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静仁,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代表,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新华文摘》《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纤痕》《境界》《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白驹》等十余部。作品多篇被翻译成英文、法文。
布鲁诺·舒尔茨说:在那些超凡脱俗的时刻,我们仿佛体验到顿悟的曙光。
1.山雾
闹市是渐渐地远了。进到这山里来,是决意要寻找什么、求索什么?但我并不想说,因为有太多的时候,所寻找并为之求索的,一旦说出了口,梦就醒了。
唯有心怀梦想的人,才有可能令梦想变成现实。
我是在子时出发的,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辰进山,就是为了把此行当作梦游。
山,满眼是山,峰托着峰,岭推着岭。山高人为峰的感觉真好!在深蓝的天空下,星星是刚出浴的童子的明眸,月辉如母腹中的羊水般荡漾,温柔无与伦比。
倏忽间,这没完没了的山的巨浪,就全都消逝了。消逝在迷蒙的山雾中。
我感觉到自己与俗世相连的脐带,被突如其来的晨曦给无情地剪断了。我是大山的新生儿子吗?山雾是顷刻间扑过来的,裹着丝丝细雨,有些呛人,有些沁脾,并且润肺,心便有了激动,忙掏出在俗世的日常生活中惯用的手机来了一张自拍照,噢,头发眉毛全都白了。却不知道这是阴雨的预兆呢,还是天晴的前奏?
把雾比喻成水是不恰当的,那就比喻成梦吧。
在这如梦的雾里,给人一种被融化的感觉,烦忧和苦闷都在雾里头挥发了。
人在这样的环境中,是无所谓负担、无所谓责任的,精神得到了最大限度的自由和舒张。说是虚幻也好,真实也罢,反正人和自然都达到了一种超越和融合。
在这既空非空的山世界里,我便是雾了。
有山鸡咯咯咯从山顶向下行,开心的歌唱有如天籁。听着鸡鸣,微澜在心湖的深处涌动着。我复又成了我时,便想到有资料如此记载:林中禽兽,多能预测气象。那么天晴是无疑了。倘若山雨欲来,这山鸡往低谷行走,不是会遭到山洪的袭击吗?我且学那山鸡——虽然,食人间烟火的嘴里已无清澈之音,但我亦下行。
山雾是我无法揽住的希望,我恼那山雾。
贪婪是人心最大的黑洞?但我没说。不多大工夫,山雾倏忽就没了。是山把雾吸进了肺腑吧?一细细小小的清泉从山的缝隙间涌出来,像飘逸的丝带,舒展着绿色的线条。有心无心,我沿清泉走去。它是在跟我变着戏法吧?穿过巨石,便成了激流飞溅,声如雄浑的铜号齐鸣;淙淙淌进细石草丛,有声无声,又如柔美的江南丝竹;漏下石缝的空隙,叮叮当当,又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琵琶在弹奏。
一曲远近高低、轻重缓急的清泉交响曲,原是如此令人心醉神迷!
醉过,迷过,又拾山径横向攀爬。却不知怎么就想到:山是老人,清泉是他的诲语。是自知读不懂那超然的境界,以及那精心的妙构吗?就什么都懒得去想。
山空了,心也空了,不闻尘世的喧嚣;径深了,云也深了,自在游弋如野鹤。
只是,在转瞬之间,就有太阳升上了山坳。躯壳受到些许暖意的轻抚,思维又鲜活了。抬头观日照时,眼睛花了,苍翠茂密的树叶上,处处是旋转着的小小太阳呢!原来那雾是化成了水珠,藏匿进绿意里,正等待着这辉煌的一刻哦。却没有朗朗乾坤的感觉生出来,让人能体味到的,是清爽的白银洒进了林子里。有很轻的风吹过,阳光在树叶上迷人地闪着,如同怀春少e8c7f7964934e0a941fb296f12fc59d0女的眸子。被阳光雕刻出来的山谷依然静美。林子里阳光融融,一切纯净,一切透明,包括山林和人生。
我是在寻找什么呢?我是在求索什么呢?还需要寻找和求索吗?
