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周亚夫军细柳》一文“上乃使使持节”“亚夫乃传言开壁门”中“乃”应理解为“才”,显示出汉文帝摆威仪、享荣耀以及周亚夫恪尽职守、亢直有节的形象特点。“为动”的注释应修改为“被震动”,汉文帝劳军细柳营的心态经历了由君威受损的不悦到受震动而“改容式车”的转变。
关键词:《周亚夫军细柳》;《史记》;汉文帝;周亚夫
部编版语文八年级上册第六单元的《周亚夫军细柳》一文选自《史记·绛侯周勃世家》,是《史记》中写人的名篇。一般认为,《周亚夫军细柳》塑造了治军有方、恪尽职守、不卑不亢的“真将军”周亚夫和识大体、贤明的“真天子”汉文帝的形象,而结合该文及《史记》相关内容来看,这篇文章显然寄意遥深,不只是写君明臣贤的故事。
一、被忽视的“乃”——摆威仪、享荣耀的汉文帝
《周亚夫军细柳》一文较难理解的句子“将以下骑送迎”几十年来备受关注,但教师大都忽视了常见的文言虚词“乃”。《周亚夫军细柳》中“乃”字出现4次:“乃以宗正刘礼为将军”“上乃使使持节”“亚夫乃传言开壁门”“天子乃按辔徐行”。教材中没有注释“乃”的意思,《教师教学用书》译文将上述句子中的“乃”分别译作“于是”“就”“才”“就”。“乃”的这几个意思分为两类:“于是”“就”是一类,表示动作或事情承接;“才”是一类,表示情状与原来的有差别。周亚夫原来没有“传言开壁门”,此时“乃传言开壁门”,“乃”译为“才”。据此,皇帝之前未“使使持节”,此时“乃使使持节”,这里的“乃”也应译为“才”。“乃”作“才”解并不鲜见,部编版语文七年级上册《陈太丘与友期行》中的“去后乃至”,《狼》中的“乃悟前狼假寐”,都是如此。
确认“上乃使使持节”“亚夫乃传言开壁门”中的“乃”作“才”解并非吹毛求疵,而是为了进一步把握汉文帝、周亚夫的形象。此次汉文帝劳军,先是到了霸上和棘门军,面对的是“直驰入”的畅行无阻和“将以下骑送迎”的盛况。也即天子先驱至“直驰入”,汉文帝到时“直驰入”“将以下骑迎”,汉文帝走时“将以下骑送”。到细柳营前,按照汉文帝劳军的规程,先是“天子先驱至”传令,告知军营做好迎接准备,结果不得入,得到了军中“不闻天子之诏”的答复;然后皇帝亲临,壁门士吏仍不放行。无奈之下,汉文帝才正式“使使持节”,“亚夫乃传言开壁门”,汉文帝得以进营。“亚夫乃传言开壁门”是周亚夫治军有方的体现,“乃”字突出了其恪尽职守、亢直有节的形象。
“上乃使使持节”告诉我们汉文帝不认为或说没料到进细柳营需要如此正式地派使者通传。换言之,汉文帝在劳军之始认为霸上和棘门军大开营门、大张旗鼓迎接自己是理所当然的,是惯常状态,所以在与细柳营的三方对比之下,汉文帝得出了霸上和棘门军“若儿戏”,周亚夫是“真将军”的评价。汉文帝劳军过程中摆着皇帝的派头,他对前两位将军“若儿戏”的评价是后知后觉的,“乃使使持节”有司马迁对汉文帝摆威仪、享荣耀的微妙讽刺。
“乃使使持节”中“乃”的使用,可以看作李长之所云司马迁用《史记》讽刺“汉初的人物——自帝王以至将相——之无识与不纯正”的一处佐证。汉文帝夸赞周亚夫“真将军”其实也自曝己短,显示出他对刘礼、徐厉的才干认识不足,称不上知人善任。司马迁在介绍三个将军出场时写道:“乃以宗正刘礼为将军”“祝兹侯徐厉为将军”,“以河内守亚夫为将军”,先用一个“以”统辖刘礼、徐厉,后单独用一个“以”统辖周亚夫,显见是有意把他们写成可堪对比的两类将军。所以劳军经历是刘礼、徐厉合写,略写;周亚夫单写,详写。从中可见太史公的史笔。
