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海豚同游

2024-11-09 00:00:00杨怡芬
芙蓉 2024年5期

杨怡芬,浙江舟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2002年开始写作,已在《人民文学》《十月》《花城》等期刊发表小说100余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披肩》、中篇小说集《追鱼》、长篇小说《海上繁花》《离觞》。

1

这笔钱是夜里进账的。

手机接连振动三下,起初,小葵并没想到这会是银行的动账通知,大半夜的,必定是朱见鹤来催她回家了。2010年在一起,到如今2016年了,他们俩最长都没有分开过一周,这个小她五岁的丈夫,日常各种黏人。这肯定是好的,但人心就那样,总不知足,小葵嫌他烦的时候,就想着要是单身该多自在。过后却又觉庆幸,他们人到中年才相遇,她又是第二次进入婚姻,故此越过了很多婚姻里的暗礁,才得以免除七年之痒、中年危机之类的麻烦吧?

这个时刻,小葵就不想理他。她一动不动站在厂区小广场的凉亭里,对着那些楼发呆。刚才,她特意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下楼来,在小广场的角落里找到一个角度,用手机先拍了张全景照片,又拍了个视频。行政楼、车间楼、冷库楼、食堂楼、宿舍楼,高高低低,积木一般。夜色和灯光消减了建筑物本身的厚重,无论在夜幕下,还是在手机屏幕里,它们都轻盈得像不在人间,陌生得像从不曾属于她。她把手机揣进裤袋,犹豫着要不要在办公室过一夜呢。明天,她就要把这里移交给拆迁办了,陪着过最后一夜,也算告别。该搬的,都搬空了,只有她的办公室还留着一些东西,对了,是朱见鹤和她的办公室,他们是夫妻,公司便是夫妻店。

仲春的夜晚,象山这滨海之地,寒意未消,不多会儿,小葵就觉得冷了,骨头缝隙里漏风似的,尤其肩胛骨那里;心里头也冷,丧家犬般地冷。她离开在她手里从图纸变为实物的凉亭(不久就将归于尘土),往办公楼走去。恍惚之间,身后似乎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追着她而来。

“谁?”小葵厉声喝道。电还通着,厂区里的监控系统依旧在工作,她觉得她是被保护着的。四周空无一人,小广场的西南角落里隐隐有些响动,那里是光圈之外,过不过去?这时候,大门的车闸自动抬起了,一辆黑色的路虎车开了进来,车灯如怒睁双眼,冲着她来。她几乎魔怔了,抬起手笔直指着车里的人,继续喝道:“谁?!”却是朱见鹤。他在她身边停了车,顺手给她披了件外套,说道:“我的娘!你这表情,演僵尸片啊?人也冻得冰冰的。在这里做啥?跟我回家吧。儿子在找你呢。”

小葵猛然醒了过来,边穿上外套边讪笑道:“你娘在家里呢。多少次了,叫你别混着乱叫,她听见了又生气。”朱见鹤笑道:“她在家守着我们儿子呢,这会儿她听不到。”

实在弄不清楚朱见鹤是怎么开始这样喊她的。起头是玩笑,人家打趣他娶的真是“新娘”——第一二婚不新,第二年纪大这么多,可见他有十足的恋母情结。他回家当笑话讲,后来干脆就这样叫上了。婆婆还真的生过气,说她气的并不是小葵抢走了她的名头,实在是替小葵抱不平,难道女性的价值就只在青春年少小鸟依人?小葵是优质媳妇,智商情商执行力,样样出色,这样的妻子,他们找得到吗?他们这是嫉妒!朱见鹤连连称是,说他们这些人就只配寻常妇人。小葵也就当他们母子在说对口相声,想着自己也是做娘的,大儿子一晃也已快二十了,要是凭空冒出一个女人来当儿子的娘,任那女人再怎么优质,她也会不开心吧?于是,也跟着婆婆要见鹤不要这样叫。偏偏他倒叫上了头,一天不喊一两回就过不去似的,有时候还偏要在他妈妈跟前叫。

婆婆家住在东钱湖边的别墅里,小葵和朱见鹤的新房在海曙区的钟楼附近,可平日里他们夫妻都在象山的水产公司里忙碌,有时候就住在厂里了,毕竟两地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累的时候也跑不动。朱家说了好几回,小葵干脆就在家安心带几年孩子吧,远程遥控见鹤就是。可小葵到底不肯。好不容易有自己的一亩三分田,即使对方是丈夫,她也不肯拱手相让的,这是明面的理由,婆婆这样的大女人,自然也只有赞同。她心底里的那个理G9t1gTF36PSiX0URS2P6t4unvaQsgErLyoH7JMiQXUM=由,关于仁义的,她却说不出口。这年头人大都不信高标的东西。

她好歹休了半年产假,六个月一到,小儿子头已立稳,坐也会坐了,小兽一般爬得带劲,看人带笑眯缝星眼,麻利得明天就会走路似的,一家子都被他弄得五迷三道,都说“小葵你带得好,到底是有经验的”。小葵看他慢慢有了自己的力量(晓得哄大人也是其一),除早先请的钟点工外,另请了一个住家的育儿嫂白天代理母职。小葵试用了四五个阿姨,在快绝望的时候遇到了现在这个,四十出头,相貌清秀,高中学历,手脚麻利,还有中级育婴师证书,简直是为小葵量身定做的,她才放心脱身上班去。她又置办了一套采奶的器具随身带着,感觉胸脯胀了就赶紧吸出来。办公室和家里的冰箱一打开,都是一排她采下的奶,她觉得自己是头奶牛。这阿姨只有一点让小葵不适,有一回小葵从监控里看见她用奶瓶喂完宝宝之后,让宝宝玩着她的乳房入睡。小葵隐忍到宝宝十一个月,才点出来:“就当断奶吧,这样不好。”小葵说得很坚定,阿姨答应得也很好,又说:“不过,我也是把宝宝当自己孩子嘛。”小葵也没啥好说的,只暗暗嘀咕爷爷奶奶一直在家的,怎么就不阻拦她呢。

婆婆对宝宝很上心,只是她不知道怎么带,她也不舍得放弃她的“事业”。朱见鹤从小也是保姆带大的,她一向又是以事业为重,不懂养育婴儿,再说婆婆妈妈的事情她本不屑做,可近年来社会新闻上多有坏保姆,不是虐待就是拐卖,她看得多了,也就被吓住了。本想不婚不育的儿子到36岁才给生的孙子,不能有半点差池,于是,他们老夫妻就上班一般到小葵家来,保姆看孩子,他们看保姆。公公一双眼睛不离孙子,“宝宝宝宝”不离口,随时准备着给保姆搭把手。

小葵的家是个大平层,两百多平方米,几个角落里都装有监控,小葵手机上就可以查看,得空时她也会瞄几眼。一屋子摊开都是尿不湿啊、奶瓶啊,各种婴儿用品,画面里头,小婴孩一声啼哭,公公和育儿阿姨就急速响应,凑到一块,头碰着头,几乎要贴面了。

婆婆呢,却只出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还是要盯股市的。今年的股市元旦后就大跌,熔断啊,经济硬着陆啊,监管趋严啊,人民币贬值啊,利空消息一个接一个,可婆婆和她的那帮消息灵通的兄弟,还是对股市抱着慢牛期待,趁跌势吃一些有潜力的股票,等着翻盘。

“涨有涨的好,跌也不净是坏处哦,人生就是这样起起落落的呢。”婆婆偶尔抱孙子到她膝盖上的时候,就会很正经地跟他“谈股论经”,迷人的小宝宝就带笑看着奶奶,一副比奶奶更淡定的样子。小葵暗笑,婆婆这样的人,也有过起落吗?猛一想,当然有过的,婆婆的父亲是南下干部,那十年里,全家一起从高处跌落到社会底层,那正是婆婆的青春年华,其间种种,大概境遇是她不想再提起的。他们一家都很少说起,有时候不小心有谁碰触到了,立即收声,垂头不语。那么,这也是在“谈古论今”了。阿姨管宝宝的生活起居,响应他每一个眼神和动作;爷爷教宝宝“理科”,给他念全本的《时间简史》,管他懂不懂呢,先给他打打底;奶奶管宝宝的“文科”,给他读政治家的人物传记,说这是在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从宝宝会开口说简单的字词起,奶奶就起劲训练他吐字清楚。宝宝会说短句子了,奶奶就陪着他一起把话说清楚。爷爷呢,在这基础上还要给宝宝理理“逻辑”。

