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龙,1976年生,湖南邵东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邵东市文联主席。1992年开始写诗,“大兴村”系列组诗结集为《我把世界分为村里与村外》《虽然大兴村也会忘记我》等。获《湘江文艺》首届双年(2019—2020)优秀作品奖、第二届湖南省文学艺术奖等。
一
二00一年,对姐姐来讲,毫无征兆地,成了一个不平凡的年份。
中午眯了一下,姐姐一边肩膀掮铁耙,一边肩膀掮木耙,去对门刘家院子娘家牵了牛,到了庙山后的水田边。田里的水已经淹平齐崭崭的禾蔸,可以开犁了。花黄牯在长长的田埂上吃青草和稻草,吃得肚子都胀起来了,还没看到掮犁的老四爷的影子。长长短短,总共四丘田,半亩。下午要过三道犁耙,明天清早好把晚稻秧插了。急人。要是自己奈得何,姐姐早就扶犁下田了。
太阳已经向西偏得有点多,姐姐又扯了一大堆猪草,再也忍不住了,气冲冲地往家里赶。还在门外,就听到鼾声震天。困尸哩——姐姐一声大吼,就去床上拖老四爷。老四爷在迷迷糊糊中一推,就把姐姐推倒在地,头撞到柜子上,立马肿起一坨。
这下麻烦了。老四爷是个好裁缝师傅,做手艺活,一点不愁,做农家活,就不那么积极了。现在田没有犁,还打了人,还搞个鬼。老四爷自知理亏,掮起犁就到庙山后去了。姐姐并没有大吵大闹,而是到另一间屋里也倒头就睡,脚上还有半干的湿泥巴。
小丘田整起来手脚多,天快黑了,老四爷才用铁耙耙完,最后一道木耙,只能明天清早来了。一身酸痛回到家,冷火熄灶。老四爷心想,一个人累死累活半天,亏的理又不是故意的,也应该补好了,饭都不煮,走了。于是就到村里的三个好酒友中的一个家里去了,天光天黑由你。
老四爷在酒友家喝得酣畅痛快,像头顶的月光一样尽情挥洒,高一脚低一脚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看到这张床上的蚊帐里没什么动静,便到另一张床上倒头就睡。心想过一夜,肯定就什么事都没有了。第二天一早起来,没看见人,仍旧冷火熄灶的。没办法,老FnGJ1S302IUGGUk8M+FIvROCXExlTG/cTn2dl8S4VHc=四爷只好又自己下了一大碗面吃了,再去老丈人家牵了牛。到了庙山后,还是没看到人。耙完了田,还是没看到人来。老四爷发火了,骂了两句朝天娘。当然也只有在田埂上吃草的花黄牯听到,犁耙、稻草还有平整后的四丘水田没长耳朵,是听不到的。田埂有点窄,花黄牯一脚踩空,田里原本搅浑了的水也就更浑了。
老四爷完全是站在自己的角度看问题,与真相的距离差得有一个筋斗云那么远。天蒙蒙亮提着行李袋出门,从大兴村走一个小时路赶到双凤乡政府,再坐早班车到邵东汽车站,此时,姐姐已经蹲在垃圾桶旁,翻江倒海一阵干呕,好像要把那些委屈、不满、愤怒统统从心底最深处吐出来,就是不晕车,也要统统吐出来。
是的,姐姐太委屈了,太不满了,太愤怒了。从二十一岁嫁给老四爷,事事当先,处处争强,把一个四面漏风的家总算糊得像点样子了。老四爷除了做好裁缝活,其他活是能溜就溜,最终留给谁?就是裁缝活,姐姐也是要打下手的,锁边,钉扣子,熨烫,哪样少得了。要把两个崽拉扯大,还把三间土砖屋换成了四间半红砖屋,更是脱了几层皮。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到处有成衣卖了,乡里就没有了裁缝活。姐姐又跟老四爷一起去县城打工,老四爷裁布料,姐姐做衣服,挣得也是一样多。几十年了,功劳都是老四爷的,好酒好菜都是老四爷的。姐姐对吃无所谓,从来没有听到一句好话也算了,现在上天了,搞个“双抢”,做事偷懒放一边,还打起人来了!
