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吹硬的岗

2024-11-09 00:00:00周建新
芙蓉 2024年5期

周建新,男,满族,作品散见于《当代》《十月》《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民族文学》等,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长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并入选年度文学选本。著有长篇小说《大户人家》《老滩》《锦西卫》《香炉山》、中短篇小说集《分裂的村庄》《平安稻谷》等十余部。曾获辽宁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百花文学奖等。现为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我呆坐在村部,孤寂地望向窗外。辽西以西的大地,庄稼早已收光,田野空旷枯黄,绵羊三五成群,悠闲地啃食枯草,觅食遗落的粮食。天色湛蓝,南飞雁“(口+欧)(口+欧)”地叫着,悠长而又忧郁,是留恋,也是期许。尽管雁少得屈指可数,但我还是认真地数着,如同数着我在村里的挚友。雁回南方了,我也想省城的家了,在五龙台驻村两年多,已然超期,百事俱了之后,是百无聊赖的等待。

突然,唢呐声从村东八组的石门子沟炸出,“呜呜”声低沉、粗壮、缓慢、悲戚,穿透山林旷野,回荡在全村八个自然屯二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震颤着每个人的心房。雁叫声被湮没了,我分散的目光被牵回,落在几名村干部的脸上。这是报丧的大号,村里又死人了,会是谁呢?

村书记武维扬早已了然于胸,满不在乎地吐着烟圈儿,轻描淡写地说,老曾真废物,得癌症没几天,吓死了。

家是村里的大姓,死的究竟是哪个老曾?见我面露疑问,武书记笑了下,你认识,镇里打更的曾兆光。我惊呆了,仿佛也被贴在了墙上,没有了反应。老曾是我在村里屈指可数的挚友之一,几乎无话不谈,唯一的毛病,与我的“其他指头”格格不入,有时让我很难堪,他却决不妥协。

癌症再重,也是慢性病,不至于说没就没了,多少能让人有个心理准备。一个月前,我和老曾还在镇里谈天说地呢,只是几个值班日没见,以为他在忙收秋,谁想到,会成永诀,真是世事无常啊。

初识老曾,是两年前的初秋,一个残阳如火的傍晚。我背着行李,拖着一对拉杆箱,入住镇驻村第一书记集体宿舍,开启了我退休前的最后一站。镇值班室迎出个人,吓了我一跳,秃顶、灰脸、短眉、鼠目、鹰钩鼻,还是个小矮个儿,活脱脱的座山雕。若不是在镇政府,我真以为遇到了劫匪。

这便是老曾,他脸上唯一让人舒服的,就是一口白牙,白牙一露,一扫脸上的阴鸷。接我时,我感觉得到,他的白牙亮得很夸张,洋溢着一种热情。他毕竟比我小两岁,还常干庄稼活儿,体力比我这个书生好些,拎着一对拉杆箱,一口气爬上四楼,还对我说,我也是五龙台村的人,欢迎你。老曾的声音和他的模样反差极强,说的是标准普通话,还有共鸣腔,不逊于央视播音员。闭上眼睛听他说话,是种享受。

丑到极致,更值得玩味,老曾就这样吸引了我。

刚驻村那段日子,晚上回镇里,只要是老曾值班,我肯定会倚在床头,和老曾说话。我频繁接触老曾,不为别的,只想让他当“翻译”。村里人口音重,说的是蒙古语腔调的汉语,我经常听个一知半解。老曾是村里唯一会说普通话的人,他就是一把钥匙,“啪”的一声,解开我的“半解”,让我不成局外人。

老曾很在乎我这个“远来的和尚”,敞开心扉,知无不言。义愤填膺时,他的鹰钩鼻子在灯光下一闪一闪,仿佛是蒙古弯刀,一刀一刀地割我们这个“软弱涣散”的村组织,最终归纳出五龙台村最大的问题就是两个字——不公——期盼我能主持正义。

我驻村不到一个月,对各色人等,深浅不同地有所了锯,老曾功不可没。仅凭这一点,老曾过世了,我必须到灵前一拜。我说,去看老曾最后一眼。武书记说,他活着就没有好模样,死相更疹人,别去了,省得做噩梦。

