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边疆,无尽的布什:论瓦尼尔·布什与美国联邦政府高等教育政策的塑造

2024-11-11 00:00杨九斌李英姿

摘 要:瓦尼尔·布什在塑造美国联邦政府高等教育政策中发挥关键作用,成就了学府与政府关系的良性发展。从撰写《科学:无尽的边疆》到促成《国家科学基金会法》通过,布什积极游走于学府与政府之间,为大学科研事业不断斡旋。凭借科学家的研究洞察力、科学政治家的国家意识,汇聚学人良策,极力维护学术在自由与服务国家使命之间的张力。得益于布什的贡献,美国研究型大学的科研获得长足发展。研究布什在塑造美国联邦政府高等教育政策中的价值有助于明晰学人步入政治场域的复杂历程,领悟学府与政府交织复杂的博弈。

关键词:瓦尼尔·布什;《科学:无尽的边疆》;美国联邦政府;研究型大学;博弈

中图分类号:G649.7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225(2024)02-0086-08

美国科学基金会于1980年设立科技终身成就奖“瓦尼尔·布什奖”(Vannevar Bush Award),彰显出布什在基金会建立及塑造美国联邦政府高等教育政策中无与伦比的价值[1]。为纪念《科学:无尽的边疆》(The Endless Frontier)75周年,2020年12月中旬,美国国家科学院举行科学与政府关系研讨会,并出版了《无尽的边疆—科学的未来75年》(The Endless Frontier: The Next 75 Years in Science)报告,进一步肯定了布什在缔结学府与政府新契约,助力美国大学科研中的开创性贡献。

回顾历史,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席卷欧洲大陆,为独善其身,国会于1939年年底通过《中立法》(NeutralityActof 1939),表明其不参战的立场。时任美国航空委员会主席布什凭借敏锐的政治远见,预见到美国已处于不得一战的危险境地,但美国彼时并未着手研发可直接应用于二战的新型国防武器。为促使新技术发展,一心急于为国效力,布什通过总统顾问哈里·霍普金斯(Harry Hopkins)的引荐,于1940年6月初会见了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Franklin Roosevelt)并简短地阐明了其军事科技更新计划。汇报不足十分钟,便获得总统罗斯福的首肯[2]。这为布什日后在罗斯福政府中担任科研发展献言者奠定良好基础。不久后,国防研究委员会(The National Defense Research Committee,以下简称“NDRC”)获批成立。

然而,由于NDRC从属于国防委员会(The Council of National Defense),时至1941年6月,其研发权限受国防委员会掣肘[3]。为使科学研发拥有更广阔的空间,布什再次向罗斯福总统谏言,获批后成立了直属于白宫的科学研究与发展办公室(The Office of Scientific Research and Development,以下简称“OSRD”)。布什作为OSRD掌舵者,直接向罗斯福总统汇报工作,接受总统的领导。战争期间,科学研究与发展办公室举全国之力进行技术研发,取得丰硕研究成果并将其应用于军事中。

1944年诺曼底登陆后,轴心国节节败退,二战胜利在望。同年10月,忧心战后科学发展规划,呼吁大学自由发展之道,筹谋学术自由发展之策,布什通过总统特别顾问塞缪尔·罗森曼(Samuel Rosenman)与霍普金斯等人,向罗斯福总统游说[4]。11月17日,罗斯福回应布什的忧虑,“罗斯福之问”应运而生,探讨如何将战时的信息、技术和科研经验迁移至和平时期等关键事宜[5]。这四问催生了美国科教政策里程碑《科学:无尽的边疆》及以此为蓝本的《国家科学基金会法案》(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 Act)。

