职以获取最大经济资本。随着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引入,写手开始从独立封闭式的传统手工劳作向部分机械化的自动生产方向迈进。对于平台生产而言益处无需赘述,但对于普通网文写手,这或将促成生产机制变革倒逼下新一轮的内卷,是血汗工厂还是写作神器将取决于生成式人工智能对于生产机制的嵌入程度及其与人类创作者的博弈结果,将在后文详述。

经营机制:精准推送和版权风险。以版权、榜单和IP增值为主要内容的经营机制是网络文学平台商业化发展的基础制度设计。榜单即注意力经济下平台流量分成与推广工作的具象化成果,在人工智能技术的介入下,可以不断提高其数据采集量与数据分析能力,个性化榜单功能将对网络文学作品的精准推送提供帮助,其与传统榜单一起组成平台商业化经营制度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对于IP增值和版权制度建设方面,生成式人工智能的介入将带来更多未知的风险。诚然,IP开发与版权签约在技术赋能下的效率必将得到快速提升,网络文学企业也能利用智能技术捕捉更具发展潜力的版权作品。但在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下更为显著的是网络文学版权归属的法律制度风险,当作品创作更多地引入人工智能的生成式内容,其大型语言模型训练背后的文本数据库的语料版权以及最终生成的半自动化作品的归属问题将成为横亘在网络文学创作者、网络文学平台经营者和技术开发平台面前的一堵无形的墙。

消费机制:泛娱乐化和工具理性。本质上,网络文学读者不过是愿意为娱乐化内容买单的众多泛娱乐化受众的一个分支群体,网络文学出版产业的消费机制也是泛娱乐产业消费机制的沿用移植。究其根本,是工厂化的生产机制和商业化的经营机制决定了作为文化工业产品消费者的读者的泛娱乐化消费机制。由此,在生成式人工智能影响下,创作者工厂化的生产机制得到自动化升级、企业商业化的经营机制也在不断提升效率,那么消费者的泛娱乐化消费也将进一步加深吗?

回顾网络文学读者的泛娱乐化消费现象,网络文学史上的首个“百万打赏事件”已是10年前的事了,近年来为喜爱的写手疯狂打榜甚至粉丝之间的“骂战”越来越少,号称“一招鲜”的“无脑爽文”随着读者阅读品位提升如今也不再主流,总体而言,网络文学的泛娱乐化消费倾向正在朝着理性回归。然而,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出现可能打破这一进程,一方面“算法比你更懂你自己”,基于海量数据的用户画像使得人内心深处的欲望显露无遗,如同网络游戏的“氪金”机制、网络直播的打赏机制、日常生活中手机应用对人的监听,高度个性化、精准化的智能技术将消解人们的消费理性;另一方面生成式人工智能创作的网络小说因其新颖的形式、内容,有望成为一部分读者新的“无脑爽文”,当一切消费行为可以被计算、被预测,人类理性就将让位于工具理性了。

管理机制:机遇和挑战并存。如前所述,在经历了近10年的野蛮生长后,网络文学出版逐渐向主流回归。作为出版宏观管理的一环,我国网络文学出版管理机制已初步建立,平台方面,通过强制性政策工具进行社会效益评估和价值导向纠偏;写手方面,通过官方或半官方机构的组织规训和价值归化,引导其向主流靠拢;作品方面,通过鼓励性政策工具树立一批示范性内容标杆,引导其摒弃泛娱乐化倾向、回归主流价值。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兴起对网络文学出版管理既是机遇也是挑战,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审议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决定》指出,要“完善生成式人工智能发展和管理机制”,一方面生成式人工智能使网络文学平台的商业逻辑和读者的非理性消费进一步强化,增大了管理难度;另一方面作为新的管理工具和手段,生成式人工智能也在为提高宏观管理效能、提升行业管理水平贡献力量。未来,在坚持党管出版的基本原则之下,网络文学出版的管理机制将作为国家网络综合治理体系的一部分更加成熟、完善。