转眼这样的日子就过了五年了,孩子都上了幼儿园,也还是这个模式,不过屋子里摊开的已是各种玩具了,从育儿所变成了一个游乐园和小学校。小葵也开始跟着孩子叫朱见鹤“爸爸”,算是和他叫她娘扯平了,可就是没有朱见鹤叫她“我的娘”来得有气势。

小葵实在也懒得计较这些。虽说养育第二个孩子心里有底,没有头生子那会儿手足无措,可毕竟还是要用心观察、尽量陪伴。她得和家里的三个人争夺孩子,让孩子还有点像孩子的样子,她哄他玩的时候,就尽量奶声奶气。水产公司的生意起起落落,厂区又各种扩建:拿到了财政补助的科研经费,生产设备趁机更新,连实验设备也采买了。他们还正经招了一个有营养学学位的博士,想着要进军精加工做营养食品。他们夫妻的感情经营和事业经营同步。突然之间,她的事业就被喊停了,拆迁来了。这正是朱家一直暗暗期盼的事,他们当初投入六百万,指望的就是现在这样的时刻。听婆婆说,这恐怕是最后一波“有价值”的拆迁了,万幸他们遇上了。婆婆说,可见小葵真是福将。

这阵子,朱家母子忙着在前头对接评估资产,她在后方遣散工人、变卖设备、处理库存,桩桩件件都让她肉疼。签署拆迁合同那一天,朱家母子击掌相贺,她却心头隐痛,一个不该有的念头竟闪现:我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白手套呢?当然,随即,她迅速而果断地自我否认了。拆迁赔偿款,朱家认作是理所当然的投资收益,小葵和他们有不同的见解,她却没有说出口去。好在,小葵是法定代表人,拆迁赔偿款,总还是先到她账上的。

时不时会闪现的疏离感,今夜特别浓郁。这会儿,朱见鹤的到来,他的光头在灯光中也闪烁着,驱散了灯火通明带来的不现实感。他随身带来了两个大编织袋,把他们俩的办公室里剩下的东西不分类别一股脑儿都丢了进去。那竖在墙角积灰多年的两张野营垫子,小葵说丢了吧,家里有新的。朱见鹤在那里坏笑,说:“可不能过河拆桥啊,它们可是我们的定情垫。”话音刚落,屋顶那里分明传来一声叹息,小葵吓得一把抱住朱见鹤,朱见鹤拍着她的背说:“别怕啊,是猫头鹰,估计它们在这里做窝了。前阵子就发现过一只,报了森林警察局来捉去了,他们会放归山林。那猫头鹰眼睛可好看了,红宝石一样。这事情我跟你说起过了对吧?象山这里的人叫它鹗,够学术吧?听说你们舟山人有叫它‘哼唬’,也有叫‘逐魂’的,你们家那里叫什么?”小葵放松下来,说:“叫‘哼唬’呢,我小时候倒也见过一回,一张面孔心字形的,鬼头鬼脑。”朱见鹤笑道:“哪里鬼头鬼脑了?人家就这长相。说也奇怪,近来我对舟山越来越感兴趣了呢,这是爱屋及乌滞后反应吧?”这也算示爱吧,小葵被他逗笑了,自问自己是疑心生暗鬼,一有什么异常,就都往那个人身上去想了。

说实话,自从定下要拆迁之后,那个人就稳稳地坐镇她的脑海,要跟她讨个说法似的。

发动车子的时候,朱见鹤说:“再看一眼吧,那是我们辉煌的过去。”小葵转头看这些灯火通明的楼宇,脱口而出:“也是田雷的。”朱见鹤踩油门的脚犹豫了一下,嘀咕道:“夜里不说过世的人,好不好?”

小葵低声应了。车子上高速公路的时候,小葵才想起刚才那手机振了三下。她拿出来一看,原来是银行动账通知,拆迁赔偿款分了三次进账。小葵费力地登录了手机银行,歇业清算后被清空后的法人账户,现在的余额是人民币八千万元。征地款是大头,厂房重置补助是一笔,停产和安置补偿七七八八合起来又是一笔。难道不应该带点尾数吗?这样的整数,让人没有真实感。

百万元以内的现金,粉红色的百元大钞码在眼前,那才是踏实的有钱的感觉。四位一节,小葵在屏幕上点了那串数字,确认无误,是八千万。六年前,她离婚时,手上所有的财富是一百多万,那是她当时重新出发的底气之一,实打实属于她自己的。如今这笔巨款——是的,对她来说,是巨款,在她的账户上,真的就都是她的吗?

黑暗的高速公路上,朱见鹤一动不动把着方向盘,车子像在自己滑行。他们沉默着。实在是该说些什么来驱散渐渐来袭的困意,可小葵很快被瞌睡击倒,麻痹自唇周而始,涟漪般波及全身。在迷糊之间,她清楚地听到那个声音,他在喊她:“小葵,小葵!”她惊叫着回应:“田雷!是你吗田雷?”她喊出了声,一睁眼,看见朱见鹤手把着方向盘,却垂着头,一个弯道就在不远处,朱见鹤闻声抬头。转过弯后,两个人还是惊魂未定,小葵说:“刚才,是田雷救了我们。他喊我的。”

开出一段路后,朱见鹤开了音乐,歌剧《卡门》的序曲响起,等节奏低落下来的时候,朱见鹤才开口道:“知道了。赔偿款都到账了吧?拆迁办的朋友告诉我,下午手续全部完成,批量汇款的,今晚必定到账。”小葵点头,说:“已经到账了。”

2

“你晓得你有三个端午节没回家了吗?”阿妈打电话过来说。端午节是岛上旧俗规定的女儿女婿回丈母娘家过节的假日.说是旧俗,新人类可以不遵守,尤其远嫁的女儿,可小葵不算新人类,小葵也不好算远嫁,阿姆既然这样出声埋怨了,再忙,也得回。

况且,小葵已经不忙了。

公婆从没有跟着回过岛,阿姆没邀请过,他们自己也没去的意思。可这一回,婆婆问清楚小岛上有Wi-Fi也有宾馆,听说还有酒吧,就说:“索性我们一大家子去吧?把育儿阿姨也带上。”这一行算上小儿子就是六人,小葵订了岛上同学开的宾馆,再三叮嘱有贵客来,卫生和服务各方面,拜托拿出最好水平来。朱见鹤说:“好不容易去一趟舟山,精华部分不能错过,朱家尖和普陀山,是必定要去的。我们吃住在东港吧,有个集团的朋友邀请我去看看,试住一下他们还没对外营业的家庭套房。”于是,行程就又加上了三天,一周就这样排出去了,这是从前没有过的奢侈,有闲了。

宁波和舟山两地之间,仅仅是五座连绵的跨海大桥的距离,随时可以回,不用特意计划,可身陷忙碌,不列入计划,就难以成行。小葵进了这怪圈,不回首,自己也不知道已经那么疏于探亲了。第一段婚姻住的房子在定海,是单位分的福利房,1997年经过房改手续,就是她名下的了。大儿子十八岁时,她就把那套房子的钥匙都给了他,说是成人礼物。五年前曾拿这套房子办过一年期的抵押贷款凑够了一百万,与朱家母子的六百万合在一起“救”了田雷的公司。按朱家母子的讲法,是他们家购入了小葵的公司。仔细想,朱家母子的说法更贴近现实。因为那公司虽是田雷实控,法定代表人却是小葵,朱家出资还贷之后做了一次变更登记,增加了朱见鹤作为股东,股权是49%,另外的51%是小葵的,合起来就是他们一家的,一丝一毫看不出田雷的影子。说是田雷的公司,那从何谈起?