鉴于大学与政府关系日益密切,围绕如何构建学府与政府关系之研究日益丰富。《科学:无尽的边疆》的相关研究亦层出不断,学界已有研究为本研究构建了较好的学术基础。然而,对于布什在《科学:无尽的边疆》及美国二战后高等教育科技政策中的贡献研究相对薄弱,呈现出零散化特征。由此,本文旨在通过对布什在其中的贡献与远见卓识进行相关研究,挖掘学人走入政治场域的复杂历程,领悟学府与政府交织复杂的博弈。

一、汇聚学界智慧:彰显学人价值

“罗斯福之问”传达出将战时的知识、技术与科研经验用于和平时期,从而改善国民健康状况,增加就业并提高生活水平的愿景。因而,罗斯福总统希冀布什能够就以下四个方面给予建议。首先,如何在保障军事安全和征得军方许可的前提下,将战时科学知识公诸于世。以及,如何促使科学知识带动就业,提升国民福祉。其次,未来如何开展生物医药学的项目,以科学为武器,向疾病开战。再次,应慎重考虑,公共研究和私立研究各自的角色及两者的关系为何,政府在资助公共组织和私立组织的科研活动中应发挥怎样的作用。最后,为保证国家未来的科研之路,如何挖掘并培育青年科研人才[6]15。

针对上述四个难题,布什统筹成立四大学术咨询委员会[7]。五十名委员中有二十九位来自研究型大学,囊括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Johns Hopkins University)、麻省理工学院(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哈佛大学(Harvard University)等一流研究型大学校长,哥伦比亚大学(Columbia University in the City of New York)、加州理工学院(California Institute of Technology)等院校的教授学者。不仅如此,企业和基金会领袖亦参与其中。布什将学术咨询委员会视为战后科教政策制定的智囊团,收集战时数据与科研资料,据此回应“罗斯福之问”。自罗斯福总统致信布什,至布什提交《科学:无尽的边疆》,历时八个月。在此期间,四大学术咨询委员会汇总有关战时科研成果的详细数据,结合具体科研领域与研究型大学科研发展困境,向布什提交了共计逾150页的报告,虽内容详实但不成体系。不同学术咨询委员会更是对“国家科学基金会组织管理方式”这一核心问题见仁见智,各鸣其术。为此,布什与学术咨询委员会成员保持着密切交流,针对所提建议进行磋商,汇聚了包括委员会成员在内更广阔的学界智慧[6]45-47。

为提高《科学:无尽的边疆》于社会公众间的传播度,在保证内容准确性的基础上,布什对题目选取、结构布局、内容精炼度、数据分析等方面进行综合考量,而后作出调整。该报告最初命名为《科学:永恒的边疆》(Science: The Perpetual Frontier)。布什将其修改为更能激发民众冒险精神与探索动力的《科学:无尽的边疆》(Science: The Endless Frontier)。“疆界、前沿”(Frontier)作为根植于美国历史进程中的文化符号,自莱克星顿枪声捍卫生长的土地至西进运动拓宽疆界,“边疆”一词之于民众有着天然的吸引力。而用“无限”替代“永恒”则传达出科学蕴含着无限可能,对科学的探索将永不停歇。可见,布什希望借由蕴含美国开拓精神的题目点燃学界与社会公众对探索科学疆界的热情。尤其是随着美国地理意义上的疆界已经明晰,布什认为对于知识的探求能够成为自由与创造的新疆界[8]。