可是,这些委屈、不满、愤怒又向谁说呢?向父母,父母七十岁了,自身难保。向两个老弟,两个人活得可能更艰难。向两个崽,大崽在双凤中学教书,丢崽的脸面,小崽在广东打工,天远地远。何况要崽女来评父母的好丑,也不太好评。向姐姐,是可以,姐姐大四岁,一起长大,关系亲密,可是一九八0年,三十岁,因为与婆婆怄气,想不开,丢下两个嫩崽走了,骨头早就可以打鼓了。向妹妹,想来想去,只有向妹妹了。
妹妹比姐姐小十多岁,一九八九年仙槎桥十一中高中毕业,没考上。父母不想送了,说看来读不出,嫁人算了,有小老弟读就可以了。小老弟考起了邵东一中,考大学明显更有希望。但妹妹不甘心,想复读。姐姐和已经成家了的大老弟都支持。老母亲于是还到三十多里远的小南岳烧了高香。遗憾的是,在县城图书馆改的昭阳中学复读一年,好不容易熬过,又没考上。老母亲说,在菩萨面前烧高香时,要好诚心有好诚心,额头都磕肿了,看来实在是没得读大学的命。妹妹还是不认命,号啕大哭,不愿意嫁人。老父亲也坚决不送了,说一身老骨头再如何熬也熬不出油了。妹妹死不甘心的样子,姐姐和大老弟看不下去了。姐姐杀了头猪,卖了一百多块,大老弟也尽力凑了些,一共两百块。妹妹把长头发咔嚓剪了,以明心志。于是,一个偏远山区的穷家女有些悲壮的复读路再次起程。
昨晚就吃了一捧生落花生,今早就吃了一根生黄瓜。姐姐呕了很久,其实并没有呕出什么,最多的是黄胆水。姐姐用手擦擦嘴,打起精神,爬上了去火车站的公交车。下了车,就寻到一家诊所,试着问里面一个老医生,爱晕车有办法想吗?没想到问对人了。老医生说,那怎么会没办法想咯,简单得很,一块钱解决问题。买盒伤湿止痛膏,一块钱,一盒两张,一张两片,一片贴在右手腕脉搏上,一片贴在小腹上,随你么子车,随你坐到哪里,都不得晕车。姐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困扰自己出门这么多年的大老虎,竟然这么容易就能打倒,不太可能吧?但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就当是遇到神医了。姐姐掏两块钱,买了两盒,算是加了双保险。老医生明显看出了姐姐的不信任,又说,话讲多了没用,哪天你回来就晓得了。如果不见效,我赔你二十块,诊所摆在这里,还飞得走?真是像极了江湖骗子的那一套。死马当作活马医,姐姐匆匆忙忙又跑去了售票窗口。
二
妹妹再次复读,是到县城四新桥边的振华中学,一所由废弃的养猪场改成的民办学校。读书与喂猪,就这样跨越时空同在了一个低矮的屋檐下。从那些堆积如山的课本里,总能泛出一丝丝隐隐约约挥之不去的猪粪气。妹妹肯定完全没有心思去顾及这些,她这个书,可以说已经是提升到用命在读的高度了。如果还没考上,妹妹不敢想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三十年前考大学,谈何容易,与现在根本不是一个概念。
姐姐问一下售票窗口,得知并没有直接到济南的火车,要先到株洲火车站,然后再转。连邵阳城都没去过的姐姐,果断地买好了去株洲的票,义无反顾地为自己有些疯狂的想法踏出了坚定的一步。姐姐按照老医生的指点,贴好了伤湿止痛膏,又买了几个馒头,打算坐一段路,如果真的有那么神,不晕车,就吃一个,确实有点饿了。姐姐并不知道,坐火车一般是不会晕车的,就算晕车的人也不会。
火车发动了。姐姐没想到火车上的人这么多,简直像一头扎进了密密麻麻的黄花秆子地,短途根本没座位坐。只好学着样,也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辞而别离家出走,老四爷几天找不到人会怎么办?晚稻秧还插不插?收的几千斤谷会不会发芽?十几只鸡会不会饿死?姐姐都不管了。姐姐就想出一口窝在心里几十年了的气,就想去一个全新的地方散散心。