田雷,被抹去了。那是2011年的事情,他自己在自家车库里开尾气自杀先把自己的肉体抹去,再是他所有名下的公司都被用来抵债,最后是他实际持有却让别人挂名的公司被别人实际占有,这样,他所创造的财富也被抹去了。债主们还盯过田雷已经离婚的妻子名下的财产,却发现他们夫妻早在五六年前就离了婚,2005年那会儿发生了什么?那是田雷打算放手干的时候。但他们一直住在一起,他妻子,是的,没法说成前妻,因为自始至终,他就她一个妻子。可从法律上说,她名下的所有财产不在法院能追究的范围里,甚至,她有她自己的住处,在同一个小区的,那就连事实婚姻也规避了。奇怪的是,对于小岛上的父母,他没有做任何安排,也许,他晓得小葵会负起这个责来?但这是不可能的,小葵知道这是为他在开脱,他只不过认为妻子必定会负起养二老的责任来,换作是他,必定会的。可惜,他又错了。或许,他只是孝顺,不想让父母担一点儿心,不像她,总会对阿姆交底。

照顾田雷的父母,小葵也不敢堂而皇之地来做,她的前夫庄东明还为此特意告诫过她,不要和田雷的父母说你公司和田雷的关系,不要对他们太过慷慨。他还是懂她,自以为能抢先一步为她打探好人生各关口的风险,然后,严厉地告诫她。朱见鹤其实也很像庄东明,是的,你总会落在同一类的人手里。不过,小葵吃过亏,好歹长了记性,这段婚姻里,她掌握了更多的主动权。是这样的吗?肯定是的。

开的车,是公司用过的别克商务车,装上一大家子和行李礼物,满满当当。小葵家所在的小岛还没通桥,但有车渡。那渡船是当初走宁波和舟山那道海峡的,两地跨海大桥一通,多出来的渡船就到小岛的渡口来服务了。这一路又过跨海大桥,又过海峡渡轮,连小葵都有些兴奋。离开陆地,在海洋上,到底有些不一样。去故乡的心情,竟然也略带游客心态,小葵暗生惭愧。

终于,商务车在家门口的小平地上停了,朱见鹤和小葵一箱一箱往下搬礼物。

岛上的房子依山而建,小葵的家在半山腰,内海近在眼底。眼下又是从太平洋来的潮流涌入的季节,海水脱去冬春季节的浊黄,开始呈现青色的底子,和对岸一层一层的远山很配。“这里真像濑户内海啊!”婆婆在她的职业黄金时期,带团考察过邻国日本很多地方,她的评价,和小葵的几个见多识广的记者朋友一样。小葵没出过国,她听说之后搜索过濑户内海地区的影像资料,果真人家所言不虚。小葵看着波光粼粼的内海,轻声说:“过些日子,我们去日本看看吧?”

“去哪里看都行啊。”朱见鹤笑道,“只要不出地球,你想去哪里都行。”他又指着其中一箱礼物说:“这是给田雷父母的。以后年节礼物和红包,有岳父母的,就也有他们的。老人家最怕有病痛,医疗费用,我们也出吧——这个不能明说,也得红包给。我知道你有愧疚,这样总能解你的心结了吧?”朱见鹤在她耳边轻声说着。这些事情,其实,小葵早就在做了,只不过没知会朱见鹤而已。小葵想要的,是怎么细分这八千万,该田雷的,那就是田雷的。但到底应该怎么做呢?她到底舍不舍得?

阿姆和阿爹出门迎接,这是两对亲家在婚礼之外的第二次碰面。阿姆那边含笑不语,婆婆怕是拿出了她从前下乡调研时候的平易近人态度吧,公公有些窘迫,就抱起了孙子,也不怕沉手。阿爹当宝一样把外孙接了过来,还掂了掂分量,说道:“亲家母亲家公辛苦了。”小葵笑看着他们外交,要紧时刻,阿爹还是蛮镇得住场子的。田雷父母也应声来迎,朱见鹤也认得他们,就拎上那箱礼物,朝他们家走去,小葵紧跟其后。田母一只手握了朱见鹤的手,一只手握了小葵的,摇晃着说:“你阿爹阿姆命好啊,比我好。”朱见鹤顺势说道:“我和小葵都是田雷的朋友。有什么难处,伯父伯母跟我们讲好了,我们必定尽力帮的。”田父别过头去擦眼泪,田母还在那里强撑着,说道:“以前啊,田雷也常这样,一部车子装着一群朋友来,搬一箱东西给我,搁下就走,呼啦啦来,呼啦啦又去。刚刚啊,我眼花,把你看成田雷了呢,你们身量差不多。”小葵听得后背直发凉,再不想多说话,就拉着朱见鹤要走。田母总不放手,一双眼睛直盯着朱见鹤,深深地,要吸他进去似的,再三说:“以后多回家啊,多回家。”小葵从田母的手心里缩出手来,又扳开她紧握着朱见鹤的那一只,说:“阿姆在等我们嘞,以后再来看你们。”

出门后,朱见鹤倒安慰小葵说:“别怕。老人家难免要糊涂的。你以前没有多和她讲过啥吧?”小葵说:“她知道我去田雷的公司工作,其余的,她应该不知道。田雷不大和家人说他生意上的事情。”

田雷阿姆手上的劲道一直留在小葵的手上,让小葵啥事也做不了,只呆呆立在家里。小葵往常回家,看家里就是一个整体,任何东西都不是单个儿的,它们汇聚在一起,就是一个家。可今天不一样,小葵用了婆婆的眼光去看,就看到了卫浴用品是杂牌的,桌布是塑料的,待客的杯子是一次性的,她第一次出门读书时买的大红色的行李箱,四周都脱胶起皮了,把手那里都生锈了,还垒在醒目的位置。幸好,奶奶留下的几件老家具给家里扳回一局,比如七弯雕花梁床,婆婆在那里惊叹:“可见你们从前是殷实人家!”对,她说的是从前。等秋后,小葵打算好好给阿姆一笔钱,可知道给也没用,阿姆只会存起来给她儿子,哥哥家有的是用钱的地方。

好在小儿子成成是一切视线的中心,他也习惯了这个中心位置。从婴孩时起,小葵不记得他耍横号哭过,也不用耍小心眼小计谋,他只要说“要”或者“不要”,其余,都不需要他操心。他对小葵自然有依恋,他依偎在小葵怀里的时候,母子俩都惬意满足。可他又不是非常依恋,离开她,并不会让他紧张不安,不像她和大儿子的关系。她和大儿子浩浩是一体的,是彼此的唯一,他们是他们,此外是世界。这排他感,类似恋爱,即便后来的朱见鹤也不曾改变这个关系的强度,母子连心,看到这个词时,小葵天然地想起她和大儿子。至于小儿子,那更像是她给朱家的一个礼物。这一点,是在此刻,小葵坐在自己家里,拿着阿姆自己包的碱水粽子,一层层打开竹叶,才看清楚的。

但看清楚了,又能怎么样呢?

午饭后,小儿子要午睡,公婆也要午睡,朱见鹤便要带他们去宾馆入住,阿姆本就对自己家无力容纳客人而愧疚,也催小葵一起去宾馆照应。“来过就好了,见着就安心了。”阿姆对小葵说。小葵竟有些被抛弃的感觉。她本想着,等朱见鹤带着他家人离开,她和阿姆阿爹好好说一会儿话。阿姆看小葵置身于朱家之中,是否就已释然放心?小葵猜测,大概是这样的。阿姆就一直认为自己是杨家人,再不是娘家的一分子了,她的荣耀和喜怒哀乐,都在丈夫家。

小葵同学的宾馆在街上。这条街是这个小岛唯一的中心,汇聚着银行、邮局、商店、宾馆和快递驿站。小葵一家下车时,一众注目礼奔涌而至,那么,是同学预先做了宣传吗?她开始后悔,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好对着几张可能熟悉的面孔微笑,于是,围上来好些人和她打招呼。朱见鹤站在她身边,一边礼貌又矜持地说着“你好你好”,一边就拉着小葵快速进了宾馆大门,动作坚定,一点儿也没有拖泥带水。

来前就说好了“包店”一晚,这会儿,这清场了的宾馆就只有他们一家。到点就要“放平”的公婆被安排住最靠里边最安静的一间大床房,中间隔开一间是小儿子和育儿阿姨人住,中间再隔开一间,是小葵夫妻。可是,带点困意的婆婆说:“这样吧,我和阿姨一间,爷爷和宝宝一间吧,宝宝还有功课要做的,爷爷要签字。”小葵忙说:“房间有的是。妈妈你一个人睡一间去,阿姨我来安排。”

同学名叫菲菲,她跑前跑后安顿好了他们一家,回到小葵身边,笑说:“你真有福气啊,宝宝有那么多人带。”小葵笑笑,不知该如何接话,莫名却问道:“从前田雷也是来你家宾馆住吧?”出口后自己就后悔了。

