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才能使文章“好”呢?或者怎样是“不好”的文章呢?我只想提出两点,一篇文章里如果具有这两点,大概是可以称为“好”的了;不具有,那便是“不好”。这两点是“诚实”与“精密”。
在写作上,“诚实”是“有什么说什么”,或者是“内面怎样想怎样感,笔下便怎样写”。这个解释虽浅显,对于写作者却有一种深切的要求,就是文字须与写作者的思想、性情、所处环境等一致。
也有人说,文章的“好”与“不好”,只消从它的本身评论,不必问写作者“诚实”与否;换一句话说,就是写作者无妨“不诚实”地写作,只要写来得法,同样可以承认他所写的是“好”的文章。这也不是没有理由。古人是去得遥遥了,传记又多简略,且未能尽信;便是并世的人,我们又怎能尽知他们的心情、身世于先,然后去读他们的文章呢?我们当然是就文论文,以为“好”,以为“不好”,全凭着我们的批评知识与鉴赏能力。可是要注意,这样的说法是从阅读者的角度说的。如果转到写作者的角度,并不能因为有这样的说法就宽恕自己,说写作无须乎一定要“诚实”。其间的因由很明显,只要这样一想就可了然。我们作文,即使不想给别人看,也总是出于这样的要求:自己有这么一个意思、情感,觉得非把它铸成个定型不可,否则便会爽然若失,心里不舒服。这样提笔作文,当然要“诚实”地按照内面的意思、情感来写才行。假若虚矫地掺人些旁的东西,写成的便不是原来那意思、情感的定型,岂非仍然会爽然若失吗?再讲到另一些文章,我们写来预备日后自己复按,或是给别人看的。如容许“不诚实”的成分在里面,便是欺己欺人,那内心的愧疚将永远洗刷不去。爽然若失同内心愧疚纵使丢开不说,还有一点很使我们感觉无聊的,便是“不诚实”的文章难以写得“好”。我们不论做什么事情,发于自己的、贴近于自己的,容易做得“好”;虚构悬揣,往往劳而少功。我们愿望文字写得“好”,却离开了自己的思想、性情、所处环境等,向毫无根据和把握的方面乱写,怎能够达到我们的愿望呢?
到这里,或许有人要这样问:上面所说,专论自己发抒的文章是不错的,“不诚实”便违反发抒的本意,而且难以写得“好”;但是自己发抒的文章以外还有从旁描述的一类,如有些小说写强盗,若依上说,便须由强盗自己动手才写得“好”,为什么实际上并不然呢?回答并不难。从旁描述的文章少不了观察:观察得周至时,已把外面的一切收纳到我们内面,然后写出来。这是另一意义的“诚实”,同样可以写成“好”的文章。若不先观察,却要写从旁描述的文章,就只好全凭冥想来应付,这是另一意义的“不诚实”。这样写成的文章,仅是缺乏亲切之感这一点,阅读者便将其一致评为“不好”的了。
所以,自己发抒的文字以与自己的思想、性情、所处环境等一致为“诚实”,从旁描述的文章以观察得周至为“诚实”。
其次说到“精密”。“精密”的反面是“粗疏平常”。同样是“通”的文章,却有“精密”和“粗疏平常”的分别。写一封信给朋友,约他明天一同往图书馆看书。如果把这意思写了,用词造句又没毛病,不能不说这是一封“通”的信,但“好”是无法加上去的,因为它只是“平常”。或者作一篇游记,叙述到某地方去的经历,如果把所到的各地列举了,所见的风俗、人情也记上了,用词造句又没毛病,不能不说这是一篇“通”的游记,但“好”与否尚未能断定,因为它或许“粗疏”。文字里要有由写作者深至地发现的、亲切地感受到的意思与情感,而写出时又能不漏失它们的本真,这才当得起“精密”二字,同时这便是“好”的文章。有些人写到春景,总是说“桃红柳绿,水碧山青”;无聊的报馆访员写到集会,总是说“有某人某人演说,阐发无遗,听者动容”。单想敷衍完篇,这样写固然是个办法;若想写成“好”的文章,那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必须走向“精密”的路,文章才会见得“好”。譬如柳宗元《小石潭记》写鱼的几句,“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是他细玩潭中的鱼,看了它们动定的情态,然后写下来的。大家称赞这几句是“好”文字。何以“好”呢?因为能传潭鱼的神。而之所以能传神,就在于“精密”。
(选自《怎样写作》,中华书局2007年8月版,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