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宏奇,四川泸县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曾在空军和武警部队服役。先后在《人民文学》《十月》《青年文学》《解放军文艺》《青年作家》等刊发表作品,出版有长篇小说《闰年闰月》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北京。
1
宋石匠到信访局上访,喊政府给他找个婆娘。信访局局长把七个女工作人员集合起来,从二十多岁到五十多岁,号称七公主,问他有没有看上的。石匠望着七只飞来飞去的花蝴蝶,眼迷心醉,像只乌龟,把头缩进脖子,沿墙根落荒而逃。
一同去上访的,还有一条活蹦乱跳的青鱼,九斤多一点,鱼被留下,成了信访局食堂的一道佳肴。宋石匠被通知前来领人的村主任兼表爷周家鹏横了一眼,骂道:“丧你妈老汉(四川话对母亲和父亲的合称)的德。”
他们坐在信访局楼前的石梯上,石匠摸着屁股下的石板说:“这种花岗石不适合做台阶,雨天容易积水长青苔,稍不注意就要摔倒。”
周家鹏递给他一颗玻璃糖,自己也扔了颗到嘴里吮着问:“你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哪,可惜那条鱼了。”
宋石匠抿着玻璃糖说:“不能让人家白帮忙。”
周家鹏说:“鬼大爷才会帮你。秦文娟为啥要不得?”
宋石匠说:“好马不吃回头草。”
周家鹏说:“回头草也是草,别嫌七嫌八。咋来的?”
宋石匠说:“骑车。你先走,我还没访完呢。一群女人把老子吓出来就了事啦?”
周家鹏说:“刚才路过你家,看见房顶在冒烟,门也开着,来亲戚了?”
宋石匠像被烫了,跳起来说:“你不哄我?”
周家鹏说:“哄你你是我表爷。”
宋石匠跳上摩托在前面k+ogSGTXLUVgldhtYK8fPOsqp8p/9ubHIK6nACGLnfI=跑,周家鹏开着长安面包车在后面追,一路向尚德村狂奔。
前天,石匠四十岁生日,陪他过生日的是一只蜘蛛。它从房梁上下来,爬过他的手臂、肩膀和脸,最后用蛛丝把他野草一样的头发盘成一个麦垛。睡觉前,秦文娟给他发了一条祝福短信,他读了五遍,也写了几次回信,都不满意,全删了。
秦文娟曾打电话劝他做生,说平时亲戚朋友、乡亲地邻,哪家有大凡小事,都没少布礼,也该往回收一收。再说,这么大一个院子,长期没人走动,有晦气,不利达。
然而,他觉得这些理由不足以说服自己扯开做生请客的场子,除非有婆娘。
周一上午,信访局打电话给周家鹏,问宋石匠有没有继续上访,甚至越级上访的可能,要钱要粮要宅基地都好说,要婆娘实在刁蛮!
周家鹏说:“你们七公主中的那个五公主,脸上是不是有两个春风荡漾的酒窝?长得像我们村金绕绕,是石匠的朋友,不过已经死了。”
对方说:“精神病院刘院长的婆娘。我问他会不会接着访,甚至上市里省里访。”
周家鹏说:“柯得平娘送他的那只田螺成精了,不单给他洗衣做饭,还陪他睡瞌睡。”
对方忍无可忍,嚷道:“周家鹏,我要对你实行信访一票否决!”
周家鹏说:“领导别激动,没哄你,来看看嘛。”
挂了电话,他就安排婆妈推豆花,自己去田里抓鱼。他最近研制了一道口感酥麻、味道复杂的新式豆花肥肠鱼,深受各级领导喜爱。
2
宋石匠19岁开始谈女朋友。那时他还不叫宋石匠,叫宋半江。春节一过,他们就跟几个同学到浙江做工。
长途汽车开出去不到五公里,他开始晕车,晕得天昏地暗,吐得翻江倒海,把一车人熏得喘不过气吓得魂不附体。司机担心他要死,负不起责,趁没出县境,把他交给了一个赶场的菜农。两年后,女朋友成了同学的新娘,他去送了个金额不少的红包。
这事在村里激起一阵惊涛骇浪,包括周家鹏都跟着在浪涛中激荡了一番,焦点是他为啥晕得这么严重。宋石匠不是简单的晕车,是脑壳里面有个大黑洞,大得很!这个黑洞平常关着,只有在相对封闭的环境里,由汽车、飞机、轮船等动力马达才能打开。一旦打开,人就跟中了蛊一样,神志昏乱心跳异常,浑身痉挛口吐白沫。
周家鹏本着科学的态度和精神说,每个人脑壳里都有个大黑洞,只是打开的钥匙不一样,大多数人,一辈子都碰不到那把钥匙。凡是被打开过了的,不成憨包,就在成憨包的路上。如宋石匠,女朋友被人撬了,还要去贴二百块礼金!
柯得平娘将手里的两个野鸭蛋朝周家鹏脸上砸去,骂道:“你龟儿子才是憨包,才是瓜皮!”
周家鹏尽管被两个蛋封了眼,还是坚持向石匠妈老汉发出警告,如此没有轻重,将来何以兴家立业?大家都送十块,他为啥要烧包显摆,哄抬物价?
妈老汉倒不特别在意他花钱,更在意他脑壳里的大黑洞。他们四处寻医访药,逼着石匠每天大碗大碗地喝黑汤,甚至动用了和尚道士,企图用一道神符把黑洞的门封死,任谁也打不开。
石匠晓得自己脑壳里并不存在啥子大黑洞,就是晕车,只是比别人晕得更严重而已。但在汹涌的舆论旋涡中,他无法说服妈老汉,更不能悖逆他们的一番良苦用心,只好背着他们把药汤倒掉,并发誓用行动证实自己不是憨包,也不在成憨包的路上。柯得平娘在他后脑勺拍了拍,坚决支持。
这时的宋石匠,并没有找婆娘的危机感。妈老汉健在,仓满圈旺,每年的腊肉都要从年初吃到年底,鸡兔鹅鸭,生生不息。一座带院子的大瓦房,清末的建筑,全立料榫卯结构,都是上好的红豆杉和松木,白墙青瓦,上房下厅左右厢房共十八间。虽显老态,但质量过硬,从不漏汤滴水,跟隔壁柯得平才修十来年就龇牙咧嘴的土屋比,坚如磐石。
生活的道道很多,外出做工只是一条。宋石匠坚信,学会一门手艺,养家糊口应该没问题。
跟妈老汉和柯得平娘会商后,他选择了石匠。泥木石三行,是最古老的手艺,天干水涝,都饿不死手艺人。
石匠活看起来粗笨,但横平竖直拱卷切压,打磨凿刻,不光要力气,也要动脑筋靠悟性。宋石匠肯下功夫,半年时间学会了打山场,抬刀宰案拱天心窝,别人不敢打的石材,在他手里就像揉面团,四十多斤重的大锤抡得像根火柴棒。又半年,学会了修砌,水平墨法一吊就准,毫厘不差。两年的功课,宋石匠一年就会了。第三门是凿刻,刻云雾麒麟花木大象水火飞龙,但用得少,一般石匠都懒得学,渐渐就失传了。宋石匠问师父,在得到肯定答复后缠着要学,师父见他心诚,又有灵气,觉得留在世上比带进坟墓好,就答应了。
两年后,宋石匠办了出师酒,一干师伯师叔师兄师弟参加。礼成之后,标志着他可以自立门户,单独揽活了,但他没有离开,而是成了师父忠心耿耿的助手,到处建房造屋、修桥铺路,还参加了镇县市举办的石匠组“农民技艺大比武”,从没出过前三,骑着公牛,披红挂彩在县市电视台笑得十分酣畅。
回到村里,石匠直奔周家鹏家,质问他自己是不是憨包。周家鹏从柚树上跳下来,朝他怀里塞了个脑壳般大的柚子,吩咐表娘煮肉炒菜,两人喝了个人仰马翻。
农民技艺大比武的余热还没散尽,以前答应师父的几处工程纷纷毁约。机器开进了工地,钢筋水泥代替了石材,师父的铁锤钢钎开始蒙羞受辱,四处碰壁。
宋石匠无事可干,找周家鹏包下了村里荒芜多年的水塘养鱼,又跑到隔壁县一片正在挖掘的宋代石刻群做小工。这一做,就像只发现谷仓的老鼠,恨不得抱着那些从地底下刨出来的石头睡瞌睡。妈老汉几次带信喊他回去相亲,他充耳不闻。直到两年半后,所有石刻全部清理干净,归类登记造册完毕,移交给政府,他才装着满脑壳的奇形怪状的石头图案,背着一背篓资料和破碎石片,还有专家们给他的签名赠语,回到村里。
他兴奋地向周家鹏展示了自己在专家指导下修复的几块石刻的照片,再次郑重宣布自己不是憨包。
周家鹏脸阴得像天坑,也没让他坐,打量小偷一样看了他半天说:“你是人还是鬼?两年多了家不回,妈老汉不管,钱也没拿回来一分,村里的狗都不认得你了。”
石匠露出几颗还算整齐的牙齿说:“你还认得我吧?”
周家鹏吼道:“滚,回去看看你妈老汉还在不在!”
石匠从河沟的倒影里看见自己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才想起自己这两年多没添一双袜子,没买一件衣裳,连理发的次数都有限。同时想起的还有,这些年,他想得最多的人竟然不是妈老汉,而是阮三的婆娘金绕绕!
