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与逃兵

2024-11-09 00:00:00湖南锈才
芙蓉 2024年5期

那时美林爹的声音还硬朗,

我们并不关心他在那里做什么。两少年怀里

各揣了一只能发光的圆灯泡,心嘣嘣似小鹿

那栋旧房子长满了眼,像随时要把我们揪出

火柴盒的地方,轰隆隆的那片响早没了

一辆辆面包车,鱼贯驰入

昏黄的海。少年恍惚间

手拖拉杆箱,胡子拉碴

空格子

老屋的屋顶,镶着一片一片亮瓦

就像堂屋一定要有神龛。那是一个一个

空格子

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内

橘色的小灯亮着

那是另一个空格子

阿妈酿豆浆,阿爹添把柴

香飘到如今

四合院中间的天井也是一个空格子

黄色月亮是在空格子中彳亍的酒鬼

蛙鸣是秋天那坛美酒的

催酒神器

空格子挨着空格子

就像我家旁边住着阿珍

如今,

返故乡

村庄,稻田,蛛网一样的电线

山坡,池塘,低矮的灌木丛

一一后退

我的座位决定了,我是

退着看风景的

渐渐地,眼睛似涂了层胶

一座斜坡连着高高的山

大风叶,像童年的风车那样转

飞鸟退去。黄昏退去。

我要退回童年,小村

母亲温暖的子宫

一盏橘黄的灯亮着

患夜盲症的膀子村,群蛙齐鸣

萤火营养不良

月亮,张开了古老又皓洁的牡蛎

一个温暖的声音把我唤醒

这混沌初开的六十年代末

铁木社

从狮子山的小学校悄悄溜出,机警地

拐过申旭六外婆的小睡房,躲过申金莲家

嘎嘎喘气的长脖鹭鸶,穿过余田桥老街

就到了那个旧式的火柴盒

老屋倒了,亮瓦碎了,天井亦不在了

那里成了一个空格子

填充它的,只有断壁残垣、青苔,

和城里半夜的一声叹息

膀子村的箫声

妈妈的柴刀锈了

炊烟化为云霞之后

成为记忆的牛,又哞哞归来

膀子村草木葳蕤

农田成了荒山野径

大锅子塘,一面容易变老的镜子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塘灌木丛

那天我们从那路过,要借助锄头、柴刀开道

树丛中红菇似仙子,松茸抱团

春笋的脚趾,伸出两里之外

鸟鸣啾啾,不时有野兔、斑鸠蹿出

假以时日,我想某天

会有一只吊睛大虫,呼啸着

从故乡的山岭蹿出

它一咆哮,惊了我的读书梦

人们去罗家坪、墨石、高楼、野鸡坪

去邵东县城,要等够人,拿面锣

统一行走才行

某日,村里会出现一个新职业

我也许会穿上皮袍子,手搭弓箭

一轮满月钻过茂密的松树枝,被饥饿的松鼠

啃掉一半

我看见——

我的父辈、前辈,他们穿着旧式的衣服

我爹的箫声

一声,一声,充满哀愁

膀子村的冬天

老屋。膀子村。夕阳下

东一间西一间的

断壁残垣

像看一场惨烈的战争片

到最后,只看到

废墟,和摇摇欲坠的孤房

当年为争一小块屋地基

打得头破血流,继而互不理睬

斗了一辈子的两个人

一个成为对门坟山的一部分,一个

背已驼到贴近地面

在时间面前

所有的一切,无论你是主角,抑或配角

都沦为惨烈战争片的对决双方

我,只是侥幸还苟延残喘

但已是

缺了一条手臂或空了一只裤管的

老兵

正午

阳光很好

正午很好

阳台。簸箕里

刚出锅的番薯氤氲着,正接受神的锻打

母亲像一位聚光灯下的明星,站在光晕里

戴着老花镜,一块块翻晒着番薯干

她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正给列队士兵颁发奖牌

三月雪

又如,

夜半仍在闪电中狂奔的人

与月黑风高之夜,仍在天庭亮着的

那颗孤星,究竟有没有关系

又如,

一朵花,打开了一半,为何突然就闭上了

膀子村那个大大眼睛的小男孩

到底去了哪里

又如,

一场雪,选择在三月

柳絮般纷纷扬扬。这上帝拍来的加急电报

定有深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