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藏不露

2024-11-09 00:00:00陈武
芙蓉 2024年5期

陈武,江苏东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曾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作家》《钟山》《花城》等杂志发表文学作品,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载。曾获《小说选刊》奖、紫金山文学奖等奖项。

1

在林小木的记忆里,这一带应该有高耸入云的大烟囱和大水塔。可是现在,只有一片森林,无边无际的森林。没错,早在二十年前,这里就成为郊野公园的一部分了。二十年再往前,这“一部分”曾经是一家荒废的工厂。荒废十二年还是十三年,林小木也不愿去回溯。林小木能够记得的,是他从工厂幼儿园转学到街道幼儿园的那年秋天。那时他是四岁或者五岁,他推算时也是记忆模糊。他只记得搬进新家那天,父亲把他放在三轮车上。他便坐在堆满被褥、桌凳、五斗橱和旧纸箱等杂物的三轮车上,进入管庄新村的新家里。算起来,他离开这个以数字命名的工厂,有三十多年了。他记得小时候玩得最多的玩具是大大小小的轴承。那些有着各种残缺的轴承,都是在工厂里上班的父母带回家的。

林小木扫码打开一辆绿色的共享单车,在体育公园纵横交错的彩色步行道上慢慢骑行——需要说明的是,体育公园是庞大的郊野公园的一部分。或者说,体育公园占据着郊野公园很小的一个边角,就像郊野公园的一块小小补丁。林小木已经在这一带(体育公园及其周边)骑行两个多月了。体育公园的步行道是可以骑行的,在这里他和许多骑行爱好者擦肩而过。两个多月前,郊野公园里的树木还没有抽芽,更不要说绿树成荫了。

林小木单腿支着车,看着鲜嫩而碧绿的树叶,心里并没有像绿叶那样生机勃勃,而是心事重重。他的目光没有在树的枝头停留多久,而是锁定森林上空飞架而过的高压线。其实他不是在看一组由五条线路组成的高压线。他是在冥思苦想。林小木依稀记得,他父亲把他放在自行车大杠上的儿童座椅里,出厂门不久,就要从高压线下穿过,然后,骑行在那条柏油路上。林小木知道工厂就在这片林子里,这片林子有很小一部分的前身,就是他待了一两年的子弟幼儿园。可他不知道具体方位了。四五岁的记忆,对比三十多年的岁月长河,还是太模糊了,他都弄不明白高压线是在工厂的南面还是北面。林小木不想还好,越想越糊涂。有无数次,林小木都在某一段骑行道上停下车,望着高压线发呆,然后,只能盲人摸象般地推着车,进入林子。林子里大部分地方不能骑行,不仅是坑坑洼洼,还有倒下的枯树和大风刮断的树枝,他在林中推着共享单车,慢慢走,四下寻找——他在寻找工厂的遗址,虽然林子淹没了曾经的工厂和他就读的幼儿园,但总归会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吧?总有一些工厂的气息吧?可是,每一次,都令他失望。每一次,除了听到林子里各种鸟鸣,都是一无所获。今天,他准备选择从这个角度进入林子。这个角度,就是他站立的地方,和高压线的铁塔及他目光对准的那片林子,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

就在林小木准备推车前行时,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猛击他的屁股。他毫无防备地被撞飞了起来,从共享单车的龙头把上飞了出去,一个狗啃泥,趴到路边的两棵树间,脑子嗡的一声,差一点失去知觉。

把他撞飞的是一个女孩。他是先听到女孩的说话声,再看到女孩的。他眼睛花了,定定神才看清女孩的面孔。女孩很漂亮,她正单膝跪在地上,看着林小木,脸都吓白了,胆怯地连声说对不起。林小木本想发作,怒骂她一通,或爬起来暴打她一顿。但他起不来了,一条腿的膝盖正传递出剧烈的疼痛。他想拒绝疼痛,可疼痛还是不依不饶,变本加厉。他把因强忍疼痛而扭曲的脸重新埋在地上。他第一次如此切近地亲近泥土,却无法闻到泥土味——疼痛让他对所有气味失去敏感度。他要稳住情绪,等着疼痛消失。果然,这种硬伤造成的疼痛感消退也快,他抽动一下腿,还好,没有伤筋动骨。

“对不起……”女孩又说话了,声音带着怕怕的哭腔,“没事吧?”

林小木嘴里嘟哝一声。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嘟哝什么。他料想女孩也没听清。不过他发出声音了。发出声音就是回应。

“怪我怪我……送你上医院吧?”女孩的声音稍稍恢复了正常。

林小木慢慢爬起来,活动一下腿,才被眼前的女孩闪了一下。女孩穿一身简洁的运动夏装,白色圆领短袖T恤,白色裤子,白色运动鞋,很清爽的样子。她戴着红框眼镜,镜片是圆的,长头发扎成了高高竖立的马尾,露出光洁的脑门。林小木从未见过如此清新脱俗的女孩,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而她说“怪我怪我”时,又像林中的某种鸟鸣。林小木还拍过这种鸟的照片,比麻雀要大一些,头顶上有块白,脖子下也有块白,腹部也是灰白色的。林小木上网查过,叫白头鹎,别名白头婆,叫声特别好听,尖细而悦耳,带着水一样的声音,就仿佛在不停地连声说“怪我怪我”。有趣的是,女孩说“怪我”的节奏和声调,居然和白头婆如此相像。

女孩在林小木爬起来时,才敢朝他讨好地一笑。在她身边,躺在地上的,是另一辆自行车。这是一辆运动自行车,蓝灰色,精致而好看。看来,女孩是一个骑行爱好者。她继续笑着,还微微冲林小木点一下头。她的笑和点头,也是一种道歉,表达出不是要故意谋害他的意思。林小木知道自己来森林公园的目的,对于一场艳遇或邂逅童话般的恋情,没有预想过,也不打算去经历,就果断地说:“没事,你走吧。”

女孩看看他,不相信似的,犹豫着,扶起自行车,准备离开。可她刚上车,刚做出骑行的动作,就摔倒了。她摔得很夸张,在一迭连声的惊叫声中,躺到了地上,自行车还压在她身上——她一步都没有骑出去。

2

“你要找什么吗?”女孩说,她说话的声调和音色也像白头婆的鸣叫。

林小木在帮她修自行车——他把自行车从她身上拎开。她的自行车是碳纤维材质的,拎在手里,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他又把她拉起来。她的手小而软,一点力气都没有,人也像鸿毛一样轻巧,一阵风都能刮跑似的,林小木心里便也一软,就决定帮她了。她真的就像在枝头灵巧跳跃的白头婆。只是白头婆的称呼不好听,配不上她,叫白头妹也一般,叫白衣妹还差不多,那就白衣妹吧。他检查白衣女孩的自行车,很快发现,链条卡在了齿轮里,直接卡死了,一动不动。林小木根本就不会修自行车,不知道怎么办,正想着要不要帮她把自行车推出森林时,她又说:“你确定不是在找什么?”她已经这么无厘头地问过一句了,又问,什么意思?她的问话,改变了他对她最初的好印象,甚至是反感,觉得自己的那点小秘密叫她看了去。可不是嘛,他正是在找什么。他不正是要找那家工厂的旧址吗?他费了两个多月的工夫都没有找到,正焦头烂额急得上火呢。

“找什么?你怎么知道我找什么?”林小木口气有些硬,几乎是责问了。

“你朝天上望,又朝林子里望,人都望呆了,我以为是要找什么的……我只是以为,以为嘛,这也值得生气?”她像是受了委屈似的。

“我什么都不找。我生什么气?我不生气。”林小木的后一句软和了许多,但随即又摊摊双手,提高嗓门说,“链条卡死了,没有工具,帮不上你。再见。”

林小木不想惹事,或者不想惹麻烦。他知道,女人麻烦事多,哪怕她声音好听,哪怕是漂亮女孩。可他突然觉得,白衣女孩的声音也许并不好听。好听只是他认为而已。她也并不漂亮,漂亮也是他自认为而已。她有一双丹凤眼。丹凤眼,他不喜欢,太媚了。她的鼻子也是。女孩的鼻子应该是蒜头鼻子,朴素,平实,可她是鹰钩鼻子。她嘴唇翻得有点多,丰满得过分了。他认为她好看,不过是被她的衣着蒙蔽了。再说,人家漂亮不漂亮,关你屁事。林小木推着共享单车,就这么走了,就这么进入了林子。走了几步,又觉得还是要找个理由说明一声,要不,显得太没教养了。林小木头都不回地说:“你说得对.我到林子里办点小事。”林小木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回应声。林小木推着共享单车往林子深处走,他老是感觉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后背上已经有无数双眼珠子了,抖抖肩都能掉落一地。他知道往这个方向深入进去,就脱离这片供人骑行和漫步的体育公园区域了。林小木大约走进林子五十米后,还是忍不住回头望望。他没有看到白衣女孩。林子是人工林,横竖成行,他能看到白衣女孩被撞飞的方位,褐红色的道路也清晰可见。可那里空空如也。林小木有点失落,这和他预想的白衣女孩巴望他送她走出体育公园的场景大相径庭——面对被链条卡死的自行车,白衣女孩会怎么办呢?他是希望白衣女孩还在原地等他的。但是,白衣女孩却凭空消失了。

