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绍斌,1966年8月生于浙江诸暨,1988年毕业于杭州大学(现浙江大学)新闻系,现居杭州。自1990年起,先后在《北京文学》《江南》《作家》《收获》等刊发表小说作品,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诞生》《午后之光》,中短篇小说《木偶之罪》《水底的红门》《名叫安冬或安东的姑娘》等。短篇小说《街心花园》获东海文学奖,长篇小说《诞生》被《长篇小说选刊》转载,并入选2015年凤凰好书榜、百道中国好书榜、作家出版社年度好书榜等排行榜。
我记不清楚了,在这间屋子里,我究竟待了多少时光?
那天,不知从哪儿传来了一阵音乐声,轻微而婉转,宛若女人在烛光下哼着一首不成调的曲子。我即刻停下手中的活计,努力地捕捉着从门缝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音乐声,心里蓦然有些感动。这充满着性感的声音啊。一时间,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仿佛灵魂出窍了。
有许多年了,我就这样坐在这张发黑的条桌前,一天到晚、马不停蹄地干着我的活计。透过雕花木格窗,正午的阳光正暖融融地渗进屋子里来。而在我的身后,纸盒子没头没脑地堆成了一堵模糊的墙。
我站起身来,推开摇摇欲坠的窗门。外头的木槿居然长成一人高了,还开出许多脸盘般的花朵来。邻家的小伢儿们正喧哗着折那花儿玩,分不出哪个是李家的、哪个是张家的。叫闹声一阵阵地涌进来,令我不耐烦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然后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那几个小伢儿便一下就止住了说笑,朝我这边张望着,仿佛看到了笼子里的野物,眼神很有些异样。我不知道这是何故。而他们是一个挨着一个相互推搡着走掉的。他们还像小老鼠一样窃窃发笑哩。
后来,我想到了自己乱糟糟的满头长发,想到这样的时光已经有许久了。
我终于想到应该出门去逛逛,或许去拜访—个人。
这个人,我姑且称之为朋友吧。其实,这都无关紧要,因为有许多事情总是有些凑巧的。譬如,就是这样的情形,你走在街上,然后就碰到了一个人。这当然是一条不宽也不窄、不热闹也不冷清的小街,有理发铺子和酱油店,还有在风中胡乱摆动着的洋槐树的枝条,弄得阳光零零碎碎地落下来。你就漫不经心地在小街上走,后来,就碰上这样的事——对面有一个家伙在跟你打招呼,且挥动着手里的宽檐草帽。你觉得此人有点面熟,可惜你一时间竞想不出这个人姓甚名谁。或许,你压根儿就没见过这人。你直挺挺地盯着他,竟也点头回个礼,脸上皱出一种笑容来。却不料,他却没有丝毫介意,径直走向你,跟你握手寒暄,且有说有笑,生龙活虎。他的表情感人肺腑,而你终于也觉得或许早就认识他。他问起你的许多事情,有几件你答上来了,另外一些则跟你毫不相干。太阳很大,湛蓝的天空中,有一架银闪闪的飞机呼啸而过,搅得空气发出一阵阵强烈的颤抖,如水波纹般荡开去。看你出神的样子,他的眼神里似乎有些怜恤。他留给你一个地址,告诉你如何寻他。然后,他匆匆忙忙地要走了。你却知道,他总是行色匆忙、不知疲倦的。再会。有空来玩。不客气不客气。就这样,你们道别。自然,你还是想不起他的名字来。
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啊。
可我还是决定去见见他。我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妥当的。这样的拜访只是即兴而为,因此不必抱多大希望,更别期望会出现什么奇迹。奇迹是只可听之任之而不可等待的,这是我要给人们的一个忠告。
阳光白花花的刺人眼。风很大,吹得院子里的落叶一阵阵地旋转飞舞,在那些如旗帜般鲜艳的尿布片中穿行。我穿上风衣,再戴上一副白铜镜架的墨镜,这是我年幼时用来装鬼吓唬邻家女伢儿的。
我终于出了门。这样的时光对我来说并不多。我记得先前我总是在街上走,因为我很想去看看郊外庄稼地的风光,看看这座无边无际的城市外面还有些什么东西。可我的双脚是那么不听使唤,总在这些没完没了的大街小巷里打转。我走得灰尘满面、浑身乏力,最后只得回到那间暗无天日的屋子里,没日没夜地干那点勾当,既紧张吃力又单调乏味,直到现在。这真是不可思议,我为什么非得待在那间地狱般的屋子里呢?
