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十年,得益于政策推动和体制创新,本市舞蹈领域追求卓越的精神得到了进一步发扬。上海国际舞蹈中心落成,成为集产学研演于一体的舞蹈综合体,为舞蹈事业发展带来新的活力和机遇。十年来,上海不仅孕育了众多舞蹈艺术精品,也培养出了优秀的舞蹈人才,艺术家们的努力使舞蹈艺术得到了社会广泛关注。
一
2014年至今是21世纪以来上海舞蹈作品产出最集中的阶段,以上海国有舞蹈院团的原创舞剧作品为例,2014年至今为13部,2000年至2013年约为8部。以文化生态学的视角来看,上海舞蹈文化发展与制度环境的变更不无关联。2014年为深化文化体制改革之年,体制机制的积极创新为文艺发展注入了活力。2015年上海市委市政府为响应习近平总书记的讲话精神,出台了《关于推进上海国有文艺院团深化改革加快发展的实施意见》,从顶层设计的层面深化改革,对国有院团按照自身艺术规律,进行分类管理。
对于早先完成体制“转企”改革的上海舞蹈院团来说,“一团一策”改革实施,增强了院团机制更新的动能。上海歌舞团铺开“艺衔制”,设立“荣典首席”,开展青年扶持。上海芭蕾舞团实施演职人员和剧目作品走出去引进来的“双轨制”,创新“以资深带新秀”等。尤其“一团一策”针对剧目的创排、传播等项,丰富了考核评价体系,对创作演出进行量化评分。一系列措施留住了“台柱”,刺激了创作活力,培育了新人,对于上海舞蹈发展起到了积极作用。2014年后,上海舞剧数量攀升,《永不消逝的电波》等舞剧大放异彩,量变和质变,与政策铺路的时间起点恰好合拍。
2013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提出“讲好中国故事”的文化发展理念。与此相伴随的是,上海的舞蹈演出正越来越进入到全球演艺的语境之中。用无声的身体符号传播中国文化理念,成为十年来上海舞蹈艺术创作选题考量的重要因素,2014年创排的《朱鹮》为上佳的范例。《朱鹮》曾多次访日演出,深受日本观众喜爱。舞剧选取生态伦理题材,上半场描画农牧时代人鹮共舞的唯美意境,犹如东方的天鹅湖;而下半场笔锋突转,讲述现代化工业制造野蛮发展带来的环境危机。《朱鹮》的成功表明:当舞剧传递的价值观念契合全人类共同的关注点,以雅宜适度的舞蹈语言予以表现之时,作品能跨越国界产生艺术影响力。这部剧的旨归,至今仍有现实意义。2023年日本不顾众议,排放福岛核污水所引致的恐慌与萧条,与舞剧之中描绘污水滔天之惨状尤似,现实与艺术隔空映照。与《朱鹮》赴日演出差不多时期,上海歌剧院舞剧团的“海派印象”专场在日本演出,上海舞蹈学校与日本熊本芭蕾研究所合作共演《睡美人》。上海舞蹈院团以艺术手段,搭建起文化的纽带,续写了自20世纪松山芭蕾舞团始,两国舞蹈交流的佳话。
二
在芭蕾创新发展的路径上,上海芭蕾舞团继续探索着符合城市精神气质和审美品格的艺术创作。2015年起,上海芭蕾舞团陆续创演了《长恨歌》《哈姆雷特》《闪闪的红星》《茶花女》《宝塔山》《歌剧魅影》,六部舞剧在舞剧架构、艺术语言上,冲破藩篱,展现出进阶态势。