林小木是把共享单车靠到树上再跑回路上的。林小木没有看到白衣女孩。由无数个S形弯道组成的这片区域里,除了他,没有别人。也难怪,今天是大阴天。天气预报说,有零星小雨。现在就有下雨的迹象,天气阴沉沉的,空气湿淋淋的。北京的空气,很少有湿淋淋的时候,湿淋淋了,就是下雨的前兆。谁会在下雨天出来锻炼呢?林小木的目光穿透林子,在另一个弯道处,他倒是看到一个骑行者,被林子割成一个个碎影。不过那个人是一身黑衣的装扮,也不知是男是女,但肯定不是白衣女孩。林小木悚然一惊,白衣女孩怎么会这么快地消失?她的自行车不是坏了吗?链条不是被卡住了吗?莫非她真的是一只白头婆,飞到了林子里?林子里果真又传来白头婆悦耳的鸣叫声了。林小木朝树上望,树叶太密,他什么都没有望见。要不,她就是传说中的妖魔鬼怪白狐狸精,隐身到地里?再或者,她是树精,随意变成人来考察世间冷暖人情?他看看身边的一棵树,自言自语道,你是树精吗?树还像树一样沉默。林小木知道他的所想都是骗人的鬼话,也知道心情受到影响了。他心里涌起一丝失望,莫名其妙地失望。

3

林小木最终没有被突然出现的意外所干扰。他依然按照自己的计划实施。林小木心里是驻有一个计划的,一个大大的计划。这个大计划如果实现了,他的发财梦也就实现了。

如前所述,林小木父母三十多年前是一家企业的下岗职工。下岗了,企业也就倒闭了。林小木的母亲是这家企业的技术员,下岗一年后,去了南方,或者说,是被深圳的一家合资企业聘用了。先是独自一人南下,两年后回来一趟,和林小木父亲分割了财产,办了离婚手续,再次南下,还是独自一人,把林小木留给了父亲——毕竟,林家是北京户口。一晃,几十年了。不久前,林小木接到同母异父的妹妹打来的电话,母亲病重了,弥留之际想见儿子一面。林小木赶到深圳,在医院里见到了母亲,遂了母亲的愿。母亲患了不好的病,身体很虚,说话费力。她觉得这么多年来,亏待了儿子,至少在情感上欠儿子很多。但她在深圳也有家,也有生活和工作,无法两全。她也没有现金让儿子继承,病了一年多,花费不少钱。事已至此,她决定把一副手镯和一个戒指留给儿子。两天后,母亲于睡梦中没再醒来。林小木在母亲下葬后,回到了北京。在回京的高铁上,林小木拿出母亲送他的遗物。面对这副工艺粗糙、略显笨拙的镯子和戒指,记忆的河流开始回溯、漫漶,母亲在离婚后,告诉过林小木,这副镯子她要带走了。这是她捡拾工厂的废旧金属请人加工的,虽然没有花钱,却代表着她的一段青春记忆,很是珍贵。林小木当时太小,不懂这些。只知道这是母亲的,平时也没怎么戴,带走理所应当。现在,镯子回到林小木的手中。他知道,母亲留给他这些东西,是留给他一份念想。但这副镯子和戒指是什么材质的呢?不像铜的,也不是银的,更不是黄金的。林小木觉得弄清价值也是有必要的。

回家不久,林小木就把从深圳带回的首饰拿到他家附近一家奢侈品兼首饰回收店,请店主鉴定一下。结果让他大吃一惊,居然是一副铂金手镯,戒指也是铂金的,而且是足铂。店主问他要卖不,市场价是五百二十块钱一克,店里回收四百三,他这副镯子和戒指两百克以上,值不少钱呢。林小木当然没有卖。他突然想起来,小时曾在家里五斗橱的抽屉里,发现一个圆形小铁盒,盒子里有三四根色泽和铂金手镯一样的金属块,又像是某种机器零件。莫非这就是母亲捡拾的废旧金属的一部分,打镯子剩下的?他立即在家翻箱倒柜起来。没有找到。他快速来到小区小广场的绿化带边,把正在看下棋的父亲叫回家。父亲前几年得了突发性脑血栓,后遗症很严重,不能两只脚交叉行走,只能斜着身子,先迈左脚,再跟着把右脚拖出半柞远。两只手更是像鸡爪一样,拿不住筷子了,只能用改造的粗柄饭勺吃饭。说话更是“啊啊啊”,咬不住一个字,所有的字都是“啊”。林小木心里急啊,要背着父亲走。父亲也是要面子的人,坚持自己走回家。林小木只能耐住性子。他准备先哄父亲拿出那个小铁盒。如不拿,再想别的招。还好,到家后的父亲,虽然说话没有谁能听得懂,却能听得懂林小木的话。父亲立即“啊啊”地点头,还做出恍然大悟状,从枕头里掏出了那个小铁盒。林小木打开一看,东西还在,不是三四根,是五根,沉甸甸的。林小木谢过父亲之后,回自己房间,拿出母亲的手镯和小铁盒里的金属进行比较。色泽的差距还是挺大的。林小木担心是两种不同的材质,小铁盒里的金属不是铂金的。于是他取出一块,再次来到奢侈品兼首饰回收店,请店主鉴定。结果还好,店主和上次一样,上了仪器鉴定,还是铂金。他拿的最小的一块,重量是二十二克,用现在流行的审美,可以做一副镯子。店主也是个好奇心重的人,问他家里还有没有,林小木知道财不外露,没说有,也没说没有。店主察言观色,试探地说,铂金属于贵重金属,市场价格浮动较大,现在是高位,如出手,是个好机会。林小木也在心里算过一笔账,市场价现在每克五百二,收购价却只有四百三,差价太大了,店主太狠了。林小木随口问道,收购价能不能提高点。对方立即说可以商量,不过要看质量,又问:“你家还有多少?”林小木当然也没说还有多少,只是说过两天再来。他说的两天是个概数,可能是两天,也可能是十天,或更多天。林小木回家再问父亲,家里还有这种东西吗?父亲摇头。林小木又问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父亲沉吟半晌,开始讲述。林小木一句也听不懂父亲的话,他所有的话都是“啊”,轻重不一的“啊”。但是根据父亲的表情和手势,还有笨拙的肢体语言,加上林小木零星而模糊的记忆,他还是听明白了,正如他小时候听母亲所讲述的那样,是当年从厂里捡拾的。捡拾,这是个特别的词,至少对父母而言是特别的,抑或是父亲和母亲攻守同盟,否则怎么可能捡拾到这么贵重的物品呢?他们当然不能说是偷的或是顺的了。看来当年那些企业的倒闭是有原因的。对于父亲的肢体语言,有一段林小木还是没有看懂。父亲急得脸都青了,差不多都要咬出字眼来了,可最终还是“啊啊”声。但父亲一个躲避的动作,让林小木一下就恍然大悟了,父亲在说防空洞,在说地下室。林小木的记忆被唤醒,记得在父母的工厂里,有一个隆起的土堆,土堆的一面,是一道水泥墙,两扇铁门永远是关着的。有一次,母亲牵着他的小手,从这扇门前经过,他还要停下来撒尿,往门上尿,被母亲拉住了。那应该就是防空洞了。父亲为什么要说防空洞?意思是这些贵重金属是从防空洞里捡拾的吗?或者防空洞里有什么秘密?防空洞现在还在吗?有可能。林小木想了想,工厂搬迁时,没必要炸毁防空洞,有可能它还在郊野公园的某一个地方,就在某一片森林下,被森林所遮蔽。防空洞里会遗留什么吗?记得他在读小学的某年春天,父亲带他去过厂里,那时候,厂子已经停产很久了,父亲是去办什么手续的,在学校接上他之后,就来厂里了。他只是对高大的烟囱和水塔感兴趣,还幻想着要爬上水塔去看看,住在水塔里也一定很好玩。水塔和烟囱消失了,看不到了。防空洞要是没有消失,可以去看啊,万一在防空洞里发现什么呢?比如秘密仓库,或神秘的车间,在某个地缝里,或工具箱里,铁皮柜里,总能发现什么吧。总之,一切皆有可能。就算什么都没有,他也想去,至少,那是他童年待过的地方,留下他幼小脚印的地方,他现在手里继承的宝贝,也和那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哪怕到那地方撒泡尿,也是有趣的回访。林小木就是在各种奇奇怪怪动机的驱使下,开始进入郊野公园,寻找那家工厂的。有无数次,他从小区出门,拐上大街,没走几步,就到那家奢侈品兼首饰回收店,他无数次幻想着要带着很多铂金来店里兑换现金,那可是一大笔现金啊。让他没想到的是,郊野公园是如此无边无际,一进入郊野公园的森林里,人就被淹没了。好在他记忆里的高压线还在,延绵数公里长的高压线路,让他没有完全失去目标。只是两个多月来一无所获的寻找让他差不多要失去信心了。他甚至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如果在五一节之前还是一无所获,他就放弃了。可过了五一节都一周了,他还是不想放弃。但他的热情已渐渐低落。今天更是糟糕,无端被人撞了一下,虽然没有受伤,却是一个不好的兆头。更让他心里多一层不快的是,撞他的白衣女孩居然瞬间不见了。她当然不是白狐,不是树精,也不是白头婆了,只是她的怪异举止让人心有怯怯。