武书记的劝告,成了耳旁风,我匆匆出了村部,驾车赶往石门子沟。

这个自然屯,深藏在山坳里,除了树梢和炊烟,见不到屋舍。一条路扎进屯里,便到了尽头,前面有青峰山挡着,达官贵人来了,也得走回头路。如此闭塞,通向屯里的路,人影难觅,尤其深秋之后,水泥路光洁如冰,整天孤独地反射阳光。

然而,这天却一反常态,报丧号像块磁石,吸引来散落在各屯的人们。水泥路不再寂寞,一辆辆蓝色、灰色、红色的电动三轮车,蚂蚁搬家般,集结向全村的东北角——石门子沟。我看到,电动车斗里,三三两两地坐着黑衣人,手里抓着拭泪的白毛巾。车的扶手上拴着一摞黄表纸,随风飘出“哗啦啦”的声音。这一切分明地告诉路人,他们去吊唁。

村干部们说老曾性格古怪,爱树敌,人缘差。他们这样评价老曾时,我只当一面之词,因为镇党委书记老薛提醒过我,村里复杂,不管谁说啥,不能偏听偏信。老曾的对立面多,我是亲眼看见的,但敌人多,并不意味着朋友少,这么多人络绎不绝地去吊唁,能是人缘差吗?当然,也不排除有人怜惜他,毕竟英年早逝,惹人同情。

下到深沟,始见屯貌,屋舍都在沟坎崖畔。尽管我没去过老曾的家,但那里灵幡高挂,鼓乐哀鸣,我老远就发现了。老曾家的大门外,停留着一伙鼓乐班子,大多是二组人,班主喇叭谷完全沉浸在悲戚之中,腮帮一鼓一瘪地吹唢呐,吹得满脸是泪,不管谁来了,都视而不见。

老曾的灵堂不在屋里,院子里临时搭设的。屋小,吊唁的人多,装不下。可见,老曾生前不缺人缘。我进院时,满灵棚的人都起立了,密不透风的人群,不是各组的村民,就是亲戚朋友,我是唯一外来的,也是唯一的“官儿”——村干部。

我给老曾的遗像鞠躬时,知宾居然让孝家给我磕头还礼。我有些惶恐,这是最高礼仪,只有逝者的长辈才配得起。显然,老曾活着的时候,没少在家里和屯中提起我。可惜我辜负了他,一味在他身上榨取生活素材,换成作品,到死也没替他伸张正义。

驻村伊始,武书记对我就有误解,而且很深,这是我始料未及的,起因便是老曾。刚在一起搭班子,一件事还没商量过呢,突然就冷若冰霜了,我自己都想不明白,哪儿得罪了武书记,让他如此嫌弃我。我每天准时到村部,却天天吃闭门羹,铁将军冰冷地横在我眼前。没人给我配村部的钥匙,打电话给武书记,人家正忙秋收,没有闲人陪我。我像只流浪猫,在村里走街串巷,等待有人收留。

终于有人搭理我了,还捅开了谜底。我“流窜”到一处庭院外的打谷场,主人停下扬场的木锨,直接唤我周书记。我怔了下,毕竟,来村里没几天,也没见过几个人,认识我,肯定暗地里瞄着我呢。那人自我介绍,姓谷,村里人都把他叫喇叭谷。

我往这家的大门石上嘹了眼,发现一对倒扣的唢呐,便知道,除了种地,吹丧是他重要的收入来源。他告诉我,武书记在镇里有眼线,他和老曾形同水火,你和老曾那么黏糊,就是犯了忌,不给钥匙,你就会没面子待下去,窝在镇里的宿舍睡大觉,不在村里瞎搅和。

不给钥匙就想挤跑我?太小瞧我了。刨根问底是作家的天性,私家车就是我的流动办公室,我进村,想停哪儿就停哪儿,想找谁就找谁。我犯了拧劲儿,越是不给我钥匙,我越想打开村里的锁,探究其中的奥秘。更何况,老曾是现成的钥匙,每到周四、周五,就是他的值更日,我等老曾送上门来,给我答案。