出了巷子,走到大街,我才觉得原先在屋子里的那段时光是多么冷清和痛苦。
静香居的茶客们确乎与以往大不相同,都拿茶杯的盖子擦着热气腾腾的杯沿,眼光却时不时地瞄向我。他们的目光里决计对我没有善意,我想不出这是何故。这样的情形真叫人感慨无比。我想本来我应该进去和他们一道坐着的,听那个脸颊红润的老头儿眉飞色舞地说些什么,将身子泡在一厅堂的嗡嗡声中。我认真思忖了一会儿,终于擦着茶楼的玻璃门过去了。
四季青水果店的墙根下有只小老鼠一直在打量我,那双小眼睛真是可爱,我像是在哪家照相馆的橱窗里看到过。我蹲下身来,可是,有很多人围上前来,那美丽的小老鼠顿时就不见了。我愤愤地瞪了他们一眼,又骂了一句,在他们一脸愕然的神情中兀自走开。
阳光如一只宽厚的大手,抚弄着街道和行人。风吹得梧桐树叶纷纷飘落,满目皆黄,如一只只黄斑大蝴蝶,翩翩舞于这一片嘈杂不清的声响之中。这样的时光,我已经有许多天没有品尝了。看来,我抛下那种勾当和那一屋子的黯淡无光,是件值得庆幸的事。这样的时光,于我们而言都很难得,你说是吗?我说的正是你,我的朋友。既然我们有缘邂逅,那我们就任落叶撒满街头。朋友,我现在就去拜访你。
找那个地方,似乎不必花多大气力。先问过几个人,然后就见到那个开卷烟店的老太婆。店面很小,窗洞口有一只白炽灯泡,她就躲在窗洞里警惕地守着那个玻璃小柜。我看着小柜,胡乱地指着烟盒问价格,不等她回答,便又跟她问路。果然不出我的料想,那老太婆从洞口里探出半张脸,两只老眼茫然地看着我,口齿含混地说:“道古巷?……那边……你买哪种牌子的?……前面那根电线杆向右拐……一直走就到了。”
我上上下下地摸了自己一身,装作自己突然发现没带钱,然后冲她摊了摊手,转身就走。
“格种年头,打杀胚!”
我听到了老太婆咬牙切齿的骂声。
这很好。我不由得得意地笑出了声。这次就算我走运。我们都会趾上这样的好时光的。也许,在将来某一天,会有一个帽檐压得低低的男人来你小店买烟。他的嗓音很厚,就像他那只鳄鱼皮制的钱夹,那就是你真正走运的日子。到那一天,老太婆啊,你的好运气就来了。
我回过头,朝那个黑乎乎的洞口咧了咧嘴。
朋友的居室,就在这个大杂院的最深处。院子里飘荡着奶香和尿味,一样叫人感到亲切。我接连向几个人问路,他们都朝我肆无忌惮地笑,似乎我画着花脸。几个女人各自抱着小伢儿靠在墙根晒太阳。在她们的身后,花里胡哨的小衣裳搭在竹竿上冒着水汽。这时,隔壁的向阳红小学的风琴声响起来了。想到那些黄毛丫头,我就摘下我的墨镜来,兴冲冲地往前走。风衣很听话地撩起一些树叶碎屑,它们发疯般跟着我,宛若我的大小喽哕们。
门是虚掩着的,我想象不出朋友此刻在干些什么。敲敲门,听不到里面有什么动静,我便悄悄地推门进去。屋子里光线很暗,有一股浓重的霉味。一时间,我看不到任何东西,这叫我很有些懊丧。我想,要是那位朋友躲在暗处打量我,岂不是让他看到了我的一副蠢样。
渐渐地,我可以看清了。屋子里没有人。
我犹豫着走到窗前的条桌边,见上面有一张纸条,上面潦草地写着一行字——
我去看一个朋友,马上就回来,请稍候。
总算有个结果了。我长嘘一口气,在桌前的藤椅上坐下来,一边思索着,一边困倦地闭上了眼。