一想到金绕绕,他就莫名地要心跳。他决定回家洗个澡,换上干净衣裳,立即去看她。他给她带了礼物,是从墓穴里偷来的一只石蛙,专家说叫玉蟾。
3
金绕绕很喜欢这只冰清玉洁、憨态可掬的石蛙,捧在手里放在太阳下反复照看,除了看出蛙肚里一汪卵子,还看出了两酒窝潺潺的妩媚,但一听说是从坟墓里摸出来的,脸色突变,扬手扔进了门前的稻田。要不是阮幺爷阮幺娘从外面回来碰到,少不了要挨两巴掌。
其实那是座空坟,不知是觉得风水不好,还是墓主客死他乡或举家迁徙,反正最终被遗弃了。可金绕绕没有给石匠解释的机会,就连轰带撵把他逐出院门。
石匠像一条被打伤的狗,一边舔舐伤口,一边哼哼着钻进稻田,去寻找石蛙。
从繁忙的工地回到家,陡然清闲下来,看着妈老汉在院子里进进出出,石匠恍若隔世。他游走在镇上和县城之间,希望有人找他打凿石头。他在一块硬纸板上写了“手工打凿石狮貔貅墓碑”的字样,翻拍了几张修复石刻图案的照片,亮出农民技艺大比武的获奖证书,在人员密集的市场公园街边吆喝招揽,除了引来短暂的围观,几乎没人理睬。
金绕绕在县城看见,回村后大肆渲染:一会说他像乞丐,见人就哈腰磕头,求人家看他的图片;一会说他像耍猴戏,上蹿下跳,拉着过路的人非要人家请他打石头,还不要钱。
石匠在镇上县城摆了一个月地摊,没有揽到一件活,又在手机上搜索全国各地的石雕厂,打电话过去咨询,得知都是机器生产,用工少。他开始对省上那位专家的鼓励产生了怀疑,专家说,学通了石刻这门手艺,就相当于端上了金饭碗。
这时,姨妈给他介绍了个来自远处山区的姑娘秦文娟。秦姑娘有狐臭,长得像根冬笋,粗粗壮壮,皮肤有点黑,八字有点硬——传说她腿肚子里藏着两把刀,出生不到三年,一把杀了母亲,一把杀了父亲,将来还要杀丈夫和孩子。总之,是孤老终生的命。宋石匠不在乎粗细黑白,也不相信八字,当时就喜欢上了。正式上门那天,隔壁柯得平来看热闹,结果你猜怎么着?他俩好上了,害得妈老汉冤枉花了一桌子饭菜和一趟车费。
柯得平比宋石匠小一岁,家徒四壁。父亲早年外出做篾匠,一去不回。老妈哭瞎了一只眼睛,还患了哮喘。他不晕车,脑壳里的大黑洞也一直关着。但他不喜欢种田也不喜欢进工厂做工,说辛苦,还不自由。他嘴巴甜、胆子大,编瞎话从来不脸红,树上的麻雀都能哄到手。他还讲究,只要出门,一定要换上那套地摊西装,在头上抹一遍菜籽油,很有老上海滩的味道。
结婚那天,宋石匠要发飙,被妈老汉摁住了,说不可为一个八字不好的女人伤了两家几十年的和气。命该如此,福兮祸兮,自有分晓。宋石匠只好用钢针扎破五个脚趾,让委屈、怒火、仇恨和欲望,随着鲜血喷涌。晚上闹洞房时,他趁人多混乱,在秦文娟腰间胸部狂摸乱捏,直至被发现,成为众矢之的。
柯得平怒火中烧,等第二天客人散完,就提着杀猪刀找宋石匠拼命,威胁要把房子给他点了。秦文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青筋暴绽的男人劝住。
婚后一个月,柯得平带着秦文娟去佛山做生意,把半瞎的老妈甩给宋石匠照看。
很长时间,再没人登门提亲。偶有不长眼的闯过来,一看还是老房子,在镇上县城也没单元房,转身就走了。
宋石匠打听到二百公里外有个花岗岩厂,想亲自去跑一趟。坐车不行,走路也行不通,就想用在石刻群工地挣来的钱买辆摩托车代步。恰在这时,有人从云南那边带来一个女子,虽然小巧,但模样不难看。妈老汉问他要得不,宋石匠回了句随便。
结婚当夜,宋石匠急不可待要关灯睡觉,女人不肯,要他先答应一个条件。头昏脑涨的石匠像一个正在做梦的人被突然叫醒:跟婆娘睡觉还有条件?
女人很紧张,除了眼珠绕着宋石匠打转,身体如一头被摁在案板上待宰的年猪,积蓄着绝地反击的力量。
宋石匠没有看出端倪,不耐烦地说:“说嘛。”
女人横了心说:“跟你睡觉可以,但一生了娃,就要放我走,我是有男人娃娃的。”
宋石匠如遭晴天霹雳,脑壳里的大黑洞被震开了,嗡嗡乱响,眼前有无数的光束在交替闪烁。
女人接着说:“我是你妈老汉用一万五千块钱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
宋石匠仿佛一座被掏空的山体,慢慢塌陷下去。屋里喜气洋洋的气氛突然变得阴森可怖:床楣上的大红喜字,床柱上缠绕的红绸,床上叠放的红铺盖,都变成了山妖树怪,面目狰狞,臭气熏天,摇摇晃晃地朝他走来。他大喊着一跃而起,对女人一顿拳打脚踢。
隔着堂屋的妈老汉嗔怪儿子做夫妻也像打石头,把动静弄这么大,仔细分辨,又觉不像,战战兢兢过去拍门,问石匠出啥子事了。
石匠收住拳脚说:“两口子,你说啥事!”
妈老汉将信将疑,互相剜了对方一眼。
女人没哭也没呼救,一副任人处置的样子。
喜字红绸铺盖复原了。宋石匠也缓和下来问:“你们是不是一伙骗子?”
女人说:“我跟你妈老汉说过,他们不信。现在你想咋弄就咋弄吧,只要给我留口气,能爬回云南就行。”
第二天上午,宋石匠带着女人去派出所报了案,妈老汉被叫去坐了两天小板凳,训得蔫头耷脑。十天之后,石匠趁妈老汉放松盯梢,把女人送到车站,给她买了车票,还给了一路的零花钱。
那个被称专做善事,替拐来的妇女找下家的村民为此坐了牢。大家义愤填膺,骂石匠良心被狗吃了,肺被麻雀啄了,也骂他妈老汉只管生不管养,忘恩负义,骑牛被牛撞死坐车被车碾死走路被蛇咬死。
金绕绕当面奚落石匠是个日脓包,连带把他在桐树上嫁接茄子,在桑树上嫁接辣椒,把不同品种的菜花拢在一起互相授粉杂交,不但没有培育出新品种,实现增产增收,反而出现许多惨不忍睹的怪胎一起嘲笑了一番。金绕绕卷了卷酒窝说:“石匠,还是吃点药把大黑洞修理修理,出去打打工吧。一个大男人,天天在家守着一群妇女和老幼病残,有啥出息?你又不是村干部。”
石匠说:“本来是要买辆摩托车出远门的,钱都被人贩子骗去了。”
石匠继续他的奇思妙想。比如让公羊跟母猪和母狗交配,生出羊猪和羊狗,瓜果蔬菜黍椒稻麦,相互嫁接杂交,取长补短,育出更优秀的品种,尚德村因此就会誉满天下。
妈老汉对他放走云南女并举报人贩子耿耿于怀,白天不见面还好,晚上回家一言不合,就骂人。宋石匠隐忍的办法是要么用钢针扎脚趾,要么逃出家门,躺在一片叫暮谷的荒地边,看银河泛波星海叠浪,思量石头、庄稼和牲口。更多的时候是啥也不想,任凭脑壳像天空一样辽阔!
暮谷原是一片梯田,撂荒很多年了,长满了茂盛的野草和匪气十足的杂树,夏秋季节,连狗也休想钻进去。眼下是仲春,C5TVNJ8s7n3aUjOn6U75YQ==草和树的势力正在恢复。
突然,微光里传来一阵急躁的低语。声音虽小,但在万籁俱寂的旷野,还是能辨别出说话的细枝末节:是金绕绕和种羊,他们即将坐化成仙。
金绕绕家在旁边,男人长年在山西挖矿,屋里有四岁的儿子和公公婆婆。
石匠不明白,如此荆棘丛生的荒野,怎能容下两具魔鬼附体的肉身?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藐视野蛮粗鄙的荒草杂树,已被他们当成了障眼的道具?
惊涛拍岸。当起伏的潮水卷起雪堆,突破由草树编织的密实的围墙,直逼石匠视线的时候,他像一只无人驾驶的木船,迷失在波峰浪谷,最终重重地撞在礁石上,发出剧烈的碎响。
雪堆融化成雪水,渗透进了暮谷的田野,消失在了暮谷的草丛树梢。
从此,金绕绕基本霸占了石匠的梦。
种羊三十出头,一米七六的个子,长着一双专勾女人的核桃眼,从石匠认识他那天起,始终剪一个小平头,壮实而帅气。他当过几年武警,据说擅长搏击和追捕,曾在云南的大山里抓过毒贩。退伍后本来要去公安局,一查档案,里面有瑕疵,就不了了之了。至于具体是啥瑕疵,人家不说,大家也不好问。当文书兼民兵连长后,头两年还算规矩,后来就开始关爱留守妇女了。因为姓杨,私下里就有了“种羊”的外号。周家鹏敲打他,他毕恭毕敬,一转身,就又关爱了。
石匠也关爱过留守妇女儿童。黄传英家娃儿在镇完小读六年级,被选拔参加县里的朗诵比赛,分值中有一条很日鬼的规定:学生父母都参加的,得2分;只一位参加的,得1分;没参加的,得0分。比赛高手如云,往往以1分半分定高下,而这次比赛结果,据说可做小升初择校的依据。黄传英斗争了几个晚上,最终还是请宋石匠屈尊做了回丈夫。
当宋石匠和黄传英并肩坐在学校操场上,看着孩子们出神入化的表演时,他真觉得自己就是某个孩子的父亲了。他下意识把手放在黄传英腿上,被她不动声色地推开。晚上,娃儿给他送来两把挂面表示感谢,并告诉他人选的消息。宋石匠呆呆地看着挂面,一把成了黄传英,一把成了金绕绕。
娃娃没有马上离开,在他打的石头跟前彳亍了很久。宋石匠送了他一只凿刻的小兔子,问他种羊是不是经常去他们家。娃娃说,他妈在种羊脸上泼了瓢尿,就没来了。宋石匠很满意这个回答,叮嘱娃娃以后如果还有做父亲的机会,他会在百忙中抽空参加。
4
金绕绕比黄传英小六岁,比自己大三岁。加起来黄传英比宋石匠大九岁,太大了,怎么没被评委老师识破呢?他们也只要滥竽充数,不问青红皂白?将来金绕绕会不会也请他冒充娃娃父亲?他答应是要答应,但必须有条件。金绕绕个子比黄传英高,人也比她漂亮。她不会拒绝他把手放在腿上吧?哼,老子手里有四个王。
金绕绕在薅甘蔗,宋石匠去找她,打算用暮谷的夜晚要挟,看能不能搞到一点油水。
她从长得气势恢宏的甘蔗林里钻出来,满脸春风像一树盛开的梨花:“石匠,有事?”
