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陆机《文赋》较早阐述了文学创作论,而其所论言意关系、“诗缘情而绮靡”等,已溢出文论范畴,深度介入书画论领域,被历代学者、书家奉为典范,从而在翰林墨苑广泛传播。立足于传播来看,可发现《文赋》的经典价值不止于说理切中关要或创制规范,也在其所论关要、所创规范具有跨领域的统摄性和话题性,后人读之不已、思之不已,遂论之不已、书之不已,遂基于文本形成跨媒介传播现象,不断增益其经典内涵。
[关键词]《文赋》 经典性 跨媒介 制赋论文 传播话题
陆机《文赋》以开篇一句“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 〔西晋〕陆机:《文赋》,载〔南朝梁〕萧统撰,〔唐〕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39页。引发他对文学创作论的深刻洞察与独到见解,不惟影响了后世文学创作与批评,更在历代传播过程中超越了文学领域而延伸至诗、书、画等领域,不断增益其文本的经典性。而在传播学视野中考察陆机《文赋》的经典性,关要在于分析其怎样传播、传播效果如何。事实上,忠实于原典而有所创新的传播,与解构经典以适应大众心理预期的传播相比,有不同的效果:前者不断增益经典性,成为经典的一部分;后者固然有益于普及,但难免降低原典自身的高度。
一、作为经典的《文赋》及其传播学价值
经典,似乎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但具体到陆机《文赋》,这一话题又有新意:一方面,正如钱钟书所论,陆机“非赋文也,乃赋作文也” 钱钟书:《管锥编》(第三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206页。——《文赋》兼具文学作品和文学理论双重性质,这赋予其双重经典性;另一方面,历代材士模仿《文赋》体裁探讨书画论,基于《文赋》文本创作书法作品,撷取《文赋》言语命名书斋、著作等,无不具有明显的传播性质。此两方面可概括为:陆机《文赋》是一部以文学创作论为核心信息,以赋体承载的理论经典;而以赋体为媒,既是陆机突破文有专体之观念的尝试 详见黄紫:《陆机〈文赋〉以赋名篇原因考》,《文化学刊》2016年第9期。,也反映了他对作品传播的某种预期。
在陆机之前,曹丕已在《典论·论文》中论述了“四科八体”,其中的“书论宜理”“诗赋欲丽”,初步规范了书、论、诗、赋不同文体的功能/风格。如遵循曹丕所述,则“书论”似乎更适宜作为探讨理论问题的媒介形式。实际上,陆机自己也在《文赋》中论述了“十体”,并已明确有“论精微而朗畅”“赋体物而浏亮”的文体之论。“精微而朗畅”的论体显然要比“体物而浏亮”的赋体更适宜探讨文学问题,这便使得探明陆机制赋论文的原因,即他为何在诸文体或文风中选择并不长于说理的赋,成为探讨《文赋》的经典性及其传播价值时的首要问题。
《晋书》有述,“机,妙解情理,心识文体,故作《文赋》” 〔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列传第五十四》,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468页。。《文赋》开篇也交代,“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他日殆可谓曲尽其妙”。这些记述足以说明陆机论述文学问题的缘由,但不足以揭示其以赋体论文的目的。而这一目的见于他为《文赋》做结时所说的“被金石而德广,流管弦而日新”。诚然,对“金石”的解读尚有争议。《礼记》曰“金石丝竹,乐之器也”,张启成、徐达等在这一传统中将金石管弦合并解作“古之乐器” 张启成、徐达等译注《文选》(第二册),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1693页。;张怀瑾则分别做注,认为金指钟鼎,石指碑碣,管弦指乐器。 张怀瑾:《文赋译注》,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第50页。学者对此多有辨析,不赘。但重要的是,无论作何种解释,其功用都落脚在使文章“浏亮”的基础上,能够“德广”“日新”,而这又是论体所难以实现的了。有论者指出:“文学的内容并不是独立于媒介的,相反,一定时期的媒介形态与文学内容以及文学传播的方式和效果都存在交互关系。” 陈晓洁:《从媒介环境学视角对文学传播学研究的思考》,《齐鲁学刊》2017年第4期。如果将赋体视为某种意义上的传播媒介,则可以说制赋论文的方式显示出了陆机的传播心理预期。