4 生成式人工智能语境下的网络文学出版演进趋势

生成式人工智能给网络文学出版体系带来的结构性变革仍在动态演进之中,上文从场域重构、动能迁移、机制嬗变3个方面剖析网络文学出版产业内部已然发生的变化。未来生成式人工智能语境下的网络文学出版还将呈现何种新的发展趋势?亦即本文第三个研究问题。本文拟从生产主体、生产方式、生产关系、意识形态的角度加以论述。

4.1 作为内容生产主体的人工智能:从人机协作走向独立创作

生成式人工智能首先作为一种新的内容生产主体而存在,其与人类作者的不同嵌入关系会生成不同状态的网络文学作品和主体类型:当传统网文作者使用人工智能助手辅助创作时,日更可达几万字,这里出现的是“增强型人类创作主体”,就内容而言,此时的网络文学作品与以往并无二致;当大语言模型被应用于网络小说创作时,人类作者按照网络类型小说套路创作出必要的提示词,大语言模型再根据人工提示词进行文本内容的自动生成,最终人类作者再修改完善并定稿成文—即当前的应用场景,这里形成的是典型的“人—机交互主体”,此时的网络文学作品在叙事结构、语言风格上与人类作品有一些差异,但本质上仍是对人类创作的模仿;当各类大语言模型只需人类输入指令就能自动生成长篇幅作品时,这里出现的是拉图尔(Latour)所说的文学创作领域的人工智能“拟主体”,此时的作品才有可能跳出人类思维的范畴,成为与人类创作分庭抗礼的新型文学样态。

可见,人类作者直接参与度越高、媒介自主性越弱,生成的网络文学作品就越靠近传统文学;人类作者直接参与度越弱、媒介自主性越强,生成的作品就越有可能超越传统文学而成为其自身,即数字化、智能化的文学。由此观之,当生成式人工智能逐渐成为网络文学创作的主体性要素,网络文学出版的第一条演进趋势就是人类直接创作参与度不断减弱、媒介自主性不断增强,最终发展为通用人工智能[12]完全独立自主写作的过程。

这一天真的会到来吗?在经历了拟人(机器模拟人类思维)和类人(机器学习达到人类思维同等程度)两个阶段后,完美通过图灵测试、全方位超越人类思维能力的超人时代又将把网络文学内容生产导向何种方向?面对生成式人工智能文学创作的新问题、新现象、新机遇,赞扬与质疑的声音不绝于耳,但目前的人机协作实践表明,人类的竞争对手似乎从来都不是AI,创作固化、个性消弭、美感均值才是最大的问题所在。在人类中心主义视角逐渐被挑战,技术主体性逐渐增强的今天,人类主体的“在场”与“退场”都将使未来技术发展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演进。不恐慌、不排斥,积极探索、审慎考量,主动拥抱智能技术,建构人机交互新范式,才能让技术理性与人文精神在人机交融的环境下和谐共生。

4.2 作为内容生产方式的人工智能:从人工提示迈向自动输出

生成式人工智能同时作为一种新的内容生产方式而存在,在网络文学发展初期,文本内容创作主要依靠人类创作者具身性的体力与想象力充分结合。在网络文学平台签约、盈利等机制下,作者需要长时间坐在电脑前,通过键盘输出文字,创作出各种类型的产品。在这个阶段,文本内容生产主要依赖于人类写手的个人才华和努力,他们既是创作者,也是行业的生态主体。随着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应用,网络文学文本创作逐渐演变为“指令引导输出”。作者通过下达指令,以提示词来规训和提示模型生成符合自己需求的初始文本,最后再加以人工后期修改与润色。这种创作方式使得长期以来依靠作者通过固定字数完成日更、月更任务的基础体系面临瓦解,同时,网络文学文本内容生产的效率提高,生产成本下降,网络文学创作者在生成式人工智能的辅助下提高创作产能,高效地自动化、批量化生产数字内容,从而满足个性化、高质量、多样化的内容需求。随着人机协同生产模式的深入发展,文本内容的生产将逐渐向算法自动输出转变。在这个过程中,AI大语言模型通过模拟作者的创作手法和情感思路,以算法自动生成故事内容,作者只需对生成的内容进行审查和微调,即可生产出具有高度主体特征和风格区分度的内容文本。从人工提示迈向自动输出,生成式人工智能赋能下具有高度自主性的内容生产方式将成为发展趋势。