株洲很快就到了。姐姐随着人潮下了火车,发现没有一点晕车的感觉,心情顿时大为好转。就买了瓶水,吃了个冷馒头,力气慢慢回来了不少。一问,到济南的火车要半夜才发车,现在太阳还没落岭,那还要等好久去了。
姐姐在六十年代,也是读过高中的。那时双凤乡就有高中,与初中在一起,学制各两年。就是条件有点差,教室有点少。所以,姐姐两年初中,两年高中,主要是在为学校搬砖修房子,是真的搬砖。次要也是读了书的,正式文凭可以为证。想到自己一个2847b4d2226629b555813de0002d105c1a0d79e0a326dc4b4916835f204d926d高中生.嫁给了一个只读了三年书的半个文盲,还要受这窝囊气,姐姐就明显感觉到牙齿发痒了,像有虫子在爬。
株洲火车站的飞蛾子好多啊!好像是全株洲的飞蛾子都聚拢来了,还不止,应该是全湖南的飞蛾子都集中到株洲火车站这里来开会了。候车室的每一个大灯泡周围聚满了飞蛾子,密不透风,凡是光能照到的地方,飞蛾子无处不在,直往人脸上横冲直撞,往鼻孔眼睛耳朵里钻。有好些人发现木长椅上根本坐不自在,就想钻到椅子下面躺一躺,眯一眯眼。很快发现纯属想当然。椅子下面光是暗一些,飞蛾子或许是少一些,但少的程度,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等那半夜车,真是比吃半年药还难熬啊!姐姐现在说起仍心有余悸,也有点令人将信将疑,总感觉姐姐运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以渲染那次出走的不同凡响。如果真如姐姐所描绘的那样,那还不如把所有的灯都熄了,天上不是还有半边月亮吗?
每一声长长的汽笛声响起,一部分人就逃命一样出了候车室。姐姐终于等到了属于自己的那声半夜的汽笛,仓皇上了火车,费了好大的劲找到了自己的座位,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妹妹也有迷迷糊糊趴在课桌上的书堆里睡着了的时候,但老班主任不会叫醒她,因为妹妹不到眼睛实在睁不开的境地,是不可能睡的。妹妹读书太发狠了,发狠到让人可怜甚至心碎。但现实太残酷了,妹妹学的是理科,她逻辑思维能力强,语文与政治却把书翻烂了,转背就又忘得差不多了。两门从不及格的分数,分明是两把尖刀,已经连续两年狠狠在扎妹妹的心窝子上。那又怎样?妹妹有时用头一下一下撞课桌,把课桌都撞晕了,那又能怎样?
成功总是属于永不放弃的人。这种毒鸡汤,有时特定的人喝了,还真灵了。一九九一年,湖南海南云南三省进行史称“三南方案”的高考改革,将原本的文科六门、理科七门改为“四组四门”。这真是苍天有眼,妹妹喜极而泣地选了第三组:数学、化学、生物、外语。完美避开语文、政治,全是妹妹的强项。妹妹铆足了劲,死定要一雪前两耻。妹妹怎么可能会不发狠读书呢?老班主任怎么忍心叫醒这淡淡猪粪香气中的好梦呢?