二、“为动”不是“被感动”——大受震动的汉文帝
一般认为,汉文帝不仅不以周亚夫为忤,反而夸赞有加,显示出君主的容人之量。如清代朝鲜学者成海应《研经斋全集》评:“方其细柳之以军礼见也,以文帝之量能容之,使景帝当之,已不堪矣。”称赞汉文帝,贬抑汉景帝的意思是很明显的。《古汉语常用字字典(第5版)》“动”字有“感动”义,例句就是《周亚夫军细柳》中的“天子为动”,教材注释据此注“为动”为“被感动”。但“感动”放在《周亚夫军细柳》的语境里并不相宜。笔者授课时就有学生提出疑问:“汉文帝有什么可感动的?”实际上,把汉文帝“为动”理解为“被感动”忽略了封建王朝君臣关系的应然模式,片面拔高了汉文帝“文”的一面。
从劳军全程来看,汉文帝到细柳营时会先听到先驱回报的“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然后自己以皇帝之尊亲临,竟也命令不了“壁门士吏”。在任何一个封建王朝,拥兵自重都是为将者的大忌,而且不同于耳闻,汉文帝是亲眼看到周亚夫对军队的掌控力,他对训练出“不闻天子之诏”的士兵的周亚夫一定会有所忌惮。皇帝正式遣人拿着符节召见周亚夫,周亚夫却并不出来迎接。皇帝和随从将进军营时,管理营门的将官又传达周亚夫的规定“军中不得驱驰”,皇帝的威严又被压了压。周亚夫军营中见皇帝时以“介胄之士不拜”为由不行跪拜礼,只行了军礼——揖。军礼只指揖,不包括“持兵”,之所以“持兵”可能是见到汉文帝前周亚夫正在巡视兵营。古代兵书《司马法》载:“国容不入军,军容不入国”,汉代贾谊《新书》中有“介者不拜,兵车不式”之礼。周亚夫在军中行军礼固然有合理之处,然而做事不能只看理,还要看情。周亚夫特地出言解释自己为何揖而不拜,可见他自己很清楚揖礼没有拜礼恭敬。《史记》载,周亚夫做丞相时“至贵倨也,而(郅)都揖丞相”(《史记》卷一百二十二《酷吏列传》),就是以揖而不拜的行为写郅都对周亚夫不恭敬。相比于霸上、棘门军的迎来送往,周亚夫没有表现出对汉文帝最大的恭敬。南宋洪迈《容斋续笔》卷六评价周亚夫:“是乃王旅万骑,乘舆黄屋,顾制命于将帅,岂人臣之礼哉!”直接点出了周亚夫作为臣子礼数的不周。即使周亚夫忠于职守、治军有方,但礼数上不算周到的周亚夫会令汉文帝感动吗?
汉文帝在见完周亚夫后“为动,改容式车”,这里的“改容”实际在提醒读者关注汉文帝在进入军营后,见到周亚夫前是怎样一副面容。汉文帝随行的车马及汉文帝本人先后被阻拦入营,进营之后又被限制不能驱驰,见到主帅周亚夫,结果周亚夫不行跪拜礼。在封建时代,周亚夫的行为近于“大不敬”。颇可玩味的还有群臣“既出军门”才“皆惊”,显然周亚夫的无礼很惊人,汉文帝的不怪罪更令群臣惊讶。“群臣皆惊”说明汉文帝的不怪罪是出乎意料的,是非常态的。这样的认识一方面基于群臣的经验判断,一方面也与汉文帝在“为动”前的神色有关。在三处军营中受到两种截然不同的待遇,汉文帝在郑重看待、对待周亚夫之前,可能因君威受损而呈现不善之色。
与汉文帝的“为动”紧密相连的还有“式车”的动作。汉代贾谊《新书·容经》载,乘车之礼“小礼动,中礼式,大礼下”,可见汉文帝行的仅是中礼,看不出大受感动的样子。颜师古注“为动”为“为之竦动也”(宋·朱熹《御批资治通鉴纲目》卷二十五上),笔者认为是比较合适的,教材中“为动”的注释应改为“被震动”。
三、汉文帝细柳劳军的抉择