4

林小木没有把思维停留在白衣女孩身上,因为这次选择的路径,让他感觉到和往日的异样——进入森林深处时,林子里掺杂了别的树木,高大而粗壮的树木,和二十年前栽下的白杨树完全不同,如几棵高大的北京槐,自然地形成两排,有三四百米长。北京槐的这种布局,像极了企业内部的道旁树。林小木对父母当年所在企业的北京槐没有记忆,因为他所在的幼儿园和厂区是隔离开来的,偶尔随父母进入的,也是生活区而不是生产区。更让林小木兴奋的是,在两排北京槐中间没走多远,他发现了路,柏油路,看景象,路面毁坏很久了。在毁坏严重的路面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枯枝,甚至还有鸟的尸体。

林小木突然紧张起来,觉得这一带有可能就是他要寻找的工厂遗址。

他停下脚步,四下里张望,能见度并不高,四周除了树还是树,并没有其他建筑或建筑的遗痕。而且,天也突然暗了,比刚才的暗更暗。这是下午,不会天要黑了吧?他拿出手机看一眼时间,才四点半,再看看枝叶间露出的天,乌云压得很低,都要低到树梢上了,各种风云在疯狂积蓄、翻滚,雨随时会落下来。林小木不是看云,他在寻找高压线路,或一座高压线塔,可他看到的只有云了。林小木突然意识到,当年他坐在父母的儿童座椅上时,正是骑行一阵才看到高压线的。现在看不到,说明看不到的距离正是父母骑行的那段距离,和飞动的乌云无关。林小木由紧张到激动了,他觉得他的努力得到了回报。但是,雨,也恰巧于这时候从天而落。风,也同时而起。雨好像是跟着风来的,或者是风跟着雨来的。就像突然暴怒的家暴者,或者就像白衣女孩的撞击,突然而至。而风雨和撞击又不一样,来了就不可遏制,风大雨急,并不是天气预报所说的零星小雨。林小木觉得风雨中行动不便,可以回家了。他回忆一下从体育公园彩色步行道上进入的角度,下次应该还能找到。为了便捷,他准备走回头路,顺着原路回到体育公园。又想到雨要是下久了,林子里会泥泞不堪的,便打算放弃走回头路。他知道林子里还有其他道路,虽然不是S形彩色步行道,也是在成为郊野公园前就有的路。顺着这些老路,也能骑行到东高路或东苇路上。东高路是横穿郊野公园唯一的通行公交车的大马路。他之前有几次,就是在无意中骑上东高路的。

主意一定,林小木就冒着急吼吼的风雨,沿着荒废的柏油路向前骑行。在北京槐快要消失、前边又遇上一片林子时,他一瞥眼,看到路边林下有一幢绿色的房子。这更是一个意外的发现。这儿怎么会有房子呢?但是,有房子,不一定就有人。林小木在林中就发现过几次房子,甚至还看到过一个小小的、有着七八户人家的村落。当然,房子和村落都是空无一人、墙倒屋塌了。眼前的这幢房子不大,也不小,而且不是他此前看到的砖瓦结构。以前的房子,都是在成为郊野公园时遗留下来的民房,破败、陈旧,大多坍塌。而这幢房子,一看就是后期搭建的,或者和郊野公园同时存在。房子的材质是简易建筑板,外包铁皮,整幢房子保护得还很完整。好奇的林小木停在雨中的树下,决定去查看个究竟。破败的民房没有人,这儿可说不定。

林小木谨慎地把共享单车推进了延伸出来的门檐下,靠在铁皮墙上,朝门里喊一声:有人吗?在无人应声之后,又推了推门。门锁死了。又去看看窗户,窗户是钢窗,玻璃外还有一层起防护作用的铁丝网格。林小木两手扒着铁丝网格朝窗户里张望。由于光线问题,屋里黑乎乎的,什么都望不到。就在他思量着这幢房子由谁管理时,风雨声中,突然响起异样的动静,哗哗啦啦的。回身一看,白衣女孩骑在车子上,双脚支撑在地,正朝林小木看。

林小木倒吸一口冷气,心中突然慌张起来。她怎么来啦?是一直跟踪还是盲目骑行的巧遇?她的自行车不是坏了吗,又突然修好啦?谁帮她修好的?她已经被大雨淋透了,白色休闲套装紧贴在身上,有几缕头发贴在脸上,显得狼狈且可怜。林小木也不管她是狐狸精还是树精了,朝她招手。她看到他在招手,扔了自行车,往他冲来。她瘦小的身体,划破疯狂的暴雨,冲进门檐下。她停步太急,差一点扑进他的怀里,又因要强行躲开他的身体,怕上一次的撞击再现,导致身体扭曲,摔倒在他身边。她双手撑在地上,迅速跳起来,把双手伸进雨中冲洗。

“哈,这么巧!”她甩着手说,“这是你家?你家住这儿?”

“你怎么认为这是我家?”林小木不太喜欢她的话,音调虽然好听,却都是问句。这种口气会让他有一种被动感——话音好听可能是天然的,话里话外暗藏讥讽,才是她真正的表达。

“我以为是的……”她歪着脑袋,两手一起上,挤头发上的水。她头发里积聚了太多的水,哗哗淋到了地上,“对不起啊,随便问问……你不高兴?这雨太突然了。这是零星小雨吗?这哪里是零星小雨啊!”

林小木看她歪扭着身体捋头发的动作很有风情,胯、腰肢、长颈、锁骨、小巧而沉甸甸的胸,许多细节组成一个完美而动人的造型。林小木打量一通后,眼睛又回到她胸部,她白色文胸上的蕾丝花边和花边下的一颗痣都清晰可见。林小木心跳停顿一下,一口气没喘匀,心中略略的不快也得到了一点消解和平衡。就在林小木目光收回的途中,他看到她发现他的偷窥了。她迅速把身体调整好,按一下领口。林小木觉得自己偷窥的样子一定很丑陋,就假装看雨中的自行车。躺在柏油路上的自行车,正被暴雨袭击,雨点鞭子一样抽打着,发出不一样的声响。林小木改成和蔼的口气说:“我把你的车子搬进来吧。”

“不用管它。它就是轻贱,动不动就要耍小脾气,摔几次就好了。嘻嘻,你不是看到它坏了吗?你说它是什么毛病?挺拗口的,对,链条卡住链瓦了。卡死了,一动不动。气得我又把它摔到地上,还踢了一脚。你猜怎么着?奇迹出现,故障排除。它就像班里调皮的坏学生,非让班主任罚站才老实,你说是不是轻贱?我骑行时,估计你穿过林子后,会往这一带来……你是个好人——助人为乐的人不多了,何况你还被我撞一下,都没发个脾气。我就是想兜个大圈子,想截住你。对,没有别的事,就是想截住你,看看你在林子里干什么,陪你骑行一程。没想到没有截到你,却截住了大雨……不不不,这也算截住,是不是?”女孩的话停不下来,真的就像一只欢乐的白头婆。她在说话的过程中,已经把头发弄得差不多干了,至少她认为差不多干了。她又把眼镜拿下来,掀起T恤,擦拭着镜片,其实用湿T恤擦眼镜,不起多大作用,却因此而露出了一大片洁白细腻的小肚皮。做完这一切后,对湿透的T恤又无能为力了,总不能脱下T恤拧水吧。她收着肩,打个冷战,朝林小木看一眼,往林小木身后躲躲。因为风吹来的雨丝,还时不时地往门檐下打来,靠他在前边挡着,能减少风雨的正面袭击。她拿脚踢了下门——可能对自己的自行车也是这样下脚的吧?嘭的一声,她往后弹了半步。她不服气,再用手推推门,说:“要能进去就好了——真要冻死啦,进屋里还能暖和点。你发现没有?这屋里应该有人来过。”

“怎么看出来的?”林小木顺着她的话说,不然也没有别的话可说。

“你看路上,别处落下的枯枝枯叶是不是要多一些?门口这一截路上几乎没有,说明什么?说明碍事了,被人捡拾过。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林小木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但也不完全有道理。又一阵急风吹来,林小木的衣服被吹透了,他也感到冷了。他不像她浑身上下都湿透,还能坚持得住,时间一长,她也不一定能坚持得住。林小木无奈说:“是啊……可是,进不去啊,你看窗户,都上了钢网。”

“你带钥匙了吗?可以试试。”

林小木身上倒是有一把钥匙,但试开别人家的门,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她像是读懂林小木的心语一般,又打一个冷战,“就算屋里有人,也会理解咱们——谁都不能见死不救啊。”

林小木看她嘴唇都青了,就掏出钥匙试开了。林小木身上的钥匙怎么能打开别人家的门呢?林小木明知道试不开还是要试,主要是给她一点心理安慰——你看,我努力了。门没有打开,她也没有失望,而是在门两侧打量几眼,还在门上门下观察一番。林小木知道她的意思,电影、电视里也常有这样的镜头,有人会把备用钥匙放在门前的脚踏下或花盆里。但这个门口没有脚踏也没有花盆,附近也没有一块砖头或石板。显然,这间屋的主人并没有留下备用钥匙。但是,女孩又往上跳一下,伸手够门上方的气窗。她高度不够,只是模拟摸一下。林小木秒懂她的意思,便伸手在气窗底沿小心地摸着,真就摸到一把钥匙了。