姐姐在火车上摇了半夜加一天,吃了一个冷馒头,喝了点水,还真的神了,除了没睡好,有点不太清醒,并没有任何晕车的迹象。姐姐抬手看了看腕上的白色伤湿止痛膏,想老医生真的不是骗子,心情顿时大好起来。谁料没过十分钟,一打听,又蒙了。坐过了好远,从株洲到济宁,根本不需要到济南,全是她自作聪明,下意识以为要先到省城,再到市里。姐姐后悔在株洲时怎么不多问一句,落得个劳命又伤财。后悔归后悔,回转济宁的票还得买。济南火车站的飞蛾子没有株洲火车站的多,但人比株洲火车站的要多得多,再加上坐过了站,本来下午就到了济宁,结果晚上还在济南。姐姐的郁闷,攥在手里出了汗的火车票都能感受得到,自然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昨天下午过来时没注意,上午清醒了,一过了滚(兖)州,铁路两边就到处是山东鲁抗的广告牌子,可见那是一家好大的厂子。一看到就高兴,就觉得蛮亲,姐姐现在还不停地赞叹。没有人去纠正姐姐读的别字,哪个又会糊涂到要去跟一个已经七十岁的老太太普及汉字的程度,一般会跟着连连帮腔,山东鲁抗现在也还是大厂,是老早就上市的大厂。
经过两天一夜的奔波,出了济宁火车站,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姐姐有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感,更有一种一身轻松的愉悦感。有三轮摩托车来拉客,姐姐说到鲁抗制药厂,师傅说十块钱包送到。姐姐说没送到不得数钱,师傅说放心放心。
三轮摩托车转了好一阵,终于到了制药厂大门口。大门却紧闭,传达室的门都没开,冷冷清清,根本就不像个大厂的样子。姐姐下了车,先不数钱,找人问了一下才明白,这是个老厂,人都搬到新厂去了,还要往前面开一段路。师傅不愿意走了,说要加五块钱。姐姐说你早就讲了十块钱包送到,现在没送到,如果不走了,要减半,只数五块钱。师傅想了想,应该是觉得自己也有不对,姐姐说的也有道理,便又载着姐姐往新厂走。姐姐后来以点代面地高度评价说,山东人不欺生,蛮厚道。
三
录取通知书是先寄到振华中学的。老班主任一刻也不愿意耽搁,立马去禾尚桥搭班车去双凤,然后走六里多路到大兴村。老班主任是振华中学请的退休的优秀教师,带过很多届高三,最能理解学生。
家里沸腾了。中饭正吃到一半,齐刷刷放下筷子。老父亲去代销店买瓶子酒,家里的米酒不足以表达喜悦之情。老母亲去杀鸡,姐姐赶过来烧水,还带来了一碗坛子肉。大老弟又自作主张,杀了一只鸭。老四爷与妹妹、小老弟陪老班主任拉家常。两个外甥两个侄子浩浩荡荡一起去砍甜高粱给老班主任吃。遗憾的是,老班主任啃了一小节,就万分感谢不要了。他们四个只得把剩下的十几根分了,分得大致均匀,也没有起任何争执。
四门总分600分,妹妹考了540分,毫无悬念地被第一志愿山东大学微生物系录取。妹妹是大兴村有史以来第一个女大学生,而且念的是名牌大学,村民们一下子都知道了。这让老父亲老母亲大大长脸,仿佛这个家的历史从这一刻起,就将改写。
吃好喝好后,妹妹带在邵东一中读书的小老弟一起送老班主任去双凤搭班车,一路上又是说不完的话题。妹妹后来说,那时候的老师真是要多好有多好啊!打发四十个鸡蛋都不要,最后打架一样,差点掉在地上一口吃了,才勉强收下。
姐姐说出妹妹的名字,传达室不知道。说出妹夫的名字,传达室马上通报了。妹妹妹夫赶到大门口,说不出的意外与惊喜,尤其是妹妹,一把抱住姐姐,都忘了问姐姐怎么不先打个电话过来,好让她到火车站去接。妹妹来厂里工作六年了,住在一个从中间断开的通间里,厕所是一层楼公用的。姐姐大老远来了,妹妹妹夫没有觉得任何不便,在外间沙发上给姐姐摊了一张床,餐餐鸡鸭鱼肉,洗脚水端到姐姐面前。姐姐发自内心感到,自己说起来有点冒失地来找妹妹,是来对了。心里的那些委屈不满愤怒好像也随着那些洗脚水一盆一盆倒掉了。接下来的几天,妹妹妹夫轮流陪着姐姐厂里厂外四处走走逛逛,让姐姐大开眼界,不时发出哪里是一个天咯,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啊,还是读书好嘞之类的半洋半土的慨叹。