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振刚,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文学创作和文艺理论研究,曾在《人民文学》《钟山》《中国作家》《北京文学》《上海文学》《中国文艺评论》《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小说、论文等多篇,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刊物转载。出版有长篇小说《夜北平1938》《地球男孩与外星女孩》、中短篇小说集《天上的核桃树》等。多篇作品入选各类年度文学作品精选。
去A市开会前,我就知道,到时可能有机会参观这个知名古镇。据说,在明朝中叶,一位将军率军出征,来这里征讨一个造反的土司。因为这场仗打得过于惨烈,很多伤兵伤势过重,无法随军返回,索性就留了下来。他们的家眷赶来后,镇子就慢慢出现了。因为镇里的居民来自全国各地,这里的饭菜谈不上什么菜系,无论哪里的游客,都能在这里找到合口味的饭菜。
这天黄昏,我参观完镇子,穿过镇外的小桥,到了马路对面的一家酒吧。我是来三十公里外的那个城市参加一个宋史方面的学术会议的。上午我发言结束后,刚刚走下主席台,主办方那个精明能干的小伙子,笑容满面地走过来,说这个镇子是这几年的网红景点,如果我有兴趣,他们已经备好了车,可以送我过来看看。
我知道,他们专门为我安排这次参观,是因为将在下午发言的D教授,和我是学术界一对出名的CP。我和他的争论,已经持续多年,是我们这个行当里一个很出名的看点。会议的主办方,当然不希望会议变成我和他两人互相贬斥的擂台。当时,我微微一笑,说,听说D教授为下午的发言准备了很久,我可不能错过。参观嘛,小事一桩,以后再说。
小伙子的神色有些尴尬,一路跟着我到了自助餐厅。我刚看到D教授正慢条斯理地从啤酒机前接了一大扎啤酒,他也看到了我,只是用眼角轻蔑地瞥了我一眼。这时,一个挂着会务组挂牌的姑娘,神色焦急地进了餐厅,张望了几秒钟,快步走到D教授身边,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D教授脸色大变,身体一晃,啤酒洒出了一小半。他快步出了餐厅,那个会务组的姑娘也跟了出去。
有个学科建设考察组到了D教授他们大学了,组长是—一
一个来参会的学者在我耳边说。他说出了一个大人物的名字,接着又说,D教授能不能给学校拿下重点学科的牌子,这次考察极其关键,他必须赶回去陪同。
D教授离开了,我也没必要在会场继续待下去了。我当即给那个小伙子说下午可以去参观古镇。午饭后,我就上了会务组安排的车子,来到了这个镇子。
其实,来之前我就已经猜到,这个镇子,和全国各地的古镇不会有太大区别,无非就是纵横交错的几条石板路,再加上路两侧年代久远的房子,这些房子基本会租给来做旅游纪念品生意的外地人。
我走过了几条街道,逛了几家旧书店,就出了镇子,看到一个裹着丝巾的年轻女人刚从一家酒吧走出来,快步上了路边的一辆汽车。那家酒吧看起来挺安静,我走进去坐下了。我要了一杯啤酒,抿了几口,觉得有些无聊。这时,已经到了下班时间,我透过玻璃窗,看着两个戴着袖章的工作人员站在古镇出人口。他们神色警惕,放行着离开古镇的游客,见到有行人朝古镇里打量,马上把腰板一挺,说了句什么,行人马上快步走开了。显然,这个古镇就和所有的景点一样,是有开放时间的。我正要给那个会务组的小伙子发微信让他安排车来接我,就听到一个声音从酒吧的角落里飘了出来一
这个镇子是明朝建的,历史不长,怪不得研究宋史的专家看不上,进去没多久就出来了。
这话显然是冲着我来的。我扭头一看,角落里坐着一个戴着渔夫帽的男人,他身穿一件深灰色户外夹克,半张脸都是胡子,手里正端着一杯大号扎啤。他脸上皱纹又密又深,看上去已经四十开外了。
看这人的神态五官,我应该见过。我正犹豫着话该怎么说,他咧嘴笑了笑,说,青苗法,还记得我吗?
