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缺席与回归:智媒时代“非遗”文化的具身传承与传播研究

2024-11-11 00:00:00何靖
艺术传播研究 2024年6期

[摘 要]“非遗”文化作为与身体紧密联系的事象,历来依赖于肉身而被习得、传承和传播。大众传播的盛行使“非遗”文化的传承与传播逐渐显现“去身体化”倾向,从而导致身体的缺席。智媒时代技术的崛起则通过颠覆身体在“非遗”文化实践中的传统在场方式,实现了身体的回归。这些技术不仅改变了人类对身体的认知,重新塑造了身体的形态,更创造了一个虚拟的栖居环境,构建了一种新型的具身观。

[关键词]智媒时代 非物质文化遗产 具身性 文化传承 文化传播

一、作为一种具身实践的“非遗”文化

虽然关于“非遗”文化的概念和特点等一直众说纷纭,但其具身性特征已经得到国内外学术界的公认。如批判性遗产研究认为,“非遗”文化不仅仅是一种被动的文化传承或是对历史遗产的保存,还是活生生的社会实践,在本质上体现为一种多元社会群体的具身展演和文化实践过程。 Laurajane Smith,Uses of Heritage(London:Routledge,2006).人类学领域的学者们通过引入“具身”理论,把研究焦点对准了与人类相关的核心议题,进而使得“非遗”文化研究的视角转向了“身体”。在这个框架下,身体不仅成了理解非遗文化的关键,而且成了给非遗文化分类的基本出发点。 马知遥、刘智英、刘垚瑶:《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理念的几个关键性问题》,《民俗研究》2019年第6期。

非遗文化的形成往往与一种文化的或社区的历史深深相关,和个人及群体生活的“场”密切相联。这个“场”是漫长的自主化过程的产物:很多非遗文化诸如传统的农业技术、食品加工方法和建筑技艺等,直接源自人们对食物、住所和衣物的基本需求,与后天的学习和实践有关,是人们有意识行为的结果,可以归属为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所说的“实用信念”——基于身体需求且在精神的自由决定之下对一个确定命题的信念。非遗文化在形成和发展上同样深受人类生活环境、文化背景、家庭传统乃至习俗信仰的影响,从而表现为社会和文化交流中的一种凝聚力和身份认同,反映了人们对宇宙、自然和人生意义的理解,同时也是知识的传承和创造力的表达。在这个意义上说,只有生活在前述的“场”中的人类才能真正传承非遗文化。它可以归属为布迪厄所说的“实践信念”,体现为一种身体状态。 [法]皮埃尔·布迪厄:《实践感》,蒋梓骅译,译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105页。这种信念是生活在这个场中的基本预设,是先验的、朴素的和与生俱来的。信念是对场的从属关系的组成部分,它通过无数个被认可的身体行为得以展现,并在这些行为中不断生成集体记忆。非遗文化的传承与传播由此以身体为中介和载体,成为一种深刻的文化经验传递过程。其间,身体不仅承载着世世代代的知识和技能,更是情感与价值观的仓库,使得非遗文化在实践中既得以保存又不断创新。这一过程超越语言,通过身体经验的直接传递,强化了文化身份和集体归属感。

非遗文化不只是过去的遗留,它还是通过身体展现的、活态的具身文化实践。不论从非遗文化传承所涉及的持续性与实践性、学习积淀与身份认同来看,还是从非遗文化传播所涉及的互动性与普及性、社会影响与公众认知来看,身体都是非遗文化中不可或缺的因素,是其间连接物质与精神、个体与社会、传统与现代的桥梁。

二、大众传播时代非遗文化传承与传播的身体缺席

在传统的“无文字社会”中,非遗文化的传承与传播通常要依靠身体的实践模仿来完成。随着以文字为基础的知识生产和传播方式的兴盛,特别是大众传播兴起,身体的全部关系被深刻地改变了,这也使得非遗文化的生产和传播过程出现了“去身体化”的趋势,从而导致身体的缺席。具体来说,这种缺席至少表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是技能和知识的传递障碍。流传甚广的“轮扁斫轮”的故事告诉我们,一些传统技艺的获得,依赖于精细和流畅的身体运动,这些运动通过长期的练习内化为身体记忆,从而保留了难以言传的技巧细节,作为执行这些技艺的自然基础。大众传播手段在非遗技艺传承中的局限性,主要表现为感官体验的缺失、非言语知识传递的缺失和个性化学习反馈的缺失。例如,书籍、视频和在线课程主要通过视觉和听觉传递信息,难以复现手工艺中的触觉,传达不出关于力度控制和材质感知的经验,因此限制了对技艺的深层理解和身体记忆的形成。同时,技艺学习几乎离不开个性化的指导和反馈,而大众传播标准化的信息传递方式在此也有短板,从而会影响学习效果。

