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记

2024-11-09 00:00:00汗漫
芙蓉 2024年5期

汗漫,诗人,散文家。现居上海。著有诗集、散文集《片段的春天》《漫游的灯盏》《水之书》《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等。曾获人民文学奖、孙犁散文奖、琦君散文奖、雨花文学奖等。

1.问舟与拍岸

用整棵树刳制而成的这一独木舟,长约十米,中间宽,两端微扬如巨鸟展翅,姿态很美。美,就是力量。美的法则,暗通于力学、经济学、社会学、心理学原理。这一叶舟,大约可乘坐二十人,扬桨击浪,到瓯江对岸去,到瓯江上游龙泉、下游东海去,到温瑞塘河这一条人工开凿的古老河流里去。舟来桨往,打猎、捕鱼、游荡、采莲、结亲、经商、对垒、征伐、送葬……

当一叶舟划过,岸边的水痕线微涨,而后平复,像少年的春心被拍打着,激动三秒而后平复。

温州亦即东瓯或日永嘉,水系密集,如人体中的毛细血管输送生机。舟、舟子、舟歌,繁盛不息。于是,建设起这一座龙舟博物馆,合乎逻辑。博物馆外,一泓碧水,是不久前落幕的亚运会划船比赛场址。博物馆即当时的赛事服务中心,这一功能转型,同样合于逻辑。

在本地生长、写作的友人周吉敏,陪我在博物馆内穿行,看各时代的龙舟,从实物,到模型,再到龙舟延展成的艺术品,或龙舟贯穿其中的风俗仪式图景:成人礼、婚礼、祭礼……

任何一种事物,都能焕发出全世界,类似从任何一人起笔,都可以叙述全人类。一叶舟,同样有能力激起我对万千人事的怀想。比如山水诗人谢灵运。他遭南朝刘宋政权贬放,来永嘉亦即温州任太守,乘坐一艘风帆高张的客船,那显然是眼前这一独木舟的升级版。到任后,屡屡去山陬水湄游荡,河流细微处,乘独木舟为宜——“溟涨无端倪,虚舟有超越”。在《游赤石进帆海》一诗中,他写到的“虚舟”,就是独木舟。舟行桨响,搅乱周围的水草和鱼虾。

“我们这里能工巧匠多,与水多土地少有关。造船匠、银匠、木匠、锁匠、画匠、泥瓦匠……手艺人到处都是,甚至远赴异国他乡谋生。你看,彩纸楼船里的那些面人,就是用糯米捏的呢,多逼真……”吉敏感叹。我看看她,白脸长发大眼睛,也像糯米捏的呢。“你,也是捏笔杆的手艺人。”我说,她笑:“我写的字,流传多远,打问号。这一叶舟,可是来自东晋的呢!一九六0年,在建筑施工中发现了它,地下埋藏一千六百多年了,还像是新造的一样,有斧痕,类似作家手稿上的修改痕迹?”我笑了。在用电脑写作的时代,毛笔或钢笔的修改痕迹,荡然无存,文本的来路就显OA6jAewR/FqN7JMFEl1G+g==得可疑——手迹的圈画涂抹里,暴露出一颗心的狂喜、剧痛或犹豫。

手摸这一独木舟,坚卓如初。它所经历的东晋以后各时代,风吹云散。不知谢灵运坐过它、见过它没有?问舟舟不语。

温州朔门前,新开掘出土的三艘古船,谢灵运肯定没有坐过见过。它们分别是北宋、南宋时期的产物。吉敏引领我到瓯江边,俯视地平面下深约二十米处,古船的隔舱板与船舷犹在,如同巨人们溃散不全的遗骸。为何沉没?问船船不语。本地史料未曾言及。这一发掘工程仍在进行中。沉船周围,清理出九座码头、干栏式建筑群、数以百吨计的浩瀚瓷器碎片遗存,它们表明:瓯江上游著名的龙泉青瓷,向海外和内陆输出时的路线,与此地密切相关。古港与古船,首次以实物证明,东瓯或日永嘉亦即温州,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

这一遗址,发现于近年的越江隧道工程。考古队的探杆,在滩涂积淀而成的江岸地区下,竞触及坚硬的存在!遂确认:众多密集有序的条石,在泥土深处,连绵而成一条由低而高的道路。意味着,一座港口湮灭于此。发掘中,相继有食物、乐器等遗迹显现,表明周边存在酒肆餐馆、歌管楼台,商贾、水手、官吏、士兵、文人、少年、囚犯、烟花女子……闪现其间。

“前辈写字人失职了,竟没有记录这一港口的存在。即便写了,大约也是空泛抒情、咏叹一番,缺乏具体、写实的方位描述。一支笔,还没有考古队的一根探杆有力呢。”我嘀咕。吉敏捂嘴笑:“我数学就不太好。”我倒是数学系毕业的人,也走了感性强于理性的一途,思辨力、行动力都很匮乏。

这一古港遗址,可上溯至宋元明清数代,与当下瓯江隔着一条滨江大道。滩涂渐次成陆,流量不减,流速与东晋时代相比更迅疾,江水拍岸声就更加响亮激越吧?