就看见山径一如亘古的脐带,在苍郁的山峦间隐约飘忽。这样的时候,当然就使人想到了生命的原始和神秘。于是,胆有些怯,脚步也有了些犹豫,不是害怕有虎狼龇着利齿,以及有蛇蟒张着血口——在这样的氛围中,以心换心是能够化干戈为玉帛的——我之所以心中惴惴,是疑心这山径会引领我误入先人营垒——刀耕火种,茹毛饮血,令我这进化了的所谓现代人,生发出许多无端的感慨来……
也许,我又将会有意外的获得?就如同亲眼见识到晨曦与日照破了那山雾。
2.山谷
峡谷依旧很长。林子依旧很深。
于这样的地域里,说树木参天是极不真实的,因为峡谷两面的山崖把世界紧紧地捂着。但,树木委实很高,又很瘦,是不是因为缺少阳光而又渴望被日照的缘故,树们才豁出了性命向上攀升呢?“蛲蛲者易折”的道理树们不懂,也懒得去懂。我无法说出那树的名字,因而难以描述其形象,我只能说,树们的皮是皲裂的,枝很细,叶呈深绿颜色。我想:冬夏也好,春秋也罢,季节更替是无法从峡谷里的树木上寻觅到任何迹象的,喜怒哀乐,于树们已不会轻易言表。它们太深沉,深沉得令人心痛。是怎么回事呢?深沉总是以长年的压抑为代价?其实这样的地方本来是不应该生长树木的,荒芜着多好。苍凉不也是一种境界吗?就怨恨起那些不知忧虑的山鹰来,一定是鹰们于不经意间把种子也当食物遗落在这峡谷里了。
种子亦有梦吗?梦是无辜的。在破土发芽时,梦依旧对自己所处的世界倍感混沌。可种子不知道,梦想总会被现实所毁灭呢。这样的时候,我便感到自己的悲哀了,为自己的太浅薄感到悲哀:往日里总跟人家高呼“美好明天”“美好的未来”,其实是有如“捡到篮里就是菜”,只能表示自己饥饿时对于寻求的一种原始的满足的举动,是有如“病笃乱投医”,则不仅把思考的逻辑省略了,还在于这是一场把生命交托给非理性的苟活的赌博的举动,说到底,是一种浅薄得可笑的举动。
可深沉又如何?我想起了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的名言,“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也想到了德国哲学家叔本华说的,“没有人生活在过去,也没有人生活在未来,现实是生命确实占有的唯一形态”。树们亦如此。
也许有人会说:寥落的寒星嵌在深邃的天际,或是枯藤老树昏鸦,或是西风残照,或是秋雨潇潇以及断肠人在天涯……具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奇特的美。当然了,说这种话的人,肯定是自命为艺术家的,在艺术家的眼里,处处皆是美。但我说:这样的艺术家是多么浅薄。厚厚的一本《世界现代艺术家辞典》记载得颇为清楚:画家凡·高,作家海明威、川端康成……他们都是用同一种方式——自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倘若他们觉得这个世界多么美好,会自杀吗?
还有我国古代的大智者屈原,曾经把心中的千万疑问向上苍诉说,可是上苍不语,于无望中,他最终不也只能是一头扎进波涛滚滚的汨罗江中了此一生吗?
哲学家们,艺术家们,伟大只是个形容词,我们面对的是同样一个苍茫宇宙。
宇宙苍茫,求索有径,但谁的感觉不是猝不及防呢?想想就觉好笑。觉得好笑是因为记起了不久前读过的一本书中的一段话:眼前有九条路,即使这九条路全是坦途,即使坦途之后连着坦途,又与九条路全是绝路,从绝路退回来又遇绝路有什么两样呢?无限的坦途与无限的绝路都只能说明人要至死方休地行走,所有的行走加在一起便是生命之途,于是便无惧无悔、不迷不惑认真于脚下,走得流畅也走得镇定。话确实说得很有道理,能够添许多信心,心中倒没有了迷惘。
但我依旧笑了,笑说这种话的人,很滑稽。难道盲目自信的人还不滑稽吗?
这是一碗热腾腾的心灵鸡汤。熬汤人其实又何尝不知道,在愚弄他人时自己也被愚弄着。这是谁的悲哀呢?
我当然就坐下了,并且往路边草丛一滚。还是仰首看日头吧,任凭强光刺痛眼睛。无所谓昨天,无所谓明天,就连现在的我心也不可测,人从母腹中啼哭而来,只能拥有苦难,这是唯一可以把握的存在。难道不是?这时已是正午。阳光的金箭从峡谷极处的一线天射来,射得我双眼泪水横溢。我横溢着泪水,不仅仅是为自己。这真是一个不怀好意的世界。可不怀好意又如何?于是我只好闭上眼睛。但,什么也不看,却并不等于什么都不想。人,总是因有所想才注定了要承受苦难的。苦难就如同树们身处的峡谷,如我心所思之深海,其实生命亦如是。
这样的时候,就有山中野蜂于身边嗡嗡飞着,只是,我懒得去瞅上一眼,并且让心也麻木着。这样当然就好了,蜂们是否杀气腾腾,凶相毕露,我无所视也无所想。
我一动不动,如沉沉入睡得以死去的样子呈现于这个充满着侵扰的山中世界。
倘若我愿做一个活着的“死人”,世界,你奈我如何?