上海芭蕾舞团于2015年、2016年先后排演了《长恨歌》和《哈姆雷特》。两部作品的编导帕特里克·德·巴纳与德里克·迪恩各展所长。德里克·迪恩擅长对文学原著进行精准的舞蹈再构;帕特里克·德·巴纳在二度创作中,更多融入“主观视点”。两位编导为上海芭蕾舞团积累了众多原创剧目。帕特里克·德·巴纳创作的《长恨歌》取材于唐代诗人白居易的长诗。舞剧将“剧眼”放在“马嵬坡之变”,叙述唐明皇与杨贵妃之间充满悲情色彩的命运之恋。编导在尾声处将芭蕾舞轻盈优美的艺术特点,与对主角人物的浪漫想象结合,可谓别出机杼。德里克·迪恩编排的舞剧《哈姆雷特》舍去原著中不易舞蹈表达的支线,借助舞剧结构的语言—如“戏中戏”与哈姆雷特“面具”舞段的编排,脉络清晰地将“俄狄浦斯式”的王子复仇记,呈现于观众,舞剧获得了第十届中国舞剧“荷花奖”金奖。
这一阶段以上海歌剧院舞剧团创作的《早春二月》为开新之作,作品可以看作上海歌剧院舞剧团创作破局的尝试。上海歌剧院舞剧团一直以民族舞蹈语言为底蕴,《早春二月》突破陈规,将视角转向了现代人的内心世界,以现代芭蕾的形式予以表现。舞剧改编自柔石的小说《二月》,描画了特殊年代知识分子内心的迷茫。《早春二月》体现了上海歌剧院打破瓶颈的创作初心。之后,上海歌剧院舞剧团创排的《嫦娥之月亮传说》也展现出求新求变,符合现代人审美的构思。作品挖掘神话传说的素材,多媒体声光电渲染出唯美的意境,剧中借嫦娥传说,表达了“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当代幸福观。
三
上海国际舞蹈中心成立,无疑是习近平总书记文艺工作座谈会讲话后十年,上海舞蹈发展之中最令人振奋的事件。上海国际舞蹈中心在2016年正式投入使用,中心融合了“两团两校两剧场”。这座全新的舞蹈圣殿,成了集“产学研演”于一身的舞蹈综合体。上海国际舞蹈中心创新管理体制,采用了上海国际舞蹈中心基金会资助管理的方式。基金会起到了双向作用,既统筹协调分属于宣传及教育系统的成员单位,又保障了国际舞蹈中心各项舞蹈事业发展所需的资金。
硬件与机制的变革产生了一系列化学反应:场团之间档期排期,团校之间“一线”“梯队”接续,院校学术交流,国内外舞蹈资源共享,当代舞蹈艺术杂志创办……上海芭蕾舞团和上海歌舞团在中心成立后,拥有了名副其实的演出“主场”。在“场团一体”基础上形成的“演出季”,减少了以往外场演出的周转成本。熟悉的舞台尺寸布局,为创作团队打磨作品、合成排练提供便利,为高品质的舞剧创演奠定基础。
上海国际舞蹈中心成立后,对舞蹈艺术事业发展开启了全方位布局,先后策划了众多品牌赛事和大型舞蹈活动,逐步构建起面向国内外的舞蹈文化交流平台。上海国际舞蹈中心建成后,即举办了“第六届上海国际芭蕾舞比赛”,吸引来自全世界10个不同国家地区的舞者,网络直播27万余观众收看。2018年、2020年上海国际舞蹈中心相继承办了第十一届、十二届中国舞蹈“荷花奖”舞剧评奖,借助“荷花奖”的契机,举办研讨、大师班等活动,促进舞蹈艺术观念的交流。上海国际舞蹈中心还举办了众多系列品牌项目,如当代舞蹈双年展、国际舞蹈日、无边界舞蹈展演等,传递出注重创新、开放包容的舞蹈艺术理念。
作为全国首个专属舞蹈剧场,上海国际舞蹈中心建成后,引入了专业化的运营团队。以往淡季时期,观众仅能看到《天鹅湖》等经典剧目上演,上海国际舞蹈中心剧场的演出,丰富了观众的节目单。剧场相继引入了英国舞蹈家奥德瑞的《上升》、日本无设限舞团的《呢喃物语》、现代舞大师阿库·汉姆的《XENOS》等一系列演出,形成了良好的口碑,培养起一批“国舞”粉丝。