三个男孩骑着自行车,在江边广场上相互追逐,像低低飞掠的江鸥。

当一艘巨轮驶过江面,岸边的水痕线微涨两厘米,而后平复,像少年的春心被拍打着,激动三秒而后平复。不知巨轮上承载着什么。是谢灵运熟悉的瓯柑、瓯绣、雁荡山铁皮石斛、乐清细纹刻纸、泰顺三杯香茶叶、龙泉宝剑、松阳红糖,也可能是他不知道的、温州制造的现代工业产品:智能胶印机、减震器、断路器、电磁阀、真空包装机……我知道,这巨轮,与龙舟博物馆里的独木舟有关,与古港遗址里的沉船有关。任何一艘船的出现,绝非破空而至,必由其他船、树木、钢铁、焊花……促动而成。正如,任何一个人的出现,绝非破空而至,乃由他人、场景、事件……促动而成。类似陶渊明和田园,促动谢灵运;谢灵运和山水,促动孟浩然、王维……

眼前,流水中央一沙洲,就是著名的江心屿,谢灵运最早发现其胜景,作《登江中孤屿》。可见,这一沙洲当时尚未命名。从中,他看见孤屿般的自我:“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高傲自赏,符合“旧时王谢”子弟的身份和气质。两座宋塔,一东一西,使江心屿像留恋东瓯之美而迟迟未出发的双桅船。那宋塔,也起着灯塔作用,在暮色中点亮灯盏,为进出瓯江口的水手,提供信心和勇气。

多年前,我曾登上江心屿,像步入一卷史册,成为其中渺小的省略号:文公祠、宋高宗仓皇登临处、英国领事馆旧址、温州革命烈士纪念馆……江心屿就是中国历史的缩影。面对它,心潮何不似江潮,拍胸拍岸两相高。这一孤屿密布各种形制的古亭:谢公亭、问舟亭、临清亭、来雪亭、卓公亭、归鹤亭、花柳古亭、独凉亭、怀青亭、妙高亭……一个亭子,承载一段记忆、一种情愫。亭者,停也。匆忙的路人啊,请你停一停,想一想来路再奔前程,像一叶舟、一艘船,祝愿你顺水且顺风。

我喜欢那一座问舟亭,与孟浩然有关。他曾迢迢来访谢灵运遗踪,过钱塘江,作《渡浙江问舟中人》:“潮落江平未有风,扁舟共济与君同。时时引领望天末,何处青山是越中?”至瓯江,又咏叹:“卧闻海潮至,起视江月斜。借问同舟客,何时到永嘉?”问舟复问舟,可见其心情之急切、情感之灼热。

癸卯秋,我乘高铁自上海来访,还能算是孟浩然的同舟客吗?算。当然算。情志相通,风雨与共,怎能不是同舟客?有无数前贤以才华照破孤穷,后生晚辈何其有幸!我只要打开山水诗、中国画,随时到永嘉。

一千七百年前,一个名为郭璞的人,选择这一方山海江河交会之地,建城,先后名之“东瓯”“永嘉”“温州”。一次更名,意味着版图与建制的一次调整。但每次命名,均保持汉语美感:东方大海边这一盏瓯,可盛三餐、新茶和美酒;永远保持良善和卓越;温暖之州雁徘徊……

本文,将把三个不同时期的地名混用不分一此地已把上述三种美感,融通如一,如何能分?

2.安魂曲

路口红灯亮了,车子缓缓停下,管朝涛从方向盘上腾出手,指着街衢尽头屏风般的山脉,对我说:“那里,是从前的岛屿——瓯居海中啊……”

朝涛,吉敏的朋友,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从西部高原当兵退伍后,在温州做外贸生意,合作伙伴遍及北方、中原,乃至欧美和非洲。这几日,他开车载我跑来跑去,喝茶、吃饭、聊天中,还在看汇率的波动。眼睛细小,也就看不出他眼神的变化。路上遇到人,彼此招呼,那人喊他“管总”“涛哥”,他回应罢,扭头看我一眼,显出羞涩。在举世闻名的“温州模式”(私人作坊+市场化运作)中,朝涛或者说管总,是其中一分子,为中国经济贡献活力。但他又拒绝在种种模式里消弭自我,于是,写作、思考、行动。

我读了朝涛在《散文》杂志发表的《白沟,白沟》一文。在河北,一个商品交易集散地白沟,他发现:此处曾经是宋辽之间的边界线,后沦陷于金人之手。宋高宗随即慌忙沿海路南下逃亡,自瓯江口上溯,至江心屿才松一口气。稍定,去临安,在偏安的南宋版图里苟延残喘。白沟一夜,朝涛,一个生意人,一个思想者,与隐秘的历史遭逢,心绪难平。我喜欢这一个在算账之余尚能心绪难平的人。

后来,他加入民间组织“关爱抗战老兵”,参与烈士身份确认、遗骨还乡和在世老兵安慰等活动。目前,他和朋友们,与复旦大学人类学研究所等机构合作,让一千四百名无名烈士的遗骨,拥有了名字、籍贯、归宿。“每次送老兵回家,路上,住酒店,就订一个标间。把装有老兵遗骨的、蒙着红布的木盒,放在一张床上,我躺在另一张床上,陪着他说一阵话,再睡……”朝涛描叙这一场景时,面无表情,我眼泪差点掉下来。“温州境内活着的抗战老兵,前不久又离世一人,只剩下九人了。他们和我说,活着是很愧疚的事,那些战场上死去的人,才光荣。梦魇中,他们还在呼喊‘鬼子来了,杀啊,杀啊’……让他们活得安稳才好……”说这话时,他伸手去擦潮湿的眼睛。

绿灯亮了,车子继续朝“从前的岛屿”方向开去。那里,有我今晚住宿的旅馆。

朝涛所言的“瓯居海中”,来自《山海经》。所谓“瓯”,就是“瓦质的小盆”。由此延展出的词语,有“东瓯”“金瓯”“瓯越”“击瓯”“碧瓯”“冰瓯”“瓯臾”“瓯卜”……对汉语词汇表而言,瓯,这一汉字,音、形、意,何其优美。对中国史尤其是抗战史而言,东瓯,中国东南这一濒海地域,何其关键。