《文赋》传播的另一个重要节点是作为文学作品被整体收入南朝萧统主持编选、收录周代至南朝梁各类作品七百余篇的《文选》。王廷信以戏曲传播为例,将艺术传播划分为“本位传播”与“延伸传播”两个层次,其中“本位传播”又可分为“整体传播”和“分支传播”。他指出,“整体传播的成功会引起人们对戏曲剧目的剧本和唱腔等分支艺术要素的兴趣,促进人们阅读剧本、欣赏唱段”。 王廷信:《戏曲传播的两个层次——论戏曲的本位传播和延伸传播》,《艺术百家》2006年第4期。这一论述对我们把握《文选》之于《文赋》传播的作用具有指导意义。《文选》为《文赋》提供了“本位传播”和“整体传播”的“舞台”,增强了其传播效应,是其能全篇流传至今的保障。《文选》划分了三十八类(一说三十九类)文体风格,赋居首位;而在赋体十五类中,“论文”排位第十三,且仅录陆机《文赋》一篇。《文选》成书后备受历代学者推崇,围绕《文选》的笺注成为专门的“文选学”,为士子争相研读,以至“《文选》烂,秀才半”之说风行世间。有论者指出,艺术经典性的建构“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被理解成作为历史流传物的文本如何产生传播效应的影响效果史” 翁再红:《艺术传播的效果分析与经典建构》,《艺术工作》2021年第2期。。将其收入《文选》,且在赋体十五类中为其专设“论文”一类,无声诉说着南朝学者对《文赋》经典性的认可和接受。艺术立足于前代经典而发展,意味着一个“文本”之所以能被称为经典,须具示范性、统摄性和持续性 刘象愚将经典性概括为五个方面:内涵的丰富性、实质上的创造性、时空的跨越性、无限的可读性,以及审美性或艺术性。详见刘象愚:《经典、经典性与关于“经典”的论争》,《中国比较文学》2006年第2期。。随着《文选》的流传,《文赋》在历代读者的检验中证实了自身的经典性;同时,《文选》的刊刻传播和研讨笺注又不断增益《文赋》的经典性。
童庆炳认为,经典是承载永恒不变之道理和不可磨灭之训导的典籍, 童庆炳:《文学经典建构诸因素及其关系》,《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文章归纳了经典建构的六方面要素,即艺术价值、可阐释空间、意识形态和文化权力变动、理论和批评的价值取向、读者的期待视野、发现人(赞助人),并指出经典是一个不断建构的过程。其内容即刘勰所说“永恒之至道”“不刊之鸿论”(《文心雕龙·宗经》)。在此,“至道”“鸿论”主要指向经典的示范性、统摄性,“永恒”“不刊”则关乎信息的历时层积,亦即持续性。具体到陆机《文赋》的传播,其示范性体现为书画论对《文赋》体裁的模仿,其统摄性体现为书画论对其话语的借鉴——此两方面逐渐形成经由赋体、话语媒介跨领域互用而产生的延伸传播现象 周宪将以另一种媒介反观某种艺术的跨媒介艺术史范式概括为“互动-关系型”范式。详见周宪:《艺术史的范式转换——从门类史到跨媒介史》,《探索与争鸣》2022年第8期。。其历时性层面则包蕴着历代书家、诗人所开展的跨媒介创作与传播,这又与《文赋》的话题性密切相关。
二、经典统摄性与媒介的跨领域互用
陆机《文赋》本是专供文学领域使用的。四百多年后,这一文论难题连同《文赋》本身的丰碑一起进入书法视野,成为令中唐“词场雄伯”无所措手足的书论难题。唐开元十四年(726年)冬或稍后,翰林待诏、书论家张怀瓘与吏部侍郎苏晋、兵部员外郎王翰,就能否写出与《文赋》比肩的赋体书论展开深入探讨。 按薛龙春的考订年代。详见薛龙春:《张怀瓘书学著作考论》,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年版,第13页。实际上,将文学、书法、艺术理论熔于一炉,成就多门类艺术诸美并举之境,并非一个新课题。自东汉崔瑗(《草书势》)以来,已经有如王僧虔等许多兼善文学与书法的材士为之倾力。但正如张怀瓘《文字论》所述,“王僧虔虽有赋,王俭制其序,殊不足动人。如陆平原《文赋》,实为名作,若不造其极境,无由伏后世之心” 张怀瓘:《文字论》,载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选编校点《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年版,第210页。,在陆机以后,没有一个人敢说自己开解了大家的情结。