其次是文化体验和精神连接的弱化。非遗文化传承的内涵不仅是传递操作技能,更重要的是对工艺背后的文化价值、思维模式和精神结构的理解。这些层面的因素可能才是非遗文化能够跨越时空持续吸引和影响人们的关键因素,而它们通常也是通过亲身实践和直接经验来实现的,彰显着非遗文化的具身性特质。然而,在大众传播的背景下,这些具身性体验往往遭到削弱,因为电视和印刷媒体通常无法充分传递非遗背后复杂的文化语境、情感共鸣和哲学思考(尽管也可以用文字作为补充来努力接近这一目标,但其“到达率”显然不如视听语言)。它们确实较好地呈现了非遗的表层特征如视觉美感和技能步骤,但不得不忽略非遗作为一种活生生的文化实践所蕴含的强烈人文精神和深刻集体记忆。大众媒介诚然扩大了非遗的受众范围,但无法很好地解决受众对非遗文化的理解停留在表面的问题。既然受众难以与非遗文化形成精神层面的真正连接,其传承和传播的质量和深度就十分有限。

再次是社区参与和传承的断裂。非遗文化的传承和传播体现为一系列深植于文化或社群中的行为和实践,比如特有的制作技艺、表演风格或是庆典仪式的程序等,它们定义了特定活动的执行方式和理解方式,构成了个体与文化传统之间的日常连接。社群成员通过这些共享的实践,能够建立归属感和身份认同;这些实践也承担着让社群文化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相连的任务,许多集体非遗活动为社区成员提供了相聚、互动和分享经历的平台,成为增强社区凝聚力的有效途径。普及的大众传播虽然提升了非遗项目的影响力,但由于缺少对具身学习过程的传达,容易使传播结果停留在一种表面化的文化消费上,并非深层次的文化理解乃至参与。非遗项目从社群内部传播到更广大的外部的同时,社区成员之间的共享经验和集体认同感甚至可能受损。

三、智能媒体时代非遗文化传承与传播的身体回归

当今,智媒技术已经开始深刻地影响非遗文化的传承与传播。我们知道,非遗文化的具身性不仅涉及身体的知识,也涉及那些栖息于身体之内并通过身体表现出来的知识——动作、手势和表情就被认为是表达与处理观念的典型媒介。而动作捕捉技术作为一种出现较早的准智媒技术,已为保护和传承非遗文化的动态元素开辟了新的途径。这一技术尤其有益于记录和传承如舞蹈、戏剧、音乐等富有表演性质的非遗形式,以及那些传统工艺技能,并且能够分析参与者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帮助参与者更准确地把握动作的细节,从而更有效地保留技艺原有的精髓。

至于视频和直播的直观力量,以及社交媒体和在线平台的互动特性,更是让非遗传承人得到了一个富有具身性特征的传播环境。在这个环境中,传统舞蹈的脚步、武术的姿态,以及手工艺中的精细动作等,都可被即时展示给受众,后者可以通过模仿来深入学习和体验。当然,之所以说这种学习方式超越了传统的视听式教育,是因为它也明显进入了一个通过身体实践来获得知识和技能的境界:社交媒体和在线平台上的互动功能让观众可以直接向传承人询问动作细节或分享模仿视频以获得指导反馈,这种互动不仅深化了对知识的理解,也使学习过程更加个性化和社区化。由此,观众不仅学习了技能,还能初步体验到非遗中的深层文化价值和情感联系。

此外,虚拟现实(VR)、增强现实(AR)、混合现实(MR)等扩展现实(XR)技术不仅为体验非遗创造了沉浸式环境,更是激活了我们大脑中的镜像神经元,使我们能够在没有实际执行动作的情况下“经历”动作和情感,感觉置身于非遗文化实践的现场,例如“走进”传统的手工艺作坊,观察并模拟学习和创作的过程,甚至与虚拟环境中的传统艺术家“交互”。由此,我们可以将这些虚拟技术带来的体验理解为一种具身现象。