“抗战时期,温州、丽水、台州三地,上战场的士兵,十万人。日军先后三次占领温州,目的有三:抢掠资源和劳工,以战养战;封堵航道,免得重庆大后方得到从海上运送来的外援;破坏温州周边的丽水机场、衢州机场,免得日本本土再遭美军空袭。中国沿海,独有温州,距东京直线距离最近!”朝涛谈历史,比谈生意还动情,与我聊这些往事的过程中,屡屡掐断商务伙伴打来的电话。我很抱歉。

日本NHK曾播放过一部纪录片《浙赣战线:温州入城》,摄于日本海军第二次侵占温州时,即一九四二年七月。片长只有两分钟。朝涛在餐桌边打开手机给我看。画面摇荡不定,旁白是男性、日语,听不懂,背景音乐阴森张狂。朝涛伸过头来,解释那一系列画面的意义:日军多艘小艇自洞头进入瓯江口,每艘小艇搭载士兵数十人;炮口与枪口指向沿海滩涂、民船,城墙上的垛口,像无数大小不一的方形眼睛,怒视入侵者;日军士兵持枪登陆,表情警觉,走过一座石桥,远处群山茫茫、阴云低垂;七八个黑衣男子举着小旗,挥手,沿着田埂走来,与日军会合后一同看地图,说明这些黑衣人是日军先遣特务,而非汉奸;镜头俯瞰江心屿,可推测拍摄者站在主城区内的海坛山上,温州失守……

看完,我把杯子里的酒饮尽,身体内,一阵阵火焰和海浪激烈冲突。醉了。跑到洗漱间内,关门,倾吐一尽,胸口轻松了许多。

此时,朝涛的车子穿过瓯海区。他和吉敏,都居住在这一区域。周围,崭新的道路、楼房、图书馆、学校,完全融入温州城。瓯海区,前身是一九八一年设立的瓯海县,当时离温州城很远,周围是大片田野和农舍,四十年间,嬗变蝶变复巨变。瓯海县的前身,是滩涂、海浪、舟来桨往。在谢灵运任永嘉太守期间,瓯海已成陆,他登临并咏叹过的帆游山,山名里藏着白帆。那座山,也曾是抗日战场,这是谢灵运没料到的事情。其诗文流传日本,中国之壮丽,引发神往、嫉妒和觊觎。汉人春秋雅集的“诗会”传统,被日本人引进,改名为“诗宴”,其四要素“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正源于谢灵运的设计。

在永嘉,谢灵运专注思考一个命题:如何在山水与修辞之美里,安顿灵魂。在身体也难以安顿的二十世纪初期,山水与修辞,又将激起怎样的爱意和悲情?谢灵运不知道,我略微知道。

车子到达“从前的岛屿”亦即那一脉山峰下,我进入旅馆,朝涛就急匆匆开车走了。他将去接待前来温州祭奠烈士周庆龄的后人。周庆龄,一八九八年生于衢州江山,一九四二年阵亡于营盘山,系陆军暂编三十三师第一团少校营长。同时阵亡将士,共七十二人。周庆龄等人遗骨被当地人收殓、立碑。其妻毛肇桂,拉扯儿女长大,一九九六年在青海去世前叮嘱:“你们阿公打小日本时死了,在温州海边上。把我骨灰撒到河水里,慢慢流……我想他啊,我和他,在海边总能见一面……”

目前,“关爱抗战老兵”这一组织,依据文献并多方查询,为营盘山烈士找到一部分后人。那些后人每每来温州,朝涛和志愿者们都迎来送往、主持仪式。每一次,必焚香、献花、播放《义勇军进行曲》。“我们做的事,能安慰烈士魂魄就好,也安慰自己就好……”朝涛对我这样说的时候,眼圈红了,我的心也热起来。

我在旅馆里躺下,闲看谢灵运写的山水诗。突然收到朝涛发来的微信:“又为一个老兵找到名字和家乡了!请看我的朋友圈吧。”我打开他的朋友圈,最新文字如下:“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常德会战,陆军第七十四军五十八师一百七十二团阵亡烈士中,九名无名烈士遗骨的DNA比对成功,其中一人,为温州籍。家谱中对其描述:‘子嗣繁黻,系庆隆公次子,一九二三年正月十三日生。出征失外。’”

出征失外,魂兮归来。

3.在山水间

在温州晃荡的这几天,我书包中放了一本《汉魏南北朝诗选注》,北京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出版,定价两元七角五分。那一年,我刚参加工作不久,在郑州花园路书店买了这本书。尾页上,有书店敲下的圆形印章,像荷叶,书店名字像荷叶上的露珠。不知道,这书店还存在否,印章换了否?我,也被岁月换了容颜,正如这书页泛黄如傍晚天色。

这本书中,选人刘邦、项羽、张衡、曹操、曹丕、曹植、陆机、左思、陶渊明、颜延之、谢灵运、鲍照、谢胱、沈约、江淹、陶弘景、庾信等数十人的诗,及无名者所作的汉乐府、古诗十九首、南朝乐府、北朝乐府的诗作。显然,这一选本,涵盖了《诗经》《离骚》之后、唐诗之前一个关键期,像河流的中游,承上启下,显出日渐开阔雄浑的气象。

由上述诗人名单,可看出,一个诗人的出现,绝非破空而至、猝不及防,实乃渊源有自。陶渊明作为田园诗人,源头在东汉张衡那里,张衡的源头则在先秦《诗经》那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回到杨柳依依的田园,才能安顿一颗雨雪霏霏的心。谢灵运的山水诗源头,在陶渊明那里。两人相差二十岁,似乎无交集。对待田园和山水的态度,有差异:陶渊明在田园里劳作,“夕露沾我衣”,焦虑于“草盛豆苗稀”,偶尔直起腰,看一眼远处的庐山和山下长江;谢灵运远离田园,在山水间穿行和咏叹,让山水在诗篇中成为主体。且,永嘉山水之美,也在隐秘要求他成为中国山水诗的开宗立派者。