4.3 作为新型生产关系的人工智能:从平台契约关系到市场合作关系

生成式人工智能还作为一种先进生产力和新型生产关系而存在,马克思认为,文学艺术活动是人类社会生产的一种特殊方式[13]。文艺生产之所以不同于一般生产,首先体现在媒介生产工具的使用上。媒介生产工具的发展,产生了不同的文艺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也产生了不同的文艺文本、文艺审美形态。新的生产力的出现,必然使原有的生产关系发生变化,并产生新的生产关系格局。在以往的网络文学生产关系下,劳动者(人类写手)和平台直接通过签约制度、买断机制以及工厂化生产等制度性基础建设串联起以平台为中心的平台契约关系,劳动者通过签约被纳入生产流程,产生契约生产关系;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引入,新型组合生产力产生(人类写手+智能技术工具),传统劳动者与新型劳动资料的结合更为紧密,具身性、嵌入式的智能技术工具将人类写手从繁重的码字工作中解放出来,写手的创意提供、技术使用引导与后期文字润色成为新型的开放式生产方式,人类写手不再是单打独斗的个体,而是与新技术结合成多模态的行动者,与网络文学平台达成市场合作式的生产关系,平台中心主义宣告破产。

然而,生成式人工智能真的是人类作者的福音吗?在上述发展趋势的推测下仍不能回避以下问题,首先是技术本身的归属问题,生成式人工智能作为工具和资本(算法、算力、语料库等),归根结底还是由企业开发并掌握在技术平台手中,智能技术能否被所有人类作者平等地使用始终存疑,因此,生产与掌握智能技术的资本、个人或机构是否会渗入新型生产关系中成为新的资本家不言而喻,其渗透方式与渗透程度必然影响整个生产关系权力场域的格局变化。在上述构想的新型市场合作关系下,看似减轻了生产者创作压力和平台制度压榨,与平台关系平等,但另一方面平台亦能在技术的加持下通过技术资本“绑架”创作者,技术使用的自由限度成为关键。更为甚者,当机器写作摆脱对人类知识的依赖,网络文学作者或许会迎来一轮残酷的技术性失业浪潮。因此,在技术不断入场、人类暂时还未退场的今天,思考未来人类创作者的生态位调整或具一定的前瞻性意义。

4.4 作为价值观念的人工智能:从版权问题、社会伦理到意识形态

生成式人工智能与意识形态高度关联,看似工具性、技术性存在的背后隐藏着深刻的价值观念,若使用不当,极易引发版权问题、社会伦理乱象与意识形态风险。

关于人工智能创作的版权问题,业界主要存在两个方面的讨论:一是训练语料的问题,二是生成产品的归属问题。生成式人工智能的语料以网络公开信息为基础,但其“公开”概念值得深讨。例如,近期国内不少网络文学作者发帖称,番茄小说签约协议中增加了一项“AI训练补充协议”,要求作者同意把作品“喂”给平台AI,用于内容开发。与此同时,不少作者在与番茄小说同属字节系的AI软件“豆包”中发现自己的大纲内容,生成式人工智能与原创内容的版权矛盾愈加凸显。通常情况下,在研究范围内对于公开语料的深加工是得到许可的,可一旦涉及商业化运作,语料版权保护与大模型发展的平衡就会受到冲击;其次,关于已生产产品的产权归属,仍存在极大的真空,到底是部分归智能平台开发者、数据库提供者,还是技术使用者?是部分归属多个主体,还是全部归属单一主体?作为平衡版权拥有者和传播者的制度设计,著作权法本身又会朝着哪个方向进行?这些都是未来智能写作无法避开的问题,需要研究者和实践者共同持续探讨。

