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哲珠,广东揭阳人,8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各文学杂志发表小说两百多万字,有小说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刊转载。出版长篇小说《老寨》《长河》《琉璃夏》《尘埃闪烁》《我的月亮》《姐姐的流年》,中篇小说集《琴声落地》《什么都没发生》。
一
勺子搅着粥,米粒轻轻腾跳,离开谷穗之后,它们在此刻重新获得了生命力,像曾经吸收阳光,吸收着排骨的精髓和火的能量。何树成舀起半勺米粒,细细凝看,说:“排骨和米一块下锅,肉香和米香要慢慢熬出来。一定得用砂锅,米粒在砂锅里会喘气,砂锅能把每粒米都照顾得好好的。现在的人老用高压锅压,那叫什么粥,把骨肉和米都压死了,没有用心思熬什么粥。”每次熬粥,只要何铭在,何树成总要重复这些,虽然何铭一再声明,他以后不会走熬粥这条路子的。
“春菜切细一些,菜茎先煮,菜叶缓一点下锅。”何树成不管何铭的态度,继续讲,他更像是自说自话。何铭知道,父亲沉进粥的世界里了。他拿好了碗筷,自己倒了小碟酱油,等着父亲把那锅粥端上桌,这是属于他们父子的时间。晚上,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关了店门,何树成总熬一锅粥,两人慢慢喝。何铭上大学后,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
端起碗,何铭突然抬起脸,问:“爸,我是你亲儿子吗?”
那一瞬,何树成表情凝固,猛地咬紧齿间一块排骨,手却一松,手里那碗粥滑脱下去。碗的碎裂声在何铭脑子里炸开,他身子一跳,惊醒过来,人跌在沙发脚。
只是梦,何铭又庆幸又懊恼。现实中,这句话还没法出口,一旦出口,这句话将像锋刃,把他平滑正常的生活割开一个口子,口子里有什么,他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虽然之前的日子也不算世俗中的正常,但他已经适应,认定成自己的生活。在此之前,他一直错觉那样的日子会地老天荒的。可那句话不出口,日子就能这么“正常”下去吗?何铭发现,话出不出口,那道口子都在了,那个疑惑纠成死硬的结,哽在胸口,每次呼吸他都感觉得到。他抱住头,身体蜷成一团,好像这样就能避开什么。事实上,自他听见大姨冯秋芬和父亲那番话后,他就再也避不开了。
大姨冯秋芬回来了,开始,何铭以为是因为外公冯奕东的身体,后来才发现有更重要的原因。自何铭记事起,外公冯奕东的身体就不太好,大部分时间是在轮椅上度过的,但脑子一直很清醒,近期却糊涂起来,去了医院,被诊断为老年痴呆。冯秋芬回娘家也就看看老人,跟老人聊一聊,把老人当小孩哄一哄,照顾老人的还是何树成,这已经成为他日子的一部分。
“你弄这个做什么。”冯秋芬冲何树成晃着几页纸,“爸清醒的时候立的?要不是你的意思,爸会弄这个?懂得弄这个?你什么意思?何铭才二十岁,你几岁,你现在安排这个?”
何铭知道,那几页纸是冯奕东立的遗嘱,父亲给他看过。那时冯奕东脑子清晰,何树成请了律师做见证的,这份遗嘱是有效的,遗嘱清清楚楚地把何铭定为“冯氏粥店”的继承人。对“冯氏粥店”,冯秋芬说她没有半点兴趣,她远嫁他城,生活无忧,这点冯奕东很清楚,她也不止一次对何树成表明过。冯秋芬对何树成说:“我自己是不要,可我不是这个意思。”
何树成不出声,现在冯奕东没法讲事情了,这事不跟冯秋芬打招呼是冯奕东的意思,冯奕东讲得很明白:“秋芬不稀罕这粥店,这是我的事,跟她有什么好说的。”可这话只有何树成听到。发现自己越来越容易忘事,冯奕东就有不祥的预感了,他先跟何树成提到“冯氏粥店”,他原先的意思不是遗嘱里那样的,是何树成说服了他。
沉默了一会,冯秋芬说:“阿铭毕竟不是……”
何树成猛地止住了她。
“这事没的改了吗?我回来就是问问这个。”冯秋芬说。
那时,何树成和冯秋芬在二楼,何铭立在楼梯上,走了一半的他不知是否该继续上楼。最终,他下了楼,转身出门,在外面逛了一圈。很明显,大姨冯秋芬不愿让他继承“冯氏粥店”,他在意的不是这个,他只是疑惑,大姨自己不要粥店,外婆去世了,除了他这个外孙,冯家没什么直系亲属了,大姨想把粥店留给谁?给父亲?当然,给父亲是最合适的最好的,跟给他是一样的,他只是疑惑……还有大姨那句讲了一半的话。
那一瞬间,之前那些疑惑全涌出来了,也是那一瞬间,何铭才发现,那些疑惑不是从今晚这件事才开始的,不知从哪一天起,已经悄然积聚着,只是被他的下意识按压在某个角落。
很小的时候,邻居的小孩就嘲笑过何铭,说他是捡来的孩子,或说是被扔掉的,甚至有说是被偷来的。这些话的根源是当时大人们窃窃的闲话,落入一些顽皮孩子的耳朵,明里暗里地传来传去。何铭和玩伴打架,回家向何树成哭诉。何树成给他的理由是:“你妈妈去世了,我们的日子跟他们有点不一样,他们就乱猜,别理他们。”
他们乱猜的。何铭将父亲的解释当作支撑点,可还是有疑惑。关于母亲,父亲极少提,能不提就不提。对何铭的追问,或回避或敷衍。在何铭的记忆里,他差点拥有一个新的母亲。
那个女人在店里做了大半年帮工,大人们都觉得跟父亲挺合适的,用外公的话说,看着是个过日子的人,一次闪劝父亲和那个女人搭伙。那女人对何铭不算多好,但该有的照顾和礼节,她做得挺周全的。那年,何铭十二岁,懂得表示他的态度了,不赞成也不怎么反对,一切顺其自然的样子。那女人最终没有走进父亲的日子,何铭不知道其中缘由,也从未问起,但他一直记得她和父亲争吵过,因为什么吵,记忆挺模糊了,那女人一句话却极清晰,她说:“为一个不相干的孩子,这样……”那时,何铭认为她说的不相干是自己与她。在后来的岁月中,他慢慢意识到,那个不相干指的是他与父亲,这个意识隐得那么深,以至他从未发现,或许是不愿承认。这时,当年这句话突然清晰起来。
梦里的那句话要不要问出口,怎么问出口?胸口那个结愈来愈坚硬,从白天的日子纠缠到夜晚的睡梦里。某个晚上,再次从睡梦中醒来时,何铭脑子闪出这几个字:亲子鉴定。这几个字变成更大的结,搅得他不得安生,他问自己,真不要日子了吗?他头皮发麻,额角发痛,他只想跟父亲静静喝粥。
二
春菜、香菜、排骨、厚弥、鱿鱼、生鱼……何树成一样一样清点,都洗好切好,他收了围裙,走出厨房,绕着大厅巡看餐桌椅子的摆放,抬头时,玻璃门外闪过一个人影。何树成啪地扔下抹布,推门出去,人影不见了,沿粥店周围找了一小圈,没有踪迹。
没错,就是那个女人。时隔多年,何树成还是一眼认出那个身影,那身影带着一种特殊的小心翼翼之感,他相信自己的直觉。消失了这么多年,她又来了,是什么意思?这个女人的出现,让何树成又起了那个念头,这几年,随着何铭的长大,那念头越来越强烈。
女人不见了,何树成相信她会再来的,对那个女人他完全陌生,但他是如此确信自己对她的直觉。
三天后,那个身影再次出现,何铭在店里,正帮忙择菜,她比上次更靠近玻璃门。何树成没惊动她,半垂着脸,眼睛的余光瞥见她盯着何铭。何铭起身时,女人匆匆走了,何树成说有点事,推门出去,远远地、小心地随着。
等何树成意识到自己在跟踪那女人时,已经随了很长一段路。他想知道,时隔多年,这女人想干什么。此时的何树成还没意识到,他更想知道的是她本人,这跟他那个念头有关。