在与张、苏的讨论中,王翰曾说,展纸落笔之际“始知其极难下语,不比于《文赋》” 参见同上。。这里,“难下语”道出了有志于制赋论书者共同的问题。以《文赋》话语为媒介探讨书画问题者,代不乏人,尤以该文因入编《文选》而成为士子必读篇章的唐宋为多。初唐虞世南《笔髓论·契妙》首句说“欲书之时,当收视反听,绝虑凝神,心正气和,则契于妙” 虞世南:《笔髓论》,载《历代书法论文选》,第113页。,其体例、意旨和修辞,便生发于《文赋》“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一段。孙过庭《书谱》虽为书论名篇,亦有多处仿写,如:改“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为“涉乐方笑,言哀已叹”;仿“同橐籥之罔穷,与天地乎并育”为“犹挻埴之罔穷,与工炉而并运”;仿“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为“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等等。 孙过庭所论详见《历代书法论文选》,第124-133页。李嗣真《书后品》则改“虽离方而遁圆,期穷形而尽相”为“既离方以遁圆,亦非丝而异帛”李嗣真所论详见《历代书法论文选》,第135页。。此类例证颇多,不赘。
为书法立论,固然须打通语言与视觉、思想与行动,以及心手口若干环节,但书论的对象、问题、目标迥异于文论,即便是写赋好手,也要以通晓书法为前提,然后才能寻求言意相称、文采动人。这对创作主体提出了书、赋两方面的高要求,因而苏晋、王翰的“历旬不成”实属自然。尽管张怀瓘写出了令文友激赏的《dHf8MNAZnE56RCoVwHKHSK5VFYx2tCJfk0rrujOpreM=书赋》(已佚),甚至因此被万希庄赞誉道“文与书,被公与陆机已把断也,世应无敢为赋者”,但包融却直言陈述:“此赋虽能,岂得尽善?无今而乏古。论书道则妍华有余,考赋体则风雅不足。” 张怀瓘:《文字论》,载《历代书法论文选》,第211页。[JP+2]包融所论,既道出了他们追攀《文赋》传播方式而不得的复杂心理,也反映了“意不称物,文不逮意,非知之难,能之难也”的跨领域理论统摄性。
既然求而不得,书画理论家要么变换文体,要么视陆机和《文赋》为理论经典,将其话语直接引入自己的著作。例如:张怀瓘《评书药石论》引《文赋》“或袭古而弥新”表理论家“深酌古人意,不录其言” 张怀瓘:《评书药石论》,载《历代书法论文选》,第229页。的创新意识;韩拙《山水纯全集》以“鱼龙草莽之象,吕氏之言甚明;鸾翔凤翥之形,陆机之论深得” 韩拙:《山水纯全集》,载于安澜编《画论丛刊》(上册),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9年版,第41页。述观物取象、立象以尽意的传统。它们共同构成了基于陆机《文赋》的“互动-关系型”范式。此时,《文赋》的经典价值已经由话语媒介,溢出文论领域而延伸传播至书画论领域。一个更恰当的例子是陆机仅存的一段画论,见载于张彦远《历代名画记》首段:“故陆士衡云:丹青之兴,比雅颂之述作,美大业之馨香。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此之谓也。” 《历代名画记·叙画之源流》。此段见〔晋〕陆机著,刘运好校注整理《陆士衡文集校注·补遗》,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1284页。这段话与汉晋书画论以“六艺”“文德”“纪纲”比托翰墨丹青的价值,循的是共同的理论话语传统。