在温州,我重点读谢灵运诗,以对应周遭山水之美。他存诗一百余首,其中二十四首写于ofvSLEgNYVZBr8N840Yj5g==永嘉太守任上。这个一千六百年前的诗人,在贬放期,以诗篇,为当下温州造就诸多旅游景点:池上楼、谢村、东山、谢客岩、五马亭、康乐坊、仙岩、瞿溪山、石鼓山、石室山、岭门山……杰出者的不幸,可转化为一方地域的幸运,这是中国文学史里的一个规律,似乎自谢灵运开始。后来,杜甫、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东坡等,分别用夔州、潮州、永州、滁州、黄州等,向永嘉致敬。

坐在池上楼的一间茶室里,喝本地名茶“乌牛早”,汤色清澈。“乌牛”是温州的一个地名,那里山势如乌黑公牛。一杯茶里,有山间的早春和牛鸣,真好。周围茶客说着我听不懂的温州话,吉敏说:“他们在散讲。”“散讲”,本地古语,“散漫讲”之意,似乎也是“散文”这一文体的应有之义。

吉敏散讲谢灵运。“他爱玩,把永嘉跑遍了。竟然发明登山鞋!鞋跟可以更换——上山把前跟去掉,下山把后跟去掉!他的爱玩,淹没掉了他的政绩,治水啊,兴办教育啊,为少年们建射堂啊。老百姓喜欢他,编了许多故事,真真假假。”我有了兴致:“讲一个听听!”吉敏讲:“有一天,谢灵运带了一百多名随从,在山间勘察旅游路线,手持刀斧,披荆斩棘。山中百姓误以为来了一群土匪,拿起弓箭自卫。随从见状连忙高声大喊:‘我们是谢太守的人!是好人!你那弓箭就是太守教会的吧?!”’我笑了:“天真烂漫的人啊,遇到浑浊的时代,他如何能活下去?”

谢灵运渴望隐居于山水和修辞,却被强行召回金陵,陪帝王赏风弄月,并再一次站错队、说错话,且骨子里散漫不羁的贵族气,惹得那些出身寒微的同僚嫉恨。“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这“一斗”才华,终以“谋反”之名,在广州遭斩杀,终年四十八岁。临终前,谢灵运是否想起陶渊明、农事和田园诗?若想起,定钦佩这一长者的远见和决绝。

“旅馆”一词,乃由谢灵运在永嘉山水间创造,出自《游南亭》中“旅馆眺郊歧”一句。异乡一年间,在旅馆,他眺望郊外分岔的道路,何去何从?一个古人的茫然感,遗传于后世我辈,主动或被动地选择各自前途,遂造就迥异不同的命运景观。

在池上楼,给吉敏看这本《汉魏南北朝诗选注》。书中,有我用铅笔、圆珠笔或钢笔,在不同句子下画出的细痕,像石头扔进湖面荡起的波纹。那是在不同时段打动我内心的句子。她翻到谢灵运部分,找到《登池上楼》这首诗,看见我在“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画下的细痕。这一名句,被元好问评价为“万古千秋五字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温州有一本刊物《春草》,在文学青年中影响力极大,刊名来自这句诗。我当时读大学,在这本刊物上发表诗作,轰动全校。后来,它停刊了,像我的青春早已停刊。眼下,深秋,池塘里荷叶枯萎,柳枝光秃秃,挂着两个鸟笼。

吉敏问:“现在还喜欢这一句吗?”我笑了,摇头:“老了,更喜欢笨拙一点的表达,像喜欢斧背,而不再是凛凛闪光的斧刃。”吉敏追问:“现在喜欢谢灵运哪一句?”我指给她看《岁暮》一诗:“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我刚刚在这句子下画了一条细痕,像心率检测仪上微微波动的横线。

夜色中,我与吉敏等作家,来到温州大学人文楼会议室,与温州大学文学社的学生,围绕“文学中的故乡”展开座谈。

“故乡就是回不去的地方,失去了,才有了文学表达的欲望和价值。”“文学中的故乡,并不一概美好、动人,更可能破败、委顿、令人窒息,因此,鲁迅二十多年没有回过绍兴,那里有他不愿面对的前情旧事。”“苏轼说‘此心安处是吾乡’,让内心安定下来,须以文学助力。相比之下,成为作家也是有幸的,比普通人多了安心的途径。”……高论警句迭出。

轮到发言时,我打开《汉魏南北朝诗选注》,念了谢灵运称病离开永嘉途中写的《初去郡》:“……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憩石挹飞泉,攀林搴落英。战胜腥者肥,鉴止流归停。即是羲唐化,获我击壤情。”读罢,我说:“回到山阴,成为击壤而歌者,是谢灵运未实现的理想。其实,山阴是他出生地,籍贯在中原,失陷于北朝,其祖辈谢安和谢玄们屡屡北望。谢灵运,大约只能以山水诗作为故乡。他的这一故乡,也成为我们故乡的一部分。”

散会后,在走廊一角,见一尊铜雕的谢灵运头像,胡须被塑造得像流到胸前就泻人体内的小瀑布。对望片刻,他不语,我下楼。与朋友走入灯火辉煌的大街,仰头,天高秋月明。

4.琵琶声声碎

一个名为赵五娘的女子,为公婆养老送终后,弹琵琶,一路边走边唱边祈祷,去京城寻找金榜题名、被皇帝下旨与宰相女儿成亲的丈夫蔡伯喈。后获得宰相女儿同情,夫妻二人终得以团圆。