3.山野
心中没有目的,肩上没有负累,我是取了一种梦游的方式进入山世界的。
愈是接近山的群体,就愈是感觉到山的高大,感觉到山的巍峨。并且,还使我对“宽容”这个字眼也有了新的理解:宽容,并不仅仅是一种姿势、一种被动的接纳,还是一种不经意的揽你入怀,是一种相互的融洽,是一种彼此的尊重。
不承认这一点不行。我从闹市中走来,那地方给人留下的影响太强烈,包括物质的和非物质的;留的印象太深刻,从皮到骨到心。我忽记起自己平日里为生活也为成就功名急匆匆行走在闹市中的某种心情。那是一种颇受压抑的心情。车声人声的嘈杂,你来我往的拥挤,想抬头透上一口气,又觉得四周的高层建筑物在冷漠地逼视着自己,在鄙夷着自己:“哼!你算个什么东西呀,成天忙忙碌碌,忙碌完了,还不是要进入我留给你的一方位置中来!”想想,便实在觉得太委屈了。人一手把建筑物托起来,最终又流浪儿似的被建筑物收容。
然而,行走在山世界的感受就完全不同了。大山稳稳地屹立着,呈一种奔腾的姿势,却一任草木青翠、花儿怒放、流泉浅唱……那样生机勃发,那样和蔼从容。只有置身这样的群体中,你才真正地感觉到你是整个属于自己的。
这样的时候,你的精神才是那样清爽,你的身心才是那样健康,你的灵魂才是那样自由自在。清爽、健康、自由自在,这是一个个多么美好的词啊!
我是在不知不觉中走进那一片青青竹海的。说它是海,是因为它的博大、它的波翻浪涌。这里的每一缕空气,是那么清新,每一阵来风,是那么沁凉。有阳光在竹叶上跳着闪着,一不小心,便也有点滴暖意洒在了我的身上呢。我忽然就嗅到阳光的香味了。是葵花子脱离花盘时溢出来的香味,是谷粒跳跃进禾桶时溢出的香味,是汗珠滚落融进泥土时溢出来的香味。而这种香味在我所居住的城市是闻不到的。那里的空气被污染,那里的人心被污染,就连那一方天空中的阳光和月色也是被污染了的。而行走在山的怀抱里,让人感觉到的却是神清气爽,是心平气和,是与生俱来的熨帖。虽然山风也偶尔裹挟着虫鸣鸟啼甚至虎狼的啸叫声溢过来,却与嘈杂吵闹无缘,而是让人以为在听一首优美的曲调。我很奇怪自己为什么对城市生活产生了如此强烈的背叛意识。莫非人原本就属于山居动物,只是在不断进化过程中走出了山居,创造了文明,也便与动物有了质的区别?但是,人类在辛勤地创造着文明的同时,也创造了污染自己灵魂的垃圾。
或许,这是意料中的事,是无可奈何的事。我没有理由去责怪自己的同类。
但也有人必须受到责怪,并且,理应受到谴责和惩罚,比如那些整日死守着陈旧的自我不知忏悔,如死守着一具没有灵魂的僵尸的人。他们不知道人在紧张的工作后应该找一方纯粹的天地去放松自己,去过滤自己的思绪,去升华自己的心智,而是埋在扑克牌里,葬在麻将堆里,放纵在红男绿女的歌舞厅里,还自以为是大款,自以为潇洒和得意。或许,这种责怪是多余的。各自有着各自的情趣,各自有着各自的生活方式。那么,由他们去当大款吧,由他们去潇洒和得意吧。
我既然已进入了山世界,就应该尽情地享受山世界的赐予。
山世界虽然无言,但这无言里却包罗着万象。我已经不止一次地看到潜伏在竹枝上的一种蛇了。那种蛇并不粗大,身长在一尺与两尺之间,全身是青竹的颜色,就那么懒懒地潜伏在某一根竹枝上,不,潜伏这个词太扎眼,这是特定语境中的专用词。山世界是和谐的,没有阶级。尽管也有着弱肉强食,但那全都是出自本能,不带有任何意识形态的主宰。若不是很用心地去搜寻,根本就发觉不了蛇,而这一种用心,也只是作为人本身的别有用心。它很随意地晾在竹枝上。这就是那种名叫“青竹标”的蛇吗?据说是一种很毒的蛇。但我却没有对这种蛇产生憎恶感,相反,还心存着些许同情。我想,它之所以长成了青竹的颜色,不见得就是为了伪装自己,而是为了永久地与竹林相伴,它的牙缝间虽然含毒,却没有袭击造访者的举动。这蛇同人相比较,毕竟是弱小的,是没有抗争能力的。我当然知道自己所居住的那个城市中,每一天都会有人吃掉不少它们的同类。我也曾经吃过蛇,不禁就心虚起来,胆怯起来,我担心蛇们嗅出了那种血腥的气味,会视我为仇敌,会以牙还牙地蹿过来咬我一口,甚至纠集它们的同类把我吃掉。
