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戈多咖啡种植园位于巴西小镇蒂亚洛萨,在那里工作的美国人可分为两类,而且很容易就能分辨。譬如,迈克·马尔格雷夫是名“剃须者”。他的光滑面颊让他认为这份工作是“暂时的”,在情况“合适”时,他会放弃种植园抛洒汗水的辛苦工作,选择在美国当一个白领。迈克的室友乔·巴斯科姆则是一名“不剃须者”,他的浓密胡子象征了他甘愿一辈子客居异国。这就是规则,你要么是一名“剃须者”,要么是一名“不剃须者”,然而这条规则常常会出问题。马尔格雷夫这样的“剃须者”常常无法摆脱待在种植园的命运,直至死去。而有些时候,巴斯科姆这样的“不剃须者”则漫步走进炙热的阳光下,再也未被人看见。
但迈克·马尔格雷夫会证明规则的正确,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是一本月历让他们对此深信不疑。迈克在阿尔戈多种植园工作的一整年里,一直都在画掉日期,酷似一个刑期行将结束的囚犯。但是,直到迈克工作到第12个月份时,乔·巴斯科姆才了解到这些计算的日子背后的真正意味。
“还有两个。”某天晚餐时,迈克嘟囔道,朝墙上的月历眨动着眼睛,他的眼睛四周因为阳光的过度照射而布满皱纹。迈克是个习惯说短句子的魁梧男子,但乔·巴斯科姆知道他的意思。
“还有两个什么?”乔随意地问道,“还有两个月,还是两周?”
“两天,”迈克悠悠地回答,“仅仅还有两天,乔。”
“离什么?”
迈克放下餐叉,目光掠过室友,看向远处。乔·巴斯科姆是个窄肩膀的小个子,一脸的络腮胡子,快要把五官隐藏起来了,但他拥有一双明亮的好奇眼睛,活像丛林里小鸟的眼睛。现在,这双眼睛闪闪发亮,等待着迈克·马尔格雷夫即将揭晓的秘密。
迈克说:“乔,我从未把这件事告诉过任何人。这世界上没有谁值得我信任,除了你。”
乔在胡子里面露出一丝看不见的笑容,“谢谢你,迈克。你知道你可以告诉我任何事。是不是有什么麻烦?或许是与警察相关的麻烦?”
“完全不是。是有一笔酬劳,一笔我已经等待了七年要收取的酬劳。再过两天,七年就满了。”
“什么样的酬劳,迈克?”
“唯一的一种。金钱。7.5万美元。但是,我也许最好解释一下。
“事情起始于1949年,那时我还在俄亥俄州克利夫兰兜售二手汽车。我遇见一个姑娘,一个女人,一个肯让我接近的绝美女人。我俩结了婚,我放弃了二手车店的工作,开了我自己的特许经营店铺。但是,一样都没有成功——生意完蛋,婚姻也走向末路;也许婚姻和生意不可分割,我也不知道。不过,海伦喜欢面包上的甜黄油和大衣上的毛领子,而我无力向她提供这些。我们开始吵架。吵架,该死的,我是指打架。一个朋友告诉我南美巴西的里约有一个经销特许权的机会,我就想着和海伦一起去,但海伦却想让我去另一个地方。我最终没有听从她的意见,而是去了巴西。”
他停下来,又倒了一杯咖啡,喝了一大口,然后继续说下去。
“但就在我处理相关事务,准备离开海伦时,我脑海中突然闪出一个点子。我俩讨论了离婚协议方面的细节。我名下没有任何财产可供她维持生活,我只有一份大额保险。正是保险让我想到了这个点子。
“你瞧,我对海伦说,设想一下我不只是抛弃你?设想一下,我俩没有离婚,也没有合法分居?假设我转而给你留下了一张自杀留言条?”
乔·巴斯科姆瞪大了眼睛,疑惑地插话道:“自杀留言?”