极具吸引力的题目虽能够激起社会公众阅读报告的好奇心,但四大学术咨询委员会提交的报告逾150页,且写作风格偏重学术。篇幅过长与内容学术化不仅抬高了社会公众的阅读门槛,而且难以作为向联邦政府进行直接汇报的材料。因此,布什认为有必要对学术报告的行文风格进行调整。布什甚至考虑过聘请文学评论家埃德蒙·威尔逊(Edmund Wilson)或者《纽约时报》编辑詹姆斯·莱斯顿(James Reston)来完成第一章。最终,布什选择在其助手卡罗尔·威尔逊(Carroll Wilson)所作草稿基础上进行修改,将“科学进步的必要性”、“科学应为政府之关切”、“政府与科学界关系”、“捍卫学术自由”这四部分作为《科学:无尽的边疆》的第一章节[9]441-442。二战期间,芝加哥大学、哥伦比亚大学、普林斯顿大学等顶尖研究型大学直接参与到核武器的研发之中,推动胜利走向反法西斯阵营,研究型大学成为民众心中的“英雄”[10]。值此背景,布什于《科学:无尽的边疆》开篇第一章中将科学家与工程师塑造为在荒野中开辟道路的先驱者,探索知识的无尽边疆。布什扎根美国文化,深谙公众心理,趁二战之热,将科研工作者的价值推至战后顶峰,同时彰显出科研之于国家发展之必要性。事实证明,《科学:无尽的边疆》一经公布,在新闻界与公众间引发强烈反响。《华盛顿邮报》、《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等极具影响力的报刊纷纷对《科学:无尽的边疆》进行报道,正面评论占据报界主流位置。《商业周刊》称其为“划时代的报告”与“美国商界必读书目”[11]。

《科学:无尽的边疆》首要解答的难题是如何以科学为武器,向疾病开战。为此,布什成立了医学咨询委员会。为回应这一专业性极强的问题,医学咨询委员会的九名成员均来自顶尖研究型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的医学教授沃特·帕尔默(Walter Palmer)担任该委员会主席。在具体调研中,医学咨询委员会咨询了全国73所医学院,以及相关研究机构、制药企业、医学研究委员会(Committee on Medical Research)等多方利益主体。彼时全美的医学院数量为77所[6]51。这意味着,医学咨询委员会征得了全美几乎所有医学院的建议。

医学咨询委员会呈交的报告内容详实、内在逻辑严密,该报告首先详细列举将二战期间医学界取得的科研成果及其对战争的影响,继而引出继续推进医学研究尤其是基础研究的必要性。为持续推进医学领域进步,医学咨询委员会着重强调了医学院在科研中的地位、政府应如何资助医学研究、设置独立资助机构等十八项子内容[6]57-76。医学咨询委员会所提报告虽内在逻辑清晰,但作为一项需要国会通过与总统签署的提案,未能凸显医学领域所面临问题的紧迫性与采取措施的必要性。布什在与医学咨询委员会成员磋商后,在《科学:无尽的边疆》第二章“向疾病开战”中将十八项子内容划分为三大部分,按照“过去所获科研成果及其应用—目前窒碍医学领域前进的问题—未来应采取何种措施”的架构呈现出医学领域在二战后的发展蓝图。

战争见证了医学界应用研究的力量,但追本溯源,应用研究是以基础科学为根基的[12]。因此,布什接下来便阐明了广泛基础研究的根本作用,指出在对抗疾病中取得的进展往往来自于那些看起来毫不相关,甚至出乎意料的医学领域与基础研究。应用研究作为见效快、周期短的投资历来受到资助方的青睐。而基础研究由于周期长、投入高、产出的不确定性难以获得研究资金。医学咨询委员会在提交的报告中亦特别强调了基础研究的重要性[6]51。

攻克医学难题要求制定关于未来发展的策略规划。布什在着重参考了医学咨询委员会报告中“医学院在医学研究中的地位”“对联邦政府资助医学研究的需要”“资助预算”后,绘制了医学领域未来发展的战略蓝图。除医学咨询委员会之外,其余三个委员会的41名成员中有20位来自研究型大学或学院[6]45-47。作为研究型高校智慧的汇聚者,布什不仅将学界的建议以易于传播与普及的形式呈现,而且对内容进行凝练与重组,力图在有限的篇幅内突显问题的紧迫性,并从四大学术咨询委员会呈交的报告中吸取有益建议作为解决问题的方案,彰显出学人价值,内容精炼、篇幅适中的《科学:无尽的边疆》最终得以问世。