我在想,我和他见面时应该谈些什么呢?我这一切原本只是即兴而为,可我又想到,如此擅自闯入人家的屋子里,毕竟是不够礼貌的,甚至是可恶的。对此,我不得不对自己的“拜访”加以重新考虑。而且,我想不出我和他可以谈些什么。那次见面的尴尬,在时隔多日的现在,终于让我体会到了。而且,就那次街头邂逅的谈话而言,他对我的情况似乎有颇多了解,而我对他的所知,到目前来说几乎等于零。这真是件可笑的事情。我颇为后悔自己这一不审慎的行动,几乎就想悄悄地溜走了。可我忽然想到,就这张字条上所写的内容看来,我的朋友对我的来访是已有所知的,倘若不辞而别,岂不叫我更加无地自容。思前想后,我觉得自己已经别无选择了。
那就在此静静地等候吧。
很长时间里,我听不到院子里的任何动静。偶尔有几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汽笛声,若有若无地隐入我的耳膜。阳光模糊地透进纸糊的窗棂,我仔细观察着屋子里,渐而惊讶于朋友的屋子是如此似曾相识。顿时,我又恢复了自信。尤其是看到那一堆墙垛状的纸盒子,我更是不由得轻蔑一笑——原来,我的朋友竞也干着这样的勾当!那一刻,我心安理得地靠在藤椅里,惬意地再度闭上了眼睛。
醒来时,我发现有几只老鼠正叽叽喳喳地趴在我胸前啃纽扣。
屋内全黑了,只有邻家的几点灯光漏进了窗户。我动了动身子,几只老鼠纷纷跳下。有件东西“吧嗒”一声掉在地上,我支起身来,找到电灯开关,把电灯打开了。
我看到条桌上多了一个本子。我猜想:或许是朋友已经回来过了,见我睡着,便把他的本子留在桌上,想让我翻翻;或许他根本没有进来过,这不过是老鼠们玩的把戏。不管怎样,我认为有必要把本子打开看看。
这是一个塑料面的抄写本。打开扉页,见上头工整地写着这样四个字:芜园手记。这大概是这本3e0999f5fca9ed92e5b40ea4f26c06e9f058b147ced7b1fe49dcb6f311f40ff3笔记的题目了。
下一页上,只写了两行字——
许多年后会有人谈起我,
就像谈到那块石头。
我觉得这些字迹很眼熟,心里颇感疑惑,又觉得从前在某本书上见过这句话,可我又实在想不起来了。
我继续翻阅笔记,读到了如下两段奇怪的文字——
有个人在月光下走路。他看到了自己长长的影子。影子像幽灵一样时刻不离地跟随着他。他觉得应该摆脱那个影子。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他从背后杀死了一直走在他身边的那个行人。
有个人在月光下走路。他看到了自己长长的影子。影子像幽灵一样时刻不离地跟随着他。他觉得应该摆脱那个影子。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他朝自己捅了一刀,终于杀死了那个一直跟随着他的影子。
接下来,我又读了几页错综复杂、令人费解的文字,讲的是井字形城市规划原理,以及建造过程中的某些失误带来的困境,其中不乏有趣的段落。比如说,从前,有一个书生在这座井字形城市的某座四合院的厢房里研习经书。透过他所在厢房的窗户,可以看到相邻的另一座四合院,楼上,有个女子每日倚在窗户边做针线活。他注意到,她时不时地会将目光投向他,偶尔还跟他扮鬼脸。时间久了,他们开始互送秋波。有一天,书生终于决定去找那女子。他出门后就拐了弯,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到她楼下,可是,他发现弄堂的墙壁一直向前延伸。他只好沿着弄堂一直走,走出很远才发现有一条横街,他又拐了弯,沿着街道向前走,直到走到了护城河边,他也没有发现有路通向那女子家的弄堂。面对着护城河上壮美的落日,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完全迷失了。