话自然说了几箩筐,但姐姐有个小心思没说,之所以没事先打电话,是因为姐姐担心妹妹说这段忙或者其他什么理由,让她过段时间再来。事实证明,姐姐完全多虑了。妹妹妹夫那种发自内心的热情,是装不出来的,足以温暖姐姐好久好久。妹妹读大一放寒假,从食堂里买了一大袋馒头带回来,山东的馒头就是不一样,其中肯定有姐姐的一份;妹妹说起济南的泉数不清,萝卜蒜苗辣椒在山东都可以生吃,她也可以生吃一点了;妹妹还说起她还不是室友里最穷的,困难总是暂时的……这些都是让姐姐感到温暖的记忆。
老四爷花了两天工夫,才把四丘田的晚稻秧插完,差点腰都直不起来,才隐隐想起姐姐的好来。姐姐还是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音信。一个大活人,就这样空气一样没了踪影。老四爷问了自己在县城打工的老板,老板说没看到姐姐来做事。跑去双凤中学问大崽。正放暑假,大崽和朋友在打麻将。放下麻将,大崽起身说,你们又骂架了?讲要你们别种田了,偏要种,快五十岁的人了,还不消停,有意思吗?把老四爷气得一鼓,又无可奈何。大崽可能觉得话太重了点,又说,这么大一个人,不可能丢了掉了,是受了气,到哪里散心去了。气消了,自然就回来了,现在找也是白找。看着眼前这个已完全脱了自己管的大崽,老四爷只得悻悻回到了大兴村。
一九九五年大学毕业,已经大多不包分配了。不过,山东大学微生物系毕业的妹妹,找工作肯定不成问题。妹妹去了有很多同系学长学姐的山东鲁抗医药集团。在这里工作,一切都比较顺利,妹妹很快就度过了最基础的操作工阶段,进入了管理层。也认识了早来几年、四川大学毕业的妹夫。妹夫是湖北天门人,对妹妹很好,可以用百依百顺来形容。除了工作上的事,妹妹过的是接近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这种闭上眼都能看得见的幸福,让姐姐无比放心,也有些许苦涩。妹妹此时怀孕已三个多月,妹夫变着法子弄好吃的给妹妹进补,还不忘问姐姐,是不是太清淡了,要不要再加点辣椒。姐姐本来就吃得清淡,刚好。
大崽说是那么说,但还是有些担心姐姐的。对于老四爷与姐姐的吵吵闹闹,大崽从记事起就印象深刻,并且感到悲伤无助。从懂事起,大崽发现,要老四爷与姐姐不吵不闹和平共处是不可能的,便慢慢有了自己的态度:不论对错,抑强扶弱。以免一方被另一方彻底压制,抑郁成疾,两个都是至亲,不可偏废。因为这两个人并没有明显的强弱之分,总是你不服我、我不让你,这次这个道高一尺,下次那个魔高一丈,所以只能从具体的某一次看输赢。这次姐姐都气得离家出走了,明显是落了下风,大崽当然没有好脸色给老四爷。大崽凭自己的分析判断,估计姐姐是到妹妹那里疗伤去了。打电话一问,果然。大崽并没有埋怨姐姐,反而对姐姐此举大加赞赏。说姐姐敢作敢为,英武果断,毫不拖泥带水,开启了一段别人做梦都想的说走就走的旅行,必将成为人生少有的高光时刻。说得姐姐妹妹在电话那头都忍不住笑了。笑完,姐姐又叮嘱大崽不要跟别人说她在哪里。放心,大崽肯定不会说的。
四