汉文帝虽然谥号“文”,但实际并不只是面慈心善的文皇帝。《史记·绛侯周勃世家》写的就是周勃、周亚夫父子在汉文帝、汉景帝朝身为功臣而受辱的故事,显示出了帝王的刻薄寡恩,史学界一般认为这是汉文帝对功臣集团的刻意打压。周勃起初因拥立汉文帝被拜为右丞相,“朝罢趋出,意得甚。上礼之恭,常自送之”,后“上益庄,丞相益畏”(《史记》卷一百一《袁盎晁错列传》)。一个多月后,周勃怕功高震主而主动称病请辞。一年多后,汉文帝再次任命周勃为丞相,仅10个月,就以列侯应各自回到封地为由将周勃免职。周勃回到封地后惴惴不安,“自畏恐诛,常被甲”(《史记》卷五十七《绛侯周勃世家》)。不久,有人诬告周勃在封地意图谋反,汉文帝不加过问,直接交给廷尉审查,差点令周勃命丧狱中。汉文帝对待功勋卓著的周勃都翻云覆雨,不念旧情,很难想象会因周亚夫忠于本职而感动。
再来看看《史记》中汉文帝与平民的两个故事。有一次汉文帝銮驾过中渭桥,一个平民从桥下跑出惊到了皇帝所乘马车的马,廷尉张释之判决说应当罚金,汉文帝“怒曰:‘此人亲惊吾马,马赖和柔,令它马,固不败伤我乎?而廷尉乃当之罚金’”(《史记》卷一百二《张释之冯唐列传》),言下之意是让重罚。又有人“盗高庙坐前玉环”,张释之判决说应处以弃世,汉文帝“大怒曰:‘人之无道,乃盗先帝庙器。吾属廷尉者,欲致族之,而君以法奏之。’”(《史记》卷一百二《张释之冯唐列传》)不满足于处死偷盗者,要株连其宗族。汉文帝对平民冲撞自己车驾、盗窃宗庙礼器的大不敬行为不满足于依律处决,大发雷霆之怒,想以天子的权威加重处决,可以看到其严酷的一面。那为什么汉文帝对细柳劳军中无礼的周亚夫不仅不问责,还“改容式车”“使人称谢”“成礼而去”,出了营门又“称善者久之”呢?
这答案就是“匈奴大入边”的背景。周亚夫特立独行的表现使群臣惊疑,显然群臣在乎的是天子威仪,君威受损足够群臣惊惧了,而汉文帝则看清了自己的根本之需,即在匈奴大举入侵的背景之下,长安城确实需要霸上、棘门、细柳三军的拱卫。细柳营训练有素、井井有条,军中官兵严守将令,将军恪尽职守,这样上下一心、令行禁止的军队,当然是有战斗力,能担当保卫长安的重任。汉文帝进细柳营历经波折的不悦,在看到周亚夫军营“军士吏披甲,锐兵刃,彀弓弩,持满”严阵以待的整齐军容,看到周亚夫铠甲在身、谨守军礼的做派后就慢慢消散,大受震动了。汉文帝既震动于周亚夫治军的成效,也震动于周亚夫的亢直有节,因此压下了心中的不悦。另外需要提到的是,后元六年(公元前158年)时军细柳的周亚夫并不只是河内郡郡守,他在后元二年(公元前162年)就已经因有贤名被推举出来封了条侯,接续他父兄绛侯的爵位,这可能也是汉文帝宽以待之的原因之一。《周亚夫军细柳》部分的故事中只写周亚夫“河内守”的职务,不写其爵位,是有意加强周亚夫与霸上、棘门军将军地位的对比,同时也为郡守拒皇帝的波折蓄势。
汉文帝细柳营劳军一个多月后,匈奴退去,周亚夫被提拔为中尉,掌管京城治安。汉文帝驾崩时,嘱咐汉景帝说:“即有缓急,周亚夫真可任将兵。”(《史记》卷五十七《绛侯周勃世家》)可见汉文帝确实非常欣赏周亚夫的治军本领。
汉文帝在细柳营的心态经历了由君威受损的不悦到受震动的转变,体现了他作为皇帝克制、隐忍、识大体、顾大局的一面。
总之,《史记》作为经典的史传作品,塑造了众多鲜活的人物形象,解读《史记》时要沉潜到文本之中,结合时代背景,解码司马迁在文字中寄寓的对人物的臧否。尽管我们推原出汉文帝在劳军中有由心生不悦到心受震动的变化,但不影响汉文帝、周亚夫君臣双方共同成就的细柳劳军的佳话。
参考文献:
[1]李长之.司马迁传[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