人类确实是在不断地与大自然为敌,与万物为敌。
我在大山行走,还不时地发现有青青竹子被人为地扭曲在地。我细看那被扭曲在地的竹丛时,才明白那原来是山里猎人为捕获野兽设置的一个个圈套。当有野兽从设置着圈套的竹丛经过时,不小心绊动了机关,那一棵棵青竹便“嗖”地弹起身子,进入圈套的野兽就会四脚无靠地悬在半空中……我果然遇到这样的情景了。在一条十字山径的近旁,有几棵青竹颤动着,我近前一看,原来是一只毛色乌亮的花面狸悬在竹丛的半空。那是一只美丽的花面狸。眉眼如描过浓墨一般,瓜子形脸上的几块花斑也点缀得恰到好处。它那毛茸茸的尾巴在摇动着,一双眸子平静地望着向它走近的我。莫非它知道我并不是那位设置圈套的猎人?目光中没有仇视的火焰,脸上没有责怪的表情。这无疑使我动了侧隐之心。我想我应该把它救下来才对。它是属于这山世界的,人们没有理由使用诡计去陷害它。
我终于把它解救下来了,亦如同解救了我自己。我是亲眼看着它一跛一跛地从我的视线中走远的,走进了山世界的林深处,融进了大自然的和谐中,但我始终忘不了它告别我时的那种眼神。一双眸子清澈明亮,睫毛上挂着泪珠……是啊,就让我记住这种眼神吧!或许,这在我后半辈子的人生之旅中将让我受用无穷。
4.山塘
一眼闪光的山塘,沉思默想于山寨清晨,弥弥泱泱,水色莹莹的蓝。
雾是淡淡的。炊烟是淡淡的。这便更好,更显得朦胧而有层次。
山寨是搭在一个山湾里,清一色的吊脚楼。几头老水牛从吊脚楼下走出,摇响一路纯铜的牛铃,走进了山塘蓝莹莹的水色中。它们只露着滚圆的脊背,露着犄角如弯刀般的头,懒洋洋地游动,大鼻子呼哧呼哧喷气,在水面溅起白色的泡沫。
旭日就出山了,是喷薄着滚上山坳的。阳光灿灿的、暖暖的,淡淡的山雾便在这样的时候羽化了。一群山寨女子,仿佛早就伫立在塘边的灌木丛中,如一溜开满艳葩的花树。清晨的山塘是女子们的世界,她们是来浣洗衣裙的。解脱小褂的胸围,搭在树杈上,把筒裙也提到了隆起的胸脯。这就不能不让人惊异:原来外面闹市的艺术家们津津乐道的人体艺术美,倒在这大山蜿蜒的山寨里领了风骚——她们扭动袅娜的身子,挪动着赤裸的结实的脚,步人蓝莹莹的水色,在水色里嬉戏欢笑,晶莹的水珠连同朗朗的笑语,在她们象牙色的酥胸上弹跳飞溅……
大山的美,美在旁若无人的自然气氛中。不要问这样的山寨是位于山世界中的何处,也无须怀疑自己一辈子还能不能遇上这样的山寨。很抱歉,我无可奉告。
何必做哲人状,非要把世间的终极问题弄一个水落石出,并且还冠以“以期根除灵魂的迷茫”这类使命感十足的高帽子?面对苍茫宇宙、混沌尘世,人必须承认自己是无知的,唯有承认无知,才有进步的可能。上帝设下的谜局,只是为了让人去猜,并不想让人猜破。猜破了大家都要收场,宇宙岂不寂寞凄凉。就是说,即使山世界以及这山寨仅仅是理想中的世界,也是必要的。
人要活下去就需要理想。我只是换了方式,用梦游在追逐理想。如此而已。
我不就是沿着这样的一条梦幻中的理想山径进入山世界的吗?进入山世界中的一个又一个奇异之地,也包括眼下这一个多姿多彩、既封闭又开放的山寨……我是幸运的,我幸运,但也有几许忧伤袭击我的心。那是因为害怕终于有一天我会离山世界而去,淡忘了一个又一个梦中奇景……这都是有可能的。
因为理想从来都不是为现实所用,更何况是梦幻呢!