妹妹一般是一年回大兴村一次,先是一个人,然后是两个人,再是三个人。尤其是三个人回时,在平常的日子多,主要是暑假,两个人要把假期凑到一起,还要就小孩子的时间,他们极少过年回。回来一次,给老父亲老母亲的孝敬肯定是到位的,也不会忘了给姐姐与大老弟表示心意。姐姐只要妹妹回来,就很高兴,完全能体会妹妹远在千里之外的不容易。大老弟会忍不住抱怨妹妹回来少了,附带也会抱怨小老弟回来少了,把老父亲老母亲全压在他这个没读过书的哥哥身上。把屋里读空了的都飞了,年头到年尾影子都看不到,那几百块钱能解决么子问题。老四爷只会跟姐姐絮叨,当初没得我们屋里那头猪,不晓得现在是么子结果哩。姐姐说,当初你屋里半升米都没得,我不是也嫁过来了。老四爷一听,更来气,你嫁过来,还不是你屋里两个老家伙看到我有门手艺,好把崽送来学徒弟。那你不收就是,哪个压到你收哩?姐姐也提高了嗓门。一场毫无新意的争吵就此拉开序幕,最后胜负要看各自的临场发挥。好在,这些不愉快妹妹是看不到的,但也许能感受到那么一点点,毕竟大老弟与老四爷都不是影帝,不可能不流露任何蛛丝马迹。妹妹每次来去匆匆,就算感受到了,也只会放在心里,随风而过。
同吃同住几天,姐姐是完全看明白了,妹妹漂泊在外,真的不容易。那种考上大学,就是鲤鱼跳了龙门的想法,多半是受封建社会秀才中状元从此飞黄腾达这一观念的影响,显得天真又可爱。妹妹一个月的工资也就千把块,妹夫也高不到哪里去。住得简陋不说,平时吃的也完全不是这几天的样子,穿的也是简单朴素。都是寒微之家苦读出来的,有多少双眼睛在巴巴地望着。世上最难还的是什么?是人情。重新建个家,妹妹妹夫不会得到任何帮衬的。
闲谈时妹妹说起,等宝宝生下来,能上幼儿园了,她有可能会到私企去。国企的日子,差不多能一眼看穿,私企有挑战,更有机遇。把想跳槽说得这么高大上,作为农村妇女的姐姐,要懂不懂。但姐姐相信,妹妹读了那么多书,做什么决定自然有她的道理。而自己是注定拴在老四爷这棵歪脖子树上,老死在大兴村了。
二00五年,妹妹一家真的从山东济宁搬到了四川彭州。写起来是一句话,搬起来个中滋味只有当事人自己最清楚。联邦制药在彭州建厂,妹妹妹夫是第一批员工,都得到了重用,成了中层领导,收入也随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很快买了商品房,把家安排得是像模像样了。妹妹热情邀请大家来彭州,彭州离成都近得很,可以好好到成都玩玩。说是这么说,真的要成行,其实是很难的,总有这样那样的事绊脚。小老弟常德高专毕业,工作一直不如意,又刚在邵阳成家不久,一地鸡毛,不可能去。老父亲老母亲倒是想去得很,奈何力不从心。姐姐去过济宁了,提议要老四爷和大老弟搭伴去。老四爷说人生地不熟,从未出过远门,难操心。大老弟说,去一趟要浪费好多钱,还不如把钱寄回来。
老母亲首先挺不住了,在二00八年阴历八月撒手而去,与一九三三年生的大部分普通人一样,过完了艰苦的一生。老母亲不到四十岁,一口牙就掉光了,然后过了将近四十年无牙的日子。难以想象,生活中那些无处不在的硬块,老母亲是如何用软的牙床磨碎,再咽下去的。妹妹一家三口从彭州火急火燎赶回,但飞机再快也赶不上老母亲最后一口气。因为远在他乡,妹妹的伤感自然要比其他亲人更深一些。好在有妹夫陪着,有儿子跟着,抽泣不止的妹妹,还不至于太凄凉。
姐姐在妹妹家住了五天,想看的看了,想吃的吃了,该叙的旧叙了,心里憋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妹妹妹夫一再挽留,她还是要回去了。回去就简单多了,从济宁直接坐到株洲,妹夫c4fa1e1bc896e016f7a26b8a637f29241b74f1ca2f25ba8b97ad3dd8c222bedd买好了火车票。妹妹准备好了火车上吃的面包、苹果,还硬往姐姐裤袋里塞了钱。再从株洲一下坐到邵东,出了火车站,姐姐又到老医生那里买了两盒伤湿止痛膏,千恩万谢,好像这里买的与别处买的就是不一样。老医生也很高兴,说这是家传秘方,骗得了初一还骗得了十五?