这是南戏经典剧目《琵琶记》的主要情节,由元末明初的温州文人高明创作。中国古典戏剧史上,有“南《琵琶》北《西厢》”之说,两者都在言叙男女之情,可见,中国南北,遍地都是深情断肠人。如此情深肠断,一概因皇权或世俗价值观等外力作用,形成戏剧冲突,造就悲剧。即便有一个温暖结尾,也出于作者善意、观众心意。《琵琶记》之后,《牡丹亭》《梁祝》相继出现,结尾处,让死者复活,或者让死者转化为蝴蝶。人生悲凉,尚能从锣鼓管弦声里获得一丝慰藉,也好。

吉敏陪我,在一个小戏院内,看了《琵琶记》片段。舞台上,一身素衣、背负琵琶的女子,面目凄楚地诵唱。乐队由箫、琵琶、古琴等乐器组成,声调里天然充满哀意和激愤,幸而有笛子偶尔加入,笛音欢悦、明亮,在挽救、在允诺,让光亮最终破云而出。唱词自然是温州方言,听不懂,看舞台边的电子屏幕,唱词源源不断涌现,像赵五娘寻夫路上的一步步足迹,漫长而坚韧。“……荒年万般遭坎坷,丈夫又在京华。糟糠暗吃担饥饿,公婆死卖头发去埋他。把孤坟自造,土泥尽是我罗裙包裹。手指伤,血痕尚在衣罗……”

我侧过头,看吉敏用手帕在擦眼泪。

高明,温州瑞安人,元朝建立二十多年后,出生在古塘河边。幼年丧父,由祖父抚养。清晨,跟着私塾先生,琅琅背诵《诗经》《楚辞》等经典,祖父闻声欣慰不已:“高家有望矣。”尤其是谢灵运的山水诗篇,祖父边听边叹:“地灵人杰啊,永嘉山水胜景,必有大才与之相辅相成。”

元初,王实甫、马致远等汉家才子走投无路,致力于舞台叙事,元杂剧得以兴起。后废弃已久的科举考试制度得以恢复,为书生们重开迈入仕途的门径。高明在祖父催促下,与妻子含泪相别,踏上北去京城的赶考路。考中进士,光宗耀祖,已三十七岁。相继在处州、绍兴、杭州等地任职。一日,在西湖边,祭拜岳王坟,感慨万端,作诗一首:

莫向中州叹黍离,英雄生死系安危。

内廷不下班师诏,绝漠全收大将旗。

父子一门甘伏节,山河万里竞分支。

孤臣尚有埋身地,二帝游魂更可悲。

又是一番汉家男儿情怀。在岳飞父子身上,高明看见一个理想中的自我。而他,只能在惊堂木的啪啪声中,敲醒那些浑浑噩噩的人、仗势欺人的人,在元朝统治者划分出的“色目人、北人、南人”这一歧视链下,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建立公正的秩序。像热爱写诗作词一样,他爱上断案。

某日,一头鹿,脖子上挂着金牌,刻有皇帝赐予某官员的字样,被仆人牵着在街头散步,被迎面奔来的一条黑狗咬死。黑狗的主人张某,被官员告上公堂:“这金鹿系皇帝所赐,张某戕害金鹿,其罪当诛!”杀气腾腾。张某吓得叩头哭诉:“狗不认识鹿,它犯案时我也并不在街上,还望大人明察啊!”那官员瞪着高明,咄咄逼人:“金鹿代表至高无上的天子,高大人,您看着办吧!”围观者低声议论纷纷。高明拿起笔,在纸上写毕判词,大声诵读:“鹿系金牌,偶遇犬丧。犬不识字,罪怎及张?犬鹿同兽,兽兽相伤。本堂公断,不关人恙。”把惊堂木啪的一声拍在案几上:“退堂!”

如此端正昂藏,自然不容于龌龊晦暗的官场风习。一个南人、南方汉人,成为受质疑的人、遭排斥的人、被嘲笑的人,高明辞职退隐。此时,战火四起,妻子因病在故乡离世,他只能在修辞中安顿自己,有了《琵琶记》的生成,使南戏原本粗糙的表达,焕然一新,雅正而端庄。

历时三年的《琵琶记》写作,在永嘉一个沈姓友人的院落内进行。

友人的妹妹小瓯,日日端茶送点心,为高明誊写手稿。高明写到赵五娘吃糠的情节时,为体验人物感受,竟然真找来一把糠吞下,含泪写下唱词:“……呕得我肝肠断、珠泪垂……糠哪!你遭砻被舂杵,吃尽控持,好似奴家身狼狈,千辛万苦皆经历……糠和米,本是相依倚,被簸扬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与夫婿,终无见期……”小瓯看高明嘴角的糠迹,读着他新写下的唱词,心疼得泪水涟涟,为剧中人,为眼前人。

一日,落雪,两人围炉喝黄酒、吃点心,看庭院内一树红梅绽放,小瓯试探着问:“这剧中的蔡伯喈……可有高兄影子?”高明迟疑一下,端酒,慢慢喝了半盏,才答:“戏中悲欢,尽是人间忧喜。这《琵琶记》,当然有我影子。那蔡伯喈,本无大志向,就是想与家人朝夕相处,却被老父亲逼着进京赶考,被圣旨逼着再婚,被逼做官而不得还乡探亲……这万般无奈万般愁,我也有啊……”小瓯听着,不语,添酒续炭。雪花飞落在梅树和竹子上,窸窸窣窣声,隐约可闻。她偶尔抬眼,看着两鬓斑白的才子,又忙低下头,脸色微红,不知是酒红还是因炭火映照。

全部剧作完成时,春雨绵绵。高明收拾行装,准备坐船沿塘河回瑞安,那里,只有父母和妻子的坟茔等他了。昔日同门刘伯温,曾来邀请他加入朱元璋的阵容,一展抱负,他拒绝:“《琵琶记》已毕,我已别无他求,回家了。”小瓯举伞,送到塘河边码头上,轻声说:“雨无门户能留客啊……我……”高明吃一惊,看看低头擦泪的姑娘,缓缓道:“虹有桥梁不渡人啊……妹妹,我老了,去识得一个少年郎吧……”