这样的故事,在这本手记中时有出现,令我觉得深奥难懂。后来,一阵困意袭来,我就把笔记本扔到一边,缩进藤椅里睡了。
次日早上,一阵敲门声把我惊醒。
我打着呵欠去开门。阳光一下子就扑面而来,令我睁不开眼。我揉着眼,终于看清敲门人那张苍老的脸是藏在一大摞纸板后面的。那张脸没有丝毫的表情,凝固得如同一块石头。我接过纸板,抱回屋子。
哈哈。我心想,现在可该轮到我啦。
我坐回藤椅上,像做体操一般活动着身子。藤椅“吱嘎吱嘎”地叫唤了一阵,让我觉得心安理得。
条桌上有剪子.还有糨糊瓶,我昨天本该发现的,却可3e0999f5fca9ed92e5b40ea4f26c06e9f058b147ced7b1fe49dcb6f311f40ff3能被我忽视或者小看了。现在,我总算领略到这几样东西所潜伏着的危机。看来,我活该干这种糊纸盒子的勾当。我抄起剪子,动手做起来。这样的活计于我而言当然是熟练透顶的。于是,我的思路止不住地又活跃起来。我想到了刚才开门接收纸板时的一个疏忽,因而就有一种担心——我很久没见过我的那位朋友了,再一次相遇我不一定认得出来。我想到那张苍老的脸,我认为他有可能就是我的朋友。可我明白这是荒唐透顶的,因为我的朋友肯定是认识我的。那么,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呢?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再也听不到其他人来敲这间屋子的门,除了老头子每天给我送纸板、取纸盒以外。借着暗淡的光线,我重新打量屋子里的一切。眼前所见,引起了我更深的恐慌。因为,这些屋子里的摆设,包括床铺、灶台、衣橱之类的,我可以闭着眼睛说出它们的不外露的特点来,甚至我都知道屋顶上哪一处会漏雨。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在这儿待久了的缘故,抑或其他的缘由。因此,我越发感到这背后潜藏着一种深深的危机。
朋友总不见回来。看来,我已经成为某一位高明猎人所设置的陷阱中的可悲的猎物了,任他摆布和消耗。我不知道我会落得个怎么样的下场,我开始感到了愤怒。这样的时光,真叫人难堪。
有一天黄昏,我弄到一块玻璃,将它放在发黑的桌面上。在这块黯然的玻璃中,我照见自己苍老的脸和满脸的胡子。我想到,这样的时光已经有许多年了。
我推开已快朽烂的房门,走到院子里。我看到外面杂草丛生,那几棵木槿已经凋零得残败无比。屋子行将坍塌,我想,我得赶紧离开这里。
我将屋子里的东西拾掇整齐,然后轻轻地掩上小屋的门,走向大街。
正是街灯渐次放光之际,夜风略有些寒意。远处,传来了火车的轰鸣声。
那是在我旅行到一个小镇的时候,有一天傍晚,旅馆老板娘用一张旧报纸托了两只粽子给我当晚餐。我无意中看到报纸一角有这样一则泛黄的“寻人启事”——刘沪生,男,瘦高个,爱穿风衣,喜戴墨镜,久出未归。此人举止古怪,知情者请告知H城道古巷66号,当面酬谢。电话:×××××,联系人:刘先生。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正是我的住址。
我咧了咧嘴,将它揉成一团,扔向窗后的河上。
窗外,有一艘灯火通明的客轮,正嗒嗒嗒地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