另外,形象逼真的虚拟数字人几乎可以随时随地出现以满足人的需要。它们不仅可以模拟人类的行为与情感,还能进行对话和各种交互活动,仿佛是一种不知疲倦的永生新“人类”。它们可通过“扮演”非遗传承人角色,将个人与场景连接起来,并为这些场景提供反馈体验,在此过程中引导人们完成新的学习和社会化过程。 [JP+2]参见程思琪、喻国明、杨嘉仪、陈雪娇:《虚拟数字人:一种体验性媒介——试析虚拟数字人的连接机制与媒介属性》,《新闻界》2022年第7期。 可以说,虚拟数字人不断实现赋权,通过凸显人的主动性与主体性,以“具身的新型主体方式实现了传播权力向个人的回归” 喻国明、耿晓梦:《元宇宙:媒介化社会的未来生态图景》,《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3期。——这是对个人主体价值的一种新的强调。

自文字成为传播的主要媒介起,人类即开始了传播的“去身体化”过程。然而,随着现代技术的发展,尤其是当代智媒技术的兴起,人类的传播方式和“身体在场”的概念又开始了一次根本性的转变。应该注意,我们不能用形而上学中最古老的“在场”与“缺席”的定义来解释技术造就的“在场”和“缺席”状态。智媒技术在改变和再造人类身体、创建身体的虚拟栖居环境的同时构建出的是一种新型“在场”,让人们跨越物理障碍去互动和沟通,去体验不同的生活和文化。这种技术造就的“在场”不是简单地还原身体的在场,而是既包括以个人行踪轨迹代替肉身“在场”,也包括个人身体以虚拟化身的方式进入虚拟空间。身体被扩展、复制、虚拟,让人类“亲身”参与非遗文化实践的方式变得多样。正如有学者所说,人的身体正在当代技术的多维度塑造下,作为一种被构建和设计的对象,进行着一场重获“在场”的奥德赛之旅:“重获”不是还原,而是以新的形式回归。 谭雪芳:《图形化身、数字孪生与具身性在场:身体-技术关系模式下的传播新视野》,《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9年第8期。

四、技术嵌入:智媒背景下非遗的新型具身观的构建

自现代西方理论界重新发现“身体”开始,当代学界关于身体转向的讨论一直相当热门。不管是唐·伊德所说的“技术的身体”,还是梅洛-庞蒂笔下的“现象的身体”,抑或德雷福斯言中的“社会文化浸浴下的身体”,都体现出身体已经成为一种超越“肉体”之物理存在的存在——它涵盖了个体的意识、生活经历,以及社会、文化和技术等多方面因素所带来的短期或长期的影响。在这些观点中,身体是我们感知和理解世界的核心,它反映了第一人称视角——我们的自我意识始终源于身体所处的位置,进而构建我们对世界的认知。外部世界的一切,都是相对于身体所处的位置来被感知和理解的,由此在我们的认知中形成一种可称为“视域”的结构。说回作为人类传统的认知实践的非遗活动,其所涉及的身体同样不仅涵盖了生理的、物质的肉体层面,也深入到了技术、社会、文化的层面——这一层面是通过话语的建构以及抽象化、概念化、符号化来体现的。“具身性”的概念并不仅仅意味着心智完全沉浸于身体之中——更准确地说,它意味着我们的身体动作在控制与指导中发挥作用,这种作用同样适用于人类的认知实践过程和社会交往。“我们的概念系统和思维能力被大脑、身体以及身体互动所形塑,不存在完全脱离身体的心智,也不存在独立于心智的身体。” George Lakoff and Mark Johnson,Philosophy in the Flesh:The Embodied Mind and Its Challenge to Western Thought(New York:Basic Books,1999).转引自刘海龙、束开荣:《具身性与传播研究的身体观念——知觉现象学与认知科学的视角》,《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换言之,“具身”涉及身体与环境、身体与社会的嵌入性和交互性,具身立场强调的是心智、身体、环境三者的一体化。 刘海龙、束开荣:《具身性与传播研究的身体观念——知觉现象学与认知科学的视角》,《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