从这一天开始,何树成有意地跟踪女人。女人家里开着一家水暖五金店,离“冯氏粥店”只五六公里远。女人看店、买菜、回家、会朋友、做头发,除了偶尔到“冯氏粥店”暗暗窥视,日子凡常至极,这么跟来跟去,没什么进展。何树成发现,女人常和另外两个女人一块逛街、做头发,他换了个方式,从女人的两个朋友人手。
很快弄清楚女人的两个朋友,年纪跟那女人差不多的开床上用品店,年纪稍大点的当保洁员、钟点工。冯奕东、何树成和何铭几个住“冯氏粥店”,平日缺少收拾,冯奕东脑子糊涂后,更弄得乱七八糟,何树成想办法请了那保洁员到家里帮忙打扫卫生,每周一次。
保洁员叫李少梅,手脚麻利,嘴巴也溜,没过多久,何树成就从冯奕东房间的卫生问题聊到李少梅的家庭情况再聊到她的朋友。水到渠成地,李少梅提到那个女人,提到开床上用品店的朋友,她感叹城市太深,好在她有两个朋友。那女人叫杨冰兰,开床上用品店的叫张淑妹。
几个女人曾经同在一个厂里打工,同住一间员工宿舍。后来那家工厂出了事故,事故后一直没缓过劲。李少梅停住了擦桌子的动作,搓揉着抹布,叹:“出事后效益一天比一天差,过了两年厂子就倒了。”那时,厂子还没倒,杨冰兰就先走了,大半年后进了别的厂,后来还把李少梅和张淑妹介绍过去,直到杨冰兰嫁人。
从李少梅的口中听得出,杨冰兰会打拼、心肠软,就是性子有点静。何树成提到何铭的被罩床单旧了,想换个床上四件套,很自然地,由李少梅介绍,他到了张淑妹的店里。算半个熟人,床上四件套打了折,从李少梅聊到杨冰兰也完全不会引起注意。当然,何树成不能刻意打听,张淑妹讲得不多,但他也感觉得出,张淑妹眼中,杨冰兰是个挺简单的普通女人。这些让何树成莫名地心安。
先走的那半年,杨冰兰没跟李少梅和张淑妹联系过,那半年她去了哪做了什么,杨冰兰从未提过,就算是李少梅、张淑妹这样的好友,也从不讲。何树成推算了一下,没错,就是那半年时间,杨冰兰一个人度过那段生命巨变。
当从收寄包裹的驿站得到杨冰兰老家的地址时,何树成暗问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有必要跟到这程度吗?他一面自问,一面在晚上收摊后,连夜坐车,一大早赶到杨冰兰的老家。
在杨冰兰家的老屋坐住后,何树成开始对杨冰兰的父母讲述,他的儿子何铭跟同学刘志锋来过这村子——刘志锋是杨冰兰的儿子。当时暑假,说是来体验生活,写一份什么调查报告,在村里住了小半个月,刘志锋全家对儿子很是照顾,临走还背了很多土特产回城。这次,他办事经过这村子,顺道借问过来,主要是感谢一下。杨冰兰父母一脸蒙,他们没印象接待过何铭,可能是他爷爷奶奶那边吧,外孙假期是去爷爷奶奶那边过的。可也不太对,刘志锋十六岁,何铭二十岁,怎么做同学?他们就刘志锋这个外孙。
何树成在两个老人浓重的疑惑里离开,大半天的深聊,他确定了一件事,对杨冰兰消失的半年,两个老人一无所知,杨冰兰那段日子她只自己守着。不,一定是有另一个人的,缺了另一个人她那段生活就不能存在,那个人是谁、做什么的,杨冰兰与那个人怎样认识相处的,这才是最重要的,或许会决定他那个念头要不要落地。
回到粥店时已近黄昏,何铭和帮工李四兄、刘大姐已做好了熬粥的前期准备。何铭看着他,目光认真得有些过分,何树成说他去看望一个老朋友,那老朋友身体不好。他解释得很努力,但说话仍磕磕绊绊的,他很清楚,这磕绊何铭察觉到了,却装作什么也没意识到的样子,这让何树成的动作也有些磕绊了。
晚上关店后,何树成照例熬了一锅排骨春菜粥,父子坐下来吃。店里那么多种粥,父子还是喜欢最简单的排骨春菜粥,这么多年吃不腻。在何树成看来,排骨春菜粥简单爽口,饱而不腻,有适当的肉菜又不过分,吃了肠胃舒适,像凡常的日子,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何树成想跟何铭讲讲粥的,像往常一样,这一锅粥,这么多年一直讲,讲不厌讲不烦。可这时何树成讲不出来,舀起的一勺粥放在嘴边。他突然有些迷茫,跟了杨冰兰这么久,似乎跟出点什么东西,又似乎什么也没跟出来。
“爸,粥不对味?”何铭轻唤了他一声。
何树成猛地回过神,喝了一口粥,味道没错,但感觉不对,桌对面的何铭不一样了。那个念头要不要落地该做决定了,拖不了那么久了,何铭近来有点不对头。不,何树成想不出不对头的理由,是自己胡想,他告诉自己,日子还是好好的。
日子一向没什么偏差,二十年了,一直这么走着,还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只要他不去掀。可何树成很清楚.事情总归得掀开来让何铭知道的,可让他知道多少,何树成没底,得看杨冰兰了。
三
看何铭和一个水果店的大婶聊完离开,杨冰兰随后进了那家水果店,边挑水果边套那大婶的话。她起话题的由头是,何铭是她女儿的同学,两个孩子近段时间走得很近,她来探探底细。这是极好的由头,大婶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用这个由头,她借问了何铭不少事,发现何铭好像在打听什么,这让她发慌。何铭与何树成怎么了?
杨冰兰转而去跟何树成,好像是下意识地,她想知道何铭的日子,而何铭的日子是何树成给的。
每隔一天,何树成都会带冯奕东去公园,用轮椅推着,绕公园的小径慢慢走,遇到人家打太极就停下,冯奕东的脖子挺直伸长,半天不动,大概想象自己身体争气了,也行云流水地舞太极。那天,何树成走开去买水,留冯奕东在那里看人打太极,杨冰兰就凑过去了。
杨冰兰向冯奕东打听何铭的母亲,她想知道何铭有什么样的母亲,准确地说,应该是何树成给他什么样的母亲。冯奕东看着杨冰兰发愣,杨冰兰才发现老人的目光不对,她想了想,引导性地问:“您儿媳妇呢,怎么样?”
“儿媳妇?我儿媳妇在哪?”冯奕东喃喃着,很用力地想。
“就是何铭的妈,您讲讲?”
何树成远远过来了,杨冰兰极快地退开。
“树成,我儿媳妇呢?”冯奕东问何树成,很怪,老人经常把女儿冯秋芬忘了,却从没有忘记何树成。
“儿媳妇?”
“我的儿媳妇,阿铭他妈呀。”冯奕东拍了下何树成的脑门,像拍一个调皮的孩子,“你傻了吗?”
何树成瞥了下远处那丛矮树,杨冰兰闪在矮树后。
第二天,何树成照例带冯奕东去公园,还是留老人看人打太极,说他去上洗手间,离开前,他细细交代老人,阿铭的妈是爸的女儿,叫冯秋芳,瘦瘦的,很会熬粥。
何树成离开,一会,杨冰兰上前,冯奕东直愣愣地告诉她:“我儿媳妇是阿铭的妈,阿铭的妈是我的女儿,叫秋芳,很会熬粥。”
“儿媳妇?女儿?”杨冰兰半天绕不过弯。
“你是我儿媳妇还是我女儿?”冯奕东问。
“我明白了。”杨冰兰笑笑,“我是您儿媳妇和女儿的朋友。”
第三天,把老人留下看人打太极后,何树成接着电话慢慢走远。很快,杨冰兰过去跟老人打招呼,冯奕东告诉她:“阿铭他妈脾气很好的,就是生病了,去世得早——什么时候去世的?什么时候……”
一连好些日子,杨冰兰从冯奕东那儿得知,何树成熬粥的手艺是冯秋芳教的,知道何树成第一次去“冯氏粥店”,喝了冯秋芳熬的一锅排骨春菜粥,再忘不了那粥和熬粥的人,知道冯秋芳去世时何铭未满两岁……老人每次讲得不多,很多时候凌乱不堪,断断续续,但对杨冰兰来说足够了。
当杨冰兰转回去关注何铭时,何铭已经找到杨冰兰店里。他很直接:“阿姨认识我妈吗?”
杨冰兰盯住何铭,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她搞不清楚他知道多少,一时无法确定该怎么讲。
“我看见阿姨和我外公讲话。”何铭看见杨冰兰眼光里那点闪躲,“我外公说阿姨问冯秋芳,冯秋芳是我妈。阿姨认识我妈?”