二、回应华府诉求:正视政治力量

对科学研究之影响

《时代周刊》杂志为赞扬布什在联邦科技政策中的贡献,将其选为1944年4月第一周的封面人物,并给予“物理学上将”(General of Physics)的称号[13]。从事公共治理研究的顾昕教授在其《科学政治家的角色冲突》一文中称布什为“科学政治家”[14]。这凸显出布什是一位带有政治色彩、军事考量的科学家。科学家追求研究自由,而政治家要求科研与实际应用、国家发展之间具有相关性。在特殊时期,如深陷二战泥潭时,美国科学家与政治家皆以尽快赢得战争为目的。二者的利益诉求恰好契合。然而,美国进入和平时期,科学界与政治界共同的利益诉求不复存在,二者失去一致的目标。研究自由意味着科研工作者是以兴趣、好奇心为导向开展项目研究,而非以科学研究在较短时间内转化为实际应用为目的[15]。布什作为连接研究型大学与联邦政府的纽带,面临着科研与政治的两难选择。自一方面而言,布什忧心联邦政府在资助科研项目时,是否会将行政权凌驾于研究自由之上;自另一方面而言,二战前,学术界科学家出于对学术自由的捍卫,普遍拒绝接受联邦政府资助,战时经历虽使得科学家重新思考学界与政府之间的关系,但学术界愿意在何种程度上接受联邦政府干预仍是悬而未决的问题[16]。四大学术委员会所提建议更多站在科研人员角度,以捍卫学术研究自由,虽展现出学者的纯粹学术追求,但其建议往往是象牙塔式的,难以具备政治层面的可行性。

布什作为一名科学政治家,深谙政治诉求,力图平衡学术与政治之间的张力,找寻两者间的利益交集。通过布什对医学咨询委员会所上交报告的“改写”,可管窥布什回应联邦政府诉求之道。二战期间,医学取得的重要突破包含对疟疾的攻克与青霉素的应用。医学咨询委员会与布什均将疟疾问题上取得的进展归为科研工作者的努力与政府的支持。但在青霉素问题上,医学咨询委员会的报告将重点置于青霉素的研发过程,故其落脚点在于医学发现不可能定向获得,强调科研人员自由地进行基础研究的重要性[6]57-76。而布什则将重点置于青霉素的应用上,指出青霉素能够在短时间内大规模生产并用于军队得益于联邦政府支持。布什在《科学:无尽的边疆》“向疾病开战”章节中,专门论述了联邦政府在缩短科研成果从实验室到投入应用这一过程中的作用,并称联邦政府并不干预科研工作的开展。不难发现,相较于医学咨询委员会,布什凸显出联邦政府在促进科研成果转化中所扮演的“指挥中心”角色。然而事实上,布什与军方,尤其是海军早有摩擦。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布什参与研发的潜艇探测器遭海军冷遇。二战期间,海军在与OSRD合作时,海军部部长弗兰克·诺克斯(Frank Knox)从未咨询过布什的意见。海军司令欧内斯特·金(Ernest King)经常与布什发生争执。可见,作为总统内阁成员的海军部部长并非愿意将科研工作全权交予科研人员之手[17]。布什对事实的“改写”既突显出联邦政府在促进科研成果转换中的作用,亦传达出希望联邦政府能够给予科研工作足够的自由。

布什与医学咨询委员会关于科研之自由边界的差异集中体现在两者对于基金会运行机制的不同构想之中。医学咨询委员会在其呈交的报告中设想创建一个独立的国家医学研究基金会,为保持其独立性,该委员会认为国家医学研究基金会不应从属于布什提议创建的国家研究基金会(National Research Foundation,以下简称“NRF”)。国家医学研究基金会应由理事会、技术委员和必要的行政机构组成。虽然理事会成员是由总统任命且经参议院批准,但成员的任用可不考虑公务员法。同时,基金会的原则之一是必须摆脱政治影响,免受外界压力。因而,该基金会只需每年向总统汇报工作即可,而不需对总统或者国会负责[6]57-76。医学咨询委员会的构想是象牙塔对于科学研究之向往的典型体现。从事美国高等教育研究的程星教授在其著作《美国大学小史》中将联邦政府与大学的关系类比为母女。孩子对母亲心怀疑虑,担忧拿了钱会被母亲要求做一些有违意愿的事[18]1。这恰是医学咨询委员会所顾虑之事,既需要政府的资助,又生怕这馈赠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所以,美国学界一直将保有学术研究自由作为原则,审慎地对待联邦政府资助。