不久,传来高明去世的消息。小瓯守着一部《琵琶记》手稿,孤老终生。

我问吉敏,高明墓地存在否?吉敏答,瑞安有一座衣冠冢。不知其遗骨散失何方。有《琵琶记》在,高明就百代流芳。剧中,蔡伯喈哀叹“文章误我”,其实,文章本无辜。倘若没有文章在,高明更孤苦无依,一代代士子乃至寻常男女的魂魄,孤苦无依。

温州朔门外,古港遗址旁,有一座西式建筑风格的“南戏博物馆”,从前是一家钱庄。吉敏带我进去,看那斑斓多彩的戏服和脸谱、不同版本的剧本、琵琶等伴奏乐器,以及被尊为“南戏鼻祖”的高明事迹展。在博物馆内,我买了《琵琶记》剧本,随手一翻,是剧中人亦即高明吟诵的美好诗句:无限心中不平事,一番清话又成空。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5.绿

一九二三年九月,山水间满是桂花香,让深情者,总觉得是爱人的体味和气息。

来温州中学任教半年后,二十五岁的朱自清,第二次去梅雨潭游玩。同行者有画家马孟容和学生一二,尽兴而归。朱自清一路连连说:“我要写写这梅雨潭,太美,太绿!”马先生和学生拊掌:“期待先生美文,一定像《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那样好!”不久,朱自清写出《温州的踪迹》,包含《绿》《白水漈》等短章,轰动温州乃至中国文坛。尤其是《绿》,成为白话文运动初期的名篇,进入课本。后刻碑,立在梅雨潭边。我来了,读碑,再看梅雨潭,词穷,长叹一声,也算是向《绿》和绿致敬。

朱自清第一次去梅雨潭,在这年春天,因心绪不佳,无作品产生。刚刚从杭州来温州,租居的房子就发生火灾,损失不小,妻与幼子受惊吓。后搬入新租的居所,成为当下的旅游景点“朱自清旧居”,但这已经是朱自清不知道的事情了。旧居恰位于南戏博物馆旁。我进去,摸摸那木头书桌。《温州的踪迹》等散文,收入《经典常谈》一书的讲义,都写在这一桌面。木头上的纹理,像春风在梅雨潭上吹出的涟漪。台灯孤零零,没有电线,也就亮不起来,像一个失去了精神源头的痴呆者。

其实,这旧居也是新的。原址在二百米开外,因市政工程而迁徙、复建于此,一砖一石一桌一椅,则是原物,留有朱自清和家人、友人、学生的气息。类似朱自清在时代的压力下,不断迁徙,自扬州、北京、杭州,到一九二三年的温州,一年后又将去白马湖、北京、昆明……家国离乱中,一个人的身影和灵魂,不断重组、复建,最终保存于《背影》《荷塘月色》等名作中。一九四八年,因抗议独裁、呼吁民主、拒食美国面粉,胃病加重,亡故,年仅五十岁。

朱自清第一次去梅雨潭心绪不佳,还因为在白话文教学改革中遇阻力。温州中学一些守旧的教师和学生,在这偏远山水间,仍像生活于古代,对“五四”新文化运动带来的剧变,缺乏感知和回应。

一日,某学生在课堂上站起来抗议:“朱先生教白话文,写白话文,把老祖先丢了!”朱自清的脸腾一下红了,沉默片刻,缓缓道:“古人古文如何能丢?但,时代变了,我们要说今天的事,谈今天的心情,就得用白话文,所说与所见所思相统一。而白话文同样可以是美的、生动的。”他平复一下心情,继续说:“我今天就念一篇同学的作文,《可笑的朱先生》,看看他写得怎样。”学生们一下子提起神来,瞪大眼睛。

朱自清拿出一个作文本,念道:“他是一个肥而且矮的先生,脸上带着微微的黄色,头发却比黑炭还更黑。最可笑的,就是他每次退课的时候,总是煞有介事地从讲台上大跨步地跨下去,走路也很滑稽……”学生们哄堂大笑。朱自清说:“这同学写得好!好就好在,有独特的比喻,有捕捉得很准确的细节,把朱先生的可笑之处,写出来了,如见其人。哦,他写的就是我。我,还算可爱吧?”同学们又一阵大笑。朱自清接着说:“我会新开一门阅读经典的课,读古人文章,对写好白话文有帮助,因古今文理相通,无非词汇变化了而已。唐宋八大家的好文章,怎么能丢!谢灵运和高明,这些与永嘉有关的前贤,怎么能忘!赓续而求变,根深复叶新,作文与做人做事,同理。”刚才起身抗议的那一学生,脸红着站起来,向朱自清鞠躬。

新开的一门“经典常谈”的课,吸引温州中学各年级学生甚至教师来听。朱自清从《说文解字》《周易》《诗经》,讲到《论语》《孟子》《史记》,乃至《琵琶记》……窗外,走廊上,也站着侧耳旁听的人。校长金嵘轩拍板:将这一门课,由小教室迁到大课堂去讲。他带着板凳,坐在最后的角落,边听边点头边写笔记。

一日,朱自清讲《史记》:“《史记》包含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大家想过没有,为何是这些数字?”寂静。朱自清继续讲:“十二是十二月,是地支;十是天干;八是卦数;三十来自《老子》‘三十辐共一毂’之意;七十表示人寿之大齐。我这样解释,大家也可以有其他解释,重要的是,要学会联系地、整体地阅读经典,在一本书里读出整个中国。”掌声响起。朱自清说:“司马迁写《史记》,打破编年体结构,将三千年间的君臣士庶,合一炉而冶之,是新的创造。他有雄心,窃比孔子,都是为民族保存文献文脉的人——孔子在周末作《春秋》,司马迁在秦火焚书后第一个整理历史。他们都是伟大的人,超越一己之耻辱和羞愤。我们读经典,要知道经典来之不易,光大其精神……”掌声响起。