菲菲说:“是啊,他也是包店住,跟你一样,大老板风格。五六年前回岛上来烧船木篝火那会儿,天南海北一帮同乡聚到这里,包了我这个小宾馆狂欢,那情形就在眼前啊……”话说到这里,朱见鹤从房间出来,手里拿着冰格和几瓶依云矿泉水,说:“晚饭请酒吧的调酒师过来这事,请务必安排好了。已经带了上好的葡萄酒和威士忌来,我们这就去把冰块冻上吧。”小葵说:“还是不要了吧?”朱见鹤说:“听说岛上的调酒师调的鸡尾酒很地道呢,既然来了,就安排一下吧。”

朱见鹤能听谁说呢?自然是田雷,那会儿朱见鹤是田雷的财务主管。

服务员领着朱见鹤去了厨房,菲菲贴到她耳边说:“你老公看着好年轻啊。你公婆一看就是有钱人家。你这二婚,嫁得真好。”小葵顺着她的话说:“是啊,姻缘真是莫名其妙,我这样子,也算是靠婚姻翻身了,严格来说,实在算不上啥大老板。”菲菲笑道:“放心,我不会问你借钱。你要是大老板,我倒要提防你问我借钱了,就像田雷,最后一搏那一下,就是借了岛上同学和亲戚的钱,等我们得到消息他要破产了,钱也已经借给他了,晚了。唉,谁晓得他最后会这样收场……”

“那钱,后来你到法院里登记债权了吗?”

“没有。也是消息得知晚了。可登记了也分不到多少,税金啊,贷款啊,这些都不够抵呢。最后还是他老婆卖了房子,利息算银行存款利息,本金都给还了。他老婆说不想给田雷在故乡留骂名。这女人,仁义。”

“不是说他们已经离婚五六年了吗?”

“她说这是田雷给自己家留的后路,可赖账算怎么回事呢?借了就是借了,父债子还,她这是代儿子还的。”

“他们儿子那会儿还未成年吧?”

“是啊,所以说这女人就是仁义啊。”

小葵不禁呆了,好一会儿才问:“当年和田雷一起来的那帮生意成功的同乡,他们后来怎么样了?”菲菲低头回想了好一阵,才说:“也就两个还好吧,他们最后总算找到了‘国字头’的金主帮他们还上了贷款。2011年那前后,倒下多少老板啊!田雷他不也是倒在资金链断了?先是追求做大做强,大字在前对不对?银行也肯贷款给他们,好了,大是大了,杠杆加得满满的,猛然银根一紧,这杠杆就把人打趴了。打趴了还是好的……”菲菲说着眼眶湿了:“我们小岛出去的人,赤手空拳,也能自己打下一片天地,多让人骄傲。我眼痒,不眼红,就跟自己也实现梦想了一样,欣慰。看他们一个个倒下,真的难过,那个成语怎么说来着?兔死狐悲。”

朱见鹤从厨房出来,听了个话尾巴,顺手抽了张纸巾递给菲菲,说:“人生无常,晚上我们好好喝一杯。”菲菲笑道:“人生有常的,否则我们眼巴巴地熬个啥?你们俩快去午休吧,我也眯会儿去,这春末就是困呢。昨晚上有客人大半夜到,一只巴拿马船来,幸亏只住一夜,船员们今天去城里玩了。”

“好啊,我们休息一下,起来后岛上转转。”

小葵本来也要带他们环岛看一下。大城市来的人,对于小岛,总是俯视的,小葵自己来自低处,对于这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总觉得可笑。朱见鹤环岛开车转了一圈,化工厂、造船厂、海上平台、厂区里的海关、在修的通往另一座岛屿的跨海大桥,这些带着现代印记的东西,他们看后并没有如小葵期待的那样给出“哎呀小岛上也有这么大的工厂”之类的感慨,倒是对两座民间小庙赞不绝口,一座是供奉戏班子里的郎中的,另一座庙里有很大的戏台。很多年前,在她进城读高中前那个暑假,她和哥哥带来的渔业公司的两个城里同事一起玩了两天,要是今天她是带着他们来重游,那就不一样了,他们一定会惊叹这个“现代化”了的小岛的。现在的游客才不要看啥“现代化”,他们要原生态,同时又要享受现代生活的便利。

巡游一圈,回到宾馆,吃海鲜,喝鸡尾酒,一家子酒足饭饱,又是包场的,店里没别的客人,公公看上去特别放松,拉着育儿阿姨跳探戈给大家看,两人居然配合得很是默契,大家惊叹拍手。菲菲的生意看着应该不错,不多会儿工夫,小葵听她在电话里推了好几位客人。不过小葵是按所有房间跟她结账(实在也就十来间客房),犯不着内疚。

但还是另接了一对小情侣。菲菲带他们来说,现在夜班渡船时间已经过了,街上别的旅馆也客满了,这俩孩子没地方住,这个点,怕也没地方吃饭了。那对小情侣和小葵夫妻隔开一间住下,厨房热热剩饭,将就吃点。菲菲笑说:“我看你婆婆有些不高兴吧,都说好包场的,又接了客人。”小葵说:“哪会啊。”其实是有点的。菲菲又说:“要么我带你们去烧篝火补偿吧?这大概是岛上最后一只拆解的木船了。”小葵心头一惊,就只摇摇头,说:“太累了。现在海边也太冷。”

“上回田雷他们烧篝火还是大冬天呢。”菲菲直盯着小葵的眼睛,“你住的房间,上回田雷来,也住那里。”

她是存心这样说的。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小葵稳稳接住她的眼神,直到她移开。小葵还是有这个定力的。但人怎么看得到自己与人对视的眼神呢?也许神色里都是漏洞。她回到小儿子身边,公公正和他一起玩拼图,看到她就说:“宝宝能独自拼出中国地图呢,一个省都不会错。”宝宝受了夸,更起了兴,就把拼图打翻打乱,在小葵的注视下,又凝神拼起来。果然,每块拼图,他端详一下,就知道放在哪里,一次都没错过。公公满眼骄傲,小葵自然也是开心的,可也就是开心,她给了UQdShtAY+3bv5wR82UJHrQ==儿子一个大拇指,说:“叫阿姨给他洗澡吧?早点儿睡,明天还早起呢。”

明天一大早,就离开这里吧。

小葵回房间,和朱见鹤两个人把晚餐剩下的鸡尾酒都喝了——调酒师的手艺果然不差,朱见鹤挺满意的。小葵一向觉得,岛上的夜色黑得很纯,空气也带催眠成分,很少有人能熬过九点,除非你特意地去找够刺激的玩,何况,他们两人又喝了酒,睡意来得越发浓郁,简单冲了个澡,也就睡下了。小葵是被呻吟声吵醒的。那对小情侣忘情到这个世界只有他们俩似的,冲撞、呻吟、叫喊,每一声都是满满的欲望,无休无止。朱见鹤也醒了,摸索着小葵的身体,熟稔地确认着进入的时机,那之后,他就不自觉地跟随着小情侣的节奏,小葵也参与其中,和他一起稳住,夜海上两艘船并排航行似的,在女孩子的高声部中附上小葵的低声部。四周浓黑,她在这个岛上曾有过的欲望体验,也挣扎着要参与进来。那个夜晚,田雷带她散步到防波堤尽头的废弃碉堡,她的后背硌着粗粝的水泥堡壁,前面是瘦怯田雷的肋骨、大腿和他的欲望。隔着衣衫,她被吻着,被挤压着,有新奇和慌张,没有喜悦,但是,欲望是有的,它被挑了起来,迅疾又被她猛地摁了一下,她只允许他这样吻她。紧接着一个夜晚,哥哥带来的城里同事——他们已经愉快地相处一天了,月光下院子里他们几个年轻人露天过夜——在她睡着的时候,他的手,在毛巾被底下,从上到下抚摸了她,她醒了,但她故意装睡,虽明知被冒犯了,却因为欢喜,就秘密同谋了。他一定知道她醒着,他也一定侦测到了她的欲望,他尽力想用手满足她。她和他的呼吸会出卖他们,于是,他们都屏住了呼吸,如同在深水海底,近乎窒息的甜美,锐利,安静。

如同此刻,欲望自青春岁月奔袭到初老之境,释放的片刻,她还是感到了羞耻,一半是因为自己老了,另一半是因为老了却还是仓皇无着。她,到底算什么呢?