布什曾言,“如果我们在十年前就研究与战争相关的技术,这场该死的战争可能不会爆发。”[19]由此观之,布什认为科学研究与军事力量不应相互割裂,而应相互交织。医学咨询委员会所期待的完全摆脱政治影响已是天方夜谭。因此,布什的助理威尔逊在给医学咨询委员会秘书霍默·史密斯(Homer Smith)致信时直言:“坦率地讲,我认为创建另外的独立机构不切实际。甚至,如果报告提出成立两个新的联邦研究机构,很有可能连一个都成立不了。”[20]布什坚持建立统一的科研资助机构,将有关医学研究资助的部分作为医学研究部。同时,NRF的委员们应由总统任命,向总统汇报各学部每年的科研经费预算,对总统与国会负责。委员每年负责选举基金会主席,主席接受各委员的指导与监督。为维持科学界与联邦政府间的平衡关系,布什主张除主任、各学部委员与主任任命管理每个学部事务的行政官员外,其他雇员的任用应遵循公务员法[6]33-39。

相较于医学咨询委员会对联邦政府角色的构想,布什对基金会各成员的权责划分,试图以更加明确的方式划定联邦政府影响科学研究的边界。布什希冀报告能够顺利获得国会提案并通过总统签署,因而在对基金会的运行机制进行构建时,便正视了联邦政府的政治诉求。与此同时,布什本人在历经两次世界大战后,秉持着科技力量是军事实力基础的观点,进一步提高科技力量就有可能防止未来的军事冲突。而如果要让军事技术不断进步,则需要一定的政治力量介入。因此,国防科学部除了五名文职人员之外,还需要一名由战争部部长和一名由海军部部长任命的代表。而这两个部门的部长皆是总统内阁成员,对总统负责[21]。

由于学术咨询委员会的建议与制度构想过于象牙塔,布什的“改写”则更符合二战后联邦政府对于科研的态度与定位。随着科研在国家安全、民生福祉中的影响重大,联邦政府一定会将国家意志投射于科研资助之中。与其提交一份国会难以进行提案、总统拒绝签署的报告,不若从一开始就正视联邦政府不会置身于科研资金如何运用之外的现实。这自然引起了部分科研人员的不满。国家科学院院长弗兰克·朱厄特(Frank Jewett)抨击布什背弃了科研具有独立性的传统。加州理工学院的校长罗伯特·密里根(Robert Millikan)则认为布什几乎在塑造一种所有的科学家都希望获得战后科研补助的虚假形象[9]250-254。然而,布什的审时度势对于科学界获得参与联邦政府科研政策制定以及随后获得大量科研资助之机会的重要性不言自明。

三、捍卫学术自由:掣肘政治力量

过度干预科学研究

布什争取白宫与国会支持《科学:无尽的边疆》并将其上升为国家法案历时五年,其间坎坷波折。报告从提案再至法案,需经过严密的法案颁布程序:参众议员的多番辩论与修改、议员进行投票表决、总统签署通过或一票否决。难以预料的是,罗斯福总统于1945年4月12日的溘然辞世,布什失去白宫原本的慷慨支持。布什在回忆起罗斯福总统时说道:“我认为没有比罗斯福更好的上司了。下达任务后,总统会给予我足够的自由去完成并完全支持我。这是你从别人那里无法得到的。”[9]241对罗斯福总统的追忆,侧面传达出布什与新任总统哈里·杜鲁门(Harry Truman)相处中的千回百折。