青苗法?这是个我很熟悉的词,但这个词为何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我正纳闷,他又说,我是弓箭社。
这下,我的记忆全回来了。二十年前,我到北京参加考研专业课辅导班。在那个宋史专业的辅导班上,授课老师让全班三十多人,每人用一个宋史里的专业词汇做代号。那时,班上的学员一夜之间改名为“背嵬军”“保甲法”“庆历新政”“太平御览”之类。“青苗法”就是我当年的名字,那时这个喝扎啤的人,叫作“弓箭社”。
嘿!我一拍桌子,端着酒杯快步走过去,在他面前坐下。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我说,你现在干吗呢?
我在当制片人助理,说着,他递给我一张名片。
制片人助理?你是拍电影的?行啊,真有出息,我说着。
他微笑着说,我这行,的确和拍电影有关系,但和你理解的,可能还不太一样。
我说,你一定认识很多大明星吧?
他摇摇头,说,一个都不认识。我这个制片人助理,不需要和演员,也包括你说的大明星打交道。你知道拍一部电影,什么人的助理最多吗?
应该是那些大明星吧,那些大腕、顶流什么的,每个人不是随时都带着几个助理吗?
你错了。你说的这些人,最多也就仨助理。要说助理最多的,还得算制片人。一个中等制作的电影,光制片人助理起码七八个。
我说,那,那些大导演,你总认识吧?
他轻轻点点头,说,偶尔会和导演打交道,但纯粹是工作关系,没有私人交往,出了片场,估计人家也认不出我来。
我说,我虽然不懂拍电影的事儿,但是也知道,连导演都得听制片人的。你给制片人当助理,在剧组里也得算是一两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吧。
什么万人之上,万人之后还差不多。他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朝窗外努努嘴,说,那边的几间房子,你看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里是古镇外那道小桥旁边的几栋房子。我说,没什么不一样的,和镇里的房子看上去一样。
他微微一笑,低头抿着啤酒。我看着他一脸高深莫测的神情,马上恍然大悟,说,我知道了,那几栋房子,是你们那个剧组的。
你这么说,倒是也没错。他抬起手腕看看手表,说,现在是六点二十八分,再过五个半小时,就是明天了,到那时它们就不属于我那个剧组了,也和我没关系了。
我眼神有些迷惑。他撂下那扎啤酒,说,好,不逗闷子了,我给你说个明明白白吧。那几间房子,的确是我那个剧组搭建的。我的工作,就是负责善后,比如负责拆除剧组留下的外景,如果剧组拍戏时扰民了,我还得给人家该赔礼赔礼、该道歉道歉。赶上不好伺候的主儿,说不定还得打官司。剧组留下的各种道具,也是由我进行处理,能卖的卖.不能卖的扔。制片助理也分三六九等,我就是排第九的那一等。
噢,怪不得你说没见过演员。演员拍完戏就走了,谁也不会留下看房子怎么拆。
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老听的评书《杨家将》吗?那里面有两个宋朝大将叫孟良、焦赞,他们的武艺都不怎么样,每次打完仗,甭管打赢打输,他们最常说的台词,就是对杨六郎说“元帅,请率大军速速前行,容我二人断后”。我现在做的这个,就和他们差不多,负责“断后”。
我点点头,说,你这么一说,我就彻底明白了。你刚才说,那几栋房子再有几个钟头就和你没关系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初剧组来这里拍戏,和景区签过合同,这些带不走的外景,合同执行完毕后一律交给景区处理。今天就是合同的最后一天。
我又朝外看了看,说,那几栋房子,建得真不错,和镇里的房子看不出什么区别。你知道景区会怎么处理吗?
拆喽,全拆喽。
那多可惜?
景区也没办法。这个镇子,正在申报什么名录。想进这个名录,最关键的一条,就是整个镇子里只能有原汁原味的古建筑,别说不能有这种仿古建筑,就连老房子加个凉棚,都必须拆了。其实景区本来也想留着这几间房子,租出去当奶茶店、手信店什么。就算不往外租,在门上钉个牌子,说这里是某热门剧集的拍摄地,谁在这里练过武,谁和谁在这里打过嘣儿,也能吸引不少游客。
我继续看着那几间房子,叹了口气。
想不想进去看看?他又喝了一大口,抹抹嘴边的泡沫,看着我说。
不会给你惹事吧?