追寻理想,仅仅是一种生命的热望,倘若这热望冷却了呢?
果然又见到一个新的领地了。
那是一汪宁静的湖泊。当然了,没有哪一汪湖泊不蕴藏着丰沛诗意和美妙神话。苍翠的大山像碧玉砌成的城垣环绕明镜般的湖,把自身的姿容倒映在湖面。我还看到,有一个小女孩,怀抱着一头黑油油的羊羔,嘴里衔着一朵紫色的野花伫立湖畔,凝神看着湖中包含她和黑乳羔的倒影在内的童话世界。于是,我便相信,我今后虽然会遇到万千事物,也会经历无数欢乐和忧伤,还会远离这奇异的大山的世界,然而,我却绝对不会忘记在湖泊处看到和联想到的美妙的一切。
是的,我会始终保持着这一份纯真。
我已如醉如痴。是月亮的银辉在提醒我。
我是该感谢上帝的,又给我提供了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让我在山野湖泊边露宿。这实在是件极美满的事,我会在神秘的山籁中,体会到自身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快意。仰面望天,原来天就近在咫尺,我可以看清星星闪烁的表情,甚至和它们喁喁交谈了。山风奔跑而来,跑入湖泊,但我没有感到寒意。那是不是生命热望之使然呢?我想应该是生命热望之使然,让我把山塘也改名叫湖泊了。
大自然不但以它丰饶的物质资源养育了人类,还以它的雄浑壮阔、坦荡绚丽和温柔,濡染完善了人类的血肉之躯和灵魂。是什么时候入睡的呢?我真的不知道。
我一定睡得很沉。那一夜没有梦,是不是我已睡得如同湖边的一方岩石了?
睡成岩石,那是我不忍离去……
5.山月
伐木声是渐渐地听得真切了。望着铺满落叶的山径,我却不敢说:樵夫的身影已离我很近。古松虬曲,试想以巨枝抚平山径,可山径弯弯曲曲如人生,令命运之神为之叹息。我想起昨日于一老翁的木屋中驻足。是夜,山月朦胧,晚风袭人,老翁把盅敬酒,也敬月色。我没有说,月色无声地融解着人生的苦乐,也没有去回忆白日里曾跟踪过的那一细细小小的清泉,任它独自地流成一曲瘦瘦的乡愁吧。面对老翁,我只是在思量他的年龄,是七十几岁的人了吗?银白长须是可以做证的。却不该孑然一身,于孤寂里守这烧红了的火塘。山月冰冷如刀,解剖着夜的奥秘。老翁没有抬头望月,是害怕这把雪亮的刀子会切割他那已流不出血的心事吗?默默相对,也是一种境界。酒过三盅,我说:“城市太小,太窄;而山太大,太深。”老翁确实很老,坦然一笑,就把许多愁人的故事给掩埋了。“这不假,”他说,“隔山能搭语,见面要半天。”他还说:“望见屋,走得哭。”
这话与山一般实在。
比如此刻,我分明是循着伐木声前行,可伐木声总是那般清晰,又依旧很遥远不可捉摸。我就生出疑问:山音是相思又不是相思?山音是翅膀又不是翅膀?山音是那总不能圆满的人生?幸亏这不是有山月的夜晚,不然一颗松果掉进这山的深潭,会失去属于我的那轮希望——至今这深山不死心的猴子还在打捞的希望。
记得第一回进山时,我结识过一位山里妹子。是初春,山花含苞的季节。我忘了山妹子的年龄,是14岁?15岁?记得很真切的是,她并无橡皮筋,并无洋娃娃,只有竹背篓是她的,只有被岁月熏得很黑的吊锅是她的,只有飘得很远很远的山歌是她的。是的,她的头上,还插着一枝带露的山花,可那山花迟早都会凋谢。在当时,我并未发出这样的感叹来:山妹子的少年,是一段弯弯曲曲的山径。
思绪仍然在继续,脚步没有停留,当然不是想要丈量山径的幽深。转过山湾的时候,见有一狩猎棚不堪坍塌地蹲着。仰躺在棚里的那位老翁,形影是十分熟悉的。我故意咳了一声,可老翁似是已入了无我的境界。我也就不敢贸然再去惊扰,或许,也无所谓惊扰,他身旁的那管猎枪,正睁着警惕的眼睛呢。取暖的柴灰是热的,但我毫无理由去臆想这棚里曾有过如春的温暖。却是旁边的那株青桐,树干上镂刻着歪歪斜斜的刀痕,细细辨认时,我吃了一惊:是一个女人的名字!风雨寒暑,青桐并未老去,可那位有着美丽名字的女人呢?我似乎感悟到什么了。
却没有在此长久地沉思,我依然固执地循伐木声踏月前行。伐木声是缠于山顶峭壁、绕于山间小径的山音吗?就像山月萦系于这一孤独老者的心中。是我已经听懂这山音缥缥缈缈的内涵了吗——那一棵青桐树上,就雕刻着“山月”的名字。一切成烟成雾成梦,那么些许的功名和利禄,都会随了山风而去的……
天色渐暗时,山月复又挂在了树梢,仍然是昨夜的那轮。
哦,山月,你是前人留给晚辈的一面不能拭擦得太亮的镜子吗?
