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严格意义上说,“艺术社区”这个关键词在专业领域内被探讨是在刘海粟美术馆举办“艺术社区在上海:案例与论坛”(2020年)之后。这个展览不但使美术馆进社区的理念得到广泛认可,而且相关理论建构也逐步成熟起来。这不是说,“艺术社区”这个词源于这个展览,而是指它作为一种实践形态,在这之后有了特指,即从市、区、街镇再下沉至第四级居村。随着展览所设八个论坛议题在社会学、人类学、公共管理学和法学专家的参与下,逐步形成了艺术社区理论的框架。但是,“艺术社区”的形态与边界是在深入居民区实践后才逐步清晰起来。
社区枢纽站从2019年设想“当社区成为作品”进行居民区蹲点式行动,至今“艺术社区”已成为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创新中的关键词。2023年,《上海市美术馆管理办法》出台,其中在“社会服务”条款中也明确了鼓励美术馆根据社区和乡村文化需求举办公益性活动。上海市美术馆协会在2023年公布的首批15个“美术新空间”中,就有位于居民区的“星梦停车棚”。这意味着“艺术社区”正成为上海公共文化发展中的一种新形态与新方向。2023年10月,浦东新区宣传部提出“要深耕艺术社区”的工作方针;《2023年上海艺术发展研究报告》中的《上海美术发展研究报告》将“从艺术进社区到艺术社区”作为亮点之一,并强调要“推进艺术社区的体系建设”等,都呈现了上海公共文化政策导向、文化治理与由艺术家志愿者组建的社区枢纽站推动下的“艺术社区”实践之间的互动关系。
“艺术社区”与公共文化服务机制创新
博物馆与社区的关系,尽管在国际博物馆日主题中被一次次提起,2023年“社区”这个关键词也写入到博物馆的新定义中,但在2021年初启动的陆家嘴街道东昌新村居民停车棚(星梦停车棚)更新项目,却更像是一种基于当代观念的艺术实践。说它与博物馆有关,是因为第一次点亮星梦停车棚的合作方是上海大学博物馆。这个地方适合“博物馆进社区”这类项目吗?这个疑问在听取了居民代表听证会上的意愿后,逐步转化为具体的车棚更新实施方案,即以展览内容兼微更新设计于一体,就是把星梦停车棚的灯箱打造成装置式展区,给停车棚提供了一种新的环境营造。这个环境成了博物馆照明方式在停车棚中的首次便民赞助,而这个便民赞助源于“艺术社区”的理论假设。居民的一句“你们为我们做好事,我们也要表示表示的。我来做导览,我们居民来维护这个地方”让原本上大博物馆的社区巡展计划变成了星梦停车棚中的常设展。星梦停车棚凝聚了18位老居民组成志愿者,成就了“艺术社区”实践的经典案例。从“社区动员”到“艺术动员”,从“社区治理”到“艺术治理”的形态,就是从这个案例开始的(这样的结果是一次偶然收获,所以它只是形态而非模式)。
2021年“星梦停车棚”案例是“艺术社区”实践的重要转折点,社区枢纽站用共建方式建立起了博物馆与社区之间的关系。通过社区枢纽站,社区之间的活动流动起来,也增加了不同的文化体验和理解维度。所以,“社区枢纽站”的功能是双重性的:它既把美术馆社区化,又把社区美术馆化。
2018年,社区枢纽站举办的“图像与形式”展,受浦东新区文化艺术指导中心委托直接进社区,分别进入洋泾街道社区学校和周浦美术馆。事实上,配送公共文化服务不是美术馆和博物馆的本职工作,而属于群艺馆工作范畴。但社区枢纽站发挥枢纽作用,首先将群艺馆美术馆化,再将优质艺术服务下沉至街镇。2019年,宝山区文化和旅游局创新公共文化服务政策,在“宝山市民美育大课堂”上增加了现当代艺术史讲座。另外,宝山众文空间在基层设立了“流动美术馆”和“社区美术馆”的区级项目。社区枢纽站在罗泾镇塘湾村、月浦镇月狮村,选定了废弃小粮仓,经微更新后转化为当代艺术活动场所。另外,庙行镇政府大楼和镇文化活动中心前绿地中的厕所改建为艺术小空间;高境镇在三门路上一个商业中心绿地上搭建两个集装箱作为新空间。这些空间虽小,但它们却是区级直接下沉至第四级居村,并由镇级代为管理。