宋石匠脸红了,心怦怦地跳,背在身后的塑料袋在裤子上摩擦出沙沙的响声,原来下定的决心天塌地陷,话也拧巴了:“没,甘蔗长得跟牛腿似的,过路。”
金绕绕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遍说:“有话就痛快讲,有屁就痛快放。”
宋石匠出了一脖子汗说:“就看看。”
金绕绕要重新钻进甘蔗地,说:“那你慢慢看吧。”
宋石匠拦住她,把塑料袋递过去说:“我试验的鸭蛋,专吃河沟里的螺蛳蚌壳、田里的泥鳅黄鳝。蛋黄又沙又红,尝尝!”
金绕绕说:“哄鬼啊,你肚子里有几根肠子,老娘清楚得很。”
宋石匠想拉她的手,那一定是温润中带着滑腻,滑腻中带着动荡,像鲜活鲤鱼一样的手,弄不好会溅他一身泥点子。他刚伸出去又缩回来,磕磕绊绊地说:“三哥不在,有啥要帮忙的,喊一声。”
金绕绕两只酒窝春风荡漾,说:“喊你你敢来?”
宋石匠脸额灼烫,眼前升起一道黏稠的幕障,几乎要把金绕绕包裹起来,他说:“只要不杀人。”
金绕绕笑了,说:“田荒着,敢犁不?晚上九点半。”
宋石匠耳朵嗡了一下,脑壳里的大黑洞被撞得砰砰直响。在短暂的晕厥后,他怀疑是不是听错了。他拂去额头上迸溅的障眼光斑,希望再次从金绕绕脸上胸部唇齿间得到确认时,人家已经气定神闲地钻进了绿波叠嶂的甘蔗地。
他用钢针扎扎脚趾,让自己安静下来。
抑或,她想借此堵他的嘴?想到种羊,他就怒火中烧,恨不得“啪”的一声掰断种羊一条胳膊。
九点半,就像啤酒和麻辣小龙虾!
一群鹅在河沟里追逐嬉闹,公鹅把母鹅踩在下面。卵石铺就的河滩,成了包括鸭子在内的水禽的爱情圣殿。宋石匠在心里窃窃地笑,水中的涟漪和金绕绕雪白的腰背,像密集的萤火虫,照得他想放声歌唱。
5
天刚发白,金绕绕就梳洗完毕,简单吃了昨晚的剩饭出门赶集,她要去买一些辣椒茄子黄瓜苗。在穿过屋后的树林时,发现宋石匠被五花大绑在合欢树上。他浑身精赤,嘴里塞着棉花封着胶带,脑壳耷拉在胸前,眼睛已经没有睁开的力气了。经过蚊虫一夜的叮咬,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红斑肿块,像一头得了瘟疫的猪。
金绕绕把他解下来,平放在地上,先掐人中,再做人工呼吸。几番周折,石匠慢慢苏醒过来。金绕绕问他闯了啥子鬼,搞成这个样子,害得她煎熬了一夜,眼睛现在都是红的。
合欢树离后窗三百来步。
石匠见自己赤身裸露在金绕绕面前,立即像只刺猬,卷成一团,哀求她回去给自己拿件衣服。
幸好,除了金绕绕,没有别人看见宋石匠的腐朽糟粕。
第三天下午,金绕绕去看宋石匠。他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身上被叮咬的红斑肿块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只是精神萎靡不振,像被吸走了魂魄,眼睛和嘴唇,依然游荡着丝丝余悸。妈老汉一个在打扫鹅圈鸭舍,一个在腌制酸菜。他们都停下手中的活,给金绕绕端板凳倒开水,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宋石匠既高兴又烦躁,高兴的是金绕绕能来看他,烦躁的是担心妈老汉晓得了他的丑事。他拿话把他们支开,说有事要单独跟金绕绕商量。老妈的眼睛顿时发出灼灼蓝光,问是不是介绍婆娘,还把嘴巴递到金绕绕耳边,悄声告诉她,石匠雕的貔貅被信用社看上了。
妈老汉去追鸡,打算抓一只公鸡酬谢金绕绕。
宋石匠坐在竹编的矮凳上,双手撑着下巴,像一只望天吼,但没有望天吼的抖擞霸气和威风生动。
金绕绕很想搞清楚宋石匠那晚究竟遭遇了啥子。鹅在高歌,鸡在飞舞,她的乳房像两只疯狂爬行的蜗牛,在衬衣格子里冲突。宋石匠的眼睛停在上面,差不多就要融化成一汪铁水。这两天他一直在修补还原那晚的图像,诸多细节显示,金绕绕不是施暴者!
可不是她是谁呢?难道被人跟踪了?
金绕绕问:“你怀疑我吗?”
蜗牛向他爬来,伸出舌尖。
宋石匠想往后退,却被恣意生长的野藤荆棘缠住了,动弹不得。金绕绕的头发、眼光、酒窝和胸部,缝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篱笆,把他牢牢围住。他悄悄拿出钢针扎了几下脚趾。蜗牛渐行渐远。
他是晚上九点钟走进树林的,但没有直接去后窗,而是站在合欢树下观察动静,怕万一有圈套。
树林里漆黑一片,偶尔有枯叶飘落的沙沙声和鸟雀争执的吵闹声。夜风翻山越岭从冲沟里漫过来,像细浪,浇在身上,使燥热眩晕的脑壳多了一份陶醉。他抬头欣赏夜空,那里住着无数传说中的美丽仙女。像董永、牛郎一样的穷汉都能获得她们的爱情,我宋石匠为什么不能?树林里荒芜的坟堆,拔地而起,变成一朵朵彩云,金绕绕穿着霓裳羽衣,闪动着雪白的腰背,从云端朝他翩跹而来。
一只麻袋从天而降,像施了法术的法器,把宋石匠罩住。他不敢喊叫,也不敢挣扎——喊叫会招来瞌睡很轻的金绕绕公婆,以及周边的邻居;挣扎会招来激烈的搏斗,搏斗会惊动狗、公鸡和鹅,它们一闹就地动山摇,能把整个村庄的夜晚变成白昼。
为了不节外生枝,宋石匠只好束手就擒,任凭两个蒙头遮脸、打扮成小鬼模样的人把自己衣服扒光,捆在树上,封住嘴巴。
金绕绕把走神的宋石匠拉回来,说:“我田还荒着呢。”
那晚的手没有这么柔软。也不像种羊,种羊的手像块生铁,他们掰过手腕。
宋石匠浑身酥麻,语无伦次地说:“啊,犁田。”
金绕绕甩给石匠几个暧昧的眼色,起身离开。
两天后,周家鹏看见宋石匠在金绕绕家附近转圈圈;三天后,还在转;四天后,越转越近;五天后,差不多转到人家门口了……
周家鹏用一颗青李子砸在宋石匠后脑勺,说:“石匠,你不要打错了算盘,阮三跟你是娃娃朋友,勾引人家婆娘,当心遭报应。”
宋石匠不服气说:“周大官人不要乱说,我割鱼草,哪里草长得好我就到哪里割。这你也要管?”
周家鹏哼了一声说:“石匠,你尾巴一翘要放啥子屁,我都晓得。憋不住了,到镇上喝个板板茶。二十三十随便开,裤子一提,哪个都不认得哪个,只要把套套戴好就是。”
板板茶石匠听说过,就是一些来自农村的寡妇、留守妇女,拿身体在河边一排老房子里交易,挣点零花钱。房子里只有床板,所以叫板板茶。
宋石匠说:“周大官人,一看你就是老手,哪天你去,邀上我。”
周家鹏说:“爬开。告诉你,金绕绕家的地,该收的都收了,该犁的都犁了,该种的,马上也要种了,都是农机,分分钟的事,用不到你操心。”
怪不得金绕绕没喊他。
宋石匠望一眼周家鹏,又望一眼金绕绕家,疑惑和失落在眉宇间骤然凝固成一团浓雾。这几天,他一直在谋划着如何利用帮金绕绕收麦犁田的时机,巧妙地实现未竟的蓝图。
周家鹏的箭射中了靶心,有点得意,他继续说:“回去把石头凿刻好是正差。赚了钱,女人排着队等你挑。”
话像调侃,但道理不假。宋石匠手里铁锤起落的声音凌乱不堪,錾子也接连卷折。他敲两锤,骂一句金绕绕,从头顶骂到脚跟,从肚脐眼骂到五脏六腑。他三次下决心要把她跟种羊的事散播出去,又三次否决了——那样,自己整夜被捆在合欢树上的丑态也会大白于天下。他在三天里凿坏了两块墓碑。这种疑似花岗岩的石头,是周家鹏在自家柴山地里找到的,除了颜色为烟青外,硬度和韧性都跟汉白玉不相上下。根据宋石匠的分析,同宋代石刻群的石材属一个脉系,适合凿墓碑石栏石狮浮雕等,有一定的经济价值,但储量不大。两人商量,按三七分成,周家鹏出石材,找销路,得三;宋石匠出人工和技术,得七。因此,周家鹏会时不时以各种理由威胁利诱他。
石匠时常为不能外出务工而苦恼,甚至跟妈老汉搓火,加上石刻销售不好,对瓜果稻麦杂交、畜生间自由交配的试验热情,超过了打石头。他只在情绪上涨时打几锤,情绪低落时,几天都不摸一下,搞得周家鹏找到石匠妈老汉,也就是他的舅娘老表表嫂,喊他们劝他不要异想天开,到处宣传母猪母牛配种的狗屁方法了。你想,要真生出一只牛不是牛羊不是羊猪不是猪的怪物,全村人不都要夜夜做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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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里报道了一处山西煤矿渗水事故,说当地正在积极开展救援。村里人看了就看了,连周家鹏也是。但金绕绕心里像有无数蚯蚓在打洞,从早到晚都想吐——莫非种羊给她下了种?虽然每次都有措施,但癫狂起来出点差错不是没可能。她认真回忆了一下近两个月跟种羊的黏合,嘴角上盘桓着一股木瓜的醇香。最终,她坚信呕吐是在看了那条渗水新闻后开始的。那么,跟阮三有关系吗?就在这时,厨房门轰然倒塌,饭桌上的开水瓶突然炸裂,吊在火炕上的一块腊肉“噗”的一声掉进了灰槽。金绕绕脸色陡变,惊叫一声,踉跄着跌倒在灶台前。
公婆和孩子走亲戚没有回来。昨晚种羊缠着要进屋,要上她和阮三的床,她没同意。这是她为外出挣钱的男人保留的最后的尊严!