6.山虎
过了山坳,再沿着山脊行走,可走着走着,路就没了。
树木太深,阳光的箭矢却无法射穿莲蓬簇簇的枝叶;有山雨轻洒,水珠儿被千万只绿叶的手掌交递着,但稍有不慎时,雨滴还是滑入了林中……这一切让人不能不信服那句“柔能克刚”的武林术语。
落叶很厚、很潮湿,霉味就无疑四溢了。
却也嗅出了微馨。是那种泥土的微馨。这也许就是大山的气味吧。是落叶掩盖了路呢,还是路与人在捉迷藏?很无奈的时候,我就记起了一首外面世界的流行歌来:“跟着感觉走,紧抓住梦的手……”轻轻地哼着这样的歌,就如同年幼怕鬼时,心里默念“天地有正气”一样,心就安定了。其实是那种无路处时处处路的安定。
可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一只吊睛虎就蹲在我所要经过的前方,身子做俯冲状,随时都有可能一跃而起……我惊呆了,不知道逃跑还是躲避,其实不论逃跑还是躲避都是枉费心机的。然而吊睛虎一动不动,这就更可怕。人世间许多大阴谋不是都在不动声色中酝酿的吗?那么我也不动,木木地,站着如同一截树桩,魂魄就附体了。脑中在急速地想着对付吊睛虎的主意。幸亏在这样的时候,我想起山居老翁与我交谈时说过的一段话:“其实,鸟兽虫鱼,花草树木,甚至苍蝇,甚至老鼠……原本是同一个世界。可惜这共同的世界,被时间分隔开,被距离分隔开,被狭隘与自私及占有欲分隔开,被愚昧粗暴的统治欲分隔开,彼此才无法理解……”倘是把这一切全都抛开呢?想到了这一层时,我是“大彻大悟”了。便很是从容地,我对那虎说:“借一条路我走吧,我是过客,并无恶意。”然而心里却在骂:“孽障,要是我手中有杆猎枪……”原来人总是口是心非的,尤其是那些所谓大彻大悟了的人。
老虎就似乎是很有些歉意地走开了。
也许我说老虎走开了人家不会相信,而我口里讲的是一套,心里想的是另一套,想必是人人都有同感的。这是并不奇怪的。谁叫我们是人呢?人心是个小宇宙,复杂得很呢。
突然又记起那赠我以警语的老者来。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孔呢,似笑非笑,像是呈现出大欢愉,又像是涵盖着大痛苦……但无论他的那张脸孔是呆滞的还是灵活多变的,我也难以透视他的内心,透视不到人生旅途留下的那些感情灰烬……谁又能够真正地知道他在与我说那番警语时心里又想了些什么呢?
倏忽间又有了山雾在弥漫。
东南西北是无可辨认了。其实也无妨。本来就无所谓迷失方向了。有那句“跟着感觉走”的流行歌在指引我。
走在松软的落叶上,脚步时高时低,我就总以为危机四伏。就总以为那吊睛虎重又拦在前面,觑破我的心思了。其实那也好,心灵一旦敞开来,在做生与死的选择时可以进行一次洗礼,我若再生,是非要改过不可的,那么,便可以复又回到“人之初,性本善”的原处了。人,并非不可以教化。只是这代价重了些,非“死”一回不可!忽而心念一闪,我们这些该死而没有死的人,应当赶紧死一回,然后再生。
就这么行走着,思想着,脚有些乏力了,我就打开旅行袋取饼干充饥。可是没有水,水壶空空的。把两耳竖起来,想捕捉流泉的声音,但捉住的是满林子飕飕的风声。是我此刻的思绪也化为一缕风了吗?山雾被驱散尽了,心中的迷雾被驱散尽了。这回,心真正地轻松了。真正地有了耳聪目明的感觉。奇迹就是在这时出现的:偌大的一个湖泊躺在了我的眼前。静静地,有如睡熟的处子。她的肌肤是碧玉色的,细嫩柔软至极,连风也不忍心去抚摸。我的心情很不平静:是大山给了我启示吗?不要喜形于色,不要得意忘形,不要恩将仇报,不要口是心非……
我坐了下来,无声无息地。我没有理由惊扰这片宁静的湖泊。她是裸露的处子,只有几缕几丝水蒸气有意无意为她遮住了些许隐秘。我想:她裸露着,是因为她不知道防范?