晚霞映红天际时,我见到了脑袋闪着亮光的老曾,这天他当班。从镇政府食堂出来,我径直去了值班室,想和他唠个透彻。老曾亮出了白牙,却不是迎接我时的笑逐颜开,而是意味深长的哂笑,面目有些可憎。不言自明,他知道了我在村里的尴尬。

我想从他嘴里掏出对武维扬的评价,他说了句“竖子不能与谋”,就闭口不谈了,只顾说自己的境遇,仿佛我这个从省直机关里来的人,能够改变他的命运。在老曾漫长的叙述中,我逐渐理清了他的经历。在五龙台村长大就不提了,1983年他刚满18岁就当了兵,是通信兵,老连长一个字一个字地纠正他的发音,改掉了他叽里咕噜的蒙古语腔,成就了他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新兵连结束没多久,他就跟随老连长轮战到了南方战场。

老曾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情,就发生在战场上。“隆隆”的炮声中,他恐惧得不知所措,做英雄的梦瞬间吓丢。通信中的一个误操作,让他暴露了位置,老连长扑过来,把他压进一个弹坑。炮弹呼啸而落,炸在身旁,震得他眼睛发黑,嗓子发咸,五内俱焚,耳朵啥也听不见了。等他明白过来,发现弹片已经贯穿老连长的胸膛,老连长即使牺牲了,双手还牢牢地按着他的肩膀。老连长用命,护住了他。

这一幕是老曾一生的梦魇,他时常在夜里惊醒,然后望着房顶发呆。哪怕他复员回到老家,噩梦依旧如影随形,只有清明节不远万里,去一趟云南的烈士陵园,祭拜一番老连长,让泪痛快地流一回,梦魇才会按下暂停键。

从战场回来能安置,老曾不喜欢县城的工厂和银行,高低回老家的镇派出所当警察,即便不是正式的,以农代干也无所谓。他说,这个世界缺啥都行,就是不能缺正义,当警察,最能体现人生价值。

然而,二十年前,他的人生价值打了折扣。警察队伍转为公务员,没有干部身份的老曾,必须通过考试,才能成为正式警察。或许是炮弹震的,连接脑袋与手之间的神经在考试时短路了,白毛汗流得再多,也搭不上线,老曾几乎交了白卷。这般成绩,没法安置,自然被下放了,每月仅发一点儿生活费。

有工作时,老曾每年去趟云南,还不犯愁,收入锐减后,再去云南,就得勒紧裤腰带了。年轻的时候,老曾还不在乎,打工、种地忙活一年,手头不至于太紧,坐上绿皮火车,嚼着自烙的煎饼,多走几天也无妨,只要省钱就行。哭过一番老连长,心里就舒服多了。

年过半百之后,炮弹震出的毛病,开始折磨老曾,浑身上下,哪儿都疼,能把自家的庄稼侍弄妥当,就不错了,没有精力再去工地扛水泥,去云南的路费,也捉襟见肘了。一直认为活着就好的老曾,开始后悔,当了十几年警察,抓过的嫌疑人,数都数不过来,全镇能有个清平世界,老曾功不可没,毕竟他对镇情了如指掌。到头来,活得还不如村里三组南营子的组长韩春圃,真憋屈。

韩春圃第二次入狱就是老曾送进去的,他还a3a1ceff4d1cded3c3ae9cc6d0afffa10375b0b4a4e0d2f8379bdcdfdd659898公开叫板老曾白活了。这是老曾难以忍受的耻辱,他不嫉妒韩春圃当组长,监狱里还需要牢头呢。他憎恶的是韩春圃并没有被改造好,把村里的一个智障小伙当奴仆,天天给他家扫院子、劈柴火。

尊严是人的第二生命,老曾这才想到,应该找回自己的身份,不能一张卷子定终身,脑子的短路,是上战场的后遗症,不是他不会,不信,改成口试,他准能答对。时隔十几年后,他突然申请重穿警服,抓尽层出不穷的坏人,哪怕再遭几次暗算,丢了性命也无所谓,反正他欠老连长的。