上述四个宝山众文空间为社区枢纽站提供了实践和理论思考的案例。如何将美术馆资源通过区、镇,再沉入居村?事实上,区级公共文化服务项目,或者由博物馆、美术馆牵头的社区项目进入村居,要有街镇的行政配合,否则工作无法开展,项目可持续性更是无从谈起。所以,“艺术社区”实践激活了基于公共文化设施四级网络的项目流动性,探索了公共文化服务体系的创新机制。同时,这一实践过程,对美术馆来说也面临不断突破。
社区枢纽站在星梦停车棚实践中则尝试以社会工作者的方式直接进入社区。2021年1月,上海大学博物馆在星梦停车棚的第一期项目布展完成后,艺术社区形态得以落地,完成了理论设想与命题的实践测试。随后,在东昌大楼“楼道美术馆”、东园二居民区“露天美术馆”、市新小区“艺术电梯”美术馆、梅园三村“梅三少儿美术馆”、乳山五村“艺术生境”等六个艺术社区点构成了陆家嘴街道“艺术社区”的实践特征,从社区动员出发,通过社会力量参与唤起居民的参与和共建意识。
2023年启动的宝山社区美术馆,是在宝山众文空间基础上的创新,由祁连公园内废弃的茶室微更新成为美术馆空间,并形成“环上大”的艺术社区片区。美术馆采取“市民流动馆长制”。自2024年3月底开馆后,立即带动了周边居民区的志愿者管理,从“有社区就有艺术:从宝山众文空间到宝山社区美术馆”文献展到“野趣生活:人与自然插画展与环上大保利叶之林居区区+沈杨村901欢乐农场的城乡艺术社区实践”,展现了社区美术馆的行动纲要。美术馆还带动了保利叶之林居委会的墙面展区和蕰藻浜对面沈杨村的艺术菜园。它不仅连接了大场镇和顾村镇,还首次建立了城乡艺术社区一村一居的共通互动。
同样,社区枢纽站在考察凉城新村街道两个小区后,建议创新社区学校机制,把复旦小区一个废弃门卫室改为“门卫美术馆”,将凉三居民区的小巷书屋(虹口区居民阅览室)微更新为“小巷美术馆”。这样就形成了以凉城新村街道社区学校为主体,组成两个居民区和一个社区学校的合作管理,并形成社区枢纽站介入社区规划的“艺术社区”形态。近期“因有艺术,小区无墙”的社区美术馆共融计划,就是在这样的创新管理方式上形成的。
优质艺术资源直达居民区的方法论
“空降法”是社区枢纽站进居民区的一种方法。从2021年开始,由上海大学、上海大学社会学院、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中华艺术宫和上海市美术馆协会、奉贤博物馆等单位连续在东昌新村和东园二居民区活动室举办专业论坛,这意味着高校和美术馆的高端学术进入了社区现场。近四年,“星梦停车棚”的展陈分为四期:第一期是用拉膜双面灯箱悬挂在停车隔断挡板上,实现了展览与微更新便民共重的艺术治理方式。第二期把灯带、筒灯和展墙式白板都悬挂在挡板之上,使博物馆照明过渡到美术馆照明。第三期是2023年3月,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和中华艺术宫联合举办的“岩彩绘画在星梦停车棚”,布置于车棚临展区。临展区内除了有上海美术学院苗彤老师临摹的一幅敦煌飞天壁画外,还展出岩彩绘画亲子工作坊的六幅作品。第四期是2024年春节前,奉贤博物馆将国际纸艺双年展的六位艺术家的作品(其中一件影像作品,五件是综合纸艺原作),在展期内从博物馆展墙上移至星梦停车棚内。同时,在奉贤博物馆原展墙上说明:此作品正在星梦停车棚展出。星梦停车棚实践了“空降法”艺术可以在居民区生长,居民志愿者一直维护和接待来自各个地方的参观考察者。