第二天早饭时,婆婆说:“昨晚真吵啊,那对小情侣,都快闹翻天了,隔那么远,都听得到,嘿咻嘿咻。”朱见鹤笑了,小葵不禁脸红,公公居然也脸红了,阿姨手上在剥的鸡蛋也滚落了,她要去捡,小葵忙说:“不要了,不能吃了啊。”

3

小葵没想到这趟旅行会改变她的人生轨迹。

次日早晨,他们算着未班船的时间,匆匆离开小葵的岛。小岛的渡口上午就三班船,为了不误船班,阿姆阿爹到旅馆来送他们。一早就来了,带着两筐鸡蛋两筐鸭蛋,算是回礼。小葵本想说不用带了,她还想在开车前的最后一刻,躲过阿姆的视线卸下给菲菲。但这两样她都做不到。这四筐易碎的蛋,和他们坚硬的行李,在一起了。一路上,小葵都在担心,她不是担心蛋会碎了,这不是问题;她担心蛋弄脏了行李,她还担心蛋壳上残余的鸡鸭粪便会污染车内空气。

朱见鹤从驾驶座伸过手来,轻轻握了小葵一下。小葵感激地朝他笑笑。朱见鹤情绪向来稳定,会安慰人,还做得一手好菜(尽管不常做,因此,难得做一回都当是创作),还勤奋上进,而且,比她年轻,身体有劲,这样的丈夫,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就闭目养神。公公、宝宝和育儿阿姨坐在最后排,公公一路在和宝宝聊天,说的是水的几种形态,声音被颠簸得高低不平。中间那排独坐了婆婆,她气息稳稳地接了两个电话,其中一个是说和小葵的公司同一个区域的公司获得了多少赔偿,小葵听着,感觉还是自己公司得到的赔偿多——也是应得的,公司前年新购的设备是能往高新上靠的呀,但第三方估价那一块,朱见鹤母子肯定是做足了功夫的。婆婆说:“我的股票一大半涨了,有三只还涨停了,晚上海鲜夜排档,我得请客!”

朱见鹤笑道:“妈妈,这里最大的老板是小葵呢,请客这事,您老不要和她抢。”小葵说:“我们都归妈妈领导,自然妈妈最大。妈妈说请客呢,我们就都得好好受请。”婆婆道:“我就说嘛,我的儿媳比儿子更称我心。你们就想想要吃什么吧!”

这样的婆婆,还有什么话说?

宝宝稳稳地说:“我要吃梭子蟹。”他总能把要求提得很明确。公公连忙说:“梭子蟹得再等等,到九月份禁渔期过了,我们才可以吃到。在禁渔期里,法律上说不能捕梭子蟹,渔船捕了就是违法的。”

“那吃梭子蟹的,违法吗?”宝宝问得清晰,他知道关键在哪里,他还在为自己争取。我的身上,也有这样的基因吧?小葵不禁扭头看向宝宝,看他紧皱的眉头,很想知道他下一步的对策是什么,也想看看被考问的公公怎么对付——也难为他了,这个退休的工程师每天拿出浑身解数在养育孙子。

有这样的公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在禁渔期吃梭子蟹的人,法律不会追究他违法,但是……”公公还在想怎么说呢,宝宝已经想出了他的解决方法:“我们可以不叫大渔船去捕,我们可以叫一只出去玩的小船捕,就捕几只,给宝宝吃。”

婆婆惊叹道:“宝宝,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办法的?”

“奶奶您教过我啊,办法,总是有的。笨蛋和胆小鬼才总说‘没有办法’。”

有这样的宝宝,似乎也是可以放心的吧?

一车的人都拍手笑,宝宝自己也拍手。婆婆已经在给她在舟山的朋友打电话,问有没有休闲船出海凑巧捕上来的梭子蟹,有的话,请帮忙留六七只,没有这个数呢,三四只最好要有啊。朱见鹤轻声对小葵笑道:“爷爷奶奶终于在宝宝身上实现了在我身上失败了的梦想啊。”小葵道:“你也很会的呢,只是你不自知。我旁观者清。”

一路说说笑笑,到了东港。这一带是舟山最具都市气息的地方,外地人到此大多会小小惊讶一下,原来此地还有这种气派?朱家人也果然惊叹了一番,连叹洋气。东港本就是这二十多年间不断填海,从海里讨来的土地,海市蜃楼成了人间实景。朱见鹤朋友的项目就紧靠海岸,与普陀山露天观音隔莲花洋对望,是时下流行的广场设置。

小葵虽说是舟山人,但她在舟山时的活动区域一直在本岛西部,对于本岛东部也很陌生,也就怀着好奇跟着参观这个项目。

最后,他们被领到住处,试住家庭套房。小葵说:“爷爷带着辛苦,宝宝今晚和妈妈住吧?”爷爷说:“不辛苦,你们仨好好商量生意上的事,我呢,好好带宝宝。这个夏天,我们肯定能完成学前教育。一家人,分工最要紧。还有,见鹤今晚要看欧洲杯吧?法国时差和我们几个小时啊?”

一家人的午睡总被安排得大事一般,小葵午睡短,眯了会儿就醒了,悄悄下床,去这套房附带着的观景露台。育儿阿姨也在,露台上有个洗衣房,她就在这里处理昨晚换下的衣服。小葵近前看看她有啥好帮忙的,她一抬头,那眼神就把小葵止住了。一起过了五年多,她话不多,界限感和分寸感都有,并没有十分想把自己融入这个家庭,反倒让人不敢小看。除了照顾孩子的本分守得牢牢的,她偶尔会顺手做一下家务,比如此刻给大家洗衣服,小葵看她把公公婆婆的内衣裤也手洗了。

小葵这个年纪,小学和初中时代都还没有强制实行“九年制义务教育”,她的小学同学中有几位读到一半就进城当保姆。小葵那时候也想过,自己万一没能考上(那时候考上初中中专或者高中中专和大学,都是包分配工作的),大概也会去当保姆吧,会被人家叫“阿姨”,人家会忘记她本来的名字。这会儿,她也想着阿姨身份证上的名字,可总是想不起来,不应该啊,都一起处这么久了。她不由自主皱了眉头。

看阿姨晾好大大小小的衣服,又细细扯平了皱褶,小葵还是没想起她的名字。阿姨叹了口气,看着想说什么话,又屏住了,等着小葵开口。小葵没话找话,带了点愧疚,说道:“这家里啊,就你和我两个是外人。”阿姨眼神慌乱了一下,随即笑道:“我做过的人家里,你们这一对婆媳,是处得最好的呢,这不是虚话。葵总你必定不是外人,奶奶哪会把你当外人。就是我吧,在家里五六年了.也不觉得自己是外人了呢。”小葵接住这番话,细想了想,笑了。

“奶奶说你以后要专心养宝宝了?”

“奶奶这样说了吗?没有的事。”

“哦,奶奶就说过一嘴,说论年龄,你也是接近人家退休的年纪了,是该休息了。”阿姨压低声音说,“奶奶在托她的朋友们给朱总谋个好职位呢。”

“你安心带宝宝,我退休还早呢,还得你帮我忙。”小葵这样安抚阿姨,她这会儿终于想出阿姨的名字了,“宝珠,你是我请进门的,你的去留,我这边定了就好了。”

“是户好人家呢,我这几年做得也安心,爷爷奶奶又一直在帮我。谢谢啊,我知道怎么做。”宝珠把声音也压得很低。

小葵不必跟一般的学前儿童的妈妈那样操心幼小衔接和好小学,她现在要紧的是操心她自己,她得把自己安顿好。如果她仅仅想做个好妈TthVprao/VdIpwfche6b/Uq0EJ1osfvsXAdxgEJlq6I=妈,那,她的人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她一定还在她的“前世”里。一段婚姻就是一个世界啊,她是有两个世界的人。

在回房间之前,她先登录了手机银行,再看了看那串数字,都在,一个零也没少,一个数字也没少。她又给她的大儿子打了一个电话,她问:“浩浩啊,你在忙吗?”大儿子说:“妈妈,你没事吧?怎么听着有些心事?我都好的,我正在上雅思课呢,对的,就是妈妈你帮我报的‘一对一’名师加强课。”小葵赶紧挂了电话,那课特别贵,耽误一分钟都不舍得。