找县里,都觉得是笑话,考场恐惧症再重,也不至于拿起笔眼睛就黑,看到卷纸脑袋就白。不过县里也没算白跑,退役军人事务局很客气地把老曾送到了民政局,解决了清明节祭拜老连长的路费,虽说是隔年报销一次,但总算有了开始。

找市里,居然在市委大院门口偶遇了市纪委于书记。老曾扯住于书记的袖口,于书记竟然不在乎他的丑,也没反感他的唐突,反倒停下步子,听他说。老曾灵机一动,说出了最关键的六个字,当过兵,打过仗。

于书记也当过兵,尊重上过战场的人,理解他的境遇,马上表态,不能让这个群体流血又流泪。老曾却固执己见,非要回派出所,哪怕当辅警也行,总比年轻的孩子有经验,他不在乎工资待遇,在乎的是公平正义。恢复老曾的警察身份,事关重大,于书记没表态,不过,去云南的事儿,他的态度很鲜明,一个民族最不能忘的就是英雄。他告诉老曾,不管隔不隔年,把去云南的票据贴好,到县民政局报销,不管人家说什么,不要分辩,在楼下等着就行。

老曾到达县民政局,碰了一鼻子灰。

于书记早就料到了,就会是这样。那时,市纪委正在抽查全市基层廉政情况,他顺势把县民政局圈了进来,要求对公款吃喝问题进行专项检查。县民政局局长慌了——隔级来查,肯定出了问题——打了一圈儿电话,终于弄明白了,起因是老曾。

全县上过战场的老兵,只有老曾一人丢了工作,扩大点儿优抚范围,没人攀比。坐在民政局台阶上的老曾,被请到楼上的会客厅,当了一回座上宾,喝上了一生没喝过的好茶。局长再也不把政策和原则挂在嘴边,不仅报了差旅费,还奉上了慰问金。

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有了连锁反应。那时,薛书记刚来镇里,听说了这件事儿,怕老曾找起来没完,干脆安排老曾到镇政府值夜班,每个月睡几次觉都能赚上两千块钱,权当对派出所解聘他的补偿。唯一的要求,不管是不是值班日,外出必须请假,哪怕去的是外乡镇。因为,值班室不能空岗,一旦有人请假,需要随时补空。

表面上看,这是优抚老曾,深层次地说,是想办法把老曾拴在镇里。老曾向来遵守承诺,值班就是值班,像在部队站岗,哪怕读一夜报,也不会睡觉。

镇值班员共有三名,除了工资,福利待遇与机关干部无异,安置的人员也比较特殊,均是解决遗留问题,老曾便是其中之一。老曾仿佛被“平反”了般,对市纪委的于书记念念不忘。有时,他也会偷偷一笑,对他的第二位恩人薛书记敞开心扉,原来正义也有技巧,不必直来直去,于书记不愧是当大官的人。薛书记一笑,回答道,小官也要讲技巧,包括村书记。老曾挠挠脑袋,觉得失言了。

我把老曾这段往事翻出来,并不完全遵从老曾的口述,在听到别人的旁证后,才有了上述的文字表述。无论是谁谈自己,难免主观,我需要借别人的眼睛,校正准星。

守着老曾的遗体,望着老曾的遗像,我和许多人一样,不是礼节性地鞠躬、焚香、烧纸,慰问家属,然后转身离去,而是与大家同坐在灵堂,为老曾守灵。只是在白宴席开始时,我才短暂离开,第一杯酒敬的是躺着的老曾,泼在地上,权当他喝了。白宴是不能白吃的,我随了一千元丧礼。

鼓乐班子一直在吹,吹到天昏日落。我看到喇叭谷的唢呐口,渗出了藕断丝连的血滴,不知是吹破了腮,还是吹破了喉咙,抑或来自肺泡里的血。

镇值班室的三面门窗均是透明的,里面观察外面方便,外面看里面也很清楚。值班室有电视,也有Wi-Fi,老曾却从来不玩手机,除了《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他很少看其他节目,更多的时候是躺在床上,倚着行李看报。镇机关干部不是忙公事,就是忙私事,成摞的报纸不曾打开,老曾却逐字阅读,有时还拿笔做标记,拿剪刀做裁剪。他对我说,大报的文章,话中有话,要读出背后的东西。