只要认可《文赋》以话语为媒介延伸传播至书画论领域的事实,就自然会思考是怎样的因素推动了《文赋》话语的跨领域互动。张怀瓘、苏晋、王翰等人对以赋体为媒介的探讨,实际上已回答了这一问题——本文将其概括为“话题”。《文赋》为文学、书法、绘画、诗歌等领域提供了理论与实践两方面的共同话题:理论层面的话题以开篇所论言意关系和以赋体论艺的传播方式最为显著,实践层面的话题主要表现在历代书家的书法创作及题跋方面。
《文赋》在书法领域的话题事件,以唐写本的作者考证最为人所熟知。唐写本是较早的手写本,未著书者姓名,卷末赵孟頫、李倜、揭傒斯等这个话题的“意见领袖” 刘宏:《话题传播的构成要素》,《青年记者》2013年第16期。跋文,都认定为陆柬之所述;至明代,刘基跋文有“晋陆之词,唐陆之书,可谓二美俱矣”之誉,李东阳引首则以“二陆文翰”进一步明确作者。但唐写本内容上多有明显失误,徐邦达判其为“全无晋唐风格” 参见故宫博物院编《古书画伪讹考辨》(壹),故宫出版社2015年版,第107页。,使之更为历代学者关注。如,有学者进一步考证写本中“或因枝而振叶,或缘波而讨源。或本隐以末显,或求易而得难”“亮功多而累寡,故取之而不易”等句,指出写本与《文选》有诸多异文疑点。 陈炜湛:《关于唐写本陆机〈文赋〉》,《中山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4期。对这些疑点,沉浸于文学传统中的古人应是心知肚明,但自元代以后,大部分人仍愿意把“作者”认定为陆柬之。赵孟頫跋文以“右唐陆柬之行书《文赋》”起笔,却没有给出判断缘由,在传播历程中,历代引首、题跋对此也无疑议,这恐怕就与人情相关了。陆柬之是吴郡陆氏后裔,是虞世南的外甥以及张旭的外祖父——这几层身份,无形中会为该写本增加光环。在王羲之、褚遂良写本散佚后,人们情愿将其置入一个合乎理想的晋唐书法谱系中,而这又为该写本的传播提供了新的话题。
话题带来故事,故事引发情感,情感则会强化人的传播意愿——这保障了写本为历代藏家所珍视,也激起了书家们抄写、创作的热情。在墨苑的延伸传播中,赵孟頫书《文赋》又是一个话题传播的案例。赵孟頫写过两本《文赋》,其一为白纸中字行书,据赵氏自题,乃元延祐七年(1320年)九月为过访的杨载所作,到明宣德六年(1431年)吴讷题跋时,则将陆机、赵孟頫、杨载进行跨时空联系,谓:“三君子之名耿耿在人耳目,孰谓辞翰非不朽之事,又况立德、立功、立言之在天壤间者乎?” 参见〔明〕郁逢庆纂辑《郁氏书画题跋记》,赵阳阳点校,上海书画出版社2020年版,第526页。祝允明在友人处得观赵氏书作回家后,展纸挑灯,用行草抒写《文赋》(现藏于上海博物馆),亦是“缘情”而发。
除了《文赋》的内容、书作提供话题外,陆机的才华与年龄话题亦将《文赋》引入唐宋以来的诗家视野。学界一般认为《文赋》写成于永康元年(300年),陆机时年四十岁,但自从杜甫有了“陆机二十作文赋”(《醉歌行》)的诗句,人们都默认陆机之才早成于弱冠,并将其作为称赞、勉励他人的话锋。杜甫此诗是赠别落第的侄子杜勤用的,接下来的三句为“汝更少年能缀文。总角草书又神速,世上儿子徒纷纷” 〔唐〕杜甫:《醉歌行》,载〔唐〕杜甫著,〔清〕钱谦益笺注《钱注杜诗》(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5页。。这里引入陆机的文学和书法,是为鼓励才华初显、抱负不凡的俊彦。这种手法还可见于李商隐《赠孙绮新及第》、苏轼《用王巩韵赠其侄震》、黄庭坚《赠高子勉四首·其二》、晁补之《次韵杜天达见寄》、王庭珪《赠刘亚稷》、杨万里《送刘茂材主簿之官理定》等诗篇,其间无非修辞略有差异,都是基于话题的跨媒介传播。
以上诸案例显示,陆机《文赋》为文学、书法、绘画、诗歌诸领域提供了理论与实践两方面的话语、话题,这使其理论统摄性得以在历代传播中保持着足够的“热度”,不断增益其经典价值。
三、作为艺术史的讯息
在陆机所处的历史语境中,发挥赋体这一“热媒介”的优势显然有利于理论传播,后世材士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制赋论书的好处是跨领域的思考和论述可以增益文本信息,从而拓展其受众群体;难处是须同时做到精确表述书道的玄妙精神与完美发挥赋体的文学价值。实际上,对墨苑材士而言,前者并不难,难在后者,亦即陆机所论“非知之难,能之难也”。在这一点上,陆机与麦克卢汉在不同时空语境中产生了某种共鸣。麦克卢汉认为,媒介的内容是另一种媒介。 [加]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34页。由此观之,书论之于作品是媒介,赋体之于书论也是媒介,进一步说,书论所仿写、转引《文赋》的话语,亦是媒介。有论者指出,研究者应关注媒介在其所传输的信息之外“说”了些什么。 徐凌、李宁:《对“媒介即讯息”的再审视》,《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6期。可见,《文赋》传播问题的重点不在书、赋之间,因为制赋论书本身即是艺术史的“讯息”。查收这一“讯息”可发现,其实质是门类艺术在分驱并进历程中的触类而长。