下午,金绕绕接到电话,阮三在矿难中死了。
听到消息的宋石匠十分难过,不单又凿坏了一块石材,还把左手虎口的一块肉锤成了肉末。在阮三的骨灰从山西运回来之前,他始终无法集中精力:金绕绕伤心吗?后悔吗?自责吗?她一定会改嫁吧?再嫁给哪个?据说婆娘偷人的男人,都会整天灰突突一副倒霉相,阮三的死,跟她和种羊缠搅不清有关吗?宋石匠打了个震源深度很浅的寒噤,庆幸自己对金绕绕的所有幻想都是朝露暮雨,都是月光下的顾影自怜画饼充饥,不然,他会一辈子愧对阮三。
他决定为阮三精雕细刻一块墓碑。
阮三的丧事不隆重,但每个细节都被宋石匠把控得很严格。因为传说中,这种非正常死亡,都是厉鬼作祟的结果,稍有不慎,厉鬼会再次发飙,危害家人。
种羊从未露面。周家鹏代表村两委对阮三父母妻儿进行了慰问,特批了一块坟地,个人送了二百块礼金。金绕绕痛不欲生,从山西回来后就再没起过床,昼夜不分地哭泣,主持家务的担子又回到了公公手里。宋石匠虽然只是助手角色,但好多时候都可以直接否定阮幺爷忙中出错的决定。
看到金绕绕真真切切的悲伤,许多人都开始怀疑关于她跟种羊的各种桃色绯闻。宋石匠也怀疑了。只有婆婆坚定不移,找空就骂,而且无数次让金绕绕娘家人下不了台,要不是阮幺爷呵斥制止,当着吊丧亲朋的面都要打起来。
宋石匠趁中午人少,趴在窗户上,想看看金绕绕悲悲戚戚的样子,屁股被柯得平娘扎实扭了一爪,钻心地疼。他先是一脸恼怒,瞬间就嬉皮笑脸问:“四妈,你啥时变得飘飘忽忽的走路不带响动了?”
柯得平娘垂着一只好眼说:“老娘又不是鬼,咋没响动?不要招她,小心被蜇。”
发完丧烧了灵,宋石匠帮着收捡打扫停当,已是夜阑人静了。他想去跟金绕绕打声招呼,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但害怕点燃阮幺娘的怒火,悄没声地就走了。
天上有熹微的月光和几片撕碎的云块,被竹林遮挡的小路泛着隐约的白光,在脚下沙沙作响。刚到家门口,柯得平娘就从一蓬藤蔓后面钻出来,把他吓了一跳。
宋石匠仰头靠在门柱上说:“四妈唉,你不要这样神出鬼没好不好?把我吓出毛病了,哪个给你挑水?”
柯得平娘依旧垂着那只好眼说:“你要跟她搅,就不要给我挑水了。”
宋石匠无辜地说:“你就忍心看我打一辈子光棍儿?刚刚金绕绕送我,我们亲嘴了。百日之后她就搬过来,天天给你做荷花肉。”
柯得平娘如大难临头说:“幺儿,她跟种羊的事你晓得不?”
宋石匠继续浇油拱火说:“有我就没种羊的事了,她要给我生娃娃。”
柯得平娘气得要心梗,转身咣当撞上门。
宋石匠推门走进院子,妈老汉一人拿根木棒侍立两边,像两尊门神。
老汉大声斥责:“跪下,你个丢人现眼的东西!”
老妈也附和了一句。
宋石匠觉得他们的样子很滑稽,想笑,又憋住了。
老汉挥舞手中的棒子问:“听见没有?”
宋石匠说:“从小跪到大,从现在起,我不跪了!”
灯光从堂屋里喷涌出来,妈老汉脸上蠕动着复杂的情绪:耻辱、愤懑、失望、焦灼……老妈扔了木棒,抱住他,边哭边捶。老汉也杵着棒子,像根枯死的瓜秧,了无生气。在老妈的哭诉中,宋石匠渐渐听明白,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被扒光捆在合欢树上喂了一夜蚊虫的事,已在村子里广泛传开了。
宋石匠想编个谎话来驳斥传言,洗白自己,才开了个头就编不下去了。
老汉说:“我们现在一出门就被人戳脊梁骨。”
宋石匠抓起一根锋利的錾子说:“哪个?老子弄死他。”
妈老汉抱住他,喊他不要乱来。
风吹了一夜,宋石匠也在床上翻滚了一夜。金绕绕没有机会说,也不敢说,那么就只剩下套他的人,他们究竟是谁呢?宋石匠把那晚的经历反刍了几遍:有个细节震动了他——两个人都戴了手套!他试图透过手套的线缝,去感知手的大小肥瘦、软硬冷暖。
在迷糊与迷茫中,他基本确定了手的轮廓和主人。
他开始给阮三凿刻墓碑。他首先凿了阮三的头像,每刻一刀每打一錾,阮三都站在眼前,笑得拘谨,两块善于表达情绪的腮帮肉波澜壮阔,把脑壳里的想法全部暴露在了上面,除非你过度关注他眼睛的阴郁晴好。
宋石匠计划在头像上面凿刻一个茄子一个冬瓜,是阮三爱吃的两样蔬菜,也是他一心要改造的品种;在碑的两边凿刻一个酒幌和一个提篮赶集的妇人,酒幌是因为阮三平时好喝几杯,赶集的妇人是金绕绕,她去给丈夫买下酒菜。最后才是阮三的名字和死亡原因。
墓碑才凿刻到一半,种羊就死了,死得很蹊跷很怪异很不光彩——阮幺爷早起出恭,看见种羊漂在自家茅坑里,像只煺了毛的鸡!
阮幺爷惊魂未定,前列腺膨胀,尿湿了鞋子和裤子,裤带没系就拨打了派出所电话。
周家鹏的第一反应是,平安村的牌牌要被没收了。
现场没有打斗痕迹,除了阮幺爷踩过的脚印,就是种羊。经勘验,事发时间应在昨晚十一点左右,这么晚,种羊到这里干啥子?为什么会掉进茅坑?茅坑并不深,按他的身高,也就到腰部,即便进去了,也完全可以爬起来,到河沟里打整干净啊。
宋石匠和金绕绕成为警方最大嫌疑人被带走!
宋石匠一直在挣扎叫喊,金绕绕却一言未发。
妈老汉像被老鹰叼走了小鸡的鸡婆,呼天唤地,声震屋宇。
柯得平娘过来劝慰说:“没得事,是他命中有这一劫。我早就喊他离那个女人远点,他不听。”
妈老汉不领情,摔她说:“都是柯得平那个杂种,横刀夺爱,不然哪有这些事!”
柯得平娘自知理亏,弱弱地说:“就是,狗杂种太不讲究了。不过,也怪你们从小管太严了,说脏话要跪,打架要跪,偷摘个果子要跪,贪耍偷懒要跪,考试不及格要跪,不顺你们意要跪。跪跪跪,跪得娃看见蚂蚁都绕道走。”
石匠妈说:“你家柯得平就胆大,人家嘴里的肉都敢抢。”
柯得平娘说:“哪个说在嘴里?在手里。”
石匠妈说:“嘴里手里不都一样?”
柯得平娘说:“不一样!他要真吃到嘴里了,你那桌饭菜,几十块的车费,花得倒也不冤枉。”
老汉说:“都是陈芝麻烂谷子,说它还有啥子用?现在,我担心的是他在里面经不起折腾,该不该招的都招。”
柯得平娘说:“我给周家鹏捉了只肥鸡母,拿了三十个鸡蛋,托他给他们说情,对娃好点。”
石匠妈问:“管用吗?”
柯得平娘说:“反正娃要挨枪毙了,我也不活了。”
石匠妈一听“枪毙”二字,先是一愣,接着飘飘悠悠,像根被拦腰一刀的甘蔗,“啪”地倒在地上。
老汉一边埋怨柯得平娘一边蹲下去掐人中,喊她赶紧去叫村医。
柯得平娘面如土色,腿也没力气,才几步就跑不动了,靠在围墙上像条垂死的蛇,耷拉成一团。好在没一会,石匠妈的骂声就从围墙上翻过来了。
石匠妈怒吼道:“你们家柯得平才挨枪毙,才吃洋花生米!枉自娃平时给你挑水拿菜,你竟如此恶毒如此狼心狗肺地咒他,你良心被蛆拱啦?”
柯得平娘本来是想表明态度,没想弄巧成拙。其实在她心目中,石匠的地位跟柯得平不相上下,买东买西,吃喝玩耍,有柯得平的,肯定就有石匠的。她一路抽打着嘴巴,朝村医室走去。
石匠妈遭此一击,虽然没有一命呜呼,但精神从此恹恹不振,食欲下降,噩梦连连,做事丢三落四!当天晚上,她梦见石匠被两个小鬼用绳子套了脖子拉走。石匠边走边喊老妈救命,声音凄惨决绝。她跟石匠老汉骑着公牛,扛着竹梯和连枷,一路追赶。小鬼见公牛来势凶猛,犄角锋利,眼睛火红,晓得不是善茬,一把将石匠推下门斗山,自己也跟着跳下去。公牛站在悬崖边,愤怒地甩着尾巴,哞哞吼叫。石匠妈老汉看见石匠在山下的云雾间飞翔,像只捕食的鹰。小鬼化成一汪浓血,染红了云雾,门斗山被一片朝霞笼罩。石匠妈老汉乘着连枷,公牛乘着竹梯,身披红霞,向那只鹰追去。
可能是连枷散架了,石匠妈老汉掉进山底,摔醒了。醒来就骂骂咧咧说自己跑得腰酸腿疼,骂柯得平娘蛇蝎心肠,满嘴长疮。
三天后,柯得平娘去看她,拿了二十个鸡蛋、十个黄粑。石匠妈坐在堂屋的藤椅上打瞌睡,身边放着一根黄荆棍子,像个十三世纪的看门人。脚步声吵醒了她,她迅速拿起棍子,把头扭到一边,气势汹汹地问:“你要干啥子?”
柯得平娘小心翼翼说:“早晨起来做了黄粑,给娃送来,他爱吃。”
石匠妈说:“明知娃出事了,你要给他做黄粑,不气死我,你不甘心?”