后来,武书记终于看明白了,我无意“夺权”,只是看客,帮忙不添乱而已,不足以威胁他在村里的权威,才给我配了把钥匙,容我在村部栖身。有明白人告诉过他,让我驾车在村里到处流浪,听到的都是意见,遇到的都是反对,更加危险。不过,武书记还是忠告我,离曾兆光远些,全世界就他一个明白人,人精没饭吃,你看他活得个邋遢样儿,还教育别人呢。

其实,老曾只想教育一个人,这个人教育好了,县里就干净了,镇里也清平了。这个人不是县官,却比官儿更牛,他一跺脚,南山公园得晃,北山广场得摇,县财政得塌。他垄断了全县膨润土的采矿权,缴了全县小一半的税,有资格用鼻子说话。

这人叫李虓,街上传言,老虎一声吼,县长吓三抖。

老曾却不以为然,县长害怕,是被资本绑架了,百姓怕他个球,说是引进的外资集团,假洋鬼子罢了,资源是全镇人民的,他挖走了,肥了国外,穷了子孙,咱们吼他几声,咋了?羡慕李虓的人,把这当笑话听,赚到矿上钱的人,认为老曾是仇富。一个穷光蛋,去教育财神爷?再说了,两个人八竿子打不着,给老曾登天的梯子,也够不到李虓的脚丫子。

可老曾够得着五龙台村的前任书记韩三良。

韩三良在位二十年,可谓神通广大N2HxJilSAU1HTkhu32Y6VuMIKcR2sywYTScLgUAvXvs=。他扛一箱茅台进县城,就能让李虓唤来一圈儿县领导,再找一群心仪的男女相陪,转战到内蒙古的王府酒店,喝出了天上人间。五龙台村的采矿证,就是在推杯换盏间,醉眼蒙咙地获批了。

五龙台村的地下,蕴藏着丰厚的膨润土矿,挖掘机开进去,剥掉表层,一铲车就是两千块,开采权给谁,谁就会发大财。韩三良理所当然地把采矿权卖给了李虓,并且一卖就是二十年,承包费才一千万,贱到了鬼都不信的程度。即便如此,村集体一分钱也没得到,钱拿到手,还没焐热,全部分光了。矿区所在地,三组南营子屯的人,脸上的皱纹都笑飞了。

韩三良是个牛人,村里百年不遇的大事,他却不在现场。主持分钱的人是他的铁杆族弟,三组组长韩春圃,他早就跑到千里之外,潇洒去了。其他各组,眼红而已,钱毛都摸不到,谁让他们没有采矿证。

除了韩三良,全村人只听到辘轳把响,见不到井在哪里,义愤填膺了一阵子,想不出推倒重来的辙,也就罢了。几年过后,情景变了,矿区挖出了深坑,矿不再与村民们无关了,膨润土挖得过深,超过了地下水层,水被矿上抽干了。全村的地下水位急遽下降,莫说是浇地,就连吃水,也得重新打井。地面之上,也不消停,大风一刮,裸露堆放的膨润土矿粉,漫天飞舞,下风口的屯子,像下了场雪。

村里人这才恍然大悟,便宜三组人得了,挂落却让大家吃,上告信直接飞到了北京。虽说上边几次派人来查,但顶多是阻止矿山继续深挖,涉矿腐败的事儿,无从查起。韩三良满嘴是理,那是三组的事儿,和村里没关系,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到头来,这桩无头案,还得交给县里处理,韩三良自然安然无恙。

老曾搞过刑侦,知道这样告下去,只是治标,不是治本,弄不出啥结果。村民都是局外人,抓不到证据,仅凭推测告状,打不到狐狸,还惹一身臊。村民们到处串联告状时,老曾装聋作哑,没参与。打蛇打七寸,没有真凭实据,瞎折腾个啥。