十四年后,在昆明,身为西南联大中文系教师的朱自清,把他在温州中学开启,又相继讲授于白马湖中学、台州中学和北京大学的“经典常读”课程讲义,整理、出版,书名就是《经典常读》。或许,在民族生死存亡的抗战关键期,经典的阅读更显得必要而紧迫,可焕发起无数赤子的血性和力量。那些赴死就义者的最后一刻,心头与耳边,或许正回响着孟子的名句:“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抗战期间,温州籍烈士众多,不少人是朱自清的学生,唱着他作词的温州中学校歌,从军上战场:“雁山云影,瓯海潮淙。看钟灵毓秀,桃李葱茏……英奇匡国,作圣启蒙……”

在《绿》中,朱自清将梅雨潭的绿,命名为“女儿绿”,这完全是一个父亲的口吻。

写到此处,他大约想到自己的孩子。也可能想到房东女婿所开的银匠店里,一个伙计用七毛钱买来的五岁乡下女孩。那伙计喜欢喝酒,醉了,就带着女孩来房东家玩。女孩脸色黑黄,端端正正坐在凳子上,怯怯的。朱自清看着她,心里一痛:这女孩的命运如何?像小猪一样养大,卖给他人做婢妾,当牛做马?这还算好,若卖与妓院,可就跳入火海了……“这是谁之罪呢?这是谁之责呢?”朱自清写到此处,嘴唇颤抖着,像受寒发烧了一样,喃喃低语。妻子搂着两个孩子,望着他。

我猜测,此时儿女绕膝的朱自清,大约也想到断交甚久的父亲,扬州城里一个曾经荒唐、落魄、专制的老人。十九岁那一年,朱自清去北京上学,在南京浦口车站,父亲穿着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翻过站台,去买几个红橘子……在写《绿》时,他或许有了与父亲和解的念头。两年后,一九二五年,在北京大学中文系任教时,名篇《背影》诞生。从此,“如何写父亲”,成为作家们的一个难题。最起码,无法再写父亲的背影了。

写父亲的面影,正视、审视他的眼睛,是不可回避的文学主题之一。感恩与叛逆,依赖与挣脱,如此复杂纠缠的情感,让我们总是扭过头,假装在看父亲身旁的树或云朵,貌似自立和平静。直到他感觉被忽视、转身、彻底消逝,我们才一次次心痛、悄悄擦去泪水。

“经典与传统”,是一个民族文化意义上的父亲。延续其血脉,别开其生面,是每一代人的命运和责任——从古汉语到白话文,如此;从抗战、建立新中国、改革开放,到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亦如此。

在温州,有梅雨潭启示我:只要不断有新雨水注入,一种美,就能生生不息,且看这一年年的女儿绿。

6.泽雅集

庙后小学的课堂上,国文老师问,为何说“老泪横流”啊?孩子们齐刷刷把小手举得高高。老师指指潘希珍,希珍站起来大声回答:“因为人老了,满脸皱纹是横的,泪水顺着皱纹流,就横流了!”老师和孩子们都笑了。窗外哗哗啦啦的溪水声,像笑声。

多年后,潘希珍成为著名作家琦君,在台湾回忆父亲潘鉴宗和母亲,想念温州泽雅的山水、竹海、造纸作坊,老泪横流。她最初以小说成名,有代表作《橘子红了》,人物原型与情节,来自父亲与其妻妾间的恩怨是非。后来,这部小说被改被编为电视剧,在大陆风行一时。后来,她致力于散文写作,主题始终是“故乡”。写作即还乡。二00一年,琦君回到泽雅、庙后,物非人亦非。幸而,依照父亲遗言捐献的数万册藏书仍在,父亲捐资兴建的庙后小学仍在,新一代孩子的读书声和溪水声仍在.琦君的心,宽慰许多。几年后,临终前,她昏迷中还在喃喃低语:“回泽雅……”

二0一八年冬,我获得《十月》杂志第三届“琦君散文奖”,第一次来泽雅,在琦君童年生活的潘宅流连。它已改建成“琦君文学馆”。一个人的前情旧事,只能在特定的空间中,显现出它们必然发生的动力和逻辑。我站在彩绘雕花的二楼连廊上,像小希珍那样俯瞰:某日,潘鉴宗,一个从军从政从商而后归隐山水的江南贤达,自杭州带回年轻俏丽的姨娘,推门,走进这一院落。此后,每日清晨,那姨娘与梳头工的响亮谈笑,都在刺伤小希珍的心。姨娘发髻精致,吸引了父亲的眼神,分走他对家人大半的爱。作为正房的母亲,眼神黯淡,对梳头工一声不吭,那发髻就盘得潦草、呆板。正房与侧室之间风波连连。一九三八年,五十六岁的潘鉴宗因病去世,一夜间,妻妾和解如姐妹,相依为命。母亲去世后,又是这位姨娘照应希珍,领着她变卖家产,在一九四九年坐船去了台湾……

这次来泽雅,我才知道,吉敏与琦君恰好是家乡人,生长在同一山脉下、溪水边。当年小希珍走过的漫水桥,吉敏也背着书包、光着脚丫走过。小希珍喜欢读的冰心文章,吉敏也在读:“雨后的青山,像泪洗过的良心……”上大学,也都在杭州城。潘希珍就读于之江大学,师从于诗词大家夏承焘。吉敏毕业于浙江师范大学,回泽雅教书,带孩子们唱歌、跳舞、弹钢琴。后来,定居温州,也成为作家。她说:“我没有想到会走写作这条路。”这,大约缘于泽雅的召唤:去爱吧,表达吧,不辜负青山与良心。