在这个世界里,小儿子被众星捧月。在另一个世界里,大儿子在边缘。离婚后,浩浩法律上归前夫庄东明,但小葵和朱见鹤一直带着他读完初中,高中住校后,他也依旧每周回家一次。浩浩想出国留学,小葵也觉得没啥问题,她出得起这笔费用。可朱见鹤说:“这也太便宜庄东明了吧?留学的学费归他出,生活费我们来出,听说这两样其实是差不多钱,两家就是对半开了。学费是有数目的,庄东明得给明白,生活费有弹性,我们来出,这样才不会委屈浩浩。”她和庄东明在电话里商量,庄东明却说,他可能出不起这笔学费,人穷志短。小葵说:“这是哪里话啊,卖掉一套房子,不就都有了吗?”庄东明说:“我有两个孩子呀,那房子得留着给浩浩结婚用,大学嘛,按浩浩的成绩,国内也有好学校读的呀,不用出去了吧?”小葵心一急,说话有点冲了,庄东明就有些恼火,说:“要么这样好了,浩浩归你好了,改成你的姓吧,我没意见。”

幸亏这样的对话,浩浩没听见。小葵也没把庄东明的原话搬给朱见鹤,实在说不出口,她只强硬地跟朱见鹤说:“浩浩和宝宝一样,都是要好好培养的,不行可以把浩浩的姓改过来,改姓杨就好了。”朱见鹤说:“改姓?这是庄东明的阴谋,他知道你现在会有一笔大进账了,他这是讹我们。”朱见鹤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庄东明知情前因后果。田雷帮她搭好了舞台,让她演主角,他幕后操纵。接着,田雷去世了,她小葵和朱家就占了这个舞台,庄东明质疑小葵财富的正当性。而朱家不会这么想,他们对田雷不会有道义上的愧疚,而小葵有,庄东明也知道小葵有。

真卑鄙。朱见鹤这样评价庄东明,甚至,他有点小小迁怒于浩浩,也许,他的想法也和庄东明一样,为什么要多事去留学呢?

幸亏浩浩不知道这些,小葵一想到浩浩可能会知道这些,她的心就揪在一起。现在,田雷给的舞台消失了,小葵的主角身份也就消失了,往后,她只是朱家的儿媳妇的话,浩浩怎么办?浩浩在她的两个世界的缝隙里,对于这两个世界,无论他法律上属于谁,还是实际和谁一起生活,都已经是外人了。

是谁把浩浩的世界打碎的?是她。她越是幸福,浩浩的不幸就越发不幸。小葵很怕自己陷进这情绪。她就快50岁了,激素变动带来的情绪波动和身体变化,她都体会到了,但她不敢说出来,潮热袭来,身体里有团火在烧着,她也没有说出口,她忙事情。公司里的各种忙碌,是一个个情绪出口,和下属商量事情,她鼓励他们跟她争论,“真理越辩越明”,其实不是,她只是在把这些破坏的能量引到建设的事情上来,她没有建防波堤,她只是拼命在打通渠道,她把洪峰一个个泄掉。

她得给自己找些新渠道。

晚饭是婆婆的老朋友请客,没放在露天的夜排档,那里一切都暴露在众人面前,所有的动作都是明晃晃的,他们都不大喜欢。本地特色必须是有的,他们吃饭的餐馆造在海上,他们得走过海面上长长的玻璃栈道到达包厢。这时节还不用空调,房间里四面窗都开着,窗上垂着白色纱幔,被海风鼓动着,一个个飞天似的,迎接他们入座。梭子蟹果真有,确实是海上休闲的船只玩着捕上来的,明晃晃橙黄色的壳亮眼又诱人,宝宝欢呼起来,小葵却有些不舒服。

婆婆和老朋友没寒暄几句,就又说到房市上去了。她那朋友原先是跟着温州炒房团四处游击的,五六年前是个关口,那一帮人都一蹶不振,温州房市不行了,温州炒房团也都炒不动了。还是得中长期投资啊,买杭州的房子好呢还是宁波的?婆婆看好宁波房价的长期走势,朋友建议无论短期还是中长期都是杭州好,两个人在那里互相说服。公公依旧一门心思在宝宝身上,他的羽翼张得很开,小葵近身不得。朱见鹤和他那个做酒店项目的朋友聊,说这个项目是轻资产的,所有的房间都是由业主买下的(房价里含了精装修费用的),他们只是十年一期租了来,一年给差不多银行利息的两倍吧,其余的就都是承租者的收益。这里是普陀山、朱家尖和普陀南部诸岛交会的金三角,这个生活广场又吃喝玩乐齐全,他对这里的经营很看好。事实也是,承租出去特别顺利,现在手头就只剩下一栋楼了,就是今天小葵一家试住的,那一栋大多数房型是家庭房,一家人来住,就跟住家里一样方便。而且,做实业最怕货款各种拖欠,这个项目面对的散客居多,天天有现金流入,在旅游旺季的时候,日进斗金,哗啦哗啦的,简直听得到钱进门的声音。

小葵接口道:“明天让我看看你们的项目书吧。”

朱见鹤打趣道:“做水产的转行做酒店,这转身有点大吧?”

“缘分来的时候,不要说转身,转圈,转好几个圈,都是有可能对上的。再说,近来不是常在说‘供给侧改革’吗?我从生产领域转到消费领域,也是对产能过剩的一种积极消化吧?”

婆婆停下讨论,视线整个儿地到了小葵身上,她说:“我们都以为接下去你要享受人生了呢。”小葵笑道:“妈妈您还指点江山,我们后辈怎能坐享其成。这不是咱家的‘家风’。”婆婆和她的朋友都笑了,说:“这孩子最近看来是在狠狠学习啊,这说的都是时下的热门大词啊。”

朱见鹤默默剥蟹,剥得很投入,没有跟着说笑。来之前,他已经成功劝退小葵再投资水产了。那行业正在转型,如要从头开始,他们得去拿地,去建设库房,去跟进保鲜科技(现在出口最受欢迎的是活鱼,是冷链保存和运输的冷藏品),可留给冻品的利润空间越来越小,渔业捕捞量也越来越少,也就是说,粗加工所需要的原材料也在减少。“从末梢到源头的变化,都在提醒我们:该结束了。”朱见鹤是这样总结的,接着他给小葵描绘她接手宝宝的教养之后的美好图景,“否则,宝宝是爷爷奶奶的宝宝,不是你我的宝宝了。”为了增强他的说服力,他说小葵最先吸引他的是她对浩浩的母爱,那么投入,那么细致,那是他一直渴望而不得的。小葵当时很平静地听他说完,千言万语,他无非想说的就是,我们见好就收吧,把这八千万元好好留在家里吧,那可是八千万元啊。可她也不想这样明说,那时她只笑道:“怪不得啊,你不是娶老婆,你真的是给自己娶了一个‘我的娘’。你说得没错,这行当,我也不想做了。正所谓,‘干一行,怨一行’。”她知道她这样也只是说说,离开这个田雷搭的旧舞台(能彻底抹除痕迹那就更好),可能是他们夫妻共同的愿望吧。

好在自己总还有一些决定权。小葵掂量着自己的分量,到底有多重呢?想想是想不出来的,得到具体的事情上去称。

第二天,小葵看了项目书,最吸引她的,是轻资产这个概念。她手上的得益,是从重资产来的,她深知那些意味着什么,她也约莫知道,这样的机遇,不会再来第二次了,那是一个时代的风口。回到宁波后没过几天,朱见鹤也开始松口。他的新职位是这个集团的财务副总,东港是集团的一个项目,这个项目确实是走轻资产路线,而且,另一位他认为很有实权的副总,他的夫人,也承租了这里的一幢酒店楼。他对其中的商机还没有感性认识,可那位副总是在集团经营多年的,一定深谙其道。朱见鹤对小葵细细描述了他的调研成果,于是,小葵一时兴起(至少看起来是),终于又成了家庭投资。一切就都按着商业投资运作起来,签订承租合同之后,小葵还有些恍惚感,她终于又回到了舟山,她回来了,回到她的“前世”。

4

往年,舟山的旅游旺季是从七月份就开始了,可今年会提早,也会更旺。因为杭州在紧锣密鼓筹备G20峰会,民间的旅游被鼓励到杭州之外进行,杭州的市民也被鼓励出外旅游,舟山本就是旅游城市,自然也收获了这一波因护航峰会而生的商机。小葵暗自庆幸,万事开头难,她的开局,却可以乘这个东风。事情顺遂时,舟山人常会说一句“观音菩萨保佑”,小葵也不由自主说了好几句呢。