“我和你妈是朋友。”杨冰兰想了想,说。何铭问话的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他在探听什么,也大概猜测到何树成跟何铭讲到什么样的程度,她压住胸口的慌乱,快速地理着思路。
“阿姨真是我妈的朋友?”何铭反而怀疑起来。
f29045c2df2fe9781056278acf72c773“你妈十几岁就学熬粥了,人长得秀气,脾性也好,可惜身子一向弱。”杨冰兰叹,“走得太早。”
何铭眼里发出光,凑近杨冰兰:“阿姨给我讲讲我妈。”
“你让你爸讲就是了,我哪有他讲得那么清楚。”杨冰兰跳话题。
“两人是不一样的。”何铭盯着杨冰兰,“阿姨和我妈是朋友,姐妹间有些东西我爸是不知道的,阿姨说我妈十几岁学熬粥,很早就认识我妈了吧,那时我爸我妈还不认识呢。”
杨冰兰给何铭沏茶,笑笑:“有什么呢,就是女孩子间一些闲话闲事。”她给何铭讲了些琐碎小事,生动而普通,是所有女孩间都会有的小细节。何铭听着很真实,也很虚飘。
“阿姨为什么去找我外公?”何铭突然问。
“那天刚好在公园遇到,聊几句。后来几天我是专门逛去的,看看老人家,你妈还没嫁人的时候,我常喝老人家熬的粥呢。”
“为什么不到我们粥店看他?”
“好多年前我就去外地了,你妈嫁人时我都没回来,不认识你爸,就不去打扰了。”杨冰兰有些支吾了,“你妈去世时,你爸都没告诉我们这些姐妹。在公园碰到你外公是有缘,跟老人聊几句就是了,老人家也记不得我了。”
喝茶,沉默,良久,何铭突然问:“我妈就嫁我爸一个人?”
杨冰兰猛地抬起头,扬高声调:“这还用问,你别乱想。”
“在我爸以前,我妈有没有认识什么人?”何铭咬咬嘴唇,下很大的决心,这话还是出口了。
“我讲过了,你妈脾气好,人品也好。”杨冰兰硬邦邦地答,然后不出声了。
直到何铭讪讪离开,杨冰兰都有些冷冷的。何铭走至门外时,杨冰兰却追出来,没头没尾地交代何铭:“你这些年的日子不好吗?揪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别自个把自个的日子弄坏了。”
何铭想告诉杨冰兰,就是念着这一份日子,他才还没有开口问父亲。他得把事情搞清楚,才有办法决定怎么向父亲开口。
从杨冰兰的店离开后,何铭被纠缠进更大的疑惑中,借着一股冲动,他拨通了冯秋芬的手机。他说不清自己和大姨冯秋芬关系怎么样,大姨对他挺客气,他小的时候,她每次来,给他的礼物是带到的,几句关爱的话也是到位的,可他就是感觉有种说不清的生分,对长辈该有的礼貌他做到了,该有的客气也做到了。不到没法儿,他不会想到找冯秋芬。
电话一接通,何铭就问起母亲,问起母亲当年嫁给父亲的事。
“问这个做什么。”冯秋芬直通通顶回来,“能让你妈活过来吗?”
何铭的话都被堵住了。
“大学好好念,以后愿意熬粥就跟着你爸学手艺,不愿意就去闯你的路。”冯秋芬说,“你闹什么?”
“不是这个……”
“那是哪个?”
何铭语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闹哪个。
四
打烊,何铭收拾桌椅,何树成熬排骨春菜粥,日子和往常一样。这像父子生活的支撑点,这个点在,日子就好好的。
那特殊的香气一起,何铭就知道粥可以上桌了,起身准备碗筷。何树成端粥出来时,何铭下意识地把那小碟酱油往面前拉,那是他准备蘸排骨的。何树成反感这个,说他熬的排骨不需要蘸任何东西,他用的食材新鲜,排骨本身的香嫩是最好的,蘸酱汁蘸配料,吃不出食材的美味,吃不出他熬粥用的一番功夫,包括生鱼粥、鳝鱼粥、鲜蟹粥、厚弥粥、鲜虾粥……统统不主张蘸酱汁蘸配料。何树成感叹何铭太年轻,嫌弃他不懂得粥和食材本身的鲜美,品不出它们真正的味道。
父子默默吃着,这次,何树成没理睬何铭面前的酱油碟。何铭没忍住,有意无意地提起自己小时候,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母亲身上。父子间聊聊家里另一个人,何铭认为很正常,何树成的样子很不正常,他快速地抬了下脸,又快速地低下头,喝着粥,动作焦躁,语气也带着焦躁。特别是何铭提到自己二十岁生日快到了,想去看看母亲的墓,何树成放下碗,说今天的粥没熬好。
开始懂事时,每到清明节,何铭就央求父亲带他去看母亲的墓,何树成总是推,有时甚至莫名地发脾气,他告诉何铭,冯秋芳的墓在老家,很远很偏。每年都去不了,以各种各样的理由,一推再推。此时想起来,何铭又困惑又惊讶,这么多年,就这么一年一年地过去了,父亲从没想过去看看母亲?对于母亲,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他口中的母亲纯粹如白花,贤惠能干,跟他很合拍,可非必要他是不提的,父亲连母亲的一张照片都不留,为什么?因为不敢想起,还是不愿想起?如果是不愿想起S6kxio4qeihvR+vmCDL6XCdeNCTb870l17z05acnO/Y=,为什么?何铭用力甩脑袋.不让自己深想下去。
之前去问外公,外公也是不愿多讲的,他和父亲讲的差不多,讲两句后就垂下眉眼,脸上凝着一层浓重的郁色,弄得何铭不敢多问。这段时间,外公脑子糊涂了,何铭倒敢放开探问了,或许现在的外公心里的伤也会淡一些,或许脑子糊涂后深藏的往事反而更清晰。
“秋芳?”外公不迭地摇头,“是秋芬,没有秋芳,没有的。”
“秋芳,就是外公的女儿,我的妈妈。”何铭提醒,“秋芬是大姨。”
“秋芳,秋芳……”冯奕东叨叨着,极快地摇头,“没有,是儿子,我有个儿子——我儿子呢,找我儿子……”
冯奕东扯住何铭,声音直了,呼唤着他的儿子冯夏至。
“我知道。”何铭揽着外公,老人的样子让他心疼,“是舅舅,舅舅在天上,我很小的时候,外公就告诉我了——可外公还有一个女儿……”
“两个儿子。”冯奕东认真地说,“不是两个女儿。”
“两个儿子?”最初的困惑后,何铭回过神,老人提的儿子应该包括父亲何树成,何树成照顾了老人二十年,老人其实不糊涂。老人开始唠唠冯夏至小时候的事情,很陌生,很凌乱,也很普遍,任何一个小男孩童年都会有的事情。
何铭会想起去找宋华婶,完全是因为外公无心的一句话。那天他上二楼,外公一本正经地交代:“阿铭,别老在你宋华婶家待太久,别老吃人家的水果,你也好意思。”
宋华婶开了家制衣店,以前在“冯氏粥店”隔壁,她的孩子陈小民比何铭大三岁,对他挺照顾,也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嘲笑他没妈,何铭经常去找陈小民玩,在他家一待就是大半天。何铭不明白自己近期怎么忘了宋华婶。
好几年前,宋华婶家就搬了,还挺远的,现在开服装店。何铭大包小包上门时,她拉着他的手,摩挲他的肩膀胳膊,一句接一句地问他的近况,好像何铭是她远归的孩子。宋华婶身上自带母性,对晚辈的亲是天然的,也让晚辈感觉亲近,何铭突然想,自己的母亲是不是也这样,有种让人舒服的安然。
“你小民哥去实习啦。”宋华婶往何铭面前推葡萄,说。
“我今天来看华婶的,不找小民哥。”
“嘴甜。”宋华婶哈哈笑,“你从小就比你小民哥懂事。”
很好,宋华婶提到小时候,何铭顺着她的话题讲。何铭小时候的各种小调皮,调皮中的乖巧,乖巧中超过同龄人的安静,宋华婶讲起来如在昨天,何铭想不到她记得这么细这么清,如果他的母亲在,也会这样吗?想问的话涌到嘴边了。
“你是喝米汤长大的哟。”宋华婶沉在回忆里,“你爸熬那么稠的米汤,一口一口喂,比当妈的还像个妈。为着让你长壮点,你爸还买了一只羊养着,专门下奶给你喝,那时你家屋旁还有片田地,你小民哥还蹭了不少羊奶喝……”
“我妈呢?她没有奶水?不是她喂我米汤?”何铭追着问。
宋华婶的话磕了一下,断掉了,她让何铭吃葡萄,话题扯向别处。再追问,她不肯讲了,反问何铭和何树成怎么了,她说何树成是个好人,不要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反正她觉着是好人,她有自个的眼睛,有自个的感觉。