东园二居民区的露天美术馆,是将金桥碧云美术馆“刘毅个展”(2022年)中的作品原样复制到小区墙上,组成新墙绘展区。通过机器喷绘和图片组合,将艺术家作品陈列于居民楼房外墙上,打破了美术馆展墙的束缚与限制。而艺术家刘毅在社区内做了一场手机绘画亲子工作坊,建立起社区居民对图像的联系与认知。
市新小区“艺术电梯”是中华艺术宫“何谓海派”大展延伸至社区的成果。虚谷、赵之谦、任伯年、蒲华、吴昌硕、陈师曾、黄宾虹、潘天寿八位海派艺术大师的作品高清仿真植入八台加装电梯轿厢。居民们能看懂这八位名家的作品吗?但有了“艺术电梯”,就拉近了居民与艺术、美术馆之间的距离。社区枢纽站组织了两场海派绘画史讲座,第一次由我主讲,第二次由当时中华艺术宫(上海美术馆)的陈翔馆长讲授,他也是“何谓海派”大展的总策划。之后,居委会还组织居民两次参观中华艺术宫(上海美术馆)展览,在这些互动中完成了“艺术社区”的立体建构。
梅园三村有一间居民活动室,被微更新为美术馆白盒子空间,用专业筒灯照明,命名为“梅三少儿美术馆”。开馆展是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主办的青年教师绘画展。2024年初启动“青年艺术家共建艺术社区计划”,连续开了两场青年艺术家工作坊活动,油画系教师唐小雪和版画系教师王嘉逸与梅园小学的学生互动。通过展览进入社区,并且将工作坊直接送到家门口,是社区美术馆既能空降又能生长的有效途径。优质文化进入居民区是将美术馆社区化,根本不用担心居民是否看得懂,只要能空降(种子)就能生长(互动生根)。
2022年,东昌大楼“瞭望塔上下”展的主题是1999年被爆破掉的“浦东第一高”—东昌消防瞭望塔。建筑模型师参照了两张建筑外立面的老照片,并采访了一些熟知东昌消防瞭望塔的消防兵建模,先后修改六次,才完成了东昌消防瞭望塔建筑模型。这个展览被布置在东昌大楼七楼的楼道,此处正对着当时东昌消防瞭望塔原址,七楼的高度也差不多是瞭望塔的高度。除了模型,还展出了由当时消防兵赵解平提供了的二十张他拍摄的老照片。这个楼道展区的历史记忆与窗外的陆家嘴当下发展很好地结合在一起。
近期社区枢纽站完成的是东明路街道东明艺术社区规划项目。金谊河畔居民区有一个下沉式广场,有一处凹陷的狭长玻璃窗。社区枢纽站策划实施“青年艺术家共建艺术社区计划”,邀请上海大学博物馆于群作品入驻。于群以皮影元素组成的作品《对—影》,分别参加过上海大学博物馆皮影文物展和“长江文化节”的“未来非遗:公共民俗学的社会参与展”。这件由灯光与色彩组合的作品被安置于玻璃窗内,为社区增加了一个艺术景观,再一次实现了艺术以空降的方式生长到社区。艺术作品的空降与生长,不只是一件作品,而是一个主题的营造。如徐汇区康健街道卫生服务中心的“生命空间”(安宁疗护病区)艺术主题营造那样,它们已经不是一件简单的艺术作品,而是一个与艺术家共建的新场域。这个艺术场域起于艺术家进居民区,但更重要的是开放的艺术本身及其居民们的参与。
社会力量参与的可能性前提
社区枢纽站的工作方式是用“艺术社区”来区别常见的社区艺术。用词的改变,本身就是在明确“艺术社区”的实践是通过美术馆特性进入社区。具体来讲就是居民区,特别是老旧小区,利用现有资源,包括带有日常生活记忆的和带有小区特点的空间和现场及其居民腔调,而不是固化社区中的老百姓文化。后者通常是街镇文化活动中心及居民活动室的惯有内容。从这个层面来说,“艺术社区”是通过美术馆社区化,与群艺馆的公共文化服务进行对话和互动。