罗斯福总统执政期间,杜鲁门并不在其政治圈层之内[22]。因而,杜鲁门对于罗斯福留下的班底既不熟悉亦持有怀疑,尤其是那些杜鲁门认为将他排除在曼哈顿计划之外的人员,其中就包括布什。布什同样对杜鲁门处理国家事务的风格不满,认为他是政治新手,倚赖业余者而非专家。时任科学政策的行政顾问唐·普莱斯(Don Price)后来回忆时说道:“布什是专家,但是杜鲁门总统认为,别让专家做最后的决定。”[9]331杜鲁门对专家的建议持有怀疑态度,并不全然接纳,从其后来与原子弹之父罗伯特·奥本海默(Robert Oppenheimer)的紧张关系便可见一斑。

杜鲁门总统与布什的分歧源于两人对关键问题持不同甚至对立的观点。布什不惜得罪杜鲁门总统,决心作为学术自由与基础研究的捍卫者。1945年6月初,《科学:无尽的边疆》虽未正式发布,但已在白宫内得以传阅。布什在《科学:无尽的边疆》中提出要在战后和平时期建立国家研究基金会,而前提则是解散战时科研机构OSRD。布什于二战期间担任OSRD局长期间,达至其一生权力的顶峰。任何科学家或工程师的科研项目只要得到布什的许可就能取得联邦资助,而且无需太多的论证或审批[18]170-174。战后,布什不仅没有想方设法让OSRD永久化,反而要亲手终结让其“手握大权”的科研机构。这不仅体现出布什的魄力,更体现出其对学术自由和基础研究的捍卫。布什在报告中指出战时取得的科学成就来源于战前在基础研究中的积累。二战期间,为取得战争胜利,大量科学家离开科研岗位,听从军方的调度,而这将造成持续多年的科研人才缺口。据统计推断,二战期间本该获得科学技术学士学位的学生约有15万,至1955年,本该获得化学、生物、物理、工程等学科硕士、博士学位的学生约有1.7万[6]24-25。对此,布什认为必须取消在战时不得不施加的硬性控制,从而恢复学术自由和良性的科学竞争精神。

不同于布什的判断,杜鲁门总统认为二战的结束蕴含着新的敌对——冷战即将拉开序幕。而唯一能让对手斯大林忌惮的便是美国强大的军事科技实力。因此,1945年6月8日,杜鲁门明确地指示战争部和海军部部长:“OSRD必须进行与目前战争有关的所有研究工作,并继续运作,直到建立一个合适的机构来接管战后的军事研究。”布什拒绝接受这一决定并于6月12日致信杜鲁门。布什在信中表示,继续维持OSRD的职能与罗斯福总统以及国会拨款委员会的意愿相悖,以及这不符合将战时机构带入和平时期的一般原则。略带强硬的是,布什提醒杜鲁门总统,OSRD中的若干科研人员将会在战后离开,回到自己原本的岗位上。杜鲁门总统虽未记录对布什的回复内容,但于6月14日,便对《科学:无尽的边疆》表示不支持,这已然传达出杜鲁门总统与布什关于二战后建立科研机构的分歧。布什执拗地想要改变杜鲁门总统的构想,并于当天与其会面。杜鲁门以政治家的技巧回应布什,表示出个人对这份报告的赞赏并将授权发布[23]。