首先,话语的跨媒介延伸只是局部现象,文论、书论和画论在长期的分驱中各表其自身理论问题,才是主流、大宗。换言之,如果各领域的理论家不是基于特定对象、现象和问题去表述合乎对象性质的特定原理,那么唐代书家就不会有讨论《文赋》的举动和书写“书赋”的愿望。事实上,书法与文字伴生,亦有亲近文字的特殊优势,这正如赋体与文论的关系一样。除了真伪存疑的文献,我们可以肯定地讲,早在陆机《文赋》之前,崔瑗、蔡邕、成公绥,以及稍早于陆的卫恒、同期的索靖,都曾围绕书法功能、源流、特征、笔法、鉴赏等问题留下了专题书论,无非篇幅稍短。诸家所论,虽不似《文赋》宏阔完善,然均切合书7734b7704e2fc66e53a616017572696f189c0b2a092c96da474f77e84a041aba学问题,且言辞、体例、命题及文采诉求前后传衍。同样,唐人以“书赋”比肩《文赋》的雄心,也以解决专门问题为前提,否则,他们宁可牺牲文学诉求——此期大宗文献显示,他们往往改用文字平实的史传或品评体例。正如褚思光所言,张怀瓘的《书赋》“于张当分之中,乃小小者耳” 参见张怀瓘:《文字论》,载《历代书法论文选》,第211页。。在此意义上,张怀瓘等人的制赋论书,实是墨苑追攀《文赋》情结下的一个支流,不是大宗。
其次,文论和书画论共承“六艺之文”而发展,呈现出跨领域互动关系。文论中的一些概念,比如“毫芒”“形似”“写形”“笔法”之类,就带着书画论的话语底色;而书画论借自文论的“妍媸”“章法”等话语,也因书画理论家的写作而衍生新义。以此反观前述例证就可发现,以话语为媒介的跨领域传播,是一种通过对切近自身论题与意义的方式进行置换来丰富和发展自身理论的有效路径。比如李嗣真的“既离方以遁圆,亦非丝而异帛”:因用以描述王羲之飞白书的风采,后一句“非丝而异帛”就显得格外贴切;至于与《文赋》趋同的“离方以遁圆”,也因“犹夫雾縠卷舒,烟空照灼,长剑耿介而倚天,劲矢超腾而无地”“又如松岩点黛,蓊郁而起朝云;飞泉漱玉,洒散而成暮雨” 李嗣真:《书后品》,载刘遵三选编《历代书法家述评辑要》,齐鲁书社1989年版,第142页。两组意象的铺垫,而超越了“穷形尽相”之义。汉晋书论中多见“方圆”,它们或承子书句例,代指规矩法度,或依据书论传统,直指视觉特征,将其释为视觉意象,文意亦通。如将《文赋》视为方圆规矩,则诸家实是出入《文赋》而意不止于《文赋》。
最后,不同艺术领域在经典理论话语中共享思想、观念、话语,反过来又延拓了经典文本的理论统摄力。在传为陆柬之所书《文赋》之外,王羲之、褚遂良、胡季良、李骘、黄庭坚、宋高宗、赵孟頫等,都有书写《文赋》的作品见于著录。赋体、话语作为媒介,推动了《文赋》的文论思想延伸至书法,而书法作品作为媒介,又丰富了《文赋》的经典内涵。值得重视的是,这种跨领域传播同时与主体的修养、理念和方法密切相关。如曹植、萧绎、李嗣真、苏轼、黄庭坚、赵孟頫等人,既写文论,又写书画论,对他们来说,文体、思想、话语、思维等媒介的跨领域互用是顺理成章的事。《文赋》中“虽离方而遁圆”“形不可逐,响难为系”等论点,可以看作视听艺术体验促成的文学表达。苏轼有“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的雄论,则是以易学传统提挈诗、文、书、画——他的隐意是,诸领域的原理和典则,要在“君子之学”“百工之技”历史层积的基础上,“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方可“天下之能事毕矣”(《易·系辞上》),是为“知者创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苏轼《书吴道子画后》)。
结 语