回到大兴村,原想到与老四爷又有一场大战,姐姐已经满血复活,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没想到老四爷一看到姐姐,就说你回来了,那我出去了,就出去喝酒去了。随后姐姐看到谷也晒干了,晚稻秧也插好了,头上的坨也不知什么时候消了,也就算了。只是没想到老四爷这么平静,是不是大崽走漏了风声?一问,大崽说没有,绝对没有。也不好去找老四爷对质,只能不了了之。
五
回大兴村看母亲,听说我八月初要去成都,母亲一再叮嘱我,要去彭州一趟。母亲与父亲一辈子的战争,最终以母亲完胜收场,父亲已于今年正月躺平到高石头岭去了。失去对手的这半年多来,向来要强的母亲温和了很多,也多了些落寞。哪用得上母亲叮嘱,我自会去的。去成都参加这个文学活动,主要私人目的,就是见一见姨。活动行程安排也很合理,有半天的自由活动时间。
我一到成都,就与姨联系。姨很高兴,说她周一到周五在简阳上班,不如她来成都,她熟悉些。于是我们就约了星期三下午两点,在锦里见面。
近十年来,只与姨见过两次面。
第一次见姨是二0一五年暑假,我与几个朋友一起进行陕甘宁云贵川自驾游,我特意绕道彭州。姨很开心地请我们几个吃了火锅。我说姨父要值班,姨做代表。吃完后我又一个人到姨家里去了一趟。姨说她真的很开心,刚签了一个保险大单,我又来了,真是双喜临门。表弟已经十四岁了,很听话,课余在学拉二胡,已经会拉《二泉映月》了。表弟于是就在姨的要求下乖巧地拉了起来,如泣如诉的旋律在有些空荡的房间流淌。我听了一段,便不忍再听下去,就问表弟会不会拉《赛马》。肯定会啊!姨和表弟几乎是异口同声。欢快奔放的旋律立刻响起,客厅也变得像草原一样辽阔起来。我心情也随之好了不少,一再表扬表弟,给了他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红包做奖励,并希望他成长为一个坚强的有出息的男子汉,好做妈妈的保护神。朋友打电话来催,我只好双手抓着姨瘦弱的双肩,要姨多多保重。姨头上的黑已经无法盖住肆意的白了。
上午集体参观了宽窄巷子,在盘飧市春熙路店吃了中饭,大巴车把二十几个人送到锦里,大家就自由活动。有的去了武侯祠,有的去了杜甫草堂,有的兴致勃勃地进了锦里。我在牌楼下等姨,扫视川流而过的一张张陌生脸孔,多少有些恍惚。姨也提前几分钟到了,看起来精神状态还不错,只是好像更瘦一些了。从简阳大巴高铁地铁一路赶过来,怕姨累了,我提议到里面找个茶馆喝喝茶、说说话。姨也觉得不错,说这就是成都特色,不急不忙,优哉游哉。
我们选了一家叫锦里书屋的茶馆。茶馆在书屋旁边用绿植围了一块地,原生态的泥巴地,黑褐色,与大兴村的泥巴地一样,这让我们备感亲切。一张简易藤条玻璃面小方桌,两把藤椅,我们自在地坐下,点了一个套餐,有一壶红茶、一碟水果、几样小吃。清风不时拂过头顶的细长叶片,似有好多话要说。
姨现在在简阳的一家医药公司上班,负责监管药品质量,工作量不大,待遇也不错。我深感欣慰。到这一步不容易呢,人生真是有过不完的坎。姨话锋一转,但相当平静。二0一一年离婚,是到了不得不离的地步。表弟才九岁,姨从此一个人带。二0一三年底企业要搬到内蒙古去,姨不愿意跟去,便被以不到十万块钱买断工龄,下了岗。四十好几的人了,要重新找工作。去戴氏教育上过课,毕竟从未当过老师,只上了不到三个月。去几家药厂应聘,都只能干最底层的检验员,一个月三千块钱不到。姨一下蒙了,自己可是干过两个大型药企中层管理的人,居然落到了这步田地。姨不去找了,下狠心在家边带表弟边读书,考执业药师证。二十多年前考上山东大学的姨又回来了,四本厚厚的书,姨以海量刷题为主,八个月就全部看完并过关,这可是一般人要花三年五年甚至十年才能做到的。有了证,挂靠在药店每月有一笔收入,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了。为了时间自由,方便照顾表弟到初中毕业,姨又兼职卖了三年保险,其间签了几个大单,现在还有提成。表弟读高中了,吃饭学习都在学校,只是回家睡觉,姨就安心到医药公司去上班了。有文凭有证又有丰富的管理经验,姨工作起来得心应手。