有关OSRD命运的分歧,标志着布什与杜鲁门总统在制定二战后科教政策,尤其是在创办科研机构方面冲突的开始。随后,在涉及科研问题时,杜鲁门选择重用其他科学政治家而非布什。1946年1月,布什已不再是白宫政治圈的核心人物。1946年10月杜鲁门任命约翰·斯蒂尔曼(John Steelman)担任新成立的总统科学研究委员会(President’s Science Research Board,以下简称“PSRB”)主席。PSRB的首要任务便是消除布什在制定科教政策上的影响力[9]331。虽然OSRD于1947年12月底正式解散,却未能如布什所愿,根除权力高度集中、自上而下的科研机构。在这一场政治对垒中,布什与杜鲁门所进行的政治博弈看似是失败的、无意义的,但彰显出科学家对学术自由的捍卫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卓绝勇气。

解散OSRD是为建立战后的国家研究基金会奠基。杜鲁门不仅反对解散OSRD,而且对于布什所构想的国家研究基金会组织与运行方式不满。核心冲突在于谁掌有基金会主席的任命权。布什认为基金会的委员应由总统任命并经由国会批准方可选出,而后再由基金会的委员们选举出主席[24]。布什之所以坚持基金会主席由委员选举,旨在保障基金会在选择资助项目时是出于科学研究的自身价值而非行政指令。二战期间为研发武器,尤其是原子弹,使得联邦政府与科学家的意愿达到高度一致。然而,和平时期时,联邦政府与科学家的兴趣点便会难以重合。历经战争时期,联邦政府习惯了战时对科学家发号施令的合作方式。加之曼哈顿计划的成功,让政府看到了“大科学”等大工程项目的极大回报,却未能直观地看到“小科学”基础研究的价值,导致基础研究经费捉襟见肘。因此,布什认为唯有建立一个不由联邦政府官僚主导的基金会才能保留基础研究的谷种,让科研开出自由之花。

杜鲁门则认为基金会主席应由总统任命并对总统负责。因此,杜鲁门更支持抱有相同观点的参议员哈利·基尔戈(Harley Kilgore)。为争取率先在参众两院进行提案,布什表达出与基尔戈充分合作的意愿。然而,这只是布什的“缓兵之计”。布什通过众议员梅里本·米尔斯(Milbur Mills)、参议员沃伦·马格努森(Warren Magnuson)在国会抢先一步提出议案。仅四天后,基尔戈在国会提出对立性的议案,继续坚持总统任命基金会主席以及着重资助应用研究的主张。1945年夏天,提案的推进陷入胶着。

1946年,布什和基尔戈的支持者认为双方的敌对态度严重窒碍了提案的颁布进程,双方应基于共同诉求,开展合作。同年2月21日,双方达成了一份妥协性提案。这份妥协性的提案在经过国会两院的辩论与修改后,于1947年7月通过,被称为“基尔戈提案”。提案指出成立国家科学基金会,总统任命基金会的委员,主席由委员会选出,这与布什对基金会的管理方式相一致。然而,8月6日,杜鲁门行使了总统的一票否决权,拒绝签署这份提案。杜鲁门在其备忘录中写道:“提案要成立的基金会,居然把有关国家重大政策的决定、巨额的公共基金拨款和重要的政府管理职能等权利,赋予一个实质上由民间公民(无政治职务的大学科学家)组成的团体,这等于是让基金会脱离民众的监督,这意味着对民主程序缺乏信任。除此之外,该法案所提出的机构也违背了由政府负责的基本原则……并且损害了宪法所赋予总统的基本职责。”[24]即便国会已表决通过该提案,杜鲁门总统仍分毫不让。

1948年10月,白宫宣布了积劳成疾的布什辞职[23]。布什的离开并不意味着提案的结束,参众议院关于提案的修改与讨论仍在继续。1950年,国会不得不通过一个妥协方案,规定国家科学基金会的主任、副主任和理事会成员由总统任命、参议院批准。5月10日,杜鲁门总统签署通过《国家科学基金会法》(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 Act of 1950)[25]。