不会。我不是给你说了吗,离着合同上的时间,还有好几个钟头呢。这会儿,还是我说了算。
我们出了酒吧,这时太阳即将落山,马路上行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双手插进裤袋,高高昂着头,穿过了马路。这时我注意到,他右脚的动作似乎不太自然,起落都比左脚慢半拍。我们来到古镇外,他掏出钥匙,打开了挂锁。我们进了门,见到里面是一处半个篮球场大小的庭院,还有三间看起来开间颇大的北房。院子里有一棵石榴树,有一只一人高的金鱼缸,一个角落里栽着一丛竹子,房前还有柱子,房门开着。借助昏暗的光线,能看得出里面已经没了家具,但门窗还是古色古香的。
他站在院子中间,两只胳膊一百八十度张开,朝我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说,来,随便看。这个剧组是三天前杀青离开的。我干这行年头不短了,可每次接到开工通知,来到一个刚刚拍完戏的片场,都有一种站在别人影子里,呼吸着从别人肺里呼出的空气的感觉。毕竟,片场真正的主人,是那些名导、巨星,虽然他们已经离开了,虽然这里已经是我自己说了算了。
我朝四周打量了一番,说,你们那个电视剧,在这里拍了多少集?
他眯着眼,想了想,说,那部戏一共四十集,除了中间有几集是男一号去武当山学武术,别的都在这里拍的。有时也会去镇子里取景。
我吃了一惊,说,就这么大的地方,能拍这么多集?
他朝正中那个房间说,你看出来了吗,那房子是不是比一般的房子都深一些?
我点点头。他说,房子一深,可塑性就强了。往最里面摆张龙椅,就能拍出金銮殿的感觉来。摆张官椅,头顶上再挂个正大光明的牌匾,就成县衙了。旁边那间也这样,龙凤床上挂绿帐子时,就是小姐的闺房。可要是挂上大红帐子,不就成洞房了吗。
我说,真是每一行有每一行的门道,隔行如隔山。
他缓缓地在台阶上坐下,看着在越来越深的夜色中慢慢出现的星星。这里远离市区,星星比在市内能看到的多了很多。我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前些年,我听那个班上的“恩荫制”“朋党论”他们几个,说了些你的事儿。听说你当时遇到了难事儿,还在网上被人攻击过。
我说完,借着他唇边烟头那微弱的暗光,看到他眉毛轻轻Z95clDHxObQGdyItQSh4LTLGPmgl+/pDZ5f54YttWDo=一竖,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儿,他的脸色很快就平静下来。他说,他们几个也都是大学教授了,不过他们好像都比你差点吧。
“恩荫制”“朋党论”也是那个专业课辅导班的学员,后来他们也考上了宋史研究生,再后来也像我一样,一直待在大学里。
我们研究的领域不一样,他们也都挺有出息,我说。
他伸脚蹍灭了烟头,坦然地说,我知道你说的意思,我给你说说怎么回事吧。他站起来,伸了伸腰,伸出手指抚摸着柱子上的裂纹,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班上,就咱俩是提前退学的?