门被打开了。门里的景象让他们大吃一惊又非常失望。大吃一惊的是屋里还算整洁,地面也不太脏,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层尘土。失望的是,没有一件衣服可挡冷,也没有存衣服的地方。此外,他们所进的只是其中的一间,还有套间,套间的门也上了锁。从他们所看到的房子外观可以推测出来,套间比外间要大很多。没有钥匙再打开套间的门了。他们在那张桌子的抽屉里没有找到钥匙。屋里一目了然,除了桌子,没有可以存放钥匙的地方。顶棚上有灯,门边也有开关。林小木揿一下开关,灯不亮。林小木觉得灯不亮就不对了,从屋里的整洁程度看,虽然唯一的桌子上有灰尘,瓷砖铺就的地Uv9y/dMSoAMag4EvVByk8A==面却不脏,说明有人来过,打扫过。林小木想把他的推断和女孩分享,却发现女孩有些呆愣,表情不像刚才那么自然,她是真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吗?这有什么好怕的?林小木不理解,朝她一笑,算是安抚。她说:“你说得对,这是私闯民宅,不礼貌的。”林小木倒是觉得没什么不礼貌,躲躲雨而已。对他来说,他虽然怀疑这一带是他要找的工厂旧址,却并没有实物做证,最多算是疑似。等晴天时,他要在这一带大范围地搜寻才能下结论。有这间房子可以偷偷进入,也算是临时有了个根据地。这算是他两个多月来最有价值的一次寻找和成果了。他要感谢女孩……不不不,和她无关,他本来就是要往这个方向来的,她在雨中的突然出现,和他这次寻找的成果并无因果关系。如果说贡献,就是她关于钥匙的暗示了。

“暖和点了吗?”林小木问她,连眼神都充满了关心。

“冷死了冷死了。”她还是那样的语感。但比起以前,神情还是有些迟钝和愣神。

林小木怜悯地说:“我把衣服脱给你穿哈。”

林小木出门时,在T恤的外边又加了一件衬衫,这是他的经验,林子里会有一些低垂的树枝,他在穿行时,曾有几次被树枝划到过,虽然不是大不了的伤,却也不舒服。套上一件长袖,能起到保护作用。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可以用来护花了。林小木说话间,已经把衬衫脱下来。女孩嘴上说不好意思,心里却接受了,她还靠近林小木,让林小木把衬衫披到她身上。林小木在给她披衬衫的时候,不经意间碰到了她的肩膀。她却像被他揽动似的,贴到他的身上。她的动作明显是夸张的,因为只是碰触了肩,还不至于有那么大的力量。她显然是故意贴上来的。林小木心动了,就算隔着她的湿T恤,也能感觉到她肌肤的冰凉和小肚皮的柔软。林小木给她披衣服的手没有收回来,情不自禁地把她圈在怀里。

风雨声更大了,都能听到墙壁和屋顶上的啪啪声了,也能听到女孩激烈的心跳了。

女孩突然推开他,说:“雨越下越大……回家了。”

5

林小木看到女孩跑进雨中,拉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车,看都不回看一眼,顶着风雨就骑走了。他给她穿上的大衬衫起了作用,虽然雨水瞬间泡透了衬衫,但至少,雨点落在身上能多一层防护。

林小木看着她消失在雨林中,心情复杂。她的突然离开,在林小木的预料之中,也在预料之外。所谓预料之中和预料之外也是后话,是她走后林小木的自我反思。是啊,荒郊野外,孤男寡女,风雨交加,天色将晚,两个在三小时前还互不相干互不认识的青年男女,待在空房间里,会发生什么?她一定是预感到会发生什么,而且就要发生了。所以理性占据了上风,她决定离开,且行为果断。这就是预料之中。他帮过她(修车),虽然没有帮成,但确实是帮了。而最终,她的自行车也修好了。是不是和他帮忙有关?追究这个已经毫无意义。一件衬衫穿在她身上,这个帮助是事实吧?她走了,没说脱下衬衫还他,连一声谢谢都没说,哪怕邀请他同行啊,一起逃离风雨中的郊野公园,起码客气一声也是一种礼貌吧。这是他预料之外的。看起来挺甜美的一个女孩,也这么冒失吗?林小木有些猜不透。女孩本身就是猜不透的动物。林小木只能在心里苦笑一下,迅速调整到自我的频道上。如前所想,他本来就没有准备有一场艳遇,也没想收获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寻找那座旧时工厂的遗迹,特别是那个防空洞(地下室),才是他宁愿待在雨中的森林小屋、没有及时回城的重要理由。从他身边逃走一个不相干的女孩,算什么损失呢?没和她同行当然也不算遗憾了。但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天黑后更难走了,万一迷失在森林中也不是个事,冻不死也冻个半死。就在林小木准备关门离开时,偶一抬头,看到嵌挂在墙上的配电盒。他对着长方形的配电盒思索一小会儿,有一种新发现的喜悦感。他走过去,掀起配电盒上悬垂的盖子,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排闸阀,所有的闸阀都拉了下来。他明白了,知道为什么没电了。他把闸阀一个个推上去。随着一声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屋里的灯顿时亮了,他心里一阵狂喜。这还不是最让林小木惊喜的,最让他惊喜的是,配电盒里,还有一把明晃晃的钥匙。不用多想,它就是用来打开房间门的钥匙。关门上锁的房间里会有什么陈设?又是谁在利用这个房子?紧闭上锁的套间里会有什么秘密?也许打开房间就能全部揭晓了。

在真要打开和自己不相干的房间时,林小木又犹豫了。犹豫也只是片刻,他还是没有控制住好奇心,把钥匙插进了锁眼里。

林小木惊呆了。林小木又狂喜了。由惊呆到狂喜,只有十分之一秒——呈现在林小木眼前的,不是什么房间,而是防空洞的出入口。这幢简易的房子,就建在防空洞出入口上。林小木也知道为什么森林里会突兀地有这幢房子了。一定是郊野公园的管理方,为了保留防空洞,才建了这幢简易房,这么做既是保护又是掩护。迎着风雨离开的女孩说这儿有人来过,也是对的,郊野公园负责这个区域的管理员,偶尔来查看一下也是有必要的。要不要下去看看?为什么不?他不就在一直寻找吗?只是和他预想的不一样。他以为防空洞已经废弃,洞口被泥巴堵死。如果要进入防空洞,需要扒开洞口的障碍物。他都想好需要一把铁锹才能挖开防空洞,甚至都去杂货品商店踩了点,看了铁锹的型号和价格,还准备了一把手电筒。这些都不需要了。同时,令他失落的是,有人看守的防空洞,不会有什么宝贝(像父母捡拾的废旧金属)了。这么多年下来,就算有宝贝,也早被人清理过了。但,万事皆有可能,就像他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都没有找到防空洞,无意的一场躲雨,便得来全不费工夫。林小木站立洞口前,他看到,逐级而下的台阶拐弯处也有灯光,说明他刚才推上去的闸阀,让所有的灯都亮了,包括防空洞里的灯。林小木关好外间的进户门,再反锁上,还灭了外间的灯(防止有人从外面看见)。林小木不再犹豫,沿着防空洞里的台阶,一步一步走下去,整个世界都宁静了,只有他一步一步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仿佛不是他发出的,仿佛是从遥远的地心深处传来的。林小木的心里,禁不住生出一丝惧怕来。但他只在台阶拐弯处,即那盏日光灯下停留片刻,就又下行了。

真是一个神奇的世界——防空洞里有一股久远的仓霉味,虽然只有一盏灯亮着,却也能大致看清全貌,这是一个较大的空场,有一个篮球场大。实际上,空场只起到一个厅的功能。在厅的两侧,分别有两扇关闭的铁门。铁门里的世界,林小木暂时无法捉摸,至少也是一个厅,或如父亲所比画的,是地下车间。他看到,面对着出人口台阶方向的,是一排有着八九个房门的房间。