虽说酒店客房都是现成的,可员工招聘、培训啊,空调、电梯、水电、消防调试啊,一件件都马虎不得。朱见鹤也已入了新职,可他还是抽空帮忙料理小葵这边的事情,特别是酒店的信息管理系统,预订和收银那一块,他老老实实到另一位副总的夫人陆总那里去“拜了码头”——他已经打听清楚了,她已在这一块经营酒店多年。他放低了身段求合作,因为房型不同,小葵这边重在家庭房,她那边多是标准间,合作关系多过竞争关系,于是,一通谈下来,说好了,她会带带小葵的酒店。不料今年家庭出游的比往年多,小葵的酒店刚做好拓荒清洁未及开业呢,就已经成了陆总酒店的外延,员工的培训也就成了实操,那就赶紧进入试营业阶段吧。所幸倒也没出什么大的差错,到了七月底,生意兴隆,就把原先筹划的开业阶段各种推广活动都省略了,算是无缝衔接到了开业,下一步她要摸索着独立起来。“我们小葵就是福将呢。”婆婆依旧是一贯的赞赏。

小葵近年也不知不觉受了婆婆的影响,即便情绪烦躁借着工作渠道讨论争辩来抒解,到最后也是正面肯定下属的时候多,这让她有了好老板的名声。做酒店行业的,情绪管理就更要紧了。既要有权威,又要尽量显得通情达理,这平衡,就几乎是修行。这两个月,小葵也把这名声带到了东港。旅游旺季相对难找到有经验的客房服务员,小葵靠着服务员之间相传的口碑,把这支小队伍稳住了。有个消息灵通的服务员还跟小葵建议,和这幢大楼相连的附属楼那里有一个茶楼,是个旺铺呢,那老板要出国了,在转手。“老板你把它拿下来做餐饮,那不很好?”小葵实地去看了,和老板谈了,果然好。立马就知会了朱见鹤,把这茶楼也转了过来,这一幢楼就全是小葵酒店的了。小葵不仅是这栋楼的承租者,她也是这栋楼的一个业主了。黄昏时分,海天交接处霞光万道,她的楼,在霞光中亮晃晃的,像个金元宝。

浩浩在上海考完雅思后就直接到了酒店,一看就赞不绝口。小葵本就留了一套带露台的自住,不过,她的行李都收拾在两个行李箱中,服务员每天打扫她这套间,遇到没有余房的时候,她就两个箱子一拉,到打烊之后的茶楼,打开折叠床睡一晚。浩浩来了后,她只好固定住在那个套间里,有一晚遇到客满,她居然有点心疼她和浩浩浪费了一套客房,而定海的家里却空置着,小葵甚至怀疑是不是庄东明的家人住在里头.她有点后悔太早把钥匙给浩浩了——幸亏她还没过户给他。

这样算计的时候,她笑自己,原来生意做小了,格局也会跟着小。浩浩住了半个月,几乎天天客满,小葵终于熬不住了,让浩浩回定海家里去住,“我明天也过来和你住,我想,一定得好好收拾一下了。”小葵试探着说,果然,浩浩委屈地说爷爷奶奶说是过来照顾他的生活,已经住进来快一年了。这话,其实也在理,浩浩毕竟是刚过十八岁的孩子,她似乎还得谢谢爷爷奶奶才对,她只好叹口气说:“浩浩,你该告诉妈妈的,你知道的,这是我的房子。”想想到底不甘心,又给庄东明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她回舟山发展了,她得回自己的家住,请爷爷奶奶什么时候搬走吧。庄东明说:“你不是把房子给儿子了吗?”小葵说:“对啊,我是给儿子住。是住。”

“这回田雷的产业拆迁,你不是得到了一大笔钱吗?一套小房子,你也要争啊?”庄东明笑道,“不过我会通知二老搬出的,你放心。”

他是嫉妒了。当初她嫁人,他一点也没有嫉妒,那时他是俯瞰她的。这些年,她自己做老板,她发财了,于是,他真心嫉妒了。不仅嫉妒,他还质疑。小葵气得浑身发抖,有那么一刻,一个念头闪过:浩浩说要去留学,说不定也是他的主意?她让自己打住了,不要再往下想了、这些年的委屈,不知从哪个角落涌出来,扑哧扑哧冒着泡,要淹没她似的。

浩浩说道:“妈妈你别生气,这事情是我不好,我该和你说的。这房子是你的,我该坚持要告诉你才对。”他说得有点颠来倒去,声音也有些发颤。小葵的委屈里头就又加上了对儿子的心疼,自责和愧疚比委屈更尖锐地插进肉身,她抱住儿子,说:“浩浩,妈妈对不起你,给了你这样一个世界。”浩浩回身抱住了她,一下接一下拍着她的后背,说:“妈妈,你放心,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要相信,我一定会维护你的,我是和你在一起的。”

她在重回旧世界,那些瓜葛,多年来,伏地生长,每一步,她都会身陷乱麻。她实在应该卖掉那套房子,在酒店旁,再给她和儿子重新买一套。不要去那个旧世界了。“你今天也不要回去了吧。我们把那老房子卖了,在这个普陀天地附近再买一套新的,就你和妈妈,我们俩住。”

儿子从她的怀抱里挣扎出来,哽咽道:“可是,他们是我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呀。对于家,我也只有定海那个家了。妈妈,不要卖了它,我一个人住,我不要爷爷奶奶照顾,我会一个人住……”

小葵从没有看见儿子这样泪水滂沱,他盯着她,表情惶恐如街边那些无家可归的野猫。她以前听别的妈妈说自家的青春期孩子多么叛逆,总庆幸浩浩一直是个好孩子,对于身边的人,他总是会去体贴和同情。此刻,她才突然明白过来,一直照顾别人感受的孩子,心里头一定埋了很多委屈。会叛逆,那是人家有不怕失去的安全感吧?

小葵平静下来,给庄东明打电话,她说:“不要给爷爷奶奶打电话,说起来,我得谢谢他们照顾浩浩。但是,那房子是我的,务必请维持原样。还有,刚才你说的,关于拆迁赔偿,那是我们该得的。田雷生前就已经拿走他自己的部分,你这样说,很有恶意。”庄东明在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了句:“好吧。那就这样。”

那夜,浩浩还是回去了。要不要在酒店附近买房子呢?她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第二天,把行李都理了出来,给浩浩新买了拖鞋,买了一个书架、一盏护眼台灯,这套房,目前就算是个家吧。她拍了照片,从微信里发给浩浩,她说:“我们在一起,就是家。”浩浩在微信里给了她三个大拥抱。那天晚上,他就拖着一个大行李箱从定海坐公交车回来,住进了他们母子临时的家。他的书桌朝海,一抬头,远远地,能看到普陀山。

5

驳斥庄东明的那一刻,小葵也看清了自己的立场,虽然她心有愧疚,但是,她也认为,田雷已经拿走了他该得的部分,剩余的那些,是对她这些年辛劳的补偿。按照拆迁计划,这两个月,她的水产公司正在被原地爆破拆除,一起被摧毁的还有那些沉重得无法移动的设备(也许会先期回收一些废铜烂铁),一切都夷为平地了。这“地”才是最值钱的部分,也是曾最被忽略的部分,犹如击鼓传花,最后在谁手里就是谁的,难道不正常吗?