我点点头。虽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那时发生的事情我还记得。当初那个辅导班,是要上三个月的,但我当时只是一个四线城市里的中学历史教师,微薄的积蓄在物价高昂的北京以惊人的速度消耗着,以至于我连那个地下室里的床位都租不起了,只好在上了两个月的辅导课程后,收拾好行李回老家。后来,我顺利考上研究生,和“恩荫制”成为同窗。他告诉我,在我退学后,“弓箭社”也离开了,原因不详。
“弓箭社”又点了一根烟,慢条斯理地抽着,说,我当初在老家的县政府里写材料,实在写得太痛苦了,工资又低,就希望能通过考研离开那里。我之所以要考宋史专业的研究生,就是因为我听《杨家将》《岳飞传》《水浒传》的故事听得太多了,对宋史有了兴趣。那天,也就是你离开后的第三天或者第四天,下了课,别人都走了,我还在教室里看书。这时有个男的进来了,戴着鸭舌帽、墨镜,留着大鬓角,一看就是搞艺术的。他没透露身份,先和我聊了一阵,后来才说他是个编剧,正在写一部关于宋朝的电视剧,问我有没有兴趣和他一起写。我开始根本没想理他,可他马上说出一个数字,这个数,结结实实把我吓了一跳。我当时就想,要是写电视剧这么能挣钱,我还考什么研究生?不过,我说我先写一集。这一集的内容,那个人很满意,很爽快地就把稿费给我了,又给了我接下来十多集的定金。就这么着,我就退学了。
后来,那个电视剧我们陆陆续续写了大半年才写完。我正精神抖擞地打算写下一部,那个编剧告诉我,他已经挣够钱了,打算移民去美国了。当时我并不太担心,心想编剧的工作,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活儿我干得了,不怕挣不到钱。但是,我很快发现,那些制片人和导演,基本上只和熟悉的编剧合作,他们不会冒险用外人的。这不是水平高低的问题,关键是要有制片人和导演的信任。我没有了收入,北京开销又大,那笔稿费我很快就花得差不多了,我渐渐有些慌了。我不再挑挑拣拣了,当时整个影视圈里,我根本不认识几个人,但我也厚着脸皮,辗转托他们给我介绍事情做,只要给钱,我啥活都干。就这么着,我干上了制片助理。我本来只想干一段时间,慢慢有了人脉后,再干回编剧。可人脉也分高端低端,我低端人脉积累得再多也没用,我的编剧处女作也就成了代表作外加谢幕作。
他慢慢地向空中吐着烟圈,说,上面这些,是为了给后面做铺垫。好了,我不绕圈子了,直接说你说的那件事儿吧。
那年,我在一个都市剧剧组里当制片助理。戏拍得挺顺利,等我过去善后时,整个组都撤了,但当时给导演租的总统套房还没退。反正房费已经交了,那天晚上我索性住了进去,就当是犒劳自己。那是我头一次住总统套房。其实到今天,我也就住过那么一回。
那天晚上——说到这里,他的眼神有些恍惚——我累了一整天,但毕竟机会难得,我不打算睡觉,准备好好享受一下。我叫了客房服务,要了红酒、牛排和餐后甜点,外加一个小时的精油开背,这些都是包含在房费里的。我又在那部八十英寸的等离子电视上看了一部限制级的最新法国电影。然后,我端着酒杯,躺进了冲浪式的大浴缸。当时,我正看着窗外的夜景,忽然听到那个步入式衣帽间里传来一个怪声。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抄起电话叫保安,但我又担心事情闹大,我住进总统套房的事情被制片人知道。好在那个声音很快消失了,我想了想,披着浴袍出了浴缸,手里攥着大理石的烟灰缸,走到了衣帽间门口。这时,我听到里面有很轻的呼吸声,这倒让我放心了,这声音很细,一听就是女人。我把浴袍系紧,猛地拉开门,就看到一个年轻姑娘正紧贴着后墙,两只手的手指绞在一起。她二十四五岁的年纪,穿着件无袖衬衫,牛仔裤,留着马尾辫,眼睛睁得大大的。
看到她的第一秒钟,我就猜到了她想干什么。我冷冷地看着她,说,你是什么人,到这儿来干什么?这姑娘本来吓得浑身发抖,被我看了一会儿,才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问我是不是导演。我没有直接回答她,继续问她是什么人,再不说我就打110了。她赶紧说自己是省戏校的老师,我打断了她,说你看着年纪不大,就当上老师了?她说,自己是三年前从戏校毕业的,当时就留校了,现在一边教课,一边在省戏曲团唱戏。我点点头,让她继续说是怎么进来的、想干什么。毕竟,这总统套房可是有独立电梯的,普通人别说进来,连这儿的门口都到不了。她说,自己从小到大唱了十多年戏,实在不想唱了,想改行当电影演员。