见老曾无动于衷,上告无果的村民,把不满发泄到老曾身上,说老曾口口声声讲公平正义,原来是假的,事到临头,却躲到一边,是不是也同流合污了?激将法起了作用,老曾禁不起撺掇,自证清白的唯一办法,只能是妥协。结果,被公推为与韩三良博弈的头儿。

事实上,老曾早就按捺不住了,包矿的事儿有没有猫腻,暂且不论,毕竟是一对一的秘密,韩春圃都没资格知道。可掠夺和浪费资源,是明摆着的,开出的膨润土矿,最初的粗加工——焙烧——都在镇里,烟都让镇里人吃了,可药品、化妆品、陶瓷等精细产品,都拿到了国外生产,又高价进口了回来。一出一进,亏了谁,肥了谁,谁能说清楚?还有,一顿饭成千上万地花,一剩便是一桌子,不管钱是谁的,都是膨润土演化的,无度地糟蹋地球资源,就是罪过。

老曾要对不起薛书记了,不仅出镇,还要进京反映情况。他明知道这是徒劳,却不想让村民失望,只是客观地把上告信改成了请愿书,数百名村民按了手印签了名,恳请组织查明真相。

真相就是灯笼里的蜡烛,只见外边的光,不见里边的瓤。老曾敢抻头,类似飞蛾扑火了,撞狠了,和灯笼一块儿烧掉,撞不动,就燃烧自己,老连长的怀抱还空着呢。

一只小飞蛾就这样向资本的大象发起了进攻。

老曾进京,不是上访,而是找到当年生死与共的战友,疏通渠道,向上级反映情况。上边的纪委和环保督察都下来了,没完没了地刨根问底。县领导的屁股坐不住了,他们把薛书记找过去,骂他监管不力,县里又多了个污点。薛书记满脸的无奈,老曾又不是猪,扔进圈里就能养。县领导不耐烦了,骂薛书记是推卸责任,谁的孩子谁抱,你必须把五龙台村的事儿给捂住,别再给我们惹祸了。

村里老鼓包,薛书记也上火,回到镇里,左思右想,找不出万全之策。但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他很清楚,包都鼓在了韩三良身上,再疼也得割疮了。请愿书就是一把利刃,韩三良贱价出让矿山,渎职是秃脑袋上的虱子,就拿这事开刀。镇党委开会时,他传达了县领导的愤怒,剖析一番五龙台村的痼疾,最后形成决议,免了韩三良,另选高人。

韩三良却满不在乎,转身就到李虓的矿上当了副总。在他的心目中,谁上位,无所谓,都是傀儡,幕后的绳,他拽着呢。

谁来接任,村里人跃跃欲试,都被薛书记否了,其中包括最有戏的武维扬。韩三良为所欲为,副书记武维扬只顾着当和事佬,薛书记不同意。空缺了两个月,薛书记终于忍不住了,问计于老曾。

让恩人挨了剋,老曾也很懊恼,但村里到处都是火药桶,也不能都交给时间解决。积怨越来越深,村子就更不像村子了。他向薛书记一五一十地道出村里的顽疾,还有依法依规的解决方案,说得头头是道。

薛书记一拍桌子,就你了,回到村里,一一落实,确保公平公正。老曾怔了片刻,随即喜出望外,他做梦也没想到,能回到村里当书记,撸胳膊卷袖表态,干出个样子来,不负养育他的土地。

到了正式谈话时,薛书记略有不安,他担心老曾太刚,缺乏柔性,语重心长地告诉老曾,别着急,先扎稳脚跟,慢慢地弥合矛盾,尤其安抚好各组村民与三组人的冲突,矿山抽水的事情,也要管起来,确保村里地有水浇、人有水喝。

镇里的任命文件都打印好了,准备第二天一早,送老曾到任。老曾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有些得意忘形了,当晚杀羊请客,畅饮庆功酒。遗憾的是,老曾杀羊时,忽略了一个细节,那只羊的眼睛水汪汪的,充满了乞求,叫声也不是“咩咩”,而是“爸爸”。如果此时住手,像薛书记忠告的那样,低调,或许就没有后来的麻烦了,可客都请了,人也来了,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只能牺牲掉他心爱的小羊。