传播是艺术的实现方式和存在方式, 李强:《艺术传播“三段论”:以中国古代书画为例》,《艺术传播研究》2023年第1期。若果如此,则《文赋》的经典化实是建构于艺术传播之上:它以文论为基底,以赋体为媒介,独占《文选》十五类“赋体”中的“论文”篇幅;它以统摄性的理论话语为媒,跨越至艺术领域,深度介入书画论;它延伸出的话题在书法领域传播过程中不断丰富它作为经典的内涵,却没有削平自身的高度。福柯说,文学、艺术、宗教及科学领域中那些“话语实践创始者”的独特贡献,在于“他们不仅生产出自己的作品,而且生产出构成其他文本的可能与规则”①。这对我们理解古代艺术自身经典性的建构及其在关联领域的传播有一定启示:传播不止于复制,更不能“降解”。经典之所以为经典,在于它确立了思想、[LL]观念、方法、体例、语言诸方面的准则和范式,为后人在学习与追攀的过程中生发新意提供更多可能。正因此,如《文赋》之类的经典,才能在传播过程中持续“更新”。
本文系共青团陕西省委全省共青团和青年工作调查研究项目“转化与接受:面向新时代大学生文化培育的路径体系研究”(编号:20240501)的阶段性成果。
① [法]米歇尔·福柯:《什么是作者?》,载[美]唐纳德·普雷齐奥西主编《艺术史的艺术:批评读本》,易英、王春辰、彭筠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05页。
作者简介:李制,西北工业大学艺术教育中心讲师,艺术学博士,研究方向为艺术学理论、艺术教育。
Observing the Classics of Lu Ji’s Wenfu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mmunication
Li Zhi
Abstract:Lu Ji’s Wenfu earlier elaborated on the theory of literary creation,discuss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words and meaning,as well as the “poetic relationship and beauty”.It has transcended the scope of literary theory and deeply involved in the theory of calligraphy and painting,and has been regarded as a model by scholars and calligraphers throughout history,widely spread in the field of literature,calligraphy and paninting.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mmunication,it can be found that the classic value of Wenfu is not only in explaining the key points or creating norms,but also in its cross disciplinary and topical significance in discussing the key points and creating norms.Later generations read and pondered it endlessly,and then discussed and wrote it endlessly.Based on the text,it formed a cross media communication phenomenon and continuously enriched its classic connotation.
Keywords:Wenfu;classicality;cross media;writing literary essays in the form of Fu;the topic of communic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