当时,在我的眼里,这个姑娘是无数渴望一夜成名的年轻女孩之一。反正我也闲着,心想就逗逗她吧。我咳嗽一声,让她到外面的客厅去。她见我既没有报警,也没有把她轰走,长出了一口气,快步去了客厅。我穿上内衣,再披上浴袍,端着红酒去了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我让她先走了几步台步,又摆了几个身段,嘴里啧啧地表示赞赏。平心而论,这姑娘的外形条件是不错。被我这么一鼓励,这姑娘有点人来疯了,刚才的惊慌一扫而光。她一扬脸,说,导演,我给您唱几句吧,虽然是我们这儿的地方戏,但也算是千锤百炼的经典唱段了。我点点头,说,唱可以,可调门得搂着点儿,要不然这深更半夜的,别人得寻思这总统套房怎么出来夜半歌声了。她忍着笑,清了清嗓子,就清唱起来。我闭着眼打着拍子,装模作样听了几句,说,嗓音条件还可以。她更来精神了,说,导演,我还学过歌剧呢,要不然我给您来段花腔女高音?《塞维利亚的理发师》里的那段我最拿手了。说完,她做了个深呼吸,一挺胸,拉开架势就要唱。我赶紧打断她,说.差不多行了,我可是只拍艺术片,回头别让人以为我拍起恐怖片了。你是唱痛快了,可把我牌子砸了。
这姑娘讪讪一笑,挨着我坐下,说,导演,您看我这条件,能演得了电影吧?我说,你还没说是怎么进来的呢。她脸一红,说自己有个男朋友,在剧团当编剧,平时喜欢鼓捣电脑,他黑进了酒店的电脑,利用酒店的数据给自己制作了这里的房卡,全酒店什么门都刷得开。我点点头,说,看来你决心挺大。她赶紧使劲点头,我瞟她一眼说,想演电影的人,多了去了,光有决心可不行,还要有诚意。诚意,懂吗?这姑娘眼里马上就泛起眼泪了,过了十来秒吧,她一咬嘴唇,抹抹眼泪,说,导演,您说的,我懂。我有诚意,您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她嘴里这么说着,手在我和她之间反复摸索着,最后还是慢慢放到我的膝盖上。
她的手轻得像没有重量似的。我咳嗽了一声,她吓得马上把手收了回去。我觉得逗她逗到这个程度也差不多了,就把脸一板,看着她,冷冷地说,你以为当演员这么容易,和导演睡一觉就当演员,出大名挣大钱?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学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儿?你有动这个歪门邪道心思的工夫,还不如把自己的戏唱好!
她惊恐地看着我,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我不再看她,指了指房门,说,请你出去。她看着我,眼神坚定起来,缓慢地摇摇头。我说,我再说一遍,这也是最后一遍,请你带着你对电影人的偏见,出去!这回,她死死盯着我盯了一会儿,站了起来。我以为她要走出去,可她走了一步,就一转身回到我跟前,猛地抓住我的手,拽起来就往她胸口按。我用力把手抽出来,从沙发上站起来,拉开房门,用下巴指指她,又指了指门外。
大颗大颗的泪水在她脸上流着。她一扬脸,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把戏唱好?你知道我坚持每天四点半起床,去剧团的练功房吊嗓子压腿,坚持了多少年吗?说着,她从茶几上抓过纸巾擦擦脸,说,你以为在一个地方戏的剧团里,当一个八辈子也演不了A角的演员就这么容易?我们这个团,每年就排一个戏,现在团里的艺术总监,今年这出戏她是A角,去年、前年、大前年的戏,她都是A角,明年、后年、大后年的戏,她还是A角。她脸上扑的粉,都够包顿饺子了,还赖在台上不下来。人家已经发话了,要把一生献给舞台,她不就仗着有个当文化局副局长的老公公吗?我都二十五了,嗓子一天比一天不行了,到现在看过我演出的观众,加起来还不够一个团。她要献身一辈子,让我献一回成不成?我的青春怎么就这么分文不值?