我专心给姨续茶。姨说,万事最后真的只能靠自己。如果我当时没有咬牙挺过来,现在真不知是人是鬼了。我这样的出身,就算考上大学,走出来了,要想一直活得稍微体面点,只能时刻咬紧牙关。你妈现在怎样了,身体还好吧?我说老娘住在大兴村,不愿到邵东街上来住,太吵了住不惯。身体还好,还能种菜喂鸡,屋里种的时令小菜样样有,我们两兄弟每次回去都拖满满一尾箱,还是根本吃不完,大半用来喂鸡了。我这次来,老娘还特意说起二十多年前的济宁之行,再三回味,念你的好。姨沉默了一下,说当初如果不来彭州,就不会离婚,那完全是另一种活法了。我不知道怎么接话,就喊服务员送壶开水来。姨又说,“三南方案”只实行了一年,就神奇地取消了。如果那年没有这个方案,我大概率还是考不上,那又会是一种怎样的活法?姨显然沉浸在了一种世事无常的情绪里没出来。我岔开话题,说老娘要你退休了回大兴村养老,两姊妹好有个伴。姨说那怕是做不到,每年回去住几个月还差不多,我也喜欢种菜喂鸡。姨主要牵挂的是,明年表弟就从内蒙古财经大学毕业了,看在哪里工作安家。
四周的几张小桌子除了一桌四个打牌的人没动,其他人不时起身,汇入人流中,又不时从人流中,分出几个到小桌子边。锦里的好,可能要到了一定年龄,坐下来才能慢慢体会到。从来没与姨在一起说过这么多话,我问姨小时候带过我没有。姨说那不是经常带吗?你经常穿个红背心,挺着个大肚子,到处寻吃的,吧唧吧唧,嘴巴好吃得很。我说不可能吧,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姨说现在每天要打两个小时太极,一个人爱上一种运动后,就不会东想西想,日子也好打发了。还翻出自己打太极的视频给我看,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的。
与姨的第二次见面,是二0一九年七月。外公去世,守大夜那天下午,姨才从彭州一个人赶回来。后半夜,最后告别仪式结束,要闭殓了,姐姐与妹妹互相搀扶,哽咽着从堂屋门口出来。忽然一阵强冷风袭来,把妹妹的一头乌黑短发吹落,禾场坪巨大的白炽灯下,妹妹的光头赫然在目。妹妹只觉头皮一凉,慌忙捡起,狼狈扣上。忙中出乱,短发戴偏了,姐姐连忙双手帮妹妹理正,又抱住有些趔趄的妹妹。妹妹在华西医院做了乳腺癌手术不久,放疗化疗十几次,身体还没有恢复,又熬了夜,已站不太稳当。
不知不觉,将近四个小时了。其间来了几个推销的,一个俯下身就要给我们擦鞋,推销去污喷剂的大学生模样的小姑娘,打动了我们,一百块钱买了两支。但凡出身好一点,谁会来做这种又苦又难的事。姨带总结意味地说,生活真的要少抱怨,无论出现了什么状况,都要坦然面对。看着姨一头染成酒红色的短发,我不想去辨真假。对于姨的积极乐观,我除了赞赏认同,也有难言的酸楚。活动组织方在喊集合吃晚餐了,我便邀请姨一起,去龙抄手食府浣花北路店。
晚餐后,大巴车把大家送到了住地合江亭翰文大酒店,我又步行送姨到了最近的地铁2号线东门大桥站A口。姨瘦削的身子慢慢沉了下去,不知会在哪一个出口浮上来。
活动有任务,我回到酒店,连夜写了一首:
一个锦里的下午
初秋的成都
芙蓉花在街头巷尾次第开放
锦里的繁华
在武侯祠的隔壁
在一张张闪过的陌生脸孔//IwJ7B+oH57gLwLVomSeA==上
大巴高铁地铁从上班地简阳过来
锦里的牌楼下
已四年未见亦不知何年再见
你脸上只有喜悦毫无倦色
让我倍感温暖和欣慰
十年一个人的彭州生活
于锦里书屋的一壶红茶里起伏
最惊涛骇浪处此刻你也平静无比
我也顺道带来了邵东大兴村的消息
不时一丁半点盐一样放进你的漂泊
壶口缓缓倒出一整个下午
锦里的好宽窄的好成都的好要慢慢体会
其间情不自禁说起四十多年前
小姨带着小八岁的外甥在大兴村到处跑
那时又何曾想过这个锦里的下午
诗写得不算好,但大致说出了我在锦里的这个下午的所见所感所思。这是我与姨十年来的第三次见面,下次见面会在什么时候,确实不知道。
中秋节回大兴村,七十岁的姐姐再次忍不住说起此生中唯一的远行。年纪长了,难免有时糊涂,时间、地点也就难免有所出入,而人物与事情的起因、经过大抵是不会错的,对一个人孤零零在外漂泊的妹妹的挂念也是真真切切的,至于结果,来日是长是短,谁又说得清楚呢?十五的月光,虽然从八十年代的木门木窗进了老屋,怕是也无能为力吧。
2023年国庆节写于邵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