这边的酒喝得正酣,那边的韩春圃已经行动了,雇了两辆大客车,带着一百多人,连夜堵住了县政府大院,控告老曾,信访专业户怎能有资格当村书记!县领导最怕闹出群体事件,不管什么原因,必须立刻制止。凌晨,薛书记被县领导叫去,暴撸一顿,滔滔不绝的训斥,比老哈河水还旺盛。

太阳出来时,薛书记从县政府门前领回了村里的人。可风向标却变了,没人送老曾,镇党委的任命作废,印出的文件销毁,电脑上临时更名为武维扬,村书记的任命重新打印下发。老曾只欢喜了一个晚上,理想就成了煮熟的鸭子,一时的得意忘形,把自己弄成了烧鸡大窝脖。

武维扬白捡个村书记。

老曾虽然上火,却无悔,起码镇党委是认可他的。几个月之后,最认可他的薛书记,还是蔫不唧地调走了,不是传闻中的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而是平调到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局,做着无足轻重的事情。临走时,薛书记对老曾说,没能当成你的老连长,我很遗憾。

这一刻,老曾浑身的热血都顶到了脑门,他本是个积极的建议者,怎么成了别人眼中消极的人?他不怨县领导给他的定位,谁让他活在最底层呢,没有话语权,只能不断地反映情况。可他怨县领导对薛书记的不公,缺一个好官儿,就会少了一片蓝天。

薛书记却大度地说,有时间读书看报了。

老曾却大度不起来,都这么麻木,都向往金钱,都沉迷于奢侈,老连长可真的白死了。他要用年轻时的刑侦手段,解决资本绑架权力的问题。为此,老曾花了两千块钱,买了辆旧捷达,配备了能接在手机上的望远镜,开始跟踪某些县领导。他录了好几十条他们出入高档酒店的视频,当然也有醉酒时与李虓勾肩搭背的场景。

当然,旧捷达跟踪李虓的路虎,常常被甩掉,何况老曾的背后还被一双眼睛盯着,那就是韩三良,跟踪是要冒风险的。不过,李虓却背不走他在镇上接二连三的矿山,生态环境是李虓最大的软肋。尽管李虓有本事“买通”天上的环境监测卫星,却无法买走老曾伸展的“眼睛”。

监测卫星再精准,绕到镇里上空的时间也是死的。每逢这时,李虓便用编织网将裸露的膨润土堆罩上,弄得和自然环境相差无几,莫说是卫星,人不到近前都看不出纰漏。卫星一过,原形毕露,载重车接成长龙,尘土飞扬地运来运去。

老曾及时补空,借助望远镜,拍照了矿区的现场,并且是带水印的照片,时间、地点、经纬度清清楚楚,证据确凿得不容置疑。他害怕照片丢失,或者手机出现意外,不等回家存入电脑,即刻发给监管部门。监管部门也毫不含糊,无缝衔接地给李虓下达了整改通知,证据比卫星照片还清晰。

环保监测系统的软件,设计得环环相扣,李虓想去疏通,机会被高科技压缩为零。上了网,就是板上钉钉,无法更改。结果招来了环保督察,县里和镇里的头头都被压得抬不起头,李虓还要支付大笔罚金。

这时候,我驻村已经快一年了,只言片语地知道了老曾的飞蛾扑火。有一次晚上值班,我看到老曾脸上的创可贴“横看成岭侧成峰”了,问他发生了什么也不说,手机也换成了更旧的,旧得勉强能上网。有知情人告诉我,老曾自不量力,虎口拔牙,被人家打了,手机也摔了。

老曾是在战场上摔打过的人,岂能怕受伤,他没有选择上访,也没有到纪委告状,而是选择了当堂吉诃德。他用了好几个月时间,学会了做小视频,还用他好听的声音做配音,把县领导和李虓一起出入高档会所的视频,集中一天全部发出去。视频做得很精彩,也很客观,模仿的是《焦点访谈》。转瞬间,视频像冷水滴进了热油锅,立刻炸了,此起彼伏,封都封不住。