社区枢纽站与群艺馆的合作,是从浦东新区文化艺术指导中心的“图像与形式”项目进社区开始的。宝山社区美术馆由宝山区文化和旅游局主办,由宝山区文化馆和宝山区图书馆承办。这样的创新机制可以被看成文化馆与美术馆合作创新的最新成果,目的是要让优质服务直达居民家门口。从实践层面上来说,艺术社区虽然是在第四级,但它已经去级别化了。因为在社区枢纽站营造的艺术社区形态中,是以社会共建为前提的,如果没有社会共建的力量,那就无法完成上述案例。而第四级公共文化服务,原先被限定在一个自上而下的文化配送系统里。
由“艺术社区”实践推动的社区美术馆的营造,正是打破这种管理系统中的壁垒。作为一种创新机制的社区美术馆,尽管它来源于美术馆社区化,但艺术社区形态形成后,社区美术馆就从美术馆社区化转向社区美术馆化了。社区枢纽站将“艺术社区”的各种空间,冠以美术馆之名后,也出现了与美术馆标准相冲突的地方。但从新美术馆学层面理解,社区枢纽站的“艺术社区”实践正是出于美术馆自身的批判和突破。更重要的是,在“艺术社区”实践中产生的美术馆空间,它的意义不在于空间本身,而是由空间带动的社区居民参与与自治。我认为,这类小空间其实是更大的新美术馆,是文化地理学意义上的居民流动参与的大区域艺术现场。所以,从物理空间到文化地理学,是正确理解社区美术馆的有效途径。
“艺术社区”中的美术馆,是无限开放的美术馆,这里不仅指对人的开放,也指对艺术生产的开放。当代艺术理论自从艺术介入社会现场(不是艺术家个体做的社会话题的艺术)成为创作方法以后,其艺术家也不再是单一的艺术家个体,它曾经出现了各种名称,比如:对话式艺术、参与式艺术、互动式艺术。进入艺术社区后,我用“共建艺术”来表达。参与其中的人,不管是外来的还是小区居民,都是形成作品的元素,而并不像主张社区艺术的人群所强调的,一定要看到社区居民的作品才叫作居民参与。我们可以看到星梦停车棚的18位居民志愿者是如何维护停车棚美术馆的,就可以知道其维护本身,在这样的语境中,就是艺术行动。2024年停车棚迎来酷暑,来考察的人越来越多,居民志愿者从家里搬来落地电扇到停车棚降温,之后又亲自动手装上壁挂电扇。乳山五村将大自然保护植物引入小区,在没有条件做生境花园的小区,叠加出“艺术生境”。在六一儿童节小记者团的支持下,居民也自发形成了植物志愿者团队。他们将小区围墙外生长到小区内的树枝进行修剪,不间断地清除小区内绿地杂草,让小区干净起来。乳山五村的艺术社区在第一阶段,居民志愿者就和艺术社区一起生长起来了。还有东昌大楼七楼的楼道美术馆,从2021年 8月8日开幕至今已有三年多了,但打钉挂墙上的摄影作品和建筑模型完好无损。哪怕是楼道内需要堆临时建筑垃圾,也会将模型展台搬移,等建筑垃圾清除后又放回原位。这些都是楼组长和物业管理的结果。2020年底,我为星梦停车棚写下一个假设句:“市民动一动,美好生活进一进;市民乐一乐,艺术社区长一长”,这些假设最终都成为社区治理的成果。
我常说“当社区成为作品”只是一个理论指向,而“让社区成为作品”成为居民共建的作品后,居民的任何参与都是作品的组成部分。甚至星梦停车棚所停的自行车、电瓶车和进出的居民都是作品本身。社区枢纽站成立的六年中,参与共建的艺术家和机构越来越多,各方社会力量的参与和艺术社区的作品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一个流动的现代性中,流动参与已经成了一种最实在的参与方式,这种参与都是平等而力所能及的,且在日常点滴中展开。因其有自愿目标又有具体内容的准效性,才使社区治理呈现出艺术创作般的激情。所以,艺术对社会有用吗?社区枢纽站可以作为一种明确的回答。
作者 社区枢纽站创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