以上几种身体观的主张虽有所不同,但都认为身体不只是生理学或生物学意义上的实体,且都强调了身体与其他身体以及物理环境之间的互动性,认为身体正是在这种互动中不断变化的。福柯引用尼采的话语指出:“我们总以为,肉体只服从生理规律,无历史可言。这又错了。肉体处于流变过程中,它顺应于工作、休息、庆祝的不同节奏,它会因药物、饮食习惯和道德律等所有这一切而中毒,它自我阻抗。” [法]福柯:《福柯集》,杜小真编选,上海远东出版社2003年版,第156-157页。在福柯看来,人们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难以固定,因为身体是可以改变的,是历史的。这和德勒兹的身体观有些相似,都是流动的、变化的、灵活的。在此类观念中,身体不停地“增值”、展开,它的每个部分、每个细节都是自主的。

非遗文化通常带有深厚的历史背景和文化传统,但它们同样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会随着身体的流变而不断发展。因此,非遗文化的保护、传承与传播须遵循“见人、见物、见生活”的原则,要适应当代生活的需求及其特点,在民众的实践活动中发展以求存续。若机械地追求“原汁原味”的保护,忽视自我适应与创新,非遗将失去活力。这里所说的适应,显然包括对身体之变化的适应。笔者在此愿以非遗文化中的手工技艺为例,因为它对非遗传承中的身体演变而言扮演着重要角色。手工艺通常是指使用纯手工或仅借助简单工具制作产品的过程,手工艺人通过长年累月的实践,会逐渐与工具建立起一种直觉性的联系:他们通常会根据自己的手法、力度和其他习惯对工具进行调整或改造,甚至制作专供自己使用的工具。这些工具在手工艺人的世界里,就已经成为感官的扩展和身体的延伸。例如,细小的雕刻刀能够让木雕艺人感觉到木材的纹理和硬度,而精密的织布机则允许编织艺人感知纤维间张力的微妙差异。通过这些工具,手工艺人的触觉、视觉乃至听觉都可能得到增强,使得他们能更好地理解材料、操纵工具,创造出更具独特文化意义和审美价值的作品。如今在玉雕、木雕等领域,很多非遗传承人都已在使用各类电动工具、小型机器甚或大型自动化设备,3D打印、激光雕刻、红外线扫描、电脑辅助设计等最新技术也已被他们应用到创作中——这不仅帮助他们解决了不少技术难题、提高了生产力,而且帮他们超越了身体的本来局限,让作品更加精细,出于手工而又胜于手工。

就像麦克卢汉所言,人类一直都无法摆脱技术而独立存在,因为技术可以产生一种迫使人需要它的威力。技术作为人体及其感官的延伸,相当于人体的一部分。 [加]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译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91-92页。从这个意义上说,技术已不再是人和外部世界的中介,而是作为人的身体器官的“投射物”,与人的身体相通相连,以至于构成一个“整体”。人与世界的关系,实质上可表征为“身体+技术”与外在世界之间的实践关系。“身体+技术”形成的“整体”,可以解读为人类身体正常官能与技术的发明和应用之间的“耦合”。人类对世界的认知和实践,是凭借他们用身体制造的工具(即用身体发明的技术)实现的。在这个过程中,人既需要创制各种能实现实践目的的工具和技术,也需要用这些工具和技术拓展自身的实践范围和认知深度,用以实现对自然的“殖民开拓”和对文化的传承。 别应龙:《技术哲学中的“身体-技术”思想图谱》,《科学技术哲学研究》2024 年第1期。