但是,我还是想说:愿普天下的人都能拥有一身正气!
不知对与不对,我说,大山最深刻的言语,全在这裸露的湖泊里深藏。
倘若不是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和肉体有不干净处,我是真想也在这湖泊旁裸露着躺下,陪着她,一并躺成永恒……
7.山粮
山路太长,山湾太深,山中的一切太神秘。
我在山路上行走着,两旁的荆棘不时地伸出长满尖刺的手扯我、拦我,沿途的砺石千次万次地啃着我脚上的牛筋皮鞋。我的脚掌已满是血疱,我的身上已遍布伤痕。更令人难堪的是悬挂在山腰陡坡上的样子:人便整个地成了爬行类动物,进是爬,退亦是爬,此时此刻的我,已是腿脚酸软,满身虚汗,胆战心惊。而恰恰是在这样的陡坡地段,农人们却把养活自己以及同类的粟米同麦子种了下来。有阳光慷慨地泼洒而下,我深情地望了一眼几经农人精耕细作长势很不错的粟棵同麦苗,惴惴的心便有了一种镇定。农人是朴实的。朴实的农人最大的长处便是能够把哲人们千百年来思考不透的道理简单化:“一锄一棵粟”,而粟可以养活人类。这是农人祖祖辈辈之所以能够吞下劳作中一切艰辛的不渝信念。
从春到秋,开垦、播种、施肥、锄草以及收获,这一过程说短也短,说长也长。我不禁想到人类所有母亲从受孕到分娩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农人同孕妇的感觉大抵是相同的:他们饱尝苦痛而又满怀希望。也正是因为满怀着希望,他们才在所有的苦痛面前表现得那么镇定、那么祥和。我从自己的父辈在春天播下种后,无论遇到多大的旱灾或洪灾,甚至疯狂的蝗虫灾害,仍信心百倍地侍弄着地里的庄稼的行为里,我从自己的母辈在怀孕后,不管经受怎样的妊娠反应和病魔摧残或种种生活的磨难,总是能双手护着肚里的生命胚胎而眼角眉梢间流露笑意的举动中,感受到“崇高”“伟大”乃至“不朽”等字眼,原来并不仅仅属于那些高耸着的纪念碑下的英雄。
然而遗憾的是真正能够感受到这点的人已经不多了。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大悲哀。
值得庆幸的是,湘籍作家韩少功曾在一篇叫《布珠寨一日》的散文中比较中肯地描写了粮食。他说,这里的人把粮食叫作妈妈。作家对土地和农人满怀着一种儿子对母亲般的感恩。
有山风拂过来,粟棵同麦苗激情地拥抱着我。我似乎听懂了它们那翡翠般的言语。它们是在放声地呼喊着:“好兄弟!我的好兄弟!”在这一时间里,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一种大开心、大快乐。我于是干脆在庄稼地里坐下来。我知道自己是在接受一种庄严的洗礼。
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我激动的心情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这样的时候,我想起了昨夜在一农人家投宿时听到的一个关于幼鹰食母鹰的故事。大意是这样的:母鹰在孵出幼鹰后便毫不犹豫地啄着自身的血肉喂给嗷嗷待哺的幼鹰吃……当自己的身子被幼鹰全部吃完时,幼鹰便羽翼渐丰,能够自食其力了。猫头鹰的历史便是一部噬食母亲的历史。我记得自己当时是被这个故事骇得毛骨悚然的,无论如何也不理解母鹰为什么要如此执着地为幼鹰做此牺牲。
但是现在,我却似乎已经明白了一点点。
我当然知道,也就是这一点点,对我以后的人生也是顶顶重要的。
其时,日头已坠落在远处的山谷,并且渐渐收敛了光芒。山与山铺成的背景也便越发厚重了。千年的山,万年的河,也许早就已经将所有的岁月故事一览无余,无知的恰恰是自以为聪明的人类本身。更何况那些一生都懵懵懂懂的人呢?想到这一层,我才算真正地明白所谓的大快乐、大开心过的我,心中还会无端地生出大悲哀和大痛苦来的。
但我无悔。
8.山醉
我在大山深处的一位老人家里度中秋之夜。