何铭发现,找宋华婶找对人了,她一定知道些什么。他太了解宋华婶了,开始软磨硬泡,他说自己和父亲一直好好的,可有些事情他得知道,他二十岁了,他没想怎么样,就想活个明白,一个人弄清自个的来处没错吧,父亲心里可能有什么事,不愿讲……
磨了一个晚上,宋华婶知道的那些全让何铭掏出来了。
宋华婶从未见过何铭的母亲。开始,何树成是“冯氏粥店”的帮工,后来就一直待下去。开始是没有何铭的,一天晚上,她听见粥店有小孩哭,第二天就见粥店多了个孩子,邻居以为是哪个亲戚托来照顾的。可孩子从那天起就留在粥店,后来何树成说是他儿子,邻居也没再多问什么,那个孩子就是何铭。
可能何铭到粥店生活的时候,他母亲已经去世了,可能他母亲一向在别的地方住。可是很怪,她不知道冯家有两个女儿。“冯氏粥店”有的时候,她的制衣店就有了,从来只看见冯秋芬一个女孩,也没听说另一个女儿。难不成何铭的母亲身体不好,所以从未去过粥店,这不大可能,他们的女儿冯秋芬从小住粥店,还有那家的儿子。
“就是我的舅舅冯夏至?”何铭问。
“比我长两岁,成年后到城市去工作,可后来没了。”宋华婶叹气,“那时候,制衣店是我妈在开,我到处疯耍,对那个儿子的事也不太清楚,听我妈她们暗地里说,是在外面没了。他们家不多提,外人也不敢多提。”
后来,何树成来了。冯奕东的老婆去世后,“冯氏粥店”慢慢地变成何树成在打理,有人说何树成占了冯奕东的粥店,可人家的女儿冯秋芬没二话,冯奕东也认何树成是半个儿子,认何铭是他外孙,别人能有什么话。
“我妈冯秋芳真的从没有出现过?”何铭抓住宋华婶的胳膊。
“反正我没看见过。”宋华婶摇摇头,“别的邻居也没见过,也没听冯家人对外人提过。”
“我妈为什么从没出现过,她到底怎么了?”何铭喃喃着。
五
当年有段时间,杨冰兰经常来偷窥,立在粥店外面,半闪在电线杆后,自以为很隐蔽。何树成想过跟她谈谈的,但她就那么闪躲着,看得出没有进店的念头。她有自己的决定,这让他打消跟她谈的念头。他跟过她,想知道她为什么做出那样的一个决定,她这样暗中守在店外,那个决定应该是迫不得已的。
那时,不知是不是发觉何树成在跟踪,杨冰兰很警惕的样子,何树成跟了几次,看见她进了一个工厂宿舍区就不见了。现在,何树成突然想起那个工厂宿舍区,在这城市的另一个区。
这么多年,肯定没什么痕迹了,何树成还是找过去了,好像不用力找的话不甘心。那宿舍区居然还在,当然是重建了的,以前那家厂成了一家新的公司,这宿舍连带着被收了去。何树成觉得一切冥冥之中有注定,他到宿舍大门的管理处找人,碰到一个上年纪的大姐,试着打听杨冰兰。
“你问冰兰做什么?”那大姐脱口而出,直愣愣盯住他,何树成倒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原本不敢存希望的。好在他事先备了一套说辞,那说辞其实有点勉强,那个大姐信了。或许是因为她开朗的性格,或许是何树成提的那提茶叶和那袋水果的关系,那个大姐很快跟何树成聊得挺合拍,先自我介绍姓李。
“冰兰前些日子还来看过我,这饼干就是她带的。”李大姐把饼干盒抱过来,打开,示意何树成吃。她跟杨冰兰不但认识,还很熟,因为她照顾过杨冰兰。李大姐告诉何铭,当年杨冰兰刚到厂里不久,她就注意到杨冰兰了,和别的女孩不一样,杨冰兰总一副闷闷的样子,一个人静静走回宿舍,在出入宿舍的人群中很打眼。
那年春节,厂里的人大都回去了,宿舍空荡荡的,杨冰兰还住这里。李大姐因为丈夫也在这城市打工,就留下来看守宿舍。那些天,杨冰兰一个人待在宿舍,李大姐说待在宿舍也没什么,厂里还是有少部分人留下的,可他们凑在一起,大包小包买好吃的,好歹弄出个过年的样子。就没见杨冰兰和别人一块,只见她提了点面和火腿肠什么的,往自个宿舍去。李大姐跟住了她。
吃过泡面,杨冰兰缩在床上,不动。那几天,李大姐有空就去找她,给她带好吃的,和她聊。李大姐是过来人,明白这女孩肯定碰到什么事了,看她的样子,怕她想不开。杨冰兰情绪很差,不怎么理睬李大姐,李大姐容小孩一样容着杨冰兰。杨冰兰慢慢肯和李大姐讲一点话了,她常自言自语般叨叨她对不起某个人,叨叨她看到孩子了,一叨起这个,她就恍恍惚惚,李大姐怎么追问她都不应声。
P2Ihc6gzH1NRZoSyUDp/4A==“那时有没有别人找过她?”何树成问。
“这女孩好像都没朋友。”李大姐说,“老一个人来来去去,听工友说她干活也像是拼了命。”
“后来呢?”
“后来走啦,要走前带我出去吃了顿饭,还给我买了身衣服——那女孩是有良心的——她说老家给介绍了个人,在另一个城,那个男人给她介绍了份活,让她过去。”
“那个男人?”何树成揪住这个追问,“那个男人是家里人那时才介绍的?之前不认识?有没有来找过杨冰兰?”
“你这个人要做什么?”李大姐疑惑起来,看何树成的目光满是探究,语气里满是责备,“那可是家里正正经经介绍的对象,是她家一个亲戚的朋友,冰兰是正正经经prSZR7Q7Sx3c2untZOCJ/Q==的女孩。去了那边后,冰兰来过电话,说那对象对她有心有意的,活也做得挺顺心的。”
“后来呢?”何树成像发现了什么,紧追着问。
“后来他俩结婚了呀,那对象——叫李安业——脑子活泛,一开始给一家公司干杂活,后来升职做经理了。”
“噢—一”何树成沉吟了,应该不是这个男人。
“有没有听杨冰兰提过别的人……男的……”何树成试探着问。
“哎,你是什么个意思,哪还有什么人。”李大姐很不满了,“冰兰跟那个对象成家了,现在孩子都十六岁了,别乱讲话。”
“她不是在另一个城?又回来了?”
这个李大姐乐意讲,杨冰兰的对象后来回了老家县城,自己开店当老板,小日子过得不错。前段时间,他有朋友在这个城市有门路,介绍他把店开到这城里。“一进城,冰兰就来看我了,这个孩子,是个有心的,这么多年,没忘了我当年和她的情谊……”李大姐说。
杨冰兰会找李大姐,那么那个男人呢?也会去找吗?找得到吗?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为什么杨冰兰当年得做那样的决定,当时那个男人在哪?
这些跟自己有关吗?没有,杨冰兰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不,太有关系了,事情的究竟,对他那个念头起决定性作用,对何铭至关重要。
于是,继续跟,跟到这份上,把事情搞清楚好像成了何树成的一个执念。何铭那边回避不了多久了,他长大了,该给他一个交代的,给他什么样的交代很要紧,他刚刚二十岁,路刚要起步,不能出差错。但他这么跟着一个人是不太对头的,何树成像被什么撕扯着,身不由己。
还是有收获的,那天,何树成跟着杨冰兰到了老城区。当提了大包小包的杨冰兰走进一幢旧楼二楼的一个屋子时,何树成胸口怦怦发跳,他直觉这个地方对杨冰兰来说不简单。
开门的是一个老人,老人挺好说话的,何树成混进门,得以坐下来喝杯水。他们聊起这幢小楼,聊起小楼的一些人事,很融洽,可当何树成觉得时机可以,问到杨冰兰时,老人脸色立即不对头了,口气绷紧了,说她不认识,不知道,并起身,明显地表示送客。
这屋子这老人会是当年事情的入口,何树成坚信,怎么人,他却无计可施,直接找杨冰兰或许有可能?他有什么权利,看得出杨冰兰堵着这个口,盖着那件事,他算什么呢?何树成突然怀疑起自己,对自己灯定。
六
“冯氏粥店”的门刚打开,何铭出去了,两个帮工还没有到,店里应该只有何树成和冯奕东,现在是最好的机会,进去,跟何树成好好谈,敞开了谈,有什么不能谈的呢?跟何树成谈是最合适的。
想象中,杨冰兰已经推门进店了,回过神,人还在外面。她匀了匀呼吸,朝粥店走去,离门十来米远的地方立住了。她要做什么?跟何树成谈什么?当然是那件事情。然后呢?为什么跟何树成谈?她想做什么?杨冰兰木住了,倒吸一口凉气,猛地转身,急急地跑,在一个僻静处立住大喘。二十年前,她到“冯氏粥店”去做什么?二十年后的今天,她又到“冯氏粥店”做什么,心愿不是了了吗?
在公园,杨冰兰得到很多时间跟冯奕东聊,聊得多了,冯奕东认了她,像孩子得了一个好伙伴。或许是过于专注自己,很长时间以后,杨冰兰才意识到这不对头,如果不是何树成故意留下空间,怎么可能有这么多这么巧的机会?