这些统一格式的房间引起了林小木的兴致,他径直走过去。他要查看一下房间。房间的门是关上的,没有上锁。林小木推开第一间的房门,照进房间的灯光已经微弱不少,但依然能看清房间里空空荡荡,水泥地板上很干燥。林小木又推开一间,还是这样。但是在查看第四间时,发现了异样,门是锁上的,是外挂的一把铁锁。铁锁边上,还挂着一个有几页纸的小本子。有故事。林小木心里想。同时从门上的玻璃窗户向里望,这间上锁的房间,和另几个空房间不同,房间里的色调因为光照不足更为昏暗,但依然看得明明白白——房间里花花绿绿的。这是一个女人的世界,但也不是年轻女人的世界,几件女式的衣服都是老款式的那种。最里边靠墙的地上,铺着一个厚厚的海绵垫,其实起到一张床的作用,或者就是一张床。床上的旧毯子叠得像豆腐块,枕头上b01cedc34c083f3fd59e1fc91a8d5389不是枕巾,而是一件印有“世界读书日纪念”的红色T恤。床上方的墙上,贴着超市发放的广告宣传画,一件蓝花、红花竞相开放的连衣裙贴墙而挂,和广告画相映生辉。这些服饰和宣传画一看就是捡拾来的废旧品。另一面墙上挂着的物件,才是林小木最为感兴趣的,居然是一个个机械部件,有单独的一个齿轮,有大大小小三个齿轮和轮轴组成的组件,有一个活塞,另有一个哑铃状的活塞,还有一个茶杯粗的弹簧。而大部分机械部件他都叫不上名字,它们都没有被清洗过,有的锈迹斑斑,有的灰头土脸,有的还带着黑色的油迹,虽然看相不佳,造型却都具备机械部件的美感。林小木曾在海淀区一家咖啡店看过用机械部件做成的装饰,倒是别有情趣。而在机械部件的下方,沿墙的水泥地上,一溜摆放着几个大大小小的纸箱,纸箱里也装满了各种机械部件,只是比墙上挂着的机械要小一些罢了。让他感到久违的是,他看到三四个大小不一的轴承,难忘的童年又从他眼前一晃而过——记忆哪有现实重要,在其中一个纸箱上,有一个铝质旧饭盒,饭盒的盖子没有完全盖上,露出了约三分之一。林小木看到,饭盒里是更小的机械部件。有的像钻头,还有长方形、圆柱形、正方形、圆形的小金属块。林小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会不会也有他父母捡拾的那样的金属块?这个饭盒,给他强烈的冲击,他想完全打开饭盒,仔细看看。但是,门上有锁。林小木又试图在门外找到钥匙。这一次,他没有找到,强行砸锁,又没有趁手的工具。正在林小木一筹莫展之际,他看到了挂在门上的那个小本子。他掀开第一页,上面果然有字。字是手写体,字不好,像小学生写的,林小木辨别着,认出来了:“我是拾废品的老人,不是坏人。我不常在,别地有住。别弄坏门。有事留言。如让我搬走,可以,我很听话。”几行字并没有逗号句号,标点符号都是点,是林小木读出了标点符号。不常在的“常”,写成了“长”;有事留言的“留”,写成了“刘”;“别地”“有住”之间应该加个“也”。虽然半通不通,但林小木是读懂了,也推断出这个拾荒者的概貌了,应该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拾荒者,至少六十岁了,这里不是她唯一的居住点。林小木相信她。林小木就曾在郊野公园一条河的涵洞里,看到一个拾荒的老头子,把那里当成了家,还看到扎帐篷“定居”的年轻人。这里住着一个女拾荒者并不奇怪,甚至,那个不常来的管理员,被拾荒者买通了也未可知。林小木觉得不能惊动这个女拾荒者,可以按照她的留言来留言。于是,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迅速在林小木的心中形成。

6

林小木起了个大早,凌晨刚过五点,就来到防空洞。昨天下午的风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变成了大晴天,天很蓝,是个鸟语花香的早晨。

他把昨天回家后拍摄的照片在影楼打印成一张六英寸的彩照,用带来的胶带贴在了门上。照片上是一个小金属块,是他从家中珍藏的小铁盒里拿出来用手机拍的,效果很好。林小木还在照片上贴上一张纸条,工工整整地写道:“阿姨你好,你捡的废品里,有这样的东西吗?我可以高价收购。如有,就在小本上留言。”林小木本来是想留下手机号码的,一想,也许对方没有手机。留下手机号码也有隐患,万一她真有这种金属块呢?收购后她知道真相再反悔呢?手机号码就是她追踪的线索了。最好不要和对方见面。不,不是最好不要见面,是根本就不能见面,无论从法律角度,还是从隐私角度,都不能见面。当然,这些假设都是建立在她真有这种金属块的基础上的。且数量不能很少,而是很多,最好是满满一饭盒。当然,少也可以收。要真有一饭盒,那当然求之不得了,可就发大财了。这当然是他夸张的想法了——白日梦总是要做一做的嘛,万一实现了呢。称呼她为阿姨,也没问题,也许实际上是“奶奶”,但就算是奶奶,把她叫年轻了,岂不更好?林小木带着这样的心理,迅速离开了防空洞。

回到林子里的林小木戴上了口罩。林小木突然觉得自己的工作是秘密工作了,秘密工作要有秘密工作的样子,口罩便是最好的特征。

林小木返回的路也是他昨天下午返回时的路,和冒雨离开的白衣女孩是同一条路。林小木从铁皮板房出来后,天还没黑,风还在刮,雨却小多了,成了真正的零星小雨。原来,零星小雨是在大雨过后。在推着共享单车刚走到柏油路上时,他看到一个铃铛盖,肯定是从那个白衣女孩的自行车上落下的。他用脚踢飞了铃铛盖。铃铛盖在柏油路上滚动,发出一连串悦耳的叮当声。林小木本不想管铃铛盖的,鬼使神差地,他又放好车,去把铃铛盖捡起来,郑重其事地装进口袋里,这才骑车离开。这条路并不像林小木想象的难走,虽然残留的柏油路也很短,骑行不到一分钟就消失在林中了,但好在消失的距离并不长,也就一百来米,就上了一条水泥路。窄窄的水泥路和那截柏油路呈丁字形。水泥路也不是有了郊野公园才修建的,从成色上看,应该是郊野公园形成之前就有的路。因为郊野公园也要建防火通道,这里在工厂消失、村庄消失,成为郊野公园时,就把原有的路保留了,路,也就成为郊野公园的一部分了。两个月来的寻找,林小木也多次在林中发现、偶遇这样的路。林小木骑行到路上,左顾右盼一小会儿,凭印象,他应该右拐。他右拐了。果然,很快就和一条彩色道路相接了。彩色道路就是体育公园外延的路了。他根据路上的文字提醒和箭头指示,迅速骑进体育公园,又骑出体育公园,来到管庄路上,再打车,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家中,开始拍照和找影楼。然后.他兴奋得几乎一夜未眠。

现在,林小木再次造访之后,人虽然离开,心却还留在防空洞里。

7

骑行在林子里,林小木顿感轻松很多——此时是凌晨,计划又在稳步推进中,他努力稳住情绪,把心从防空洞里收回来,慢慢骑行。不消半小时,就来到体育公园的S形道路上。说真话,自从发现体育公园以来,或者换一种说法,自从他寻找父母的工厂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悠闲地在体育公园的彩色步行道上骑行。他一边骑行,一边复盘自己的计划,看看有没有漏洞。目前应该没有。唯一害怕的,就是郊野公园的管理者,或防空洞的管理者,赶在拾荒老太之前来到防空洞,看到他的纸条,破坏他的计划。可那防空洞有什么好检查的呢?检查和不检查,还不是那样?在家干点什么不好?这个担忧可以忽略不计。从拾荒老太一直保留入住状态上看,并没有管理人员来干涉。既然管理人员不用担心,他该多久去防空洞查看拾荒老太的回复呢?太久肯定不行。太久了,万一拾荒老太这两天恰巧回防空洞,有所回应,而他又没有及时看到,那就误大事了。一天去一次应该可以吧?比如今天,傍晚时去看看应该不算心急。

在体育公园骑行的人渐渐多起来,男的女的、年轻的年老的都有。林小木仗着口罩的掩护,放心骑行。当然,北京之大,郊野公园之大,他不用担心有人认出自己。他这是谨慎。林小木有的是时间,他准备把所有S形彩道都骑行一遍。实际上,他之前应该都骑行过,但因为心里有事,没有好好欣赏沿途的好风景,这回他要好好看看了。其实也没啥好看的,全是树,清新的阳光穿过林子,照射在路上,让人心情愉悦。而那些迎面而来的或从身后超越而过的骑行爱好者,有不少是美丽的女孩——这也是好风景,特别是对面骑行而来的。那些身材好、长相也好的更是要回头再追望一眼。这不,迎面而来的这个一身洋气的银灰色运动装的女孩,成功地吸引了他的目光——她戴着白色的口罩,白皙的鹅蛋脸,一个大大的墨镜,马尾巴高高地竖起来,很稳地弓身骑行。在和她擦身而过时,林小木猛然觉得,她怎么像昨天撞他的白衣女孩?脸型、身形真的是像极了。林小木立即掉转车头,试图追她,但只一眨眼,她就离开很远,人也小了很多。再一眨眼,就拐弯不见了。是她吗?昨天可是红框眼镜,而且是近视镜,今天怎么是墨镜?莫非换了隐形眼镜再加墨镜?该打个招呼啊。也许不是她吧,身形差不多的人多了去了。再说,她还背一只小型双肩包。而昨天撞他的白衣女孩是不背包的,习惯不一样。她又不是地下工作者,需要不断地改变装扮?他也没看清她的自行车,有可能是碳纤维材质,也有可能不是,有没有铃铛他也没看到。林小木心里稍稍有点失落,觉得昨天没有加她的微信是失策了。他萌生过加微信的想法,后来怕她多想,便没有加,另外也是觉得时间还有,等会儿加也行。没承想她突然就离开了。带着这样的情绪,林小木又重新调回到自己的行进轨道上。骑行间,一个超越他的女孩更是吓到了他,一身白色运动衣,和昨天撞他的白衣女孩所穿的运动衣是同一款。林小木刚想喊她,瞬间已经被超越二三十米了。林小木奋力追去。可他的共享单车怎么能赛得过人家的运动自行车呢?但他还是喊了。他没有喊白头婆,也没有喊白衣妹,只是大声地哎哎两声。白衣女孩没有听到。正在他泄气时,白衣女孩停下了。林小木减下的速度又提了上去。很尴尬的是,此白衣女孩不是彼白衣女孩,自行车也不一样。白衣女孩扭头问他:“你喊我?”她的声音是女中音,和白头婆鸣叫声完全不一样。他只好不好意思地说:“认错人了。”女孩像是看穿他的诡计似的,腰一弓,屁股一撅,骑行而去。林小木才发觉,自己的脑子出问题了,他想起那个撞他的白衣女孩,便看谁都是白衣女孩了。

林小木花费一个多小时,把体育公园全程的彩色步行道骑下来,感到累了。别人骑的都是运动自行车,他是共享单车,累了也正常。林小木便骑出体育公园,像昨天一样,骑到东苇路上,沿着河边,再骑行到管庄路,三拐两拐拐到常蕙路上,看到一家咖啡店,进去了。