山路弯弯的、窄窄的,而且上面是危崖,下面是绝壁……在这样的山路上行走,每时每刻绷紧着每根神经,提着一颗心,但,我毕竟是走过来了,走进了这大山深处的老人家里。
所有的行走都是坦然的?我说的是心之坦然。无须几多沉思,凡是有路的地方就总有人烟,有人烟处就一定有路的存在。抑或可以如此说:路为人而延伸,人为了路才起步。难道不是这样?我想探询老人。老人人生经验之丰富,定可以用一句“你走的路没有我过的桥多”来概括。可老人正为晚炊忙着,打扰他就不应该了。
思绪又沿着路在延伸。
就是有蜀道般艰难又如何?虽然唐代的青莲居士仰视“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的苍茫群山时,也曾发出过“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悲叹,但,蜀道毕竟是被人走出来的。这本来就见怪不怪。奇怪的是“树心隔木皮,人心隔肚皮”,不就是这么薄薄的一张“皮”吗?你永远也休想走进他的心里去。
人心是个小宇宙。
何必要苦费心力去探询?所有的探询都毫无意义。
天色渐渐地暗了。在渐暗的夜色里,我望老人,只觉得他漆黑得像一个阴界的魂。那“魂”游移着,把一个小小方桌挪过来,并且将一只杯子递给我,于木屋的矮檐下,我与老人对坐饮酒。
酒是忘魂汤。
几杯下肚,身心微热,耳聪目明,顿时就有了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呢。至于那中秋的月亮是否攀爬上了屋后的山尖,是否圆润绮丽、神秘莫测,是否真如昔人所言,“寄托着无限人间之幽思”,以及老人是否有妻有子,是否双鬓被岁月染得如雪、额角脸膛被时光镂出了皱纹如沟,等等,一概是酒外的事情。
可醉眼蒙咙时,老人的话倏忽就多了。
是一个很奇怪的老人。果然无妻无子,孑然一身。谈起自己的往事来,也不卑不亢:“我是个狩猎的。一杆猎枪,一只猎狗,伴着我守这大山。”他告诉我,那只猎狗的名字叫“雪豹”,有着一身纯白的皮毛,白如初雪。“那畜生很卖力。”他说,“好几次,是它把我从虎口里抢了出来。”
他为自己有如此一只“雪豹”而得意。
目光就四处搜寻,想结识漂亮而又骁勇的“雪豹”。我却没能见到它。永远也无法见到它了。
那是在老人确实老了的时候,他患了风湿,很严重,四肢麻木,不能再狩猎了。猎人和猎狗,守着一屋子寂寞与孤独,那以往的与虎狼斗智斗勇的惊险场面,早已经随山壑里的云雾散去,不可寻觅。他说:“幸亏一位路人提醒我,要我弄些虎骨酒喝,肯定好。”他谈起这一切时,似是讲述发生在远古的一段故事:“我不能上山了,到哪里去弄虎骨?想想,弄不到虎骨,就用‘雪豹’的骨头顶替吧,它是啃吃过不少虎骨的,肯定也一样管用……”他愈说愈起劲,居然站起身来,伸了伸四肢,又说:“风湿就真的好了。”
月夜无风,我当然不会感到任何寒意。若是在十年前,我还热衷于写抒情诗那会儿,我一定会做如此描写:以为老人是醉了。可我没有醉,不禁就记起古人韩信悲叹过的绝句:“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其实又并不贴切,虎狼正猖獗着呢。
那时,我还很年轻,年轻人是好冲动的。
但是现在,我觉得老人所讲的,不过只是人生中一个平淡无奇的小小故事而已。不就是一只狗吗?再说,就是我有心为“雪豹”鸣不平,可天底下哪里有一部为狗所立的法典?又有哪家法庭愿为狗开正义之门?
但,老人却意犹未尽。他又领着我来到堂中看四肢被钉于壁上的“雪豹”的皮子。在月光的照耀下,“雪豹”的皮子毛色无瑕,闪着银辉,老人用手背轻轻地掸了掸,稍有些得意地说:“我要用它缝一件皮袄,寒冷时,就能记起那畜生来呢。”
可我并没有应和,说“是的,能记起那畜生来”,而是把杯子举起,饮尽了半杯残酒。
我想,这酒,就是那浸了“雪豹”骨头的酒吧。幸运的是,我没有染上风湿。
那一夜,月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