柯得平娘说:“我也是气毒了才扣错扳机的。娃马上就要回来了。”
石匠妈霍地站起来说:“真的吗?我昨晚做了个梦,看见两小鬼来把他套走了。”
然后她讲述了骑牛追赶的过程。
柯得平娘说:“小鬼被阎王派出来抓人,因为贪耍,跑到喜鹊楼喝茶打跑得快,误了时辰,眼看天要亮了,一慌神,就胡乱套了娃回去交差。交、审、判,过程都很严格,发现不对头,就把小鬼喊去询问。才三言两语,小鬼就露馅了。结果你晓得的,小鬼被撕了,成了一汪浓血,娃被放了,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老鹰。昨天我找熊婆给娃看了个蛋,就这么说的。”
石匠妈惊喜地发现,熊婆看的跟她梦的对上了。这几天只顾气闷,竟忘了门斗山有熊婆。
柯得平娘说:“熊婆说,娃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最近有段孽缘,身上尽是晦气戾气霉气。”
石匠妈说:“你叫熊婆消了没?”
柯得平娘说:“消了。娃就是一条精力旺盛的骚公狗,一有母狗勾引,就会把持不住,干出荒唐事来。”
石匠妈问:“熊婆有没有说他啥时候有真姻缘?”
柯得平妈说:“四十以后。”
石匠妈说:“天哪,我怕都看不到了。”
熊婆看蛋,就是在一只鸡蛋上面写上当事人的名字、生辰八字,放进点好香烛的香炉里。待她对着观音塑像念完一炷香的乞语经文后,把蛋取出来,抖尽上面的香灰,放到灯火跟前,看里面有没有变化,然后根据波谲云诡的图像,解读人生运程。
柯得平娘说:“我都要等着看,你更要撑到。这二十个蛋,我要看着你吃,不能转身就拿去卖了。”
周家鹏也来看石匠妈,并报告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经法医鉴定,种羊当晚体内酒精含量为310ml,属于烂醉如泥状态。
两人没听懂。周家鹏解释说,就是说种羊是喝醉后自己滚进茅坑淹死的。比如他在茅坑前想屙屎屙尿,身体一晃,脚下没吃稳,就滚下去了。你想,喝成那样本来就意识模糊手脚无力,再拿大粪一呛,还有的活?
两个女人突然不关心石匠啥时候放出来了,反过来关心种羊为什么会半夜三更跑到那里。
周家鹏说:“可能被鬼迷了吧。”
两个女人被同情怜悯甚至悲伤淹没,柯得平娘说:“年纪轻轻,可惜了。哪里死不好,非要死在茅厕里头!”
石匠妈说:“两个娃儿那么小,婆娘身体不得劲,几娘母今后怕要遭不少罪。”
7
阮三的墓碑基本打磨完成。阮幺爷阮幺妈看了,看着看着就哭了,说那个茄子和冬瓜应该再大点,阮三饭量大。金绕绕也来看了,先是哭,接着就笑了,说:“石匠,你把阮三那两坨腮帮肉刻绝了,我生气时要扭,欢喜时也要扭。”
隔天,周家鹏陪着县上一个工作组检查乡村文明建设,在阮三的墓碑前站了很久,原本叽叽喳喳的一群人,突然都默不作声了,像中了魔咒。周家鹏不明就里,只好拿头顶飞过的雁阵转移话题。
天空蓝得像深山里的一湾清水,偶尔有残花败叶溅起细碎的涟漪。三十多只大雁两只一组,按前后左右排成一个巨大的方阵,根据风向气流随时变换阵形。但不管如何变,间隔距离、飞行速度和高度都始终保持一致。它们是怎么做到的?
大家兴奋地讨论起了大雁。有人说,这种阵势,一定是它们认为最安全最有效的迁徙方式,所以被固定下来了,谁也不能越雷池一步。有人说,在形成这种阵势之前,它们一定也经历过无数艰辛的探索和牺牲吧?
因为带队的领导没说话,大家又沉默如墓碑,并后悔之前说话太多。
周家鹏试图从领导那里获得一些关于对宋石匠凿刻手艺的评价,这涉及他的石材能否换成票子的问题,但领导不接招,却对种羊淹死在金绕绕家茅坑的事情心存疑窦。
石匠妈到底没有撑住。在进入冬季之后的十一月十九被流言蜚语淹死了。如果说一开始宋石匠还是一个受害者,被村人深深地同情,那么当阮三的墓碑矗立在路旁,以鼓噪的青蛙的模样,向过往行人吆喝着那两坨腮帮肉时,大家联想的缺口又打开了:如果石匠没有对阮三做亏心事,需要花这么大工夫凿刻这块精美的墓碑吗?光凭他们从小的友谊,丧事上尽心竭力地表现就足够了。进而,大家推断,石匠和金绕绕的暧昧关系,早已通过手机、电话或短信,被阮三获知。煤矿渗水那天,阮三在痛苦的感情挣扎中,忘了升井,忘了自救——后续报道中大家得知,当时井下有一百二十三人,死亡只有十三人。
还有就是种羊死得实在蹊跷。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他喝酒跟石匠有关,但还是有些蛛丝马迹:那晚跟种羊喝酒的人中,有一个是石匠的师兄!另外,一雪被绑在合欢树上的耻辱,也是石匠的奋斗目标。
总之,所有矛头都指向了石匠。
只有柯得平娘断然不信,她安慰被流言折磨得憔悴不堪的石匠妈说:“三嫂,要相信娃,这辈子,他就只能打几坨石头!”
石匠对外面的滔天舆论毫不在意,一如既往地做黄粱美梦:阮三死了,种羊死了,金绕绕跟男人的纠葛结束了,要不要把她娶来做婆娘呢?她三十四,一点不显老,还能生娃呢。他幻想着金绕绕能跑到山场来看他打石头,两人说几句闲话,让叮叮当当打击钢钎的声音,像铜鼓一样震荡她空乏的闲暇。但她没有来,即便从对面的马路上走过,也难得朝这边看上一眼。
石匠妈走了,尽管他曾千方百计挽留她,阎王还是在她的名字上画了红叉。
朱水兰,女,道林乡上方村人士,生于己丑年九月二十一酉时,六十一阳寿。
柯得平娘给她净了身,换上寿衣,可眼睛就是不闭,像条干死的鲤鱼。柯得平娘循循善诱说了很多开导安抚的话,都无济于事。
金绕绕来到堂屋,跪在停尸板前,点了炷香,磕了三个头说:“宋三娘,你要不嫌弃,我给石匠做媳妇要得不?”
柯得平娘伸手扶住她问:“三嫂,这回该安心上路了吧?”
石匠过去牵金绕绕,她顺势搂住他的脖颈,把舌头溜进他的嘴巴,跟捣花椒一样研磨了足足一分钟。石匠先是觉得妙不可言,接着就周身酥麻,每个器官都像通上了电,被点亮了,光华灼灼。
待石匠妈闭上眼睛后,金绕绕也推开了还在沉醉中的石匠。
石匠把这次拥抱和亲吻当作一场典礼、一次宣示,七七一过,就跑到甘蔗地找金绕绕。甘蔗已经成熟,一根根挺拔而肥硕,浓密的甘蔗叶把阳光、尘土、雨丝和风,编织成一张厚重的天棚,随手扔在山顶。
金绕绕准备砍甘蔗,收购的车辆已等在马路上了。
石匠夺下她手里的刀说:“你喊一声啊。”
金绕绕说:“你又不是我养的牛马,随便用。”
石匠说:“我愿意。”
石匠叫金绕绕找来一只白色塑料袋,在上面剪了两个放眼睛的孔,套在头上,对付锯齿般的甘蔗叶。金绕绕突然觉得石匠比她想象中要机灵可爱。他像一台开足马力的收割机,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天棚塌陷,阳光啪啪坠落。金绕绕负责剥皮,阮三和石匠的影子在眼前不断拉近走远。去年今日,站在这片地里的是阮三。他要把甘蔗砍完,松土上肥后才出去打工。今年今日,阮三已化作尘土,石匠站在了阮三的位置,但他不是阮三。阮三会跟她吵架打架,石匠会吗?他只会像条狗跟着她,尾巴被踩了,悄悄找个角落哼哼几声。另外,他脑壳里还有个大黑洞,金绕绕没见过它打开的样子,听说只有汽车马达才能启动,但哪个能拒绝汽车呢?当然,石匠比阮三勤快,力气也大,二十根一捆的甘蔗,扛在肩上,像扛一捆稻草。此时的石匠和金绕绕,完全就是董永和七仙女、牛郎和织女的翻版。周家鹏和石匠老汉欣喜若狂,唯有柯得平娘忧心忡忡!
卖完甘蔗,清理土地,补种补栽,松土施肥,又干了三天。石匠一直被酥麻的回忆和想象激励着燃烧着。
然而,当他像在老妈尸体前一样,猝不及防把金绕绕拉进怀里,要把舌头插进她嘴巴时,遭到了顽强的抵抗。
她推开他说:“石匠,要不是看你平时老实巴交,我现在就跟你翻脸。”
不晓得是不是脑壳里的大黑洞开启了另一种模式,石匠没听见,一意孤行,把金绕绕的纽扣扯开后,又把她的裤儿扯下了,手掌迅速掠过胸部,威胁到了腿根。直到金绕绕咬伤他的手臂,像被钢针扎了脚趾,他才停下来,跟枯朽的木桩一样,固定在了淡淡的月光下、疏离的竹影中。
金绕绕说:“石匠,别给脸不要脸!”
大黑洞渐渐合上,石匠嗫嚅说:“你不是说要做我婆娘的吗?”
金绕绕说:“那是为了哄你妈闭眼睛。”
石匠没有回家,僵尸般在村子里游荡。天亮前,还对着金绕绕家的方向骂道:“你以为你是贞妇节女啊?明天老子就在阮三脑壳上刻顶绿帽子,昭告天下。”
第二天上午,他起得很晚,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金绕绕被种羊婆娘泼了硫酸,已经送进了县医院。他没有像周家鹏那样生气,而是难过。
周家鹏破口大骂:“仙人板板,全村老小奋斗了十多年的光荣牌牌都被种羊两口子毁了。”
石匠打探到,金绕绕已经没有人形了,胸部以上,脖子,脸,都像岩浆滚过的大地,被高温搓揉出了无数深坑和皱褶,一只眼睛只剩下个窟窿,像口冒着秽气的枯井。大人见了做噩梦,小孩见了要夜哭!