林小木在咖啡店要了杯果汁和一份简餐,消磨到下午三点多,中间还好好地睡了一觉,把夜里缺的觉都补上了。三点多,林小木觉得可以向郊野公园进发了。慢慢骑,看看景,欣赏欣赏像昨天撞他的白衣女孩那样的漂亮女孩,争取消耗两个小时骑到防空洞——他的平静是自己努力的假象,心里还是急,巴不得马上看到拾荒老太的回复,但他也知道拾荒老太并不是随时能来的。林小木还是理性的。又想到还想邂逅撞他的白衣女孩,林小木暗笑了自己,难道是喜欢人家啦?他知道自己不帅,年龄和白衣女孩相比还偏大不少,至少大十岁吧。但,不帅,大龄,不能阻止他的爱啊。对方爱不爱他先不管,自己得要先爱才能爱啊。胡思乱想间,林小木已经到了东苇路上,又骑行不久,就到郊野公园的体育公园了。他想着,是从昨天他测定的地方进入林子,穿越一两千米去防空洞,还是绕道,从一直能骑行的道上去?前者不行,遭过大雨的林子里还陷脚,留下的脚印和车辙,会成为别人的带路标志。此外,也不一定找到——昨天是因为阴天失去了高压线塔引导,才误打误撞发现的,真要顺着原路,还不知道原路在哪里呢。正在他规划自己的路径时,身后超上来一辆自行车别了他一下。他躲闪后才看清,一个粉衣女孩正朝他笑。

哇,太神奇了,正是昨天撞他的白衣女孩。她换装束了,由一身白衣换成了一身粉衣,还是休闲的运动款式。女孩笑得太灿烂了,粉衣似乎更适合她,和她的白色皮肤更搭,和她的气质更搭。她由精灵一样的白头婆,变了粉头婆。林小木也乐了,不能叫粉头婆吧?白头婆不方便叫,粉头婆就更不能叫了。再说,白头婆是鸟,是她的声音酷似白头婆他才联想到鸟的。粉头婆是什么,有这种鸟吗?从时间上看,他们的相遇,比昨天要略早,大约早一个小时吧。林小木想说,感谢你今天没有撞我。

“今天没撞到你吧?”女孩先说了。

“哈,我也刚要谢谢你今天没撞我。”

两个人同时笑了。

女孩又说:“大哥你好奇怪啊,我是头一回见到有人骑着共享单车锻炼的——昨天还以为你是来有事的、找什么的,今天又来,不是还有事吧?”

“能有什么事?”林小木灵机一动地说,“就是来找你的。”

“找我?”女孩从车上下来了,和林小木平行地扶着车子,“对不起,昨天突然想起来,家里的窗户没关,那么大的风雨,怕家里遭殃,就赶快跑了。你后来回家了吗?”

“当然,不回家还能住那里啊?你刚走我也走了,突然害怕了,怕天黑迷路,也怕妖魔鬼怪什么的。”林小木看到她车上的铃铛盖换了,换成一个荧光色的,和车体很不搭,就从口袋里掏出铃铛盖,“你对自己的宝车太狠了,太不待见了,摔倒在暴风雨中不管不顾,铃铛盖丢了也不去找。看,我给你捡到了,换上吧,还是原配的协调。”

“谢谢大哥!”她接过他递过来的铃铛盖,又把荧光色的铃铛盖拧下来。她在换铃铛盖时,还看一眼林小木。他们的目光就有了再一次的交流。

林小木说:“真有你的……这个多好看。”

“一个铃铛盖而已。再说了,我也不一定找得到啊!林子那么大,上哪儿去找?你都怕迷路我更怕呀,万一出不来了,只能做野人了。”

女孩的话,林小木听起来非常受用。原来,她也不是随时都能找到那座房子的。那地方确实难找,他今天早上去,也费了老大的劲才找到,还因为在那条路的路边,有自己头天晚上留下的车辙才确定的。现在,他记住一个特殊的记号了。

“就是要还我铃铛盖才来骑行的?”

“是啊,上午……应该是早上,就来了,看到一个戴大墨镜和大口罩的,还以为是你。”

“哈哈,你不会看谁都像我吧?”女孩像是被感动了一样,朝他妩媚地说,“咱们加个微信吧。今晚,十点,我就要去首都机场,乘飞机去澳大利亚了,要两个月才回哦。回来咱们再联系哈。谢谢你,铃铛盖,我姓苏,叫我小苏好了。”

林小木扫了她打开的微信码。

“你通过下啊……你叫我什么?铃铛盖?”林小木说话间,正巧飞来两只白头婆,就停在他们头顶上方的树梢上,发出清亮的鸣叫声。林小木说:“哈哈,铃铛盖好,提醒别人给你让道。知道我叫你什么吗?”

“什么?”

“白头婆。”

“白头婆?不会吧,我有那么老?”

“跟年龄无关。听,就是这种鸟。”林小木仰头看,“瞧它们,叫声多好听啊,和你说话一样。”

“哈哈,这样啊……白头婆……就白头婆吧,反正要老的。再见,铃铛盖!”

林小木看到,女孩骑上自行车就走,她翘在脑后的马尾巴,像天线一样摇曳。林小木看着她在前边不远处的岔道上,拐上了另一条S形的弯道。

8

心里虽然着急,虽然想早点去防空洞,去看看拾荒老太有没有回复,但林小木还是努力稳住情绪,在多个S形路道上骑行,脑子里多次出现白衣女孩的笑脸。她叫小苏。他觉得小苏这个称呼太平凡了,不如白头婆有特点。白衣女孩的笑脸和声音,在他骑行时,不断地切换,他的心情也一直处在美好中。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五点半,林小木才骑上另一条岔道。这也是一条彩色道路。骑行爱好者几乎不到这条道上。因为道上有一排醒目的字:前方森林,小心迷路。林小木知道他迷不了路。当他骑到这条直道上时,心里对于拾荒老太回复的期待加重了起来。没过多久,彩道消失了,他骑上了一条老旧的水泥路。在这条路上飞速骑行,直到他看到那个暗记——路边一棵树被折断的树枝。林小木看看前后左右都没有一个人,便下车,和早上一样,把共享单车扛到肩上,选择相对坚硬的地方,进入了林子。在这一百多米的林子里,他欣喜地发现了陌生的脚印。那不是他的脚印,也不是白衣女孩的脚印。这陌生的脚印,有可能就是他希望得到的回应者——拾荒老太——的脚印。

驾轻就熟地,林小木来到了防空洞。

正如他预料的那样,有人来过了——照片不在了,纸条还在,被重新贴在门上。在他书写的那段话下边,多了三行字:有。你要多少?出个价。

拾荒老太还是很聪明的,收起了照片,也是一种自保的策略,如果全是文字,万一被别人看了去,也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还以为在说捡拾的破烂儿废品呢。但,林小木心慌了一下,对方只说“有”,有那样的废旧金属,在哪里?一个“有”字,已经让林小木震惊了。后边的“你要多少”,更是让他惊掉了下巴——那就不是一块了,有可能真是一饭盒。“出个价”,让林小木出价,则是拾荒老太的小聪明。林小木从门窗望进去,屋里没有变化,只是那个铝质饭盒被移动了,移到了灯光照得相对更亮的地方。林小木看到,饭盒的盖子合上了,上面有一根比饭盒色泽稍亮一点的金属条。那根金属条,虽然在暗淡的灯影中,但也把林小木的眼睛照亮了。这根金属条,和他父母存放在小铁盒里留给他的金属条一模一样。林小木真想破门而入,把金属条据为己有。林小木没有这么冲动,他再一次佩服拾荒老太了——这是她放出的样品啊。就是说,“你要多少”的那些金属条都是这样的。林小木旋即又想起另一个问题,怎么能鉴定这根金属条是真的铂金?林小木决定继续留言。林小木把原有的纸条揭下来,装进口袋里,掀开挂在门上的小本子,翻开空白页,在上面写道:“我要鉴定一下。请把它放进上面小屋的配电盒里。价格下次谈。”关于“价格下次谈”,林小木也是留有余地的,即鉴定后才能报价。写好后,林小木不放心,又多写一句:“我明天下午这个时候再来。”林小木没说具体几点,说“这个时候”,意思是,她只要在这个时间之前,把那根金属条放在指定位置就行了。

不消说,第二天下午,林小木如愿地取到了样品。林小木对拾荒老太更有了好感,觉得她讲诚信,同时也对他充分信任。

林小木迅速来到小区门口那家奢侈品兼首饰回收店,请店主鉴定。店主记得他,客气地打了招呼,一边鉴定一边和颜悦色地羡慕道:“你家这么多宝贝,拿一部分变现啊,变现了还可以再投资。再好的东西,不流动,也叫浪费,资源浪费。”

林小木没有像上两次那样犹豫,而是说:“可以考虑。你压价太狠了。”

“市场就是这样。不过也可以谈嘛。”店主把金中篇小说属条推到他面前,肯定地说,“好货,和上次的一样,都是足铂。你想要什么价?”

林小木心里暗喜,说:“至少四百五。”

“货多也可以。四百五一克——我也是少赚多收。货带来了吗?”