纵观十年来,全国舞蹈演艺处于攀爬上升的态势,在观演消费升级的趋势之中,上海演出市场展现出了强大的吸引力。依托上海国际艺术节的平台,蜚声国际的一流大团频繁来沪演出:俄罗斯马林斯基剧院的《舞姬》《天鹅湖》,俄罗斯艾夫曼舞蹈团的《安娜·卡列尼娜》《罗丹》,英国马修·伯恩版现代芭蕾《睡美人》《天鹅湖》等。国内外团体“成系列”演出,可看出舞蹈团体对于上海演出市场的青睐。
演出规模和演出内容日益更新,上海舞蹈演出的载体也悄然发生着变化。舞蹈表演正以更多元的方式参与人们的日常生活—舞蹈演出不局限于剧场,公园、美术馆、咖啡店等成了舞蹈演出的剧场外空间。2015年上海国际艺术节在静安嘉里中心玻璃幕墙上,美国高空舞蹈团一出“空中芭蕾”成了城市的惊艳侧写。2018年,作为第一个上海民营现代舞蹈展演平台“Dancestage现代舞展”在新天地等地开展了户外舞蹈演出。2019年上海首推《上海市演艺新空间运营标准(试行版)》对演艺行业的新空间新业态进行了规范化运营管理。2021年10月,耿子博创建“山眠剧场”,舞蹈剧场《寅时说》成为新空间上演的第一部舞剧。
四
2018年,上海市政府明确提出打造“亚洲演艺之都”的目标。上海舞坛翘首以盼,期望诞生一部与硬件配置和演艺目标对位的优秀舞剧作品。经过长达四个月努力,2019年上海歌舞团排演的舞剧力作《永不消逝的电波》问世。上海舞剧创作迎来了高光时刻,《永不消逝的电波》首演一个月后,即在第十二届中国艺术节上获得“文华大奖”,成为一部现象级作品。
《永不消逝的电波》创排前后,中国舞剧正进入高质量“转型”的快车道,一改门庭冷落的疲态。《沙湾往事》《醒狮》《记忆深处》等多部由新一代舞蹈家执导的剧目引发了热潮。在第十二届中国艺术节的十部“大奖”作品中,有三部是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位于榜首。《永不消逝的电波》既具舞台视觉的海派底色,又有红色文化底蕴。主创团队敢于挑战复杂的舞蹈动作叙事,面对难度极高的谍战情节,大刀阔斧突围艺术观念。舞剧借鉴了电影平行叙事的表现手法,通过灯光蒙太奇和对舞剧结构的精确切分,道出扣人心弦、可歌可泣的革命往事。《永不消逝的电波》在创排后仅用数年时间即进入票房“亿元俱乐部”,无数观众为剧中主人公坚定的革命信念和视死如归的精神所打动,堪称市场效益和社会效益双丰收。2024年,《永不消逝的电波》拍摄成电影。电影版遵循了舞台叙事结构,在舞台场景与影视场景之间切换,写实写意融合,尾声处发挥合理艺术想象,兰芬“穿越”至浦江之畔起舞令观众唏嘘。可以说,以《永不消逝的电波》为代表的多部沪产舞剧的成功,是上海舞蹈多年来创制经验的凝聚,也是政策改革深化,硬件设施更新升级,艺术养分积淀,人才虹吸效应的体现。
再往后,上海芭蕾舞团创排了由法国文豪小仲马经典文学作品改编的芭蕾舞剧《茶花女》。国外众多《茶花女》精彩舞剧版本琼瑰在前,上海芭蕾舞团版本独具特色:双人舞编排造型变化丰富,动作精巧优雅,被西方媒体誉为像瓷器一般的精美。2023年上海芭蕾舞团创作的《歌剧魅影》改编自加斯顿·勒鲁的小说,舞蹈巧妙地将歌剧转化为舞剧,一连串双人舞段铺垫后,魅影最终“成全”拉乌尔与克里斯汀的场景令观众潸然泪下,戏剧效果尤为凸显。自《简·爱》到《歌剧魅影》,十余年来,上海芭蕾舞团在戏剧芭蕾这条路上结出了众多籽实。尊重原著,浓缩情节,巧借结构编排,呈现舞剧戏剧性层面扭结、解结的完整过程,将芭蕾舞剧中的形体美与戏剧美有机统一,上海芭蕾舞团走通了戏剧芭蕾之路。