开始,杨冰兰向冯奕东打听何树成的媳妇,以应付何铭。但老人绕着绕着又说是女儿,然后转到儿子身上,问杨冰兰知不知道他儿子在哪,他很久没回家了。
“儿子?何树成吧?是,他粥店打理得好好的呢,这么多年也算个儿子了。”
“树成?”老人点点头,“是,我儿子,树成——那我的儿子呢?”
老人糊涂了,杨冰兰知道,但还是去借问了。弄清楚了,冯奕东半糊涂半清醒,他没有儿媳,只有女儿。据说何树成是冯奕东的二女婿,怪的是没人见过老人的二女儿。对老人提到的什么儿子,杨冰兰没放心上。她关注的是另一个信息,这么多年,何树成没有再给何铭找过妈。听说何铭十来岁时,何树成店里来过一个女人,跟何树成进进出出的,邻里都认定,那会成为何树成的女人,最终没有。外面传那段时间冯奕东时不时发脾气,有人猜测那女人品性一般,对老人不好,还挑唆何树成,想掌粥店的权,想想何树成那岁数了,哪抵得了一个女人在耳边吹风。也有说女人对何铭不太用心,毕竟是想做后妈的人。
听到那女人没多久就走掉了,杨冰兰竟有说不出的安慰,何铭不用跟一个后妈去磨合。类似的细节,杨冰兰希望知道得越细越好,她收拾起各种讲述、各种细节,努力串起何铭这么多年的生活状态,很粗糙,可她很满足。
他们说冯奕东把熬粥的手艺全传给了何树成,何树成的粥越熬越好,“冯氏粥店”的店面由一间扩成两间。这个杨冰兰是想得到的,二十年前她喝的那锅粥多好,那味道一直萦绕在记忆里。那天晚上,极冷,杨冰兰跟何树成说要一碗粥的时候,冻得话都说不太顺畅了。何树成没问要什么粥,只点点头退进厨房,后来端出一锅排骨春菜粥。杨冰兰呵着气,喝着粥.暖意从胃里一层一层氤氲开,灰暗色的情绪一点一点被抹淡,生活似乎被安置妥帖了。她吃得出,粥是熬出来的,一点点熬出排骨的鲜甜和米的清香,春菜软嫩入味。她抬头看着何树成,他背对着她,在店一角忙着什么,这就是熬出这粥的人,那个决定就是在那一刻做下的。
杨冰兰突然发现,这些才是她最想知道的,是她希望的那个样子,不用再打听什么了,她应该悄悄退远的。可老人为什么老念叨他就一个女儿,他那个二女儿呢?她有没有在何铭的日子里待过?老人生了病,可能糊涂了乱讲。外人呢,为什么都讲没见过?何铭呢,他向自己打听冯秋芳时,口气很怪。二十年了,对那个早逝的母亲冯秋芳,他不是早习惯了?近来他知道些什么?他的日子怎么了?
还有一件事让杨冰兰发慌:她发现有人老跟着她。一开始她以为是何树成。如果是何树成倒正常,二十年前自己做了那么一件事,时隔二十年又突然出现,换作谁心里都有结,想弄明白怎么回事。她等过何树成,想跟他讲清楚,要让他明白她的意思,她相信他,这份相信是自然而然的。
但那人不是何树成。那天发现那个人跟着,杨冰兰故意往粥店去,以为是何树成,想引他回去,她已经想好了要跟他谈谈。末了却看见何树成在粥店里,身后的那一个呢?回头去找,人不见了。是何铭吗?他还在探,还揪着什么事?
跟何树成敞开谈的事先缓缓,杨冰兰转身离开,何铭那边得先理好,她突然清晰了,理好了再跟何树成一起想办法,二十年了,总得跟事情面碰面了。
杨冰兰还没有找何铭,何铭先来找她了。
“阿姨是我妈的朋友,能不能给我个实话?”何铭直截了当。
“什么实话?”杨冰兰着急了,她告诉何铭,有些东西不重要了,让他别老揪着母亲的事,那有什么用。她开始述说何树成怎么在“冯氏粥店”当学徒,怎么把粥熬好,也跟何铭的母亲好了。何铭的母亲那么早去世,何树成怎么把他养大,这些何铭比谁都清楚,他到底在揪什么,现在这样的日子不好吗?
这些是杨冰兰以别人的讲述为底,加上自己的感情想象组合在一起的,她流泪了。她发现,不管事情怎么假,有些东西是真的,她就想让何铭明白,守住那些真的东西就好,别的没那么要紧。可当何铭再次问出那句话时,杨冰兰知道,何铭那道坎还是过不去。
何铭问杨冰兰,他母亲在认识父亲何树成之前,是不是有过别人。问出这话后,他的脖子猛地弯软下去,好像积攒了全身气力才把这话说出来,说出口后,人便失去了能量。
杨冰兰蒙了,摇着何铭的胳膊,好一会才出声:“你在想些什么?你从哪乱听的?我上次不是告诉你了吗?”她没想到何铭还揪着这个,他到底知道些什么?或许何树成跟他讲了什么,不可能,要是何树成讲的话,何铭的念头不会往这个方向去。
“我家里没有留一张我妈的照片。”何铭哑着声。
“以前的人很少拍照的。”杨冰兰说,有气无力,连她自己都觉得没说服力。
“连和我爸的结婚照也没有?”何铭喃喃着。他的想象里,或许父亲不愿留母亲任何一张照片,连外公也不让留。他想,是他妈对不起他爸吗……
这个想法对冯秋芬说出口时,冯秋芬拍了桌子,不许何铭这样讲他的父亲何树成。
何铭上门找冯秋芬,他不管大姨的不咸不淡了。冯秋芬说不管怎么样,何铭不该去查这些想这些,只要想想他爸何树成就好。她问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何铭说对父亲他没有任何抱怨,有些事他探过父亲,父亲不想提,他也不忍再追问。他想知道的是母亲,他再次说出了那个想法,恳求冯秋芬,讲讲他的母亲,他二十岁了,有权利知道。冯秋芬对外公那份遗嘱的态度,印证了他的某些想法,或许真是他的母亲对不住……所以大姨连带着对他也有看法。当然,遗嘱的事他没说出口。
“没人知道你的什么母亲,叫我怎么讲!”冯秋芬脱口而出,然后果了。
“大姨,你讲,我得知道的。”
“要不是你爸,我没什么好瞒的。”
“有些事瞒不住了。”何铭直直看着冯秋芬,说。
“我从来没有什么妹妹,也没见过你妈,可能连你爸也没见过。你爸留在我家粥店是因为我弟弟冯夏至。至于你,跟我们家,跟你爸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你爸养了你,把你当儿子,我爸也把你当外孙。我为什么有个妹妹,是因为你,你爸给你造了个母亲,让你有正常日子。我爸姓冯,你爸姓何,所以你变成我家外孙,我那个去世的弟弟就是你舅舅。”
冯秋芬几乎是机械地讲完这些,然后大口喘气。
七
滚烫的粥,大瓷碗里盛半碗,磕两个鸡蛋,加上猪油,再盖上热粥,拿大碗扣严,几分钟后,淋点酱油,就是一碗极鲜香的蛋粥。这种蛋粥是何树成最拿手的,极简单,但味道和营养兼具,何铭小时候,每天早上吃上这么一碗粥然后去上学,整个早上都是妥帖的。
照习惯,何树成扣了两碗,一碗给冯奕东,一碗给何铭。敲了何铭的房门,他不在店里,是一大早出门了。何铭从不这样的,不管去哪,总会向何树成交代一声的。何树成给冯奕东喂着粥,叹气:“阿铭大了。”
昨晚,何铭又跟何树成要母亲的照片,以前他要过,何树成说怕看见伤心没留下,甚至发过脾气,总之混过去了。何铭很懂事,多年没再提,现在突然提这个,很认真,是试探什么?何树成发现这事自己处理得很草率,可还能怎么做。
“阿铭还是得有个妈的,要紧的是你得有个身边人。”直到不久前,冯奕东脑子没糊涂前,还在念叨。对十来年前那个女人的离开,老人耿耿于怀。何铭心底里是不喜欢那个女人的,觉得那个女人霸占了他的爸,何树成看得明白,刚冒头的一点心思也就淡了,女人感觉出那份淡,赌气地提出离开,何树成没挽留。冯奕东发了脾气,何树成该有个女人的,那女人品性不坏,就算没法多疼爱何铭,总不会对孩子怎么样,习惯习惯会好的,老顺着小孩是怎么回事。
多年后的今天,何树成突然意识到,那女人跟何铭合不来只是表面的,更重要的是,他的意识里,何铭的妈一直在,孩子需要的是自己的母亲。多年前那个冬夜,证物般留在记忆里,成为他坚信的底气。
那一夜极冷,最后一个客人离开,何树成准备关店时,进来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婴儿,巴巴看着何树成:“我想喝碗粥。”她的声音冻僵了,好像会随时裂开碎掉。何树成比了个手势,让她进店。