“没有,我这就回家取。”

林小木迅速回家,取出手镯和戒指,拿上小铁盒,再次来到奢侈品兼首饰回收店,连同从防空洞带回来的那块铂金,都交给了老板。老板已经泡好了茶,给林小木倒一杯后,重新鉴定这些宝贝。对鉴定结果,林小木很有信心,老板也不出意外地对这些铂金满意。最后环节是称重。总共三百八十五克。老板和林小木确认了重量后,还拍了照片。老板还告诉林小木,三天内可以后悔,可以赎回。不过赎回去要有点损失,得扣百分之一手续费。林小木说不赎回。老板还嫌少不怕多地说:“家里还有吧?有多少要多少。”

林小木深谙“钓鱼”的道理,不置可否地一笑道:“看看吧。”

“要是有,还可以再拿点出来,价格还可再商量。”老板在计算器上按几下,自己报出了钱款,又拿起计算器给林小木看,“看到了吧?不少钱哦,转账还是支付宝?”

“现金。”林小木看清了钱款,和他心算的一模一样。林小木需要现金,他知道,收购拾荒老太的“废品”时,是要用现金支付的。

“现金?不一定够啊。等下,我来看看。”老板也是个爽快人,回里间了。

一会儿,老板出来了,拎着一个沉重的鼓鼓的黑色卡通布袋,说:“这是十七万,零头转给你,你打开微信支付。”

9

夜里,林小木躺在床上。林小木是关了灯的。林小木从来没有注意到,关了灯的房间是这么黑。以前,他睡觉都不拉窗帘。在他窗户对面,并没有建筑,没有什么隐私被人窥探,没必要拉窗帘。不拉窗帘,城市上空弥漫的灯影会把屋里映照成微暗的色调。他习惯这样的夜晚和这样的微暗。可这个夜晚不同。这个夜晚,他房间+ivjSugXNfsykCdeEfEZUA==里多了一布袋人民币,那可是十七万啊。这是他第一次拥有这么多现金。他把墨绿色的窗帘拉起来了,明知道不会有人看见,还是拉起来了,屋里就很黑了。他和黑融为一体,和现金一样,成为黑的一部分。可现金放出的耀眼的光芒,他还能感觉到。那不仅是现金放出的光芒,还有母亲的体温和爱。所以,他时不时地会伸出手,摸一摸床头的包。摸到了包,感觉到了钱,心里就安定了。林小木还想到了白衣女孩。林小木看看时间,已经过了夜里十点,快十一点了。按白衣女孩所说的登机时间,她已经在飞往澳大利亚的飞机上了。要不要把自己发财的消息告诉她?现在还为时过早吧,也没有聊上几句,算不上朋友。以后再说吧。但,心中的喜悦总要有人分享啊。告诉父亲吗?父亲在隔壁的房间里。林小木知道父亲有早睡的习惯,还是让他睡个安稳觉吧。林小木还保留有妈妈的微信。他知道,就算是发个微信,妈妈也已经看不到了。最后,林小木还是给白衣女孩留了言:“从澳大利亚回来再聚哈。”白衣女孩没有回复。他知道白衣女孩不会回复的,飞机上,手机都要关机或调成飞行模式的,只有飞机落地后,才能看到他发出的信息。

这一夜,林小木迷迷糊糊过来了,夜里仿佛做了个梦,好像是坐在母亲自行车前杠的儿童座椅里,又仿佛骑自行车的是父亲。林小木的梦从来都是夜里做、白天忘。可这一次他居然有了模糊的记忆。他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一定是妈妈知道他要发财了,托梦给他的,意思是,要记得妈妈在保佑你哦。

又到下午了。林小木再次来到郊野公园的体育公园。林小木真想把现金都带上,直接与拾荒老太交易。林小木知道,还没到那一步,还不知道价格,不知道对方有多少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下一步很关键,既考验智慧,也考验胆量。这可是一次战略性的决定。人生有战略性决定的机会可不多。战略性机会出现了,能抓住的人也不多。林小木自认为就是那个能抓住机会的不多的人之一。林小木在体育公园消磨了很久(他感觉很久,其实不过一个小时),保持和昨天相同的时间,来到了防空洞。他在取房间门的钥匙时,没有看到拾荒老太留在配电盒里的纸条,当然也就没看到留言,估计留言还是贴在防空洞里的房间门上。林小木沿着步梯下行,继续想着接下来棘手的阶段——出价。目前已经确定拾荒老太提供的样品是真实的铂金了,出价多少合适呢?他尽量不把楼梯踩出声音来,那种安静中略带回声的脚步声,让他心生恐慌。他虽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恐慌,但少了声音的伴奏,他的胆量会稍许提振。

林小木在拿过小本子时,看到拾荒老太的留言回复了:“这是什么东西?值钱吗?我能靠它改变命运吗?”林小木对这几行字思虑了一会儿,发现字里行间隐藏着关键细节,拾荒老太还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不知道值多少钱。这是最重要的,也是林小木想要的。此外,拾荒老太想改变命运,说明她已经意识到这些东西有可能值钱。不然,拿什么改变命运?这让林小木的出价犯了难。出价高了,赚得就少。出价少了,不能改变她的命运,她就有可能不卖。林小木权衡再三,在心里一连出了几种价,一千块钱一块?太贵了。十块钱一块?太少了。最后确定一百块钱一块。林小木知道,他不能用克这个度量,跟一个拾荒老太太用什么克呢?便留言道:“值钱,像样品那样的,一百块钱一块。”林小木觉得,这个价比较适中。一百块钱一块的概念是,如果她有一百块这样的金属块,她就能拿到一万块钱。一万块钱,对一个拾荒老太来说,不少了。但是能改变命运吗?林小木也不知道。一万块钱就改变命运这样的桥段林小木还没听说过。林小木又想想,在留言后边接上这样的话:“主要是我有特别的用处,要不也不用花这么大的价钱买它。”这句话有两个意思:一是钱出多了,属于高价了;二是特殊之用,是别的废旧金属无法替代的。

又过一天。

林小木再次收到拾荒老太的回复留言了。这个留言,让他既兴奋又担忧。兴奋的是,拾荒老太说先卖七十根。七十根,这和他预想的一百根相差不少,但也是一个大数了。而这里还有一个“先”字,说明还有“后”。“后”是多少呢?不会少于七十根吧?一根约有二十克,七十根,就是一千四百克了。忧的是,拾荒老太开的价,让他无法接受,也出乎他的预料。居然要二十万元,而且不谈价。二十万元,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不过现在想想,从生意的角度出发,二十万元,也还合理,一千四百克,乘以四百五十元,就是六十三万元。拿二十万元,换六十三万元,这个生意是赚大了。拾荒老太的留言还有:“我七十岁了,够花到死了。”这句话也有两层意思:一是,“够花到死”是指有了二十万元之后;二是,七十岁是指年岁大了,干不动了,该歇歇了。但是,这里还暗藏另一层意思:为什么二十万元就满足了呢?不是先拿七十根吗?那还有后N根不准备卖啦?钱不是更多吗?也许这就是拾荒老人的局限吧。林小木怕夜长梦多,决定答应二十万元成交。拾荒老太最后的留言是:“如果同意成交,可以把钱放在最末一间的套间里。交钱时,你也会在套间里看到货。”

套间?这是个新情况,应该就是这排房的最末一间了。最末一间是有套间的。但是,这样的成交靠谱吗?还有别的成交办法吗?林小木的预案里没有这一步。不,不是没有,是没想到会发生这么大数额的交易。他开始时预想的金额,是在一万元之内拿下。之所以把家底全拿出来卖给奢侈品兼首饰回收店的老板,并不是要凑这二十万元,是他上网查了,二手市场收购的铂金价,确实只有四百三十块钱一克,他在高价位卖出,也是生意的一部分——反正马上就要补充新货了。他想不出别的成交方式——最好当然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了。但是,那样的话双方就要见面。林小木倒是不怕见面。那么拾荒老太呢?如果她的货来路不正,不愿见面也正常——林小木收购赃物,也要担责。不见面最好。所以,这种事(不见面)只能意会不可言传。林小木没有人商量,只能自己想。事不宜迟,当机立断,他决定,照拾荒老太的话办。于是,他便先查看“最末一间的套间”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原来,林小木那天一间间查看房间时,只看到第四间,看到第四间屋里的景象后,只是草草了事地张望一眼余下的几间,没有留心最末一间还是个套间。没错,林小木看到的最后一间确实有个套间,只是套间的门是锁上的。林小木在屋里巡查一番,无须费多大心思,便在房门上方摸到了钥匙。

林小木又在小本子新的一页上回复了拾荒老太,表示同意她的方案,明天中午前办妥。

林小木于是从银行又取出两万多现金,凑足二十万元后,把装钱的布袋一起放进双肩包里。他要背包前往。以防万一,他还在包里放了一把水果刀,但是在出门时,又把水果刀拿出来了。

10

当林小木的手电筒照到末间套间的墙角处,那只孤零零的铝质旧饭盒便显现了出来。看到这只饭盒,林小木还没有完全松一口气,反而更加紧张了。他一紧张,那口气就憋在了喉咙里,憋得很深。这只饭盒,比他先前看到的那只饭盒要小三分之一,接近于正方形,年代感极强。旧饭盒上,还捆了一根旧铜丝。林小木把手电筒放到地上,快速解开铜丝,打开饭盒,呈现在眼前的,果然是一根根金属块,正是他渴望的那样的金属块,几乎装满了一饭盒。林小木的那口气终于吐出来了。他大口呼吸几口,调整好气息,那种喜出望外感才迅速爆发。但是,他来不及体会爆发出来的惊喜和兴奋,也无心细数金属块够不够七十根。他要立即离开现场。