五
一部部舞剧诞生的同时,青年舞蹈创作者得到了锤炼。青年舞蹈家们追求舞蹈语言的当下性特征:如上海歌舞团青年编导张振国和何俊波共同创作的舞蹈剧场《领地》,用上下半场充满对比性的身体叙事,摹写了人们内心的彷徨与悸动。上海芭蕾舞团的吴虎生创作了《浮生一梦》《触不可及》《大地之光》等多部作品,将抽象叙事、群舞编排与音乐旋律融为一体。起步较晚的院校专业舞蹈编创人才培养也有所收获。上海舞蹈院校的学生在“韩国首尔国际舞蹈大赛”“韩国现代舞比赛”等国际舞蹈赛事中获奖,有望成为未来舞蹈创作的生力军。
2021年,以舞剧《只此青绿》为代表的优秀传统文化题材舞剧,在互联网口碑迅速发酵。以《只此青绿》出圈为代表的“国潮热”现象,与我国21世纪以来综合国力快速提升,民众文化认同感、获得感显著增加相关。舞蹈的“国潮热”现象,其背后从某种程度看是民众文化自信、文化自觉,在艺术领域的彰显。上海歌剧院的原创舞剧《永和九年》取王羲之《兰亭集序》传世史为故事线,叙述了“天下第一行书”从诞生到传世的历程。舞剧择取诗意叙事与舞台美学兼顾的结构。动作设计独具匠心:将古典舞的身体韵律,同书法笔势融合。欲左先右、圆转如意的身体韵律,与提按转折的走笔轨迹谐契。从2022年创作的《嫦娥》《九歌》到《永和九年》,上海歌剧院将优秀传统文化转化为舞剧创作,践行了“双创”的创作思路。《永和九年》刻画了东晋文人雅士的潇洒生活风貌。紧随其后,上海歌舞团的《李清照》昭显了宋代文人之品格。通过舞剧“造境”,《李清照》将人们从诗词、器物、建筑、绘画中领略到的宋代美学整合为舞台意象,锻造出了简洁、素雅之审美韵味。剧中李清照两段情感线背后隐含的是国运之更易,突出的是剧变之中坚守自我的文人高格。
媒介环境快速发展,舞蹈社群分化,都市文化环境中后现代文化多元化、碎片化影响,加之受众对舞蹈语言差异化的解码方式……可以看到,如今舞蹈观众在审美层面愈发呈现出分化态势。以国有舞蹈院团为主,创作生产舞剧作品,面对日益增长、分异的舞蹈审美需求,略显形单影只。舞蹈演出市场需要新的艺术供给。剧院的“自制剧”为舞蹈观众提供了新的视点。2022年上海大剧院设立了“创制中心”,着力于艺术资源调配,发挥剧场的创意核心功能。“创制中心”推出的“东方美学三部曲”中,舞剧《白蛇》由谭元元领衔国际化艺术团队,与上海歌剧院、上海戏剧学院等院团院校合作创演。舞剧对经典的《白蛇》故事进行了颠覆性地编排,受“Z世代”观众喜爱。与上海大剧院创制《白蛇》类似,2024年舞剧《雷雨》为东方艺术中心的“自制剧”,多元创制模式作为一种有效补充,为上海舞剧发展开辟了新的路径。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强调了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当前世界发展日新月异,舞蹈业不可避免地将面临众多新的挑战。放眼未来,人民性和创新性将始终是舞蹈工作者们所秉持的初心,面对时代的“出卷人”,上海舞蹈将继续奋楫笃行,创作出更多无愧于人民的优秀作品。
作者 上海艺术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