这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蒙蒙亮了。我有些无话可说了,觉得她说的这些,明明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自己似乎有了帮助她的义务。她重新坐下来,脸埋在膝盖上抽泣起来。我说,你说的这些,影视界也一样。中国人就好讲究个论资排辈,这也是咱们的现实情况。既然是现实,咱们也甭拿这小细胳膊去拧这大腿了。都是老百姓,只能做好准备,有了金刚钻,再揽瓷器活,有了真才实学,等到了扛炸药包炸碉堡的时候,咱们就可以不打无把握之仗了。接着,我给她举了几个影视圈的例子,比如A明星当了十多年群众演员,闭着眼吃盒饭都不带洒汤漏水的,终于有一天机会来了,男一号临时爽约,去了另一个片酬更高的组,导演见他身形差不多,就让他当替身。本来只拍背影,他一宿没睡觉把台词背下来了,还背得情真意切催人泪下,导演听了暗叫一声好,索性把剩下的戏份都给了他。B大腕更神,本来按照剧情,他演的匪兵乙刚一露面就被男一号一剑刺死,他毕竟从小习武,憋着劲给男一号设计了好几个又酷又帅的武打动作,愣是让靠脸吃饭只演过偶像剧的男一号找到了动作巨星的感觉。从此男一号拍戏必定带着他,后来慢慢有了名气,他也就单飞了,真成了片酬千万的影星。我说到最后,一轮红日已然高挂云端,我拍着她肩膀,鼓励她打好基本功,日后定在舞台上大放异彩。她也哭得差不多了,说最后一个要求,就是让我送她到酒店外,给她长长脸。看来她真拿我当导演了。我送她到了酒店大堂,正要转身上楼,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喊“臭流氓”,接着一阵风声向我脑后袭来。我赶紧往前一闪,结果没站稳趴在地上,耳边紧接着就是一声闷响,再扭脸一看,好家伙,一块板砖在地上砸碎了。我站起来,看到酒店保安正把一个面色苍白、戴着厚眼镜的男的按倒在地。那个姑娘跺着脚朝他大喊,你来这里干什么?我当时就明白他是什么人了,这位戏曲编剧从身子底下抽出胳膊,指着我大吼,你们有没有上床?那姑娘气得抡起胳膊就抽了他后脑勺一巴掌,说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和导演一晚上都在讨论艺术。她的嗓门比那个编剧还大,这时大堂里碰巧有几个来参加什么新闻发布会的记者,听说这边出了情况,齐刷刷奔到这边,抄起相机就朝我一阵猛拍。有认识我的服务员在一边嘀咕,说他哪是导演,就是个剧务。他们也分不清剧务和制片助理的区别。没过一个钟头,网络上已经满是“剧务冒充导演意图潜规则戏曲新星遭男友痛殴血流满面”之类的狗血新闻了。你说的我在网上被攻击,就是这件事。要是在别的行当,谁这么一臭名远扬,肯定也就干不下去了。这影视界呢,大大小小的绯闻、丑闻每天都在发生,甭管真假,都很快就过去了,我这饭碗也就能继续端下去。反倒是那个姑娘,由此出了名,后来她正式进军影视圈,渐渐也混成个三流小明星了。虽然只是三流,但也比在地方戏曲团当上不了场的演员强多了。
你当时腿没受伤?我听完这个故事,回想着他刚才过马路的情形说。
没有啊,那块板砖,连我油皮都没擦上。
那你的腿是怎么回事?我听说你腿上受了很重的伤,到处找人借钱。
我这腿的确给人打断过,就在刚才这件事一年后。
谁打的?
你猜,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在一瞬间就猜了出来,顿时头脑一片空白。你明明帮了她,她怎么这么狠?我说。
幸福毕竟来之不易,还不是为了警告我别把那晚上她的事儿说出来。他慢慢眯起眼睛,瞅着面前的一小块地方说。
说不定,那几个记者就是她提前通知好的,我看着他在烟雾后若隐若现的脸说。他没说话,只是苦笑着摇摇头。看得出,他早就想到过这种可能。
我说,你当时没在网上发个声明什么的,说你从未干过那些流言里的事儿?
他摇摇头,说,我在影视圈这么多年,早就明白了,如果你想让一件事——无论这件事闹得多大——尽快过去,最好的法子是一声不吭。一吭声,事情就会反反复复被人提起。
你腿上的伤,治不好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
他看着自己的右脚,站了起来,朝空中蹬了几下,说,怎么样,不严重吧?只是落下点小毛病。我说,不严重,但还是能看出来。
他叹口气,说,我当时挨完打,身上有好几处伤,就没把腿上的伤当回事,再加上当时我既没钱,也没医保,就一直拖着。后来实在疼得受不了,这才去了医院。医生看了片子,摇摇头说,骨头断裂的地方已经愈合,就算把骨头再重新接好,需要一大笔手术费不说,还未必能彻底治好。医生建议保守治疗,我可不愿意就这么成个瘸子,只有到处借钱。咱们那个班上,我根本没什么朋友,也厚着脸皮找人借钱。“庆历新政”“背嵬军”,我都找过。当时咱俩多年没来往,我就没找你。后来,我终于把手术费凑齐了,可还是没能把腿治好。好在不影响挣钱,就是一到刮风下雨,这条腿就格外疼。这么多年过来了,反正我也习惯了。
以后,你打算把这工作一直干下去?