第二天,视频里的县领导都被纪委带去“喝茶”了。或许因为茶太苦,或许是领导们养尊处优惯了,一点苦都受不了,说得个里出外进,互相不能成为证据链。既然对不上,就得刨根问底,结果越问越多,越多越关不住闸门,被穷追猛打得崩溃了,最终“泛滥成灾”,牵扯到全县的相关人员。

韩三良的意志倒是格外坚定,他在社会上闯荡成了野猪王,皮糙肉厚得油盐不进。遗憾的是,县领导和李虓,都不是久经考验的人,把他交代了出去,旁证充足,照样定罪。办案人员问他,你一年的全部收入不足十万,哪儿来的百万进账?韩三良一脸的无所谓,说老婆搞破鞋赚的。

我见过韩三良的老婆,基本上是女版的老曾,韩三良终日采野花,与妻丑不无关系。他对办案人员说的话,不但我不信,鬼也不信。

老曾在拘留所只蹲了一夜,就出来了,他自豪地说,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他只用针尖把窗户纸扎透了个孔,结果进来了斗大的风。不管怎么说,这一年清明,到云南祭拜老连长,他多了许多话题。

老曾仅用最简单的跟踪,就捅破了天,驱散了霾。

给老曾守灵,免不了要谈他的病,老曾患的是肝癌,发现时肚子都鼓了,村里人都说他是气死的。他走得这么急,我没来得及和他说上最后几句。可该说的话,他早已说完,该做的事儿,也做成了。他说这一辈子就是为公正活着,尽管力量微薄,不足以改变什么,但起码他在村里还是个“梗”。有他在,韩三良做过分的事儿,得藏着掖着,不敢明目张胆。有反对派盯着,武维扬办事也得公道些。

从某种意义上讲,老曾算是死得其所了。

夜渐渐深了,丧礼举行开光仪式,老曾的蒙脸布被揭开了。我看到,老曾仿佛成了蜡人,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了,眼睛也闭得特安详,一口雪白的牙虽然还露着,却粒粒如玉,样子不仅不吓人,也不像生前那么丑,只有鼻子还像一柄弯刀。

我承认,我和老曾性格迥异,我无意改变难以改变的事情,做个旁观者和记录者而已。老曾却不是,经常蚍蜉撼树,试图改变些什么,就连种地也不例外。谷雨到小满是播种的好时节,也是护林防火的紧要时,我天天奔跑在各个山头,看到全村只有老曾一人,还用老牛拉犁杖,用点葫芦种地。他种的不是高粱、玉米和谷子,那些是能够机播的,他是在自己开垦的薄地上种黑麦、燕麦、苦荞麦,黑豆、红豆、赤小豆,还有其他的五谷杂粮。

老曾邀请我秋后到他家,送给我这些五谷杂粮。这些粮食不仅是纯天然,还是珍贵的种子库,他年年种,不是想赚钱,而是想保存种子,就像养儿子,总得给大地留点儿香火吧。我答应下来,老秋时节到他家串门,欣赏一下他家的种子库。

没想到,到了老秋,阎王爷点了他的名字,种子库我见到了,老曾却没了。

出殡那天,我抢下了头排的位置抬棺,尽管老曾瘦得只剩下骨头,但我依然觉得很沉重,必须挺起胸、昂着头往前走,才能显现出我的力量。模糊的泪眼中,老曾帮我拎拉杆箱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鼓乐队在灵前吹起了悲壮的《江河水》,最卖力气的依旧是喇叭谷。我看到,金色的唢呐口,又飘出了道道血丝,像飞扬的旗帜,溅入了初升的太阳。

老曾的遗体是在内蒙古的宁城火化的,因为一路向西,还可以不走回头路。装骨灰时,我发现了一块弹片,虽然他从来没说,也没人知道,可弹片分明是他受伤的证据。我拍了照片,同时把弹片收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