“即使是现代人的生动的和朴素的知觉,其中也渗透着技术的成分。” 舒红跃:《技术与生活世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年版,第135页。人类既然生活在技术的包围之中,就无法完全避免技术的影响,无法处于一种“纯粹”的、未经技术加工的感知状态。梳理媒介的历史可以发现,媒介的发展始终伴随着对人类身体的规训,媒介技术改变了人类的社会结构和思维方式,让人类难逃被“铭写” 宋美杰、徐生权:《作为媒介的可穿戴设备:身体的数据化与规训》,《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20年第4期。的命运。也就是说,技术不仅为我们提供各种“给养”,还训练我们的身体以特定的方式去行动。比如一些长期使用某种工具或以某种姿势工作的手工艺人,身体会产生相应的变化,这些变化都是他们在长期实践中适应特定工作要求的结果。而且如前所述,技术还会塑造我们的思维方式,强化替代性的神经通路。因此,当我们专注于使用工具时,工具也实实在在“制造”着我们的身体。 [英]约翰·罗布、奥利弗·J.T.哈里斯主编《历史上的身体:从旧石器时代到未来的欧洲》,吴莉苇译,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45页。当然亦有文献指出,在技术建构身体的同时,身体也在建构着技术。或者说,身体成为技术身体的同时,人类也拥有了身体技术,这是一个“身体成为技术的一部分”与“技术成为身体的一部分”的双向交融过程。 肖峰:《科学技术哲学探新·学科篇》,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246页。具体到非遗文化传承与传播中的主体——不论是传承人还是受众,他们的身体都被智媒技术不断建构,从而也就都发展了一系列新的身体技术。如果说雕刻刀等传统工具能成为非遗手工艺人身体的一部分,那么VR头戴式显示器等设备也能被今天的非遗活动参与者构造成一种新的“感官”;拥有这个“感官”的他们也将在不断的使用中“以传统的方式知道了怎样使用他们的身体” [法]马塞尔·莫斯、爱弥尔·涂尔干、亨利·于贝尔原著,[法]纳丹·施郎格编选《论技术、技艺与文明》,蒙养山人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0年版,第79页。。这些设备就这样逐渐从人类的外部环境中退场,走向主体的知觉世界。有学者表示,技术在不断驯化身体掌握其行为习惯,进而将其纳入“现象身体”领域中,成为一种“知觉惯习”。 曹钺、骆正林、王飔濛:《“身体在场”:沉浸传播时代的技术与感官之思》,《新闻界》2018年第7期。智媒技术通过反复的实践被内化为身体的一部分之后,也就通过改变参与者的身体经验和实践方式,重新解释了非遗具身传承和传播的方式。

五、肉身与技术:非遗文化的具身体验与虚拟挑战

不可否认,人们佩戴上AR或VR等类型的智能设备后,几乎能获得“技术在直接经验中抽身而去” [美]唐·伊德:《技术与生活世界:从伊甸园到尘世》,韩连庆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0页。的具身性体验,即主体几乎可以忽视技术的存在,而获得接近真实的“在场感”。然而,同样不可否认的事实是,这种体验依然必须通过身体在物理世界中的运动、感知和行为来实现——这些技术都是围绕着人的肉身展开的,即肉身仍然是核心,技术的存在和应用都是为了增强人的能力和体验,而不是为了完全替代肉身。真实生活有虚拟情境所不可超越的地方:“此处的身体”(herebody)在行动中提供了“作为身体的我自身”(myselfasbody)的核心规范,虚拟之物依然要受到真实的身体行动的制约。 Don Ihde,Bodies in Technology(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2),p.6.在约翰·杜翰姆·彼得斯看来,后结构主义者将身体视为文本的洞见虽卓有成效,但也冒了很多风险,因为它忽略了身体上的皮肤、毛发、血液、牙齿等物质内容。我们如果认为仅靠技术的身体就可以很好地完成非遗的传承与传播活动,那便轻视了肉身的神圣性与独特性。尽管当代技术已能高度模拟和塑造人体,但至少在当下,真实肉身的在场仍然具有无法替代的价值。尤其是对非遗文化的传承与传播来说,没有肉身的接触,我们就很难获得彼得斯所说的“如电的刺激”;不用眼睛看着彼此,我们也不能享受“视觉盛宴”,更不会获得富有感染力的“克里斯马”的气质。 参见[美]约翰·杜翰姆·彼得斯:《对空言说:传播的观念史》,邓建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年版,第386-387页。