泽雅,又称“纸山”,因晾晒在阳光下的新宣纸,漫山遍野,从微黄渐渐变白,像铜山慢慢变成雪山……

明初,自闽地避乱而来的先民,在泽雅的好山好水好竹林面前,止步,重拾“南屏纸”造纸技艺。他们砌石修筑水渠,以地势落差,让山泉哗哗啦啦推动一个石碓又一个石碓,日夜捣搅竹皮竹叶。群山间,两百多座村庄,无数纸农,伏身在一个个正方形或长方形的纸槽、腌塘边,像父母伏身在摇篮边,期待婴儿长出理想的模样。经过腌、煮、捣、捞、压、分、晒……共计七十二道工序,竹子转化为“泽雅竹纸”,洁白柔韧,像纯洁有力的英俊少年,沿瞿溪坐船入瓯江,到温州、上海、香港……

水渠里,流水仍清澈不息。我蹲下,能看出一颗花白头颅,被温柔地清洗和抚慰。石碓,依旧被渠水推动,像反复回味从前的动作,维护尊严和存在感。若干纸槽、腌塘,一派寂静,作为文化遗产,被游客或文化考察者凝视。吉敏说,土法造纸,很辛苦,九十年代以后渐渐冷落,年轻人不愿承续这一技艺,纸农纷纷转型,外出务工、经商,或在家乡开设农家乐、酒吧、餐馆、咖啡馆……尚有部分老人坚持小批量制作竹纸,舍不得这些水渠和石碓。

“琦君先生若灵魂在天,低头,看现在的泽雅,也会有陌生感。”吉敏说。我们坐在金临轩美术馆里,喝咖啡,咖啡表面以奶油调制出的图案,是白色的山。

小山村建起美术馆,这也是琦君在天之灵感到陌生的事吧?美术馆周边,是田野、农家、淙淙溪水。稍远处,群山供养云烟。馆长杨一樵,泽雅人,自幼热爱书画和b0lWkjhsKxY5sAgQ5LDfaA==典籍收藏,在温州经商致富,遂有了回乡建设美术馆之举动。我来这一天,美术馆刚开启“潘鉴宗与友朋墨迹展”,涉及吴昌硕、张謇、经亨颐、李叔同、马一浮、金嵘轩、夏承焘、杨雨农……这是一个非凡名单。可见,曾担任中华全国道路建设协会浙江分会副会长的潘鉴宗,社会影响力何其广泛。他们乃至一代人,在二十世纪早期,协力建设一条通向未来的、合于现代性理想的道路。

从美术馆一楼走到三楼,我看见不少前来观展的长者,大衣、礼帽加手杖,气度不凡,在三十年代那些旧照片和墨迹前,徘徊凝思。他们,不少人就是潘鉴宗友朋的子孙。馆长杨一樵,那个忙碌碌笑嘻嘻照应来宾的商人、收藏家,正是杨雨农的后人。杨雨农,温州巨商,会同潘鉴宗投身慈善和社会福利事业,捐资建设瓯海医院、瓯海育婴堂,投资创办东瓯电话公司、光明火柴公司、普华电灯公司等。温州,因杰出者的光辉和声音,摆脱黯淡和哑寂,永葆嘉美。此刻,在美术馆这一空间里,前贤与后生,正以墨迹和血液隐秘对话、相互辨认?阳光大好。长案上,果盘中,红彤彤的橘子,像一颗颗灼热甘甜的心。

“秋月照人,如镜临物。春雨润木,自叶流根。”潘鉴宗的行书八言联,悬在美术馆二楼靠窗位置上。字迹洒脱,句意不俗。如此洒脱不俗的一个男子,被女子们爱着、怨着,是合乎逻辑的事。将兄嫂早亡后留下的孤女潘希珍,视如己出,养大成人,是秋月春雨般深情的事。当潘希珍成为琦君,文章中缅怀不已的“父亲”“母亲”,其实是她不忍点明的“叔父”“婶母”。在修辞中,成为父母双全、故乡在怀的孩子,是一个人成为作家的动力。

吉敏开车带我回温州城。傍晚了,天上隐隐泛出一弯新月,当然,它也是秋月。车载音箱里,是上海彩虹合唱团演唱的《泽雅集》。吉敏说:“这会儿听,正合适。据说,金承志来泽雅隐居了两个月,看山听水,作词作曲,一唱惊天下,火了!来泽雅的游客也多了,许多人说,是听了《泽雅集》来的!”我笑了,微闭着眼睛听。在上海,我看过彩虹合唱团的演出,熟悉《阿妹》《张士超你到底把我家钥匙放在哪里了》等代表作,让人捧腹大笑,或泪流满面。那些歌,也是诗,及物、人世、深情。金承志,一个诗人,一个温州商人的儿子,自小就搞怪而机灵。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指挥系,组建起这个由各种职业身份的业余爱乐者参与、具有专业水准、保持“私人性质”的合唱团——这,似乎也是“温州模式”的一种化用。同样合乎逻辑。

《泽雅集》,我倒是第一次听。这一合唱套曲,包含七首歌:《竹林》《月亭》《夕烧》《山坡》《海岸》《湖上》《小溪》,写的是泽雅人、温州人乃至中国人熟悉的景象,致敬陶渊明和谢灵运。我听着,一颗苍老斑驳的心,也像少年心了……

谁家新燕啄春泥

垒在那榕树上

门前一条小溪

村口躺着大黄

十二三的小姑娘

坐在门槛上,大口吃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