粥上桌,何树成给盛了半碗,让她先喝几口暖暖。女人抬起脸,无措又感激,那眼神嵌在何树成的脑子里。孩子哭起来,女人轻拍着,哄着,吹凉半勺米汤,喂孩子喝,孩子动着小嘴不停地抿米汤,小脸发亮,女人便一点一点喂着孩子,整个人带着令人怜惜的柔软。何树成默默退进厨房。
听到孩子的哭声出来时,那女人不见了,裹在一团衣服里的孩子放在另一张空桌上,旁边放着一包奶粉,何树成呆了好一会,才被孩子的哭声拉回现实。他下意识地抱起孩子,追出门去,街上寒风呼呼,夜色迷茫,只能转回店里。
孩子很快睡着了,何树成把他安排在自己床上,睡觉前用保温瓶装了些米汤,又扯了破床单给孩子当尿布。做这些是那样自然而然。半夜被孩子的哭声惊醒.他很久才回过神,给孩子换尿布、喂米汤。第二天一大早,他抱了孩子去见冯奕东。
那个女人遇到一时过不去的坎了。冯奕东的意思跟何树成一样,这几天先看顾好这孩子,都觉着过几天那女人会把孩子抱回去。几天了,那女人没再出现,再过几天,还是没出现。何树成和冯奕东夫妇边打理粥店,边看顾孩子,熬米汤喂孩子,接着碾米粉煮米糊,后来何树成怕营养不足,买了一只羊下奶。慢慢地,孩子有了名字,何铭。孩子开始注意到别人的妈妈后,何树成为何铭虚构了一个母亲,那个母亲就是冯奕东的二女儿,冯奕东全家配合,左邻右舍默认。
二十年后的今天,何树成才知道,那个冬夜抱着孩子进店的女人叫杨冰兰。二十年后她再次出现想做什么,有什么安排吗?何铭的反常是不是跟她有关?何树成再次起了跟杨冰兰面对面的冲动,可杨冰兰一定没有这个准备,她在粥店外面暗窥,把自己隐藏起来,没有掀开往事的意思,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往事,现在她的日子能承受得起吗?念头到这儿,何树成的冲动就往回缩,连带着之前想跟何铭讲清楚的念头也怯了,有太多的不确定,不能冒这个险,他不能让何铭去冒这个险。有些口子,一旦掀开就盖不住,何树成不知道那道口子里有什么。
但一个男人的到来,反让何树成下定决心去找杨冰兰。那个男人走进粥店时四下探看,何树成说晚上才有粥。男人看了何树成很久,表示有话想问。他问何树成跟杨冰兰什么关系。他看起来警惕、愤怒。
“杨冰兰?”何树成下意识地反问一句。他知道那女人叫杨冰兰,但当被突然这么质问时,一时却联系不起来。
那男人再次质问何树成跟杨冰兰的关系。
他和杨冰兰什么关系?他们有关系吗?他前段时间才知道她的名字,对于她的过往和未来,他一无所知。他们没关系吗?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血脉相连。何树成不知怎么回答眼前这个男人。
男人的脸涨红了,何树成知道,男人血液的流速在加快,男人在极力隐忍。他不想无谓地惹事,可一时真不知怎么讲,他不确定男人想知道什么、已经知道些什么。
男人自己讲了,他是杨冰兰的丈夫李安业,发现杨冰兰到这个城市后变得魂不守舍的。不,和杨冰兰结婚那天起,他就发觉她有心事,二十年了那心事一直在,她憋着,用心用力过着日子,没什么好嫌好抱怨的,可她就是憋着心事,也憋成他的心事。搬进这个城后,那杨冰兰的心事藏不住了,生生挂在脸上,他发现她经常在这粥店外晃荡,他从不知道她的生命里有过这样一个粥店。但杨冰兰从未进粥店,他想相信她的,可是他受不了她的样子,那像是她的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他从来不知道……
男人讲得凌乱不堪,又断断续续,何树成明白他的意思。何树成知道,杨冰兰的往事没向这个男人掀开,哪怕是半点,男人很在意。
何树成出现在杨冰兰面前时,杨冰兰说她没别的心思,就是……何树成挥挥手截断她的话,说她没有条件有别的心思,说真要为何铭好就得做好准备,他不会让何铭纠缠进不顺溜的日子。关于她丈夫的话已经到嘴边了,何树成最终咽了回去。
“我知道,你给何铭一个妈了。”杨冰兰说,“我不敢有别的心思,就是忍不住。我不要何铭纠进什么不顺溜里,他现在的日子好好的。”
“我早就告诉你何铭有个妈了,那个时候你就该知道的。”何树成说。
这一刻,杨冰兰确定,她和冯奕东聊天的机会是何树成给的,也突然明白,何树成是借着老人的口,在告诉她什么。
“我是要退开的,不会搅他的日子。”杨冰兰摇头,“可何铭自个纠缠进去了,他找到了我,他知道什么了?”
“他还去找了他大姨。”何树成沉吟着,“事情可能收不住了,不是我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何铭有何铭的路。”
两人沉默,沉默到忘记了时间。
八
“你妈和你爸当年处得很好的,你爸人踏实脑子又灵光,在粥店帮工没多久,熬粥熬出了名气。你妈心里全是你爸,你不能乱想她的。可惜你妈去得太早,你爸心里一直过不去,没法提她。你爸这些年怎么样,没人比你清楚,你到底想探究什么,你还想要什么样的日子……”
没等何铭开口,杨冰兰顾自滔滔地说,只有这样,才能堵住自己的情绪,堵住别的话。
“我那个妈不存在的。”何铭突然插嘴,直直看着杨冰兰,“不存在的人怎么会是你朋友,你跟我爸认识?你知道我的事?”
杨冰兰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妈到底是谁,阿姨知道的吧?”何铭身子前倾,有点逼视的味道,“我爸编的那些你都清楚,还和我爸一块编,我妈是谁?为什么骗我?”
“那个男人是谁?”当年,接生的陈大姐拉着杨冰兰的手,也这样逼视着她。能找到陈大姐,杨冰兰相信自己是幸运的,相信肚子里的孩子是幸运的,陈大姐跟杨冰兰同在一家厂,腰不太好,杨冰兰给买药、送饭,两人走得很近,陈大姐以前给人接生过。杨冰兰把自己和孩子交给她,知道她不会说出去。
“陈大姐帮我就好了。”杨冰兰说,“这是积德,别的不问了,我是什么样的人大姐知道。”
“我就是知道才得看看那男人是谁,不能让他这么甩手。c1f2029b614bb30b2ef2dfa4090fb445”陈大姐抚着杨冰兰的肚子,“孩子出生要有一个家的,没有爸怎么过日子。”
怎么过日子?这句话后来杨冰兰一次次问自己。她待在阴暗潮湿的出租屋里,带着刚出生的孩子,日子的样子模糊了,充塞着孩子的哭声和没着没落的无措感。她得把孩子养大,怎么养,她不知道,也不敢想,她只知道没法回老家,孩子的爸更没法找。孩子离不开人,她辞了厂里的活,靠之前积的一点底气养着日子,一天算一天,哪一天就断掉了,杨冰兰很清楚,可不敢让自己清楚。
那晚,被孩子的体温灼醒,杨冰兰抱着孩子,蜷缩在破床一角,周围的暗色燃烧成黑色的火焰,烧得她遍体鳞伤。她卖掉了男人给的那条金链子,带着孩子在医院待了几天。她没有奶水,用最后的钱买了一包奶粉。从医院出来回到出租屋,踏进门那一刻,杨冰兰崩溃了,抱着孩子,瘫坐在地,她撑不住孩子的日子,撑不住自己的日子。
孩子哭,她发呆,直到天再次黑下来。无法在屋里待下去,她给孩子穿上最厚的衣服,把那包奶粉塞在挎包里,抱着孩子出门了。她不知道去哪里,只知道要离开那个屋子,离开她完全没底的生活。
她在街上走,就那么到了“冯氏粥店”,对粥的想象让人温暖,有某种日子的踏实感,她走了进去。
离开粥店的时候,杨冰兰剩下一个人,那一夜,她在街上走至天明,脑子里转着一句话:有粥吃,孩子至少有粥吃。后来,何树成问过杨冰兰,为什么会做那样一个决定,杨冰兰说因为他的眼睛。何树成轻轻点点头。
当年,杨冰兰没想就那么走的,她最初的想法跟何树成最初的想法一样,拖几天,她缓一缓,安置一下就回来领孩子。她去寻找孩子父亲的家。大海捞针,只知道在这个城市,没有孩子父亲家人的名字,没有住址,有一个电话号码,是空号。她后悔没有早一点去那个家,她有过不少机会的,因为女孩子的羞怯,因为还没有进入另一种生活的心理准备,对去那个家的邀请,她一拖再拖。那时的她太年轻了,以为有的是时间,错觉有种东西是永恒的。