而且,目前的智媒技术在感知和交互方面仍存在明显的局限性。例如,现有的虚拟现实设备可能无法准确捕捉细小的手部动作或面部表情,从而限制用户与虚拟环境的互动效果。又如,VR和AI数字人目前仍然存在图像和动作逼真度不足的问题,因此,在尝试复制或模拟具身体验时,其间的误差或失真仍不能小视,否则这不仅会影响传统的非遗技能和知识的准确传播,还可能导致对其文化实践的误解。同时,技术若被不当使用,还会带来一些伦理问题。诚然,相关的技术可以让非遗传承人在虚拟世界中把自己作为景观展示出来,“让人们看到一个既在场又不在场的世界” [法]居伊·德波:《景观社会》,王昭凤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9页。,但出于对流量的追逐和利益的驱使,一些传承人或一些相关机构可能会夸大、歪曲非遗技艺。他们可能通过虚假宣传、过度艺术加工或夸张效果来吸引观众的关注,使非遗技艺变成所谓的“视觉奇观”,而这种表面的炫耀无疑会淡化非遗文化的真实内涵。何况,非遗传承与传播活动的参与者可以在虚拟世界中隐匿身体,或对身体进行任意的“涂改”,随意“贴标签”,以刻意塑造某种虚拟形象或符号——这可能导致非遗文化的表象化和符号化,使其技艺更多地成为虚拟世界中的一种消费品或娱乐形式,而非实现真正的文化传承。此外的问题可能还包括:智媒技术涉及大量的个人数据和用户信息,使人面临数据隐私安全性上的风险;技术的使用可能会导致数字鸿沟问题,突出表现在数字技术普及程度、平台可访问性、文化差异以及应对技术风险的能力等方面;非遗传承人长期在智媒环境中进行非遗实践,可能产生技术依赖性;等等。

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中,以列斯科夫为例,讲述了“讲故事”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的衰落,以及这种衰落对人类经验传递的影响。 [德]瓦尔特·本雅明:《讲故事的人——尼古拉·列斯科夫作品随想录》,张耀平译,载陈永国、马海良编《本雅明文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91-315页。这其实指向了大众传播对传统感官传播的驱逐过程:那种基于身体在场的感官传播方式所蕴含的丰富意义,是人类珍贵的生命经验。今天,这种“讲故事”的精神和它的文化内涵依然需要人类的肉身去传承和传播,但也需要通过新技术的嵌入而被重塑和延续。

结 论

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传承于身体之中的,是通向身体哲学的“身体遗产”, 向云驹:《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身体性——关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若干哲学问题之三》,《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4期。它内在地包含着生命的“活态性”,是“在场的历史”和“当下的过去”。非遗文化实践活动的具身性特征向我们强调:认知和实践过程是要通过身体和感官(特别是视觉)系统等进行的——主体通过与周遭环境的直接互动来获得经验,其间深受身体参与的影响。

智媒技术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非遗文化传承中的“身体缺席”,让面对面、手把手的传授转变为通过远程的仿真显示来学习与练习,但也开辟了“身体回归”的新途径:通过动作捕捉、虚拟现实等技术,非遗文化能够跨越物理界域,让更多的受众以接近真实的方式深入体验其魅力,实现了传承与传播方式的创新与拓展。然而,在拥抱这些新的可能性的同时,我们也必须警惕技术可能引发的伦理、文化及社会问题。随着身体的边界被“打破”,“在场”与“缺席”的问题似乎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种意义。①因此,我们必须更加看重“身体的回归”,考虑如何善用技术力量,在保留非遗文化的表层特征的同时,更进一步挖掘并传承其背后的人文精神和价值理念。总之,技术对身体的参与一直是无法回避的课题,而如何在新的技术环境下构建出一种新的在场方式和具身观,也是今天的非遗文化传承与传播必须面对的时代之问。

本文系江苏省高等教育教改研究立项课题“地方非遗文化融入高校美育的机制与路径研究——以徐州市高校为例”(编号:2023JSJG263)的阶段性成果。

① 孙玮:《交流者的身体:传播与在场——意识主体、身体-主体、智能主体的演变》,《国际新闻界》2018年第12期。[FL)0]

作者简介:何靖,江苏师范大学传媒与影视学院教授,艺术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品牌设计与传播、非遗文化。

The Absence and Return of the Body:A Study on the Embodied Inheritance andCommunication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in the Age of Smart Media

He Jing

Abstract: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as an object closely related to the body,has always relied on the physical body to be acquired,inherited,and communicated.The prevalence of mass communication has gradually led to a trend of “disembodiment” in the inheritance and communication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resulting in the absence of the body.The rise of advanced technology in the era of smart media has achieved the return of the body by subverting the traditional way of being present in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practices.These advanced technologies have not only changed human cognition of the body and reshaped its form,but also created a virtual living environment and constructed a new type of embodiment perspective.

Keywords:age of smart media;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embodiment;cultural inheritance;cultural communic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