一切如林小木计划的那样,他安全离开了防空洞,安全穿过郊野公园茂盛的森林,骑出体育公园,沿着东苇路,骑行到管庄路上。自从和拾荒老太用留言的方式交流后,林小木感觉拾荒老太就在附近,甚至能在某个地方看到他。林小木曾在防空洞的大厅里看过两侧的大铁门(那里有可能是原工厂的保密车间),如果拾荒老太躲在铁门后,他根本看不见。甚至,林小木在林子里骑行时,还会仰头看树,看看树上会不会蹲着一个人。林小木对于自己的想法,也曾自嘲过,认为是神经过敏。那么,拾荒老太在取钱时,一定也和他取饭盒时一样,紧张而忐忑了。林小木在管庄路上打了一辆出租车,到了常营天街,他又换一辆出租车(这是跟电视剧里学的),来到家门口。林小木等不及回家——他直奔奢侈品兼首饰回收店。

还是在出租车上时,他就以包做掩护,从饭盒里取出两根金属块,攥在手心,一直攥出了异样感来。下车时,手心里都攥出了汗。但是,奢侈品兼首饰回收店关门了——从里面上了锁。从玻璃门望进去,老板正在柜台后接听手机。林小木啪啪地拍响了玻璃门。林小木看到,老板放下手机朝他看,还用拿着手机的手跟他挥挥,意思是说,接完电话就开门。林小木心里那个急啊,他要赶快知道他手里的金属块是不是真的铂金。但是,老板的电话还没打完。

他要打多久呢?还好,老板一边听电话,一边朝门口走来,中途收了手机。

门开了。老板还是平时微笑的讨好的表情,客气地问:“啥事?”

“看看货。”林小木也努力克制住紧张的心情,貌似平静地说。

老板这次验货比上几次都更认真,又是仪器,又是火烧,在林小木急切注视下,老板抱歉地说:“这两块不是铂金。”

林小木傻眼了。林小木又从包里取出一把,有十几块,放到柜台上。林小木话都说不清地颤抖道:“再看看……这些。”

其实,林小木已经知道了,他被骗了,被拾荒老太骗了。老板一边检验,一边告诉林小木,这些看上去有点像他前些天拿来的铂金,实际上,这些就是普通的钻钢,也是特殊仪器上的零部件。老板把火烧后熔化了的废旧金属给他看。还说,真金不怕火炼,铂金是烧不化的,烧化了还是铂金。当老板再次肯定这些都是假货时,林小木已经回过了神,他立即把货收进包里,冲出回收店。他要赶快赶到防空洞,取回那一包钱。虽然他知道已经晚了,可他还是心存侥幸。

11

应该感谢发达的城市交通。从管庄新村打车到管庄路和东苇路交叉口,也就半个小时。林小木还是嫌慢了。他还想让出租车直接开上东苇路。但是作为郊野公园的一部分,东苇路口有铁艺门拦着,也有保安严格把守,车辆不能通行。林小木只好和以往一样,下车后扫了一辆共享单车,拼命向体育公园方向骑去。

他使出浑身力气赶到了那座简易铁皮屋门口,顺利进入防空洞。他是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入防空洞的。

最末那间房的套间里,在相隔两个小时后,还是那样昏暗、那样的仓霉味、那样空洞。而两个小时前他放进去的那袋钱,不见了。

林小木的腿软了,他感觉要化成一摊泥了。

但现实不允许他倒下去,第一个念头,他要追回那袋钱。他要找到那个拾荒老太。

然而,当他狂奔到拾荒老太房间门口时,再次傻眼了,门不再上锁,屋里和其他房间一样,空空荡荡,连一张纸屑、一根铁丝都没有留下——被人清扫过了。林小木这才泄气地靠到墙上,脑子嗡嗡作响。

林小木完全蒙了。他想梳理这几天的经历,想知道错在哪里、拐点在哪里。可他找不回哪怕一点点记忆了,凌乱的脑子像是被掏空,记忆也被掏空一样,或者说,就像要配合这空寂的房间和空寂的大厅,脑子里出现了一个无限大的空洞,或者黑洞。空洞或者黑洞还向四下里扩散,就像宇宙一样无边无际。

他走过数次的防空洞的阶梯,也不像原来那么短,仿佛在无限延长似的,走一级,就延长一级,走一级,就延长一级,永远走不完。他一步一步地踏着台阶,一步一步地拾级而上,声音也和往日不同。往日脚下响起的声音,虽然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那毕竟是他制造的声音,但这一次,声音是往回收,即向远方飘离的,不像是他脚下发出的,而是从他脚底下漏出的,带走了他的灵魂。林小木毕竟还是走上来了。他走到铁皮屋里,来到了外间。光影随之变了,气味也变了,仿佛又来到真实的人间。贸然地,他看到门口照进来的、被枝叶打碎的阳光里,有一个异样的东西发出莹莹的光泽,林小木的眼都被照花了。林小木初看时以为是球状的,再看,原来是一个铃铛盖。这不是他让白衣女孩从她的自行车上换下的铃铛盖吗,怎么会丢在这里?再看,门是打开的状态。林小木这才看到门是打开的。是他冲进来时忘了关门?没错,他心急,进来时确实不像往常那么谨慎地关好门。但是,这个铃铛盖是怎么回事?是他进来时就在,还是他进入防空洞后才出现的?林小木完全没有印象了。这有可能是一个线索,是拾荒老太在清理现场逃离后丢失的。但是,短时间内,铃铛盖怎么会到了拾荒老太那里?林小木弯腰捡起铃铛盖。当他看着铃铛盖出神,想让记忆全面恢复时,门里出现了一张脸。天哪,是白衣女孩!那个叫小苏的女孩!

白衣女孩的笑有些尴尬,也很真实。她说:“又见面了,铃铛盖。”

“你不是去澳大利亚了?”

“误机了……干脆就……没走。”白衣女孩亮出肩上挎着的黑色卡通布袋,“这是你的,完好无损。”

他接过布袋,看到里面的钱了。林小木一下子有许多话涌到喉咙里,却因为想说的太多而无法说出,只有一种强烈的流泪的冲动。

从地狱来到人间,只是一个铃铛盖的距离。

“我们离开这里,快!”白衣女孩拉住林小木迅速离开。

林小木和白衣女孩各推着自行车,行走在郊野公园的密林里。这一带林深树茂,树种也不是白杨树。林小木也认不出这是什么树,方向也不知道。是什么树种和什么方向,已经不重要了。二十万元又回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二十万元就在他的双肩包里,那个饭盒和里面的旧金属同样在他包里。他感到包很沉。沉一点好。沉一点,他感到重量,心里踏实。林小木已经向白衣女孩大概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心情的落差之大,给他的心智造成了巨大伤害,也影响到他的口语表达,他觉得自己的叙述不够详细或不太清晰,正自责自己状态全无时,发现身边的白衣女孩,似乎不用他讲得太清晰。林小木再次感慨地说:“幸亏你误机了,幸亏你不去澳大利亚了,否则,损失就大了。谢谢,谢谢你抢先一步拿到了包,不然,就落到拾荒老太的手里了,她是个骗子,大骗子……”林小木突然不说了。林小木看到白衣女孩没有戴她常戴的红框眼镜,是不是刚才就没戴呢?他也忘了。只见她拿出一个大墨镜戴上了,而她一身银灰色的运动夏装,和高高竖起的大马尾巴以及白皙而清爽的鹅蛋脸,让他似曾相识。林小木意识到了什么,他脸色突变,心跳疯狂加速,几乎失态地要叫出声来。林小木没有叫。他已经冷静了,已经有了正常的判断力。他的思想在矛盾中急速运转。

白衣女孩感觉到林小木的表情变化了,她停止前行,朝林小木明媚地笑着,笑容和初相识时一样。但是,她还是渐渐收敛了笑容,进而羞涩地轻声道:“从你给我换铃铛盖时,我就被感动了。你是好人。你不该被骗……我爱你,所以……没错,那个早上你看到的像我的人就是我,所以……”

不用说“所以”后边的话了。白衣女孩被林小木投过来的目光吓住了。白衣女孩看到林小木的脸色渐渐产生了变化,由惊异而微笑而感动了。

一辆自行车倒下了,另一辆自行车也倒下了,都倒在密林中的枯枝上,发出碎裂声。

林子里也响起嘹亮而动听的鸟鸣,那是白头婆快乐的欢叫……

12

林小木和白衣女孩是在天傍黑时来到管庄的。在管庄一条繁华地段的街道上,他们缓慢地骑行。在路经一家奢侈品兼首饰回收店门口时,看到这家店已经关门闭店了,门上还贴着醒目的封条。这正是林小木熟悉的那家回收店。林小木和白衣女孩双双停下来,听门口几个大妈的窃窃私语。林小木和白衣女孩听到一个红衣服大妈问:“抓啦?”另一个绿衣大妈说:“可不是,诈骗!”红衣大妈说:“看不出来啊。”绿衣大妈说:“废话,看出来还叫诈骗?”红衣大妈不服气地说:“就你懂!”说罢,悻悻而去。绿衣大妈说:“干吗?跳舞去啊。”人群里响起欢乐的笑声。

2024年4月17日初稿

2024年4月24日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