杨冰兰重回粥店,却没有勇气进店,她全身空空,怎么抱得住她的孩子?隔着玻璃门,她远远看着粥店里那个男人给孩子喂粥的样子,那种姿势让她看见希望,让她踏实。她转身离开,去找工作,她现实起来,需要先给孩子攒下生活的底气,那时她很确定,很快会攒足底气。没想到会越攒越心虚,她突然发现,城市跑得那么快,怎么追也追不上,看着那么丰饶的城市,能抓扯到的东西是那么少。
那段时间,每隔一段日子杨冰兰就去一次粥店,当然她很小心,何树成从不知道那时她回去过。她发现孩子被疼爱着,知道那粥店的男人给孩子买了一只羊,她听说孩子姓何了……
孩子留在粥店了,那么自然而然。在杨冰兰看来,那家粥店是这个城市,不,这个世界上最安稳温暖的窝,可以窝好她的宝贝。比起她这个母亲,那个窝对孩子更重要,这认定里或许有杨冰兰为自己当年的决定找的借口。二十年里,杨冰兰从没有后悔把孩子留在粥店,托给粥店那个男人,但她每时每刻都自责自己的选择,这种怪异的矛盾撕扯着她,让她不得安宁。
现在,她能把这种不安宁告诉何铭吗?她有资格解释吗?有资格倾诉吗?他需要一个母亲,不是她这样的母亲。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在他的生活之外,早已不敢奢望再进入他的生活,可听到丈夫准备把店开在这个城市时,那被强压着的往事纷纷醒来,搅得她无法安生。她极力支持丈夫把生活迁到这座城。进了这座城,她立即找机会去粥店,欣喜地发现,粥店还在原来的地方,只是门面大了,装修更好了。她一次次告诉自己,只是去看看,没有别的了。她忘了,生活从来不是被安排的,高估了自己对生活的掌控力。
何铭还在看着她,该怎么开口,杨冰兰突然想求救,向谁求救,求什么,一片茫然。她克制住想用力拥抱何铭的冲动,她不应该任性的,拥抱以后怎么样,她给他什么?她不敢再自问下去。
丈夫不太对头了,杨冰兰突然有些慌,这么多年丈夫的隐忍她是明白的,她不知他还能隐多久,忍多久,会有怎么样的爆发。后来她对何树成说,何铭不能被扯进来。何树成没出声,杨冰兰太明白他的顾忌了。
何树成想找杨冰兰谈谈,结果杨冰兰先到了他面前,没人想象得到他们会在那样的地方相遇。
找杨冰兰之前,何树成先去看冯夏至,跟冯夏至聊聊。这么多年早习惯了,有什么难处,心里有什么事,他就去冯夏至坟前,跟冯夏至叨,好的坏的,喜的忧的,全倒出来,想象冯夏至静静聆听或耐心对话,或豁然了,或心里有了底。
出门时,何树成胸口蹙着一腔心事,没注意到杨冰兰跟在身后不远处。杨冰兰是想来找何树成谈谈的,她知道丈夫来过粥店的事,该跟何树成讲开的,她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粥店应该还是何铭最好的窝。刚到粥店,何树成出门了,提着两包东西,心事重重的样子。几乎是下意识地,杨冰兰跟上去,想着找个合适的地点和时机去说。
何树成买了花,打了的,杨冰兰打的跟上去。车一直往郊外开,何树成去见什么人,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生活,他的这层生活何铭知道吗,何铭突然打听母亲跟这个有关吗……杨冰兰止不住纷乱的思绪。
眼前竟是墓园,何树成往墓园深处去,杨冰兰远远随着。何树成在一个墓前摆放水果、糕点、茶叶,放上鲜花,杨冰兰暗暗接近,半闪在不远处一座墓碑后。
“夏至,好久没来看你了……”何树成沏着茶,轻声唤。
杨冰兰奔过去,扑到墓碑前,抚着“冯夏至”几个字,失声尖叫。
九
近些日子,冯奕东越来越频繁地念叨冯夏至了,情绪越来越激动,很多时候,他忘了冯夏至的名字,但清晰地记得他有个儿子。那记忆经常停留在冯夏至很小的时候,他呼唤着冯夏至的小名米粒,唠叨说米粒饿了,米粒尿了,米粒爬到门外去了,喝着大人看顾好。
当年,何树成进城念高中时,和冯夏至成了同班同学,两人走得很近。何树成父亲早逝,家境艰难,冯夏至帮他凑学费,带他到家里吃饭、过夜。高中毕业后,何树成在城里找了工作,把母亲接进城,日子慢慢安稳时,母亲却又去世了,那些日子,是冯夏至陪着何树成走过的。
冯夏至后来去了另外一座城市,当了消防队员。工作的第五年,在一次救火中去世了。何树成赶到冯家,冯家人失魂无措,何树成全程打理了冯夏至的丧事。
事情结束那天晚上,何树成留在“冯氏粥店”,两个老人木木地坐在桌边,对这个世界没法反应的样子,冯秋芬静静抹眼泪,除了陪着,何树成别无他法。冯夏至的母亲突然对冯奕东说:“给儿子熬一锅粥,排骨春菜粥。”冯秋芬想拦,何树成摆摆手止住她,他跟冯奕东进了厨房,帮着洗排骨、择菜,和冯奕东一起熬了锅排骨春菜粥。粥熬好,冯夏至的母亲捧了一大碗放在冯夏至遗像前,点了香。何树成拿了几个小碗,盛了,一人分一碗,几个人陪着冯夏至,默默地吃。
“冯氏粥店”关了五天,这五天,何树成一直守在粥店里。冯秋芬跟他商量,粥店得开,这么闷着老人会闷出事的。
“我来开。”何树成说。他向公司请了一段时间假,把“冯氏粥店”重新开张了。守在店里的那些天,冯奕东每天都会为冯夏至熬粥,每次熬粥何树成都跟在一边,一点一点地学。开张那天,冯秋芬帮忙,何树成试着熬粥。冯奕东无心为别人熬粥,何树成说:“夏至最喜欢家里的粥,最喜欢这家粥店,真就这么废了?”
客人来,何树成接待了,自去熬粥,冯秋芬帮忙,熬着熬着,冯奕东凑过去了,接过勺子,说何树成和冯秋芬熬得不对。
半个月后,冯秋芬回去了,那时她已远嫁他人。何树成继续留在粥店,冯奕东夫妇仍然没法面对冯夏至离开的事实。慢慢地,冯奕东夫妇离不了何树成,何树成辞了原本的活,在“冯氏粥店”当起了帮工,一心一意学着熬粥。
冯秋芬告诉何树成,他可以不留的,她说她父母终究得自己熬过去,当然,她很明白,有何树成陪着的“熬”和没有何树成陪着的“熬”是不一样的。当时,何树成在一家公司发展得不错,已经当上副经理了。何树成的意思是再陪一段时间,让老人多点时间缓缓,那家公司他从起步时就参与打拼,老板是他极好的朋友,还为他留着一席之地。
但冯夏至的母亲没有缓过来,半年后病倒了,这一倒再没有起身,何树成更走不开了。几个月后,冯夏至的母亲去世,何树成留在了“冯氏粥店”。
其间,外面传过何树成乘人之危,占了老人的粥店,传过何树成虐待老人,让老人郁郁不乐,甚至有相关部门到店里调查过,也联系冯秋芬去做过证。这些,冯秋芬跟何铭讲过,她问何铭:“这些要紧吗?你爸对你怎么样,对你外公怎么样,你心里有数,你不该去探究他。”
现在,何铭想探究的不是父亲,而是母亲。他只能通过父亲去探究母亲。当何铭再次对何树成旁敲侧击时,何树成看着他:“你不是找过你大姨了?想问什么就问,不要拐着弯问。”讲完何树成愧疚起来,能怪何铭拐着弯问吗?他自己一向是拐着弯回何铭的。
“阿铭,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何树成知道,怎么兜也兜不住了。
何铭垂下头,深长地呼吸着,双手攥着,好像立在无底的悬崖边。良久,他起身进房拿了一个文件袋,从桌面上轻轻推给何树成,始终没有抬脸。
何树成打开文件袋,拿出那份文件。他看了很久,好像里面的文字是极难懂的密码。后来,文件飘到地上,他哑着声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他突然意识到,现在问这个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那是一份亲子鉴定书,写得很清楚,何铭与何树成并不是生物学上的父子。
何铭开始叙说,他私底下去做这个是不对的,不是要对父亲怎么样,他只是想知道真相,他得知道的。查出这个结果后,他想知道母亲在哪里,然后问问亲生父亲,他不敢直接问父亲,当时,他想到最坏的情况,是有可能当年母亲……近期他发现之前的母亲冯秋芳是不存在的,他最坏的想象就不存在了,那么他的亲生父母是谁?