“不要理解错:我没那么绝望。不,自杀留言是假的。我当然会跳进大海,但有一艘船会等着我。海伦必须等待七年,直至我在法律上被推定死亡。然后,她会收到15万美元的保险金。一半归她,一半归我。好吧,”他咧嘴笑道,“再过两天,我就‘死’了,乔。我一直在等待死亡,等了好久好久。”
乔张开嘴巴,脸上写满了钦佩。他舔了舔嘴角。
“绝妙的计划。妙不可言!但你确信计划一定会成功吗?我是说,假定海伦说迈克·马尔格雷夫见鬼去吧。那怎么办?”
“我会出现,而她失去一切。不,海伦很聪明,不会这么干。她会交出一半钱的。”
“自从你离开后,你有没有见过她,有没有写信给她?”
“一次都没有。海伦不知道我在哪儿,甚至不知道我眼下用的是什么名字。”
“可是你在巴西,她在美国,你俩如何联系?”
迈克打了个哈欠,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人生从未这么美好过。
“在我离开前,我们就什么都安排好了。七年快结束时,我会在克利夫兰报纸的个人广告栏里登一则分类广告。她知道广告的意思。‘灰胡子又渴望好时光。回信邮箱为……’这代表我等待七年后对于7.5万美元的渴望。”迈克开怀大笑,一只手搭到乔的肩上,“我发誓,乔,我永远不会再碰咖啡豆了,哪怕是罐子里的。”
乔露出灿烂的笑容,“迈克,我真为你感到高兴。还有两天。我想要庆祝了。”
“我们会庆祝的,也不必喝那种本地的劣质酒了。咱们喝进口的纯正波旁威士忌。”
迈克拍了拍墙上的月历,向上提了提裤腰带,转身离开,乔则热切地跟在他后面。
两天后,迈克来到镇上,通过美国运通办事处刊登了分类广告。那天,他和乔待在镇上。整个周六和部分周日,两人都在庆祝。他们先喝波旁威士忌,再改喝本地廉价的朗姆酒,还在镇上唯一的旅馆里叫来两个漂亮的钟点妹快活了一番。
接下来,迈克开始一段严肃却焦虑的等待。之前,他在等待一个具体的日子,目标明确。如今,他无从知道钱会在哪天寄来。这是最难熬的时候。每天,他都会等待吉普车驶入种植园,看着帕克慢吞吞地翻查邮件。
两周之后,他已经变得有点魂不守舍,急躁了不少。
“这不像从银行里取出钱,”乔推理道,“她要填写索赔文件。还有保险公司的面谈。会有调查。天晓得还有什么环节。接着,她要把钱邮寄来,这也需要时间。”
“我想是这样,”迈克说,“但是,假如你有那么一大笔钱在向你招手,你也不会冷静。我会给她点时间,但我不会一直等下去。”
在之后的几天里,迈克开始酗酒。他甚至忘记了刮胡须,两鬓和下颚的红胡子遮住了油腻的脸庞。乔的沉着镇定惹怒了他。两人吵了架,连续几天都没说话。
最终,在第一条广告刊登一个月后,乔建议他再登一次广告。他照做了。继续痛苦地等待两周后,乔不再试图安慰迈克了。相反,他和迈克一样担忧起来,怀疑海伦的诚信,抨击女性的狡诈。
“笨蛋,”迈克说,“她以为我喜欢这儿,喜欢到无法离开的地步。我想,我要杀了她,乔。我不是在开玩笑。”
“假如你杀了她,我无话可说。七年了,她早已忘记了你,适应了没有你的生活。但不要贸然行动,迈克。我有一条建议。”
“哦,什么建议?”
“给她一个警告。若她是个聪明人,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拿到你应得的那份钱。”
“你说得没错。快拿一张纸来。”
他用铅笔头写下:“灰胡子日渐憔悴。如果没有回答,不久就回家。”
迈克恢复了剃须的习惯。他暗下决心,苦干一段时间,用节省下来的钱回一趟美国。七年虚度的艰辛岁月。海伦要为这七年付出沉重代价。
“计划很好,”乔坐在铺位上,小心地刮掉皮靴上的泥巴,“但你能告诉我回去后究竟怎样处理吗?”