她拒绝了所有探望,石匠在县医院转了半天也没打听到她的病房。
出院后,阮家不准她进门,因为除了行为不检,他们不能让孙子跟一具骷髅在一起,整天生活在惊恐中。
周家鹏承担了调解任务,才张口就被(扌+享)回来了。阮幺妈说:“你把她喊回家养起来我没意见。”
金家兄弟带着棍棒找到石匠,强烈要求他娶金绕绕做婆娘,理由是他们已经那个了,现在被毁了容,要负责到底。
石匠手握钢钎问:“那个是哪个?”
金家兄弟说:“那个都不懂?就是就是……”
他们做了个猥亵的动作。
石匠也做了个猥亵的动作说:“我没有那个!我想那个,她不让那个。”
金家兄弟说:“你哄鬼!”
金绕绕来了,头和脸用头巾包裹得严严实实。
她平静地说:“不许为难石匠,你们哪个都没得他干净。”
柯得平娘起哄:“羊肉没吃到,惹球一身臊。”
柯得平娘给石匠送来一只跟牛头差不多大的田螺,让他养在水缸里,不能沾染半点污秽,不定哪天就变成田螺姑娘跟他成亲呢!她回忆了六十来年的人生,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大的田螺,没有三百年长不成这样。三百年,不就成精了吗?她是从一个渔夫手里花120块钱买的。石匠听过这个故事,觉得可能性不是没有,就跟他屡战屡败的柳树结桃子、桑树长冬瓜、母猪生羊羔、母羊生牛犊的试验一样,惊喜往往猝不及防。
8
秦文娟回来了,没有在村里引起一丝波澜,连狗都没叫一声。她带着五岁的娃娃,说隔年要上学。秦文娟一回来就收回了承包地,种水稻和玉米。农忙的时候,宋石匠去帮她,像犁地插秧收割这些重活,挑粪施肥这种脏活,他都包了。
一开始,她怕人说闲话,怕柯得平春节回来生发血光,把他从地里轰走。宋石匠不屈不挠,还边干边故意高声武气地唱两句跑调的歌,生怕没人看见似的。秦文娟无奈,禀告婆婆。婆婆说:“你是弟媳,他是哥哥,有啥?”
秦文娟比石匠小四岁。
婆婆接着说:“他妈不在了,两根光棍,家里又脏又乱,铺盖蚊帐一年半载不洗一回,你也给他收拾收拾,洗洗缝缝,不让他吃亏。”
从此,人们经常看到宋石匠把毒辣的太阳和阴风冷雨从东背到西,从早背到晚,秦文娟则在旁边给他倒茶递毛巾,场面生动亲切。
每天晚饭后,石匠都会在夏厅凿刻石头,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初听起来像噪声,时间长了,却能听出某种韵律:錾子凿子大小锤子相互撞击出不同音律,或长或短或粗或细或急或缓,时而像江河奔涌,时而如溪水潺潺,不晓得是石匠故意为之,还是听者心中触发了情绪纤云。周家鹏就喜欢听他敲打,柯得平娘不单爱听,还爱看。看那些石头变成一只雀雀、一棵白菜、一头公羊、一朵花花、一艘小船。她甚至给自己未来的墓碑构思了一幅图案,交代石匠潜心打磨。她还拿出150块私房钱塞给石匠当工钱,说不要让周家鹏晓得。
石匠没要。这些年,都是周家鹏在经营,他说,等需要了,周家鹏会分文不差地交给他。所以,卖没卖出去,啥价钱,能给自己分多少,石匠一概没问。于他而言,打石头就相当于城里人玩游戏跳广场舞,是一种愉心悦情,是一种放松和消磨,他既能在錾子的深浅粗细中释放精力,又能完成自己对时世最自我的理解。比如他刻了一幅田螺姑娘图,不仅刻出了理想中的婆娘形象,还刻出了自己的委屈和对金绕绕的愤怒。据周家鹏说,被一个美术老师收藏了。
无家可归的金绕绕住进了周家鹏为她安排的保管室。石匠没有按捺住好奇,趴在窗户上偷窥了她揭下头巾的样子,回去后不但通宵没再睡着,而且在以后的夜晚,长期处在梦魇中,搞得他老汉也经常夜半惊魂,一个月不到就死了。
石匠懊悔不已!现在,要重新找回过去的金绕绕已经很困难了。
秦文娟一开始也会被他的敲打弄得心烦意乱,时间长了,也听出了满天星斗遍地黄花。
有天晚上,石匠在专注地敲打一幅耍猴图,头上突然响起一声爆竹,他连滚带爬钻进石堆里,只听柯得平娘喊:“石匠,你个背时的,老娘喉咙都喊出血了。”
石匠站起来,抖掉身上的石屑问:“啥子事?”
柯得平娘骂道:“你狗日聋了啊?喊,喊不应,敲门,门不开。快点过来,文娟病了,要上医院!”
石匠没来得及从门里走,直接翻墙跳过去,冲进秦文娟的卧室。这卧室还是当年闹洞房时进来过。只见她躺在床上,脸色青白,一条薄被盖着下半身,上半身穿着白色内衣,乳头在灯光下像两只垂死的蚕蛹。他把目光挪向黑黝黝的窗户问:“啥病?”
柯得平娘说:“可能是崩漏。”
石匠问:“啥叫崩漏?”
柯得平娘生气了说:“妇女的病,说了你也不懂,赶紧送医院。”
最近的医院在镇上,有六里路。石匠用背带把秦文娟捆在背上,一路狂奔。当睡眼惺忪的医生喊他在文件上签字,并赌气说这么晚送来,还不如直接送火葬场时,石匠差点挥起了拳头,他赶紧用钢针猛扎脚趾,释放郁积的怒气。
柯得平染上了赌博,不单把一年的工钱输得精光,还欠了债。据说过年回来不仅没给老娘婆娘娃儿买件衣裳,连路费都是借的。秦文娟追问,他不承认,赌咒发誓说钱拿去放水了,明年收回来就会翻好几番。秦文娟无奈,只好把计划杀来过年的肥猪卖了,为老人娃儿添件衣裳。即使如此,还是被柯得平强行拿了500块去打牌。
牌桌上,有人把早已编排好的关于秦文娟跟石匠的故事讲给他。
柯得平脸色平静如秋水说:“有我娘在,他翻不起浪子。”
那人说:“你娘老迈昏聩,又是独眼,就是当着她面亲嘴,都以为是狗舔米汤。”
柯得平朝那人头上泼了一碗茶。
正月初二晚上,石匠听到柯得平家砸锅摔碗的声音,没在意,接着又传来一阵嘈杂的打闹。
柯得平娘骂道:“二两猫尿下去,就现原形了?你个不成器的杂种!”
石匠犹豫要不要过去劝说,就在这时,门砰砰响了。秦文娟跌跌撞撞,披头散发,带着一股血腥味冲进来,急急慌慌地说:“石匠,快出去躲躲。柯得平喝醉了,耍酒疯,提着菜刀要来找你打架。”
没等石匠追问,秦文娟就把他拉出门,推进了苍茫的夜色中。
石匠站在不远处的樟树下,柯得平手举菜刀,口吐污秽,摇摇晃晃扑进门:“宋石匠,老子不在家,你是不是把秦文娟干了?龟儿子真下得了手,出来,老子一刀剁了你。不出来是吧?好,老子一把火把房子给你狗日烧了。”
柯得平好像绊倒了,叫骂中有股混浊的土腥味。
石匠觉得冤枉憋屈——那晚送秦文娟去医院,一路狂奔,累得要死不说,一身半新的衣裳还被她的污血弄脏了,如何捶洗都洗不干净,只能扔了。等明天柯得平清醒过来,一定要找他赔。
几朵新年的烟花在天空绽放,给寂静深邃的夜晚带来了瞬间的烂漫。柯得平的打砸声谩骂声伴着零星的爆竹,让门前河沟的流水显得十分嘈杂。石匠刚一走神,这些声音就消失了,像高大的城门被訇然关上。
石匠脑壳嗡嗡作响,大黑洞差点被打开。他冲进院门。
院子里一片狼藉,麻公公站在柯得平旁边,眼睛发红眼光发绿,矜持地捋着胡须,不时扒拉一下他了无生气的脑壳。看见石匠跑进来,麻公公向他咩咩叫了几声,报告战斗已经结束。在依稀的灯光中,石匠看见柯得平额上鼓着一个大包,肚子和嘴里都在流血,衣服裤子被撕成了布条,跟菜刀一起飞到了芭蕉树上。
石匠搂住它的头说:“公公,你闯祸了。他不是我的敌人,是兄弟,只是多喝了几杯猫尿!”
麻公公是一只公羊,因皮毛为麻黄而得名,是石匠妈专门养来为周围十里八乡母羊配种的。从两岁至今.早已儿孙满天下了。它以“准多顺大”誉满乡里,虽然年龄已过十岁,算爷爷级别了,但雄风不减,“准多顺大”不减,前来配种的母羊络绎不绝。准,一次成功,绝不干第二回;多,每胞不少于四只羊羔;顺,母羊生产时不会难产大出血;大,羊羔成活率高,长得又肥又大。
秦文娟第一次登门那天,在石匠家门前的樟树下,看到的精彩场面就是麻公公配种。那是一只情窦初开、初试云雨的母羊,羞怯害怕让它不停跳跃躲闪。麻公公很有耐心,百般温柔,使尽了“叫亲闻蹭舔”各种手段。母羊十分享受,幸福地战栗着,仿佛已做好接受更大幸福的准备。麻公公见时机成熟,一跃而起,就要将前蹄趴在它背上的时候,母羊惊叫着蹿了出去。
不得已,石匠和母羊的主人只好用布罩罩住它的头,一边一个扶着它的脖颈和前腿,协助麻公公完成了进入。
那一刻,秦文娟把石匠和麻公公混淆了,也把自己和那只母羊混淆了。因为混淆,还没开始就有了疏离和拒斥,给柯得平的乘虚而入提供了机会。这是秦文娟亲口告诉石匠的,她还说,直到下午她起身返回,石匠看她的眼神都跟麻公公看母羊一样。这让她很不舒服。
宋石匠把麻公公关进圈后,喊秦文娟和柯得平娘过来,说柯得平受伤了。
柯得平被顶得不轻,除了外伤,还有脑震荡,住进了医院。石匠为他出了医疗费。
过完中秋,柯得平娘去世了,享年64岁。咽气前.她叮嘱石匠要有耐心,要精心守护那只田螺,它一定会变成一位美丽的姑娘跟他长相厮守。
柯得平痛不欲生地从佛山赶回来,没钱给老娘办丧事。石匠从家里提了只塑料袋扔在他面前说:“先用吧。”
袋子里装了半袋钱,有100块的,50块20块10块的,更多是5块2块1块甚至角角钱,都是石匠平时卖蛋卖鱼,以及麻公公配种攒下的。自己没啥用处,收了朝袋子里一塞,日积月累,到底多少,他也不晓得。秦文娟数了三遍:17327.19。
柯得平仍然沉浸在痛失老娘的巨大悲伤中,无心打理丧事,只能陪前来吊唁的客人摆龙门阵打牌喝酒抽烟,把一切大凡小事都交给石匠。他白天脚不沾地安排各种事务,晚上还要替他们守灵。
丧事过后,柯得平继续到佛山打工。走的前一天晚上,他酒气熏天地走进石匠院子,把石匠打磨的一对公狮的蛋蛋敲掉了,又把錾子凿子扔到墙外,然后义正词严地警告他:“我已经安排了线人,一旦发现你跟秦文娟裹在一起,就会把你扒光了捆在门口的樟树上,让蚊子蚂蚁咬你,让苍蝇铁甲虫挠你,叫你要死不得要活不成,受尽煎熬。”
石匠抬腿给他一脚,柯得平晃了晃没站稳,倒在地上又打滚又喊叫,说石匠杀人了。石匠蹲在他身边说:“柯得平,你咋成这样了?外面混不下去就回来,该种田种田,该拉板车拉板车,饿不死人。记到,年底不还钱,婆娘娃儿就归我!”