“我正想告诉你。”何树成说,“我昨天刚知道。”
何铭猛地直起腰,扬起脖子,试探着问:“我当年是不是被扔掉的孩子?”
“先听我讲一个人。”何树成没有直接回答何铭,他提到冯夏至。
“这跟我舅舅有关系?”何铭急急问,“他不是二十年前就去世了?”
何树成讲了自己与冯夏至的关系、与“冯氏粥店”的关系。
“你的亲生父亲是冯夏至。”何树成最后说,“你的外公是你亲爷爷。”
对着目光发直的何铭,何树成再次重复:“我也是刚知道的。”
十
何树成把何铭带到冯夏至坟前祭拜。天意弄人,如果二十年前就知道有这样一个孙子,冯夏至的母亲或许不会生那样的重病,不会那么早就走,冯奕东或许不会郁郁半辈子,就算稍早一点也好,在冯奕东脑子还清醒时,让他知道有一个孙子……
没有如果的。
如果说之前因为不明白杨冰兰,何树成有把控事情、替何铭做某种选择的想法,那么在冯夏至墓前得知那个真相后,那个想法就烟消云散了。他差点当即打电话召来何铭,杨冰兰止住了,她还没做好准备。
在冯夏至墓前,何树成再次讲起冯夏至是怎样的人,他曾救过多少人,在那次救火中,他救出了三个人,自己却被火困住了……这些以前何树成都跟何铭讲过,不止一次,但那时冯夏至是何铭的舅舅,现在冯夏至是何铭的父亲,不一样的,何树成一件一件慢慢讲,何铭一字一字地听。
给冯夏至磕过长头后,何铭问了:“爸,我妈是谁?还在吗?”
总归要问到这一截的,何树成抚着冯夏至的墓碑,先让何铭不要怪他,之前给何铭编了一个母亲。他说:“我要你和别人一样,日子完完整整的。”现在,何树成告诉何铭,他的母亲对他的牵挂没有变过,何铭只要相信这个就好。至于别的,他不再多说,只让何铭耐心一点。
何铭还想问什么,何树成的话题转了,他讲述起第一次抱起何铭时,何铭冲他笑,那笑软得人心都化了,那双眼睛什么都不懂,又好像什么都看透了,那样无遮无拦,看着他,看得他忘掉了冬夜的冷。他轻轻把何铭环在怀里,孩子身上的奶香味后来一直在,成为记忆里最人心人脑的味道。何树成喃喃叙说着,表情迷离,不知是对何铭讲的,还是对冯夏至讲的。
在冯夏至的墓前,何树成直接让何铭改姓,从今以后就唤冯铭,并打电话给冯秋芬,把事情告诉了冯秋芬。冯秋芬在电话里又哭又笑:“冯家有后,夏至有孩子,我妈和夏至可以安心了,要是我爸没生病多好,他该知道有个孙子的,阿铭的生母呢……”
何树成任冯秋芬在那边叨叨,冯秋芬情绪终于慢慢缓和,突然转了口气:“树成哥,冯家是你撑过来的,冯家的孩子是你养大的,冯家的老人是你照顾的,这么多年,你误了自己,你自个的日子……”
“我这不是日子吗?我这半辈子的日子有什么不好?”何树成淡淡地笑,“阿铭不是我的儿子?老爷子不是我的爸?”
“谁敢说不是,我跟谁急。”冯秋芬啜泣。
何树成把何铭带到冯奕东面前,正正经经介绍:“爸,这是夏至的孩子,您的孙子。”他突然明白,冯奕东脑子糊涂的这段时间,为什么屡屡把何铭——不,是冯铭——认成冯夏至了,他突然发现,这孩子身上有冯夏至的气息,那么浓重。
“爸,我的生母是?”何铭执着这个结。
“她会来找你的,再等等。”何树成说,“等她打理好一些事情。”
此时,冯铭的母亲杨冰兰正和丈夫坦白当年的往事,结婚这么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跟丈夫这样开诚布公地谈。她以为会很难,但真正开口后,却发现比想象的轻松很多。
她终于说了,她隐瞒了这么多年。丈夫看着杨冰兰,他的女人,过了这么多年日子,他还是这样不了解,她生命里这样重要的事,她从没想过让他知道吗?他莫名地愤怒、忧伤,又莫名地感到安慰,没错,这是他认识的女人,跟他想象的是一样的,她没有任何不堪。
至于以后怎么办?冯铭怎么办?杨冰兰没讲,丈夫也没问,她只是说,他只是听。
十一
与冯铭面对面时,杨冰兰全身微颤,额头浮着一层细汗,喉头发干,她极力控制着自己,仍没有控制住,扑过去抱住何铭。时光在那一刻飞速倒流,二十年前,冯夏至最后一次跟她告别时,她也这样紧紧抱住他。当时,冯夏至轻拍着她的肩,说他只是去工作,离下次休假不会多久的。确实,那只是一次普通的别离,没人想得到那一别成永别。
冯夏至和杨冰兰第一次见面时,冯夏至就把杨冰兰抱在怀里。当时,杨冰兰所在的工厂发生事故,休假期间的冯夏至刚好在附近的超市,他扔下东西,冲进厂房,把被压住的一个人抱出来。那个人就是杨冰兰,她以为自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一双手把她拉回这个世界,抱出厂房,抱到阳光下,冯夏至那个怀抱的温暖留在了她的生命里。
救援人员很快来了,冯夏至因为没有防护,被拦在外面,他便帮着抬送伤者,并跟到医院。杨冰兰伤得不重,冯夏至离开前,她约他吃饭,说是感谢他。
两人认识了,那年她二十岁,他二十三岁。冯夏至在另一个城市工作,是一名消防队员。两人相识半年,她被他带着走进另一个世界,那世界跟她平日的生活完全不同,在那个世界,杨冰兰感受到生命的丰饶与绚丽,她无法描述,但那种感觉是如此清晰、醉人。
冯夏至很羞怯,但对她很明确,他要娶她。好几次,他想带她回家,把她介绍给父母,她总是说不急,他们有长长的时光,她想准备好再说,虽然她不知道得准备什么,许是年轻任性吧。
那次,冯夏至休假,和杨冰兰待在一起。他们约好了,等他下次回来,刚好是她的生日,他就把她带回家见父母,把两人的事情定下来。不知为什么,冯夏至离开前,杨冰兰胸口莫名地发痛,抱着他不愿放开。
五天后,冯夏至在一次救火中离开了。杨冰兰在新闻上看到那个消息时,脑子里嗡嗡响,响声越来越大,震得她直挺挺倒下去。最痛的几天,杨冰兰在昏睡中度过,以那样的方式逃避那件事。醒来的时候,去了冯夏至工作的城市,什么也找不到了。
二十天后,杨冰兰发现自己有了身孕,那是冯夏至的孩子,几乎不用考虑,她要留下来。
肚子越来越显的时候,杨冰兰从厂里辞职了,独自生下了孩子。
何铭懂得了母亲,他不明白的是,为何母亲当年不找得再彻底些,甚至可以通过公开方式找——冯夏至是救火英雄,上了新闻,受到关注——那样有可能找到爷爷奶奶,她也不用承受那么多,不用过得那么沉重。
杨冰兰不停摇头,当年不是现在,隔了二十年来看事情,哪里一样:“二十年前我一个人纠结在事情里,没法想,就知道我要孩子,我的孩子要活。知道怀孕的时候,没想过找冯家的,我和夏至没结婚,连父母都没见过,一个英雄未婚留下一个孩子?不可以的,二十年前更不行的,我的夏至是个英雄。等后来想找找不到了,我脑子乱了。粥店好,至少有好粥喝,还有你现在的爸何树成,他不好吗?他把你养得很好,这么多年,你的日子很好,够了……”
杨冰兰几乎陷入自言自语的状态,何铭轻轻抱住母亲。他想起昨晚,他也对何树成表示过疑惑,他已经二十岁,何树成没必要这么瞒着,没必要跟着杨冰兰,去验证他们母子相认后日子会不会好,他不是小孩,何树成不用替他操心母亲的人品,二十岁的他得自己面对的。他对何树成“理智”地分析着,觉得何树成拐了太大的弯,承受了太多的东西……
“过日子不是过脑子的。”当时,何树成看着冯铭,满脸恍惚,过了很久才说,“就那么走着,有什么东西引着人,细想想又什么都没有。”
抱着母亲的冯铭突然明白上辈人所有的弯弯绕绕,他更紧地抱住母亲,这一刻,他也抱着何树成,抱着冯夏至,抱着冯奕东,抱着自己,抱着全世界。
“我想喝粥,排骨春菜粥。”杨冰兰说。
何树成熬了一锅排骨春菜粥,几个人围着,一口一口,极慢极慢地品尝,现在最重要的是喝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