“我告诉过你,”迈克说,“她会失去每一分钱。也许还不限于钱。”
迈克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布满车辙的土路。一排排棚屋挡住了前方的咖啡种植区,往棚屋上方望去,能见到远方的山脉,山顶则被低垂的白色云团遮挡。他看见邮递员帕克朝他们的棚屋走来。
“有你的包裹,迈克。”帕克说道,他戴着厚厚的眼镜,眼睛眨巴着,“包裹在邮站,你可以随时去取。”
“现在,当然是现在!”迈克说道,欣喜地朝乔咧嘴一笑。
当迈克双手紧紧抱着一个棕色包裹回到棚屋时,乔·巴斯科姆坐在铺位上抽着烟,一副沉思的模样,一支用来赶跑流浪动物的霰弹枪放在膝盖上。
迈克走进屋时,乔将枪口指向地面。
“嘿,”迈克勉强地咧嘴笑道,“小心点,别走火。”
“对不起,”乔道了一声歉,“迈克,我真的不愿这么做。但我想要包裹。把它交给我,我们就能将这件事翻篇儿。”
“你说什么?”
乔露出痛苦的神情,“别把简单的事弄成难事,”他恳求道,“咱们已经做了一年的好友,迈克,这对我来说也不容易。也许,假如我没有时间来从容思考这件事的话,情况会迥然不同。可现在我想不到其他任何选择。把包裹给我,迈克。”
“你不会的,”迈克摇着头,“你不会做这样的事,乔。我们是朋友。”
乔半扣了一下扳机,让它发出咔嗒声。
“赶紧,迈克,”他小声说道,“把它扔过来。赶紧。把它给我。”
迈克脸上的肌肉抽动着,不情愿地把包裹抛向乔。乔用另一只手截住,让它落到铺位上。他随后站起身,上前两步。迈克站在原地,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当他看见乔·巴斯科姆翻转霰弹枪,提起枪托对准他的脑袋时,他甚至没有时间来叫喊。枪托以计算好的力量抡下来,打在他的左耳朵后面。他倒在地上,依然有意识,觉察到拼成地板的粗糙木板,觉察到缝隙中长出的蓬乱野草,觉察到乔·巴斯科姆走向门口的脚步声。接着,他就昏了过去。
等他苏醒时,他的脑袋、脖颈和肩膀都痛得要命。他晕乎乎地走出棚屋,进入院子。户外没有人。每个有头脑的人都在躲避烈日。他最终确定了帕克的位置,向其抛出最为重要的问题:乔·巴斯科姆在哪里?
“巴斯科姆?他坐吉普车去了镇上,大概有半个小时了。”
“你现在要去镇上吗?”
“不去。但假如你想借用我的车——”
“谢谢。”迈克阴沉着脸,上车,坐到方向盘后面。
蒂亚洛萨不是一个藏身的好地方:镇上只有两条平行的街道和六处公共场所。迈克驱车奔向美国运通办事处,估摸乔的第一步会是坐飞机离开阿尔戈多。然而,他半路上看到帕拉西奥烧烤酒吧聚拢了一群人,于是一脚踩下刹车,将吉普车停下。他用葡萄牙语叫过来一个在扑克牌局上认识的本地镇民。镇民告诉他:“你的朋友乔出事了,马尔格雷夫先生。他带着一个包裹进入酒吧,拎着一瓶酒去了后面的包间。一分钟后就传出砰的一声巨响。”
“砰的一声巨响?这是什么意思?”
“剧烈爆炸。”镇民张开胳膊,“乔,你的朋友,被炸得粉身碎骨。看着被炸得一片狼藉的酒吧,老板帕拉西奥正捶胸顿足呢。”
迈克跳下吉普车,拨开酒吧门口的围观人群,朝里面望了一眼,只见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粉尘。他转过身,回到吉普车上。
一分钟后,他出现在美国运通办事处的柜台前,办事员询问他要买什么。
“为一个鬼魂,”他阴沉着脸,“买一张飞往美国的机票。”
“对不起,能再说一遍吗?”办事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