柯得平躺在地上,手里晃着一块锋利的石片说:“你拿钱有什么用?过年被麻公公打伤还没要你误工费精神损失费营养费,这回全抵消了。不然,我就划破颈子,打电话报警,说你要夺妻灭口。”
石匠说:“秦文娟也活该遇到你这个王八蛋。”
秦文娟没看上石匠,除了她讲的原因,传说还有一条是,那天她中途独自去解手,被尾随而至的柯得平堵在了臭气熏天的茅房里。在慌乱恐惧羞愧中,她答应了柯得平十分夸张而无赖的求爱。
石匠没有向她求证过。
9
石匠买了辆摩托车,每天骑着在镇村的公路上兜风,无论发动机嘶吼到什么程度,都没启动过脑壳里的大黑洞。虽然石匠在坟前告诉妈老汉,关于大黑洞的说法非常不可靠,但他还是把钢针带在身上,随时准备扎脚趾,疼痛和鲜血能让他瞬间镇静下来。
第一个坐他摩托车的是秦文娟。她在经过松林沟那段遮天蔽日的青冈林时,悄悄把脸靠在石匠背上。石匠的背很结实,像加了钢筋的墙;石匠的背很宽厚,热乎乎的像才退了柴火的灶壁。她想就这样靠下去,但一出沟,路面和视野陡然开阔,人多眼杂。
周家鹏警告石匠,当心柯得平回来砍他的脑壳。过去有瞎眼娘挡在中间,子弹还可以拐个弯,现在,一打就是靶心,尽管他已经两年杳无音信了。
说实话,在外打工这些年,钱是挣了,但经不起柯得平折腾,一个子也没攒下,而且吃住都是凑合,城市光怪陆离的繁华跟自己毫无关系。哪像现在,不用打卡上班,晚上不用加班,虽然没有每月的进账,心里却也不怎么慌乱。秦文娟时不时会回忆一下打工的生活,发现并没有多少值得怀念的线索。
看见周围没人,秦文娟又把头靠在石匠背上,甚至想把双手伸过去搂住他的腰,石匠把她刨开。
秦文娟不服气问:“你是石匠还是石头?”
金绕绕住进保管室后,就离群索居了,从不跟村里人打交道。一年四季,都包着一块头巾,收种一块土地,然后远远地跟在孩子后面,陪他上学放学,看他打玩。石匠是她可以放心使唤的人。油盐酱醋,手纸卫生巾,都是她开出单子,石匠照单采购,放在门口就走,从不照面。过年过节,石匠还会把塘里的鱼、自己杀的猪肉,给她送去。
看金绕绕吃得用得心安理得,秦文娟就生气,问石匠究竟跟她有过啥子关系。
石匠闷声闷气说:“你又不是我婆娘,管得宽!”
秦文娟白天黑夜盯梢了石匠半年,没有发现丝毫漏汤滴水,才释然了,对石匠说:“我打听到一个中医,有个偏方,可以让金绕绕被烧坏的皮肤蜕掉,长出新肉。”
石匠将信将疑说:“可靠不?大医院都弄不了,只能植皮,花费大得很,还要好几年。”
秦文娟说:“死马当活马医呗,反正死不了人,万一是真的呢?”
石匠说:“你去问问看她愿意不。”
秦文娟去了,又回来了,说:“屋里没人,地里也没人,是不是走亲戚去了?”
石匠打手机,没人接,说:“不对啊,这些年,她断了所有亲戚,连娘家都没走动了。”
一群白鹤从河沟里起飞,在河滩上留下一片又腥又臭的粪便,它们在保管室上空盘旋几圈后,降落在后面的竹林,掀起一阵山呼海啸般的竹波竹浪。
石匠预感不好,拉上秦文娟,重新回到保管室。门是从里面别上的,如何拍打都没人应。石匠只好敲掉一块木板。好在木门已经老朽,没费多大力气就能伸手进去取下门闩。
金绕绕上吊了。为了不吓着前来收尸,并掩埋她的人,她用大头巾将自己包裹得严丝合缝,还在桌上留了纸条,恳求善良的乡亲不要揭下她的头巾,用床单一裹,埋在后面的竹林即可,坑已挖好。纸条上压着1000块钱,算是酬金。
石匠和秦文娟都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心跳不止,腿脚哆嗦,说话颠三倒四。石匠像触摸高压电一样碰了下金绕绕的腿,说:“还没凉!”
秦文娟躲在他背后,抓住他衣服怯怯地问:“要不要去把周家鹏喊过来?”
石匠说:“来不及了,先取下来再说。”
石匠垫了张凳子抱住金绕绕,秦文娟爬上桌子解开她脖颈上的绳子。
金绕绕确实没有灵魂出窍,秦文娟使出在外打工时学来的救护知识,开始给她做心脏复苏按压。
后来他们得知,大前天下午放学后,金绕绕一直跟在儿子身后,看他一路打水漂摘桑葚追田鼠。在儿子即将拐进山湾消失在屋后的竹林时,她禁不住想抱抱他,结果不小心头巾散开了,被风一吹,露出了原形,把孩子吓得大哭,顿时丢了三魂七魄,一病不起。阮幺妈得知详情,请神婆招魂的同时,不忘冲过来砸了她的锅碗瓢盆,诅咒她警告她威胁她,说以后再敢接近孩子,就要她的命。
她晓得婆婆说到做到!
如果说孩子是她活着的唯一理由,而今,这个理由的根基被动摇了,被斩断了。
在金绕绕完全苏醒前,秦文娟有种空前的愿望要看看她的模样,刚说出口就被石匠制止了。
石匠说:“她不让人看,就不要看。看了晚上你睡不着。”
金绕绕睁开眼睛,见到石匠和秦文娟时,第一个反应是去摸脸上的头巾,然后掉转头,愤怒地轰他们滚开。秦文娟莫名其妙地望着石匠,一脸愕然。石匠朝她做了个出去的手势。
当屋里只剩下石匠和金绕绕时,她在石匠胳膊上歇斯底里地扭了一把说:“看见我痛苦受折磨生不如死,你是不是很高兴?”
石匠无言以对。
金绕绕说:“如果你真心喜欢过我,就让我悄悄地死。”
石匠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金绕绕说:“猪狗不如地活不如痛痛快快去死。”
石匠又无言以对。
秦文娟在外面催他。
金绕绕停了停说:“石匠,以前我一直把你当猴耍,对不起。你想做回男人的话,今晚来吧,灯一关,跟过去一样,我能把你化成灰。”
石匠往后退了一步,转达了秦文娟打听到的验方。
两天后,金绕绕还是自杀了。
阮家和金家都没人参加她的葬礼。周家鹏去劝阮幺娘让孙子送妈妈最后一程,碰了一鼻子灰。
石匠理完坟头,席地而坐,对金绕绕说:“我会常来看你,在那边没钱花了,托个梦来,我给你烧。”
10
石匠坚持给金绕绕凿刻墓碑的事件在村里再掀波澜。各种关于他跟金绕绕的似是而非的传闻沉渣泛起,让秦文娟无限羞愧无比失望,她决定带着孩子离开。
周家鹏也试图阻止他,说给一个品行有争议的女人立碑,有违公序良俗,而且耗材耗时,臭钱得不到一分。
石匠把錾子打得脆响说:“材料钱算我头上。”
那个曾带队来村里检查乡村文明建设的领导找到石匠时,他正在专心致志地凿刻金绕绕的头像。头像突出了两个甘醇的酒窝,一双撩人的眼睛,一个风情四溢的下巴。这来源于他对金绕绕的第一印象。这个印象曾经跟她后来的诸多变化,包括毁容后的丑陋纠结缠绕,致使他不得不随时停下来,像清洗伤口上的腐肉和细菌,反复剔除消毒。
第一次见到金绕绕时她还没跟阮三结婚。
那天石匠跟师兄们在河沟边打山场,金绕绕经过对面的大路,来看未来的公婆。一身米黄的衣服好似一阵成熟的谷浪,冲击着一群等待挥镰的男人。他们粗鲁的眼光、发亮的光头、无处消遣的力气,全都成了谷浪裹卷的蜻蜓——无处停靠又无法飞离。大师兄最先警觉,咳嗽了一声,大家才纷纷朝天上吐泡口水,重新干活。二师兄边抡大锤边长声幺幺地喊:“路上的妹娃长得乖,屁股翘翘两只奶,勾我魂儿咬我心,门儿开开哥哥要进来……”
谁知这个金绕绕不好惹,初来乍到,不立点威,不给这伙男人上点眼药,将来不好立脚。只见已经走过河沟的金绕绕转身,不紧不慢走到山场。一伙粗壮男人见势不妙,四下躲藏,唯有宋石匠像中了定身法术,半步也挪动不得。
虽然代师兄受过挨了几巴掌,火辣辣疼得钻心,但石匠看清了金绕绕的脸蛋、酒窝和下巴,也看到了她生气时汹涌的奶子,他很嫉妒阮三。
金绕绕打完说:“老娘的门一直开着,哪个杂种不去。贱货!”