同时,作为可以集合人类既往知识的信息化工具,生成式人工智能拥有无限潜能,但仍然要对其保持社会性批判,警惕技术主义带来的数据偏见。尤其是人工智能中的算法推荐,可能放大或掩盖某些审美趣味、情感倾向、艺术类型或主题内容等,导致网络作家写作趋同,或者只追求吸睛主题和热门题材写作,那样“精致而平庸”的作品的思想深度和文学价值将始终在同一水平徘徊,难以有较大的创新,AI技术只会强化人类创作者在网络文学生产过程中产生的创作固化、个性消弭、美感均值等趋势。当人工智能逐渐取得了知识生产的主体性,应该如何看待作为一种拥有自我意识和价值观念而存在的人工智能?人与机器的边界到底在哪里?人的主体独特性究竟为何?知识又该如何定义?当机器逐渐朝着人类化的方向发展,人类是否又在朝着机器化的方向演进?这一变化所带来的人的异化又将如何冲击既有的人类价值体系,社会伦理又将发生怎样的改变?

最后,人工智能技术不仅是新的生产主体、生产方式、生产关系,更代表着一种新的价值观念。新的技术革新带来新的意识形态变动,在意识形态领域,人工智能创作作为一种开源共享型生产趋势,一种去中心化的自治逻辑呼之欲出。有研究发现[14],以生成式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新型智能技术突破了意识形态在人与人之间的传递样态,增大了意识形态的管理难度并持续虚化着意识形态的阶级属性。具体而言,在生产内容方面,其存在疏离主流意识形态的风险、技术表现上也在不断弱化主流意识形态的主导权、在传播范围上更是挤占意识形态传统传播空间,使得意识形态风险不断加高。因此,从版权归属问题到社会伦理问题再到意识形态问题,生成式人工智能语境下的网络文学出版必将在价值观念层面引发新一轮的变革。

注 释

[1]方卿,王一鸣.论出版的知识服务属性与出版转型路径[J].出版科学,2020,28(1):22-29

[2]庞白.机器人能“写诗”又怎么了[J].南方文学,2017(4):2

[3] 央视网.清华诗辞人工智能VS北大古风才女!谁才是最强国学大师?[EB/OL].[2024-07-20]. https://tv.cctv.com/2017/12/15/ARTInFmoBE3BQfyeUCVhKJmn171215.shtml

[4] 单小曦.人工智能写作与网络文学重大变革[N].光明日报,2024-06-22(9)

[5]大型语言模型(Large Language Model,LLM),是一种基于深度学习技术的自然语言处理工具,能理解和生成文本。通过大量语料库训练,大型语言模型在翻译、写作、对话等任务中展现出卓越的能力。常见的应用包括自动问答、生成文本、文本摘要等。由于其多模态特性,大型语言模型还可用于图像和音频处理,为多领域带来创新可能。

[6] 提示词工程(Prompt Engineering,PE)是一种致力于优化和提高大型语言模型输出质量的技术和方法。它主要关注如何设计、构造和优化提示词,以引导大型语言模型生成更准确、更有用、更符合用户需求的文本。

[7] 汤俏.生成式人工智能崛起,对网络文学影响几何[N].光明日报,2024-03-16(13)

[8] 刘江伟.AI创作出百万字小说,“人人皆能写长篇”不再是梦[N].光明日报,2024-07-06(009)

[9] API应用程序接口(Application Programming Interface,API),大模型应用程序接口是指一类用于训练和部署大型机器学习模型的应用程序接口,它提供了一种快速、高效、灵活的接口,使得开发人员可以在自己的应用程序中调用和使用这些大模型。

[10] 王一鸣,张洁.网络文学出版研究的概念、框架和范畴[J].出版科学,2023,31(3):58-66

[11]皮埃尔·布尔迪厄.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与结构[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53

[12]通用人工智能 (Artificial General Intelligence,AGI ),指机器能够完成人类能够完成的任何智力任务的能力水平。

[13]卡尔·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M]//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4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45

[14] 钟海,齐冰.生成式人工智能意识形态风险:逻辑审视、样态呈现及防范对策[J].党政研究,2024(4):14-22+124

(收稿日期:2024-08-06;修回日期:2024-0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