那可不,有个制片人对我挺满意的,说他再有戏要拍的时候,就让我先当制片副主任,再当主任。到了那一步,就比现在挣钱多了,我也知足了。说到这里,他说得有些累了,站直了身体,朝空中伸展着双臂。
我看着他平淡的神情,说,那个女人,后来出名了,应该也挣了不少钱,没想起向你表示歉意?
她怎么说,说自己主动去向导演投怀送抱?不过——说到这里,他有些诡异地笑了。
不过什么?
不过,她当时没找过我,后来却来找我了。
后来?是什么时候?
就刚才,你应该在酒吧外和她打过照面。
我明白了,他说的,就是在酒吧外那个用丝巾裹住头和脸的女人。我说,她来找你干什么?
这几年流量小花出来了不少,个个比她年轻漂亮,她有些过气了,拍戏越来越少。她的经纪人建议她把当年的事情再拿出来炒作一下,这样她的知名度能恢复一些。
她想让你做什么?
她想让我在网上发个声明,承认自己想冒充导演对她图谋不轨,她可以给我一百万。我又不缺钱,给我钱我也没处花,就没答应。后来她又说,我只要发声明,无论是什么内容,她都给我一百万。
就算你发声明说自己当初是被冤枉了,整件事完全就是她做的局,她也给你一百万?
他点点头,说,这样的话,她再回应一番,整件事就会再次成为网络热点,她不就又能借机翻红吗?
我说,这次你答应了吗?
他摇摇头,说,这件事对我来说已经完全过去了,我不想再提了,给多少钱都不行。说到这里,他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笑眯眯地对我说,对了,别光说我,说说你吧。听说,你早就是研究国内宋史方面的权威了?
我说,什么权威不权威的,出过几本没人看的书而已。
我知道你那几本书,都是这一行里挺重要的。不怕你笑话,直到今天我还对宋史挺感兴趣的。对了,我知道你好像还有个对手呢。那人写文章,老提你的名字,你的文章里也提过他。
我笑了,说,你说的是D教授。我和他的确在北宋初期军功集团的败落原因上观点不一样。他的观点是“因败而落”,就是他觉得那些武将是因为在北征辽国、西征党项人时都打了败仗,就逐渐失去了政治地位。我和他相反,我觉得是因为当时宋太宗有意贬抑武将、裁撤军备,导致北宋军事实力下降,这才接连打败仗,这叫作“因落而败”。这件事虽然发生在北宋初期,但却是理解两宋时期很多军政大事的钥匙,我和他在这个问题上各持己见,自然也就在很多事情上都南辕北辙了。
他听我说完,叹了口气,说,写这样一篇论文,要花不少时间吧?
写是其次的,关键是查书查史料费劲。
他挠挠头,说,我是外行,可我觉得你说的这个问题—一
他停下了,神情里有些不好意思。我说,你想说什么尽管说。他说,有没有可能,事情是一起发生的,败和落,其实是一回事。
我心里一震,说,你的意思是,宋军的接连失败,和军功集团地位下降,是互为原因和结果?
他点点头,动作轻得几乎看不见。
我刚要说些什么,手机响了,是那个会务组小伙子打来的电话,他说汽车已经到了古镇门口。我给“弓箭社”写了我在北京的地址,叮嘱他去北京时一定联系我。我上了汽车,回头望去,他站在那个院门口挥着手,暗弱的灯光正笼罩着他。我想了起来,我最早的关于军功集团的论文里,其实也提到过“败”和“落”有可能是同时发生的。只不过后来为了和D教授争论,我才越来越固执地坚持“因落而败”。最近这几年,我所有的“研究成果”,其实都是这个观点的重复。
是时候开始新的研究方向了。我想到这里,又转头去看他。我远远看到他还在挥着手,但影子已经慢慢融入夜色的黑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