石匠没有申辩,痴痴地看着金绕绕融化在河沟晃眼的白光里。
领导无声无息地看了很久,才开口说:“掌墨师,该吃烟了。”
石匠转身,“哦”了声说:“你不是县里的领导吗?周家鹏没陪你?”
领导递支烟过去,又给他点燃说:“我来向你拜师,跟他没得关系。”
石匠以为他开玩笑,说:“你莫拿我逗起耍。”
领导说:“我从小喜欢石刻,梦想当个石匠。再有一年多就退休了,想圆这个梦。”
石匠笑得满脸乱云飞渡说:“梦啥不好,梦石匠?”
领导说:“好与不好,喜欢最好。”
石匠说:“如今啥都是钢筋水泥,是机器,石匠没得屁用。我那些师兄早就进工厂缝包包车零件了。”
领导说:“机器刻出来的东西,都一个模式,木然呆滞,看不出生命的迹象,也看不出雕刻者的情趣。”
石匠说:“人家快,合格率高,有效益。”
领导说:“该快就快,该慢要慢。效益也不是纯粹的数字指标。你看世界上几乎所有伟大的建筑都跟石刻有关。金字塔卢浮宫长城故宫,哪个离得开石匠?而且,它们所用的时间都很漫长。”
石匠说:“这些段落都翻过去了,就不要再翻回来了。”
领导说:“那回看了你给阮三刻的碑,后来又看了周家鹏卖的几幅壁画,觉得你的刀法线条构图不同寻常,有宋代遗风,完全可以开坛收徒了。”
石匠讲述了多年前到宋代石刻群帮考古队干活,见识了许多出土的石刻,听到了许多来自全国各地专家教授的高论,用木棍在地上临摹过许多新奇作品的故事。他还把从北京专家住处偷来的一套快翻烂的宋代石雕石刻石窟画册给领导看,说:“宋刻强调传神,强调比例,事物内在的比例,整体构图的比例,跟石材的比例,倡导精准简略,反对铺张。”
领导鼓掌说:“总结得好。”
石匠垂下眼皮,不好意思地说:“我是鹦鹉学舌,都是专家的话。领导能不能帮个忙?我要上访。”
领导说:“你有啥子诉求呢?”
石匠说:“我要告周家鹏。我跟村里签的鱼塘承包合同还有三年,他非要收回去,说影响我打石头。”
领导问:“镇上有信访办,县上有信访局。你去把诉求讲清楚就可以了。”
石匠说:“听说信访啥都管?”
领导说:“都管,上管空气下管土地。光为鱼塘,就别跑了,我跟周主任说一声。”
石匠说:“不行,我要给他点狗屎尝尝,当个主任一天到晚牛气烘烘的。”
领导拿出两瓶酒递给石匠说:“这是给师父的见面礼,不成敬意。”
石匠吓得不轻,跳起来推开说:“哪有领导给小老百姓送礼的,我真当不了师父。”
周家鹏闻风而来,金绕绕的头像把他吓了一跳。他凝视许久问:“石匠,你真跟她睡过?”
石匠摇摇头。
周家鹏说:“那你把她掐得这样合适?有时间给一个烂婆娘打碑,就没时间给烟草公司打狮子?”
石匠说:“她不是烂婆娘。”
周家鹏说:“鱼塘一年能挣几个钱?跟我要死要活板命,多打几坨石头,啥都有了。”
石匠憋了会说:“你以为石头那么好打?有时力度把握不好,一锤子下去,线条要么粗了要么细了要么歪了要么断了,只能重来。哪个都不是憨包,随随便便就能瞒哄过去?”
周家鹏说:“好吧,你不急就要得。反正你妈你老汉都走了,也不会生气发火了。”
领导从他们纷乱的对话中理出头绪:鱼塘每年万儿八千的收入,是石匠主要的经济来源,但投入的精力大。周家鹏认为不划算,要来个釜底抽薪,收回合同,让石匠一心一意打石头,多快好省地挣钱。
要到中午了,周家鹏喊领导去家里吃饭,没喊石匠。石匠对着他的背影比画说:“周家鹏,我要告你。”
11
房子没有着火,房顶上确实冒着青紫的炊烟。石匠和周家鹏站在屋后的石坎上,一脸含糊。
周家鹏说:“看看手机,是不是有人来了打电话没接?”
石匠翻看一遍说:“没有。不过前晚四妈托了个梦,说田螺姑娘要现身了。”
周家鹏说:“铲铲,尽说不沾边的。走,看看到底是啥精怪。”
石匠不但没动,反而往后退缩了两步说:“表爷,你先进,我去找两把菜刀,万一是种羊呢,昨晚做梦追着我打。”
一辆汽车在门前停下,里面出来两个大人三个小孩,他们像进自家一样推开院门。
周家鹏问:“哪个?”
石匠摇头说:“不认得。”
周家鹏拉起石匠朝坡下走说:“青天白日,出鬼了。”
石匠脚步有点凌乱,心里打着小鼓,紧紧贴在周家鹏屁股后面,连续三次踩了他的鞋跟。
田螺姑娘果然在做饭,而且很丰盛,有鸡有鸭有牛蹄,锅台上翻滚着烫人的蒸汽,灶壁间弥漫着诱人的肉香。刚进屋的五个人似乎跟女人很熟悉,边摆龙门阵边帮她添柴择菜。
周家鹏横在门口,灶间突然暗淡下来,石匠从他张开的胳膊下钻进屋,直奔水缸,田螺不见了。
石匠掉头辨认谁是田螺姑娘。
周家鹏质问:“你们是啥子人?从哪里来?为何要到尚德村兴风作浪?”
做饭女人在围裙上擦着手说:“表爷,我是田螺姑娘,来给石匠做媳妇。石匠呢?”
周家鹏退到院子里说:“啥子田螺姑娘,哄鬼。出来让我看看。”
石匠最先认出了那个被自己放走的云南女子,惊叫说:“初千碧,你怎么来了?”
初千碧向他介绍了丈夫和孩子,告诉他回去后跟人合伙开了个矿石厂,生意还好,趁暑假带孩子们来看看他,顺便把田螺姑娘也带来了。
丈夫说:“我的主要任务是证实她有没有跟我扯谎。她赌咒发誓说没跟你那个,你又不是太监。”
石匠抄起一根竹竿,怒不可遏朝他劈去,口齿不清地吼着:“日你先人,戳死你个龟儿子。你才是大太监,魏忠贤李莲英!”
丈夫抱着头,窜到芭蕉树后面喊:“好,好,这回我信了!”
石匠不依不饶,非要把他撵走。初千碧和田螺姑娘都过来求情,他才扔下竹竿,气鼓鼓地掏出钢针扎脚趾。
周家鹏一脸发蒙。
初千碧对他说:“周主任,你当年包庇纵容人贩子,假如石匠没放我走,我第一个要弄死的就是你,然后是尚德村所有的人,包括猪和狗。”
周家鹏赶紧换个脸谱,挤出一连串哈哈说:“真是无巧不成书。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过去的事就让它随长江水流走吧。你们是远方来的贵客,田螺姑娘又做了这么多菜,我回去拿两瓶酒,喝个不醉不归。对了石匠,县上领导给你的拜师酒还在吧?拿出来。”
石匠去拿酒,眼睛却没离开田螺姑娘。他并不真信世上有田螺姑娘,但她是谁?秦文娟吧,又没狐臭又不黝黑浑圆;金绕绕吧,也没有撩人的酒窝和风情的下巴。
周家鹏跟在石匠屁股后面,戳了他一下说:“管她是哪个,长这么乖,主动给你做婆娘,不准跑了哈!”
石匠说:“跟信访局那个五公主差不多。”
第四天,初千碧一家走了。其间,他们带着石匠去了趟大足看石刻,来回近400公里路程。回到尚德村,石匠和田螺姑娘突然惊讶地发现:他竟然没有晕车,大黑洞没有打开,钢针也没派上用场。
田螺姑娘疑虑重重地嘀咕:“二十多年前那回晕车,是不是一场误会?一次不幸的巧合?”
石匠好久才清醒过来说:“不,是田螺姑娘你让我时来运转,黑洞再不开启了。”
初千碧一家前脚走,后脚周家鹏就抱着账本提着包包,找到石匠和田螺姑娘说:“秦文娟,柯得平三年多生死不明,按法律,你们的婚姻关系可以解除了。我为你做证。”
秦文娟说:“表爷,我不是秦文娟,是田螺。”
周家鹏说:“石匠,说你找不到婆娘吧,毛病还不少,啥子好马不吃回头草,啊呸,你看这草多好。我懂,你不想让他说你是回头草,点了狐臭,改了个发型,垫了鼻子,泡了几个褪肤中药澡,暴走半年掉了20多斤肉。”
石匠说:“就你聪明,就你灵醒。她不是田螺姑娘,我水缸里的田螺去哪了?”
周家鹏说:“你他娘是真憨还是装憨?不说了。这是21块钱,这些年打石头挣的,三七开,有婆娘了,我懒得再帮你管了。这是账本,每一笔都有记录,你对对。”
石匠瞪圆眼问:“才这点?”
周家鹏说:“本来是63021块。”
石匠看了账本问:“那些桑树桉树桐树李子梨子桃子树死了也扣我的钱?”
周家鹏说:“不扣你的扣我的?你看这个村子,还有几棵树活着?还有你那麻公公,搞死了五头母猪,逼疯了三条母狗。”
石匠说:“我在做试验。”
周家鹏说:“做你娘的脚!秦文娟,石匠就拜托给你了。看住他,不要整天异想天开,搞那些没名堂的事。自己能吃几碗干饭,自己要有数。你们结婚,还是该办一下,惊动惊动亲戚地邻。我跟你表娘商量了,酒席钱我们出,人情钱你们收,也算给你妈老汉一个交代。给你当表爷真倒霉!”
田螺姑娘说:“请叫我田螺。”
石匠把钢钎錾子还有钢针统统扔进垃圾堆说:“这石头不打了。我要在暮谷的荒坡为田螺建一座花园,种一坡的玫瑰和牡丹。”
田螺姑娘一头扎进石匠怀里。
周家鹏背过身,把钢钎錾子捡起来擦拭干净说:“趁落雨,都淬一遍火。我去坟头给你妈老汉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