历经五年权力博弈,《国家科学基金会法》虽与布什的制度构想有所出入,但保留了最关键的一点——联邦政府可以名正言顺地用纳税者的钱来资助大学科研项目。这尤其帮助了那些在基础研究领域“找米下锅”的项目[18]177。这为美国研究型大学走向世界之巅提供了坚实的基础。从1940年至1948年,布什长达近十年的白宫之旅,折射出学术与政治,学府与政府复杂交织的过程。面对联邦政府的权力介入,布什卓有远见,致力于保障学术自由,发挥基础研究优先发展的“线性模式”。

四、余论:从未逝去的布什

结束白宫履历后,布什继续心怀美国联邦科技政策,忧心大学基础研究事业。1949年,仅离开白宫不久后,其著作《现代的武器和自由的人:关于科学在保持民主中作用的讨论》(Modern Arms and Free Men: A Discussion of the Role of Science in Preserving Democracy)成为畅销书,布什科技政策舆论持续引起全民关注。1974年6月,布什与世长辞之际,《纽约时报》等多个主流新闻媒体头版发布讣告铭记布什的突出贡献。肯尼迪总统的科学顾问杰罗姆·维斯纳(Jerome Wiesner)评价布什对美国的影响时称,“其贡献如此巨大,20世纪无人能出其右。”[9]3332020年5月,美国国会两党政治联盟分别提交《无尽的边疆法》(The Endless Frontier Act)议案。该提案不仅从命名而且继承了布什《科学:无尽的边疆》的精神意蕴,提出联邦政府应更加重视大学基础研究,以保持美国在科技领域的竞争优势[26]。2021年4月20日,国会参众两院在经过多番讨论、修改后通过该法案,将其命名为《美国创新与竞争法案》(United States Innovation and Competition Act of 2021)[27]。

纵观布什在美国联邦政府科技政策的历程,折射出学人何以在坚守学术底线与服务国家使命间保存张力。事实上,从撰写《科学:无尽的边疆》到促成《国家科学基金会法》的通过,其间充满政府与学府交织复杂的博弈,布什不遗余力地为大学科研事业奔走,彰显出学者担当。得益于布什的非凡贡献,MIT、哈佛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加州大学等一批美国研究型大学的科研获得长足发展。研究布什在塑造美国联邦政府高等教育政策的历程,无疑能够深化世人对布什、对美国大学学人为学术之发展、科技之繁荣的理解与反思。“中外的相似点可以展示将来的可能性与问题”[28],我国当前正处于大学学术研究事业与国家科技事业发展的机遇期,透过布什斡旋于政府与学府之间的艰难历程,应意识到平衡学人研究志趣与国家战略所需、基础研究与应用研究的复杂性、漫长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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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3-12-28

作者简介:杨九斌,男,江西瑞金人,比较教育学博士,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

李英姿,女,山东淄博人,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比较教育学硕士研究生。

基金项目:湖南师范大学科研管理专项“美国研究型大学科研成果转化政策研究”(2023KGZX103)

Endless Frontier, Endless Bush: On Vannevar Bush and Higher Education Policy

Shaping of the U.S. Federal Government

YANG Jiu-bin, LI Ying-zi

(School of EducationalScience,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Hunan 410081)

Abstract: Vannevar Bush played a pivotal role in shaping higher education policy of the US federal government, contributing significantly to the positive development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American academia and the government. From crafting “Science: The Endless Frontier” to facilitating the passage of the 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 Act of 1950, Bush actively navigated the intricate dynamics between universities and the government, consistently advocating for the advancement of university-based scientific research. Leveraging his insight as a scientist and his awareness as a science statesman, he brought together the intellectual prowess of scholars, striving to reconcile the tension between academic freedom and the national service mission.Owing to Bush's contributions, research at American research universities experienced substantial growth. Examining his role in shaping federal higher education policies undoubtedly aids in gaining a clearer understanding of the intricate journey scholars undertake when engaging in the political arena. It provides insights into the complex interplay between the academia and the government.

Key words: Vannevar Bush; Science: The Endless Frontier; The United States federal government; Research University; Gam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