小葵这样引导着自己的思绪,她已经有好些天没有想到田雷了。只有心安理得,才能睡得着啊。她和朱见鹤也说了她的想法,朱见鹤笑道:“我的娘,你终于想通了啊。我们的一切收益都是正当的,你一定要理直气壮的啊。”

理直气壮之后,小葵觉得在自家酒店附近另购一套房,也还是很有必要的。家,是和安定在一起的,酒店,属于旅途,是漂泊状态,不宜久居。

理直气壮之后,小葵就开始考虑不久的未来,旺季是老天送来客人,淡季呢?是她得让客人找到。她开始和她从前没打过交道的人交起了朋友,旅行公司啊,休闲渔船啊,海钓团体啊,禅修精舍啊,遇到的人常让她惊掉下巴。一个做海钓船生意的,姓陈,对小葵巴结得很,微信里每天简直是晨昏定省。

茶楼也顺利接手了,就跟当年她接手水产公司一样,连人带设备仪器一起接过来了。既然前期生意还不错,那就连店招也不改了,双方只要一起去把营业执照、银行账户之类的信息变更一下就得。“大概我就适合二婚吧?”这样的玩笑话,她是调侃给自己听的,毕竟,人家朱见鹤是头婚嘛。

茶楼的法定代表人也是女的,两个女的花了一个下午把这些事情都办了,幸亏有集中办公的行政中心,幸亏中心附近一溜儿都是银行,她们悠悠闲闲就把正事办好了。“去我家喝口茶吧?”前茶楼老板娘娟姐邀请她,小葵一边连声说好啊,一边就顺手在路边花店里买了一大捧非洲菊,灿烂的黄,芬达汽水一般的颜色。一进门小葵就惊叹娟姐的家简直就是她的梦中情房.一百八十平方米的大平层,离她的酒店近,还是海景房,装修得也亮堂舒适,主色调是白色和淡淡的金色,舒适但不奢华,和她带来的花很是相配。

“那么,你把这房子也买了吧?”娟姐笑道,“我们已经在中介挂了牌。”小葵录了视频,晚上发给朱见鹤看了,也说了价格,因为卖得急,价格是比市场价稍微低点,明着说是为了给那边的孩子买房子,实际上呢,可能是移民了就一次性带家当出走吧。朱见鹤说:“人家的事,我们不猜度了,可你这是在做啥?这不是要重走重资产之路吧?”说是那么说,却也赞同她把这房子一并收了,他说:“我的娘,你放心买,我们有钱。”小葵也让浩浩看了视频,“那不会卖了你的那套老房子吧?”浩浩还是一脸担心,小葵再三保证说她坚决不会卖掉它,浩浩才对着这视频中的房子说:“看起来很温暖哦。”小葵抱了抱浩浩,想起朱见鹤刚才的一句小抱怨:“妈妈说宝宝都要忘记你了。”

但这世界上哪有处处圆满的事情呢?小葵讲这样的道理给自己听。这本该是常识,但轮到自己,谁不是既要又要呢?

最重要的是,得做好自己手上的事。毕竟,并不是每个女人都有机会做自己的事情,她要珍惜。这样的心灵鸡汤,她每天都给自己一大碗,也尽量送出几碗。她和女员工们都相处愉快.她在水产公司的时候,车间里的工人本就女的比男的多,在酒店和茶楼里就更是了。“你不会要我们天天喊口号开早会,男老板可会了。”这样子,也算是夸她。当然,这样的夸,是因为有两个严厉的中层主管挡在前头,有她们在唱红脸,她才能温柔地来唱白脸。

那一天,她听那两个主管在商量,总有一个女人来找小葵,到底要不要让小葵见。

“已经来过两次了吧?说是葵总的熟人,可看那样子,倒像是来应聘茶楼里的洗菜阿姨的。”

“是熟人,怎么就没有葵总电话呢?可见不是。”

她们也许是故意说给小葵听的吧,小葵装作没听见,径自下楼去了前台。果然有个壮实的女人在那里,“小葵怎么会天天不在呢?不是说她是这里的老板吗?”

也许是岛上哪个阿婶来这里找份工作?岛上老一辈的找人确实是很少预约,直接上门也很正常。小葵退出大门外,又走了进来,一直到前台,走近了,才看出,是田雷的老婆。小葵已经有十多年没见她了,记得上一次见,她一身珠光宝气,富贵逼人,十足老板娘的样子。她也没有认出小葵,只略略挪了挪身子,让出个地方让前台接待她。前台小姑娘对小葵眨眨眼睛,也不叫她,只带笑看着她们。

小葵想了半天,还是记不起她的名字,只好说:“阿嫂啊,我们去那边说话吧?”她跟着一起到了大堂吧,坐定之后,她才认出小葵,说道:“小葵?你说话的样子都变了呢,人也变了,哪哪都变了。”小葵道:“是啊,我们都快50岁了,不变不行了呢。”小葵等着她说明来意,也等着自己想起她的名字。人的记忆和他所处的场域或许是相通的,离开舟山后,小葵对于在这里的过往,除了跟浩浩和阿姆相关的部分,其余的都在淡化。

“田雷欠的债,欠个人的,我都还清了。我先把我名下的房子都卖了,还不够,我又没有别的手艺,就去冷库剥虾,那比在外面做小工赚得多。除了留口吃的,我都还债了。田雷糊涂,要死也得还清债再死,他就是太爱面子,看不得人家看不起他……”

小葵在发抖,她整个身子往沙发上缩了上去,脚就有些悬空了。她默默听着,她本想为田雷老婆的仁义表达一下自己的敬意,可说出来的却是朱见鹤曾经说过的:“可你把田雷给你留的后路都断了啊。你怎么办呢,你儿子又怎么办呢?”

“父债子还,这就是儿子的路,谁叫他有这样一个爹呢?还清债了,夜里才睡得着。”她把身子往沙发外头挪了挪,更靠近小葵。大堂的电视机不知道谁开着,跳出一张好美的集体合照,每一张笑脸都笑得恰到好处。田雷老婆的脸,和她们正好凑成一排,一脸肃然。前两天那个做海钓的小陈来过,他说这电视机该换了,换成一整面墙的,不放电视,就放各种海洋和海洋生物的视频,那才像个酒店嘛。他说得在理。小葵已经学婆婆学得很能认同对方,不随时起反驳心了。

“我真的很敬佩你。”

“我傻啊。我就没来问问你,田雷当年的厂子,是不是交到了你的手上?这些年可有收益?”

“阿嫂是听庄东明说的吧?”小葵斟酌着道,“他前阵子要我把定海的房子给他家,我不肯,他就不高兴了,拿田雷的事情来堵我。他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田雷在他走之前就已经拿走了他该得的部分,后面的烂摊子,是我接的。那这厂子,阿嫂你说是谁的?如果是田雷的,银行能不收回吗?银行可都是查过的。”

“庄东明说这厂子就是田雷暗地里给你的。”

“那,我是田雷的什么人呢?他会暗地里给我厂子。这,也只有庄东明会想出来了。”小葵已经把她自己说服了,她越说越快,“我也是这次回到舟山之后才知道,你把自己名下的房子都卖了抵债。其实,那些债吧,起头利息高,债主们的本金怕都是拿到手的,所以田雷哥才打算不还了。他给你留的房子,其实也不是给你的,是给他儿子的。阿嫂你人好,可还是亏待自己儿子了,也亏待田雷的父母了,他们本来也只有指望你了,现在你叫他们指望谁去?”

“戏文上说……”

“那只是戏文啊。”小葵截住她的话,说道,“可你今天到我这里了,我已经看到你这个样子了,我不能不管。侄子有什么打算?我想见见他。”

田雷的老婆打了个电话,过了会儿,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走路的样子很像田雷,也和田雷当年一样瘦。他坐定之后就给小葵道歉,说他妈妈就是轻信,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也爱听人家夸她仁义,为了这好名声,就把一家子都搭进去了,他都不知道这几年怎么过来的,总算是读出了一个大专,读了个财会专业,好找工作啊,现在就在朱家尖的一家农场里做财务,先这样做着吧。

三个人一起到茶楼吃了顿午饭,小葵又带他们母子后厨前台都看了一下,人都是用满的。送别的时候,小葵直接问那小伙子:“你就当我是你姑,你要我怎么帮你?给你做个小本生意的钱,我一定会出的。你们娘俩回去好好商量。不急。商量好了,再和我来说。”

他们母子走后,小葵开始胃疼,那是新手演员下舞台之后的生理反应。她想打电话质问庄东明,可她提不起劲来,一想到要和他说话,她就觉得恶心。她也不想告诉朱见鹤。说什么好呢?但她总是会告诉他的,在适当的某一天。无论如何,那一天,她都懒得说话,幸亏浩浩已经回校了,小葵回到家,也可以继续面无表情。那天,即便在照镜子的时候,她也避免和镜子中的自己视线相遇。

原来,把已经进账的钱分出去,是那么艰难的行为。她又登录了手机银行,查看了那串数字,付过承租和买房的费用,那笔钱首位数减了一,小数点后多了两位,像一个真实存在的数字了。

大堂的液晶屏说换就换,小陈立即跑来放他在这片海上拍到的视频,日出日落,潮涨潮落,浪击悬崖,风吹芦苇,镜头掠过孤单的灯塔,夏日翡翠色的海水,越来越开阔的海面,海钓船如扁舟一叶。远远地,游来一群海豚,在晃动的镜头中,海豚们越游越近,它们似乎和海钓船找到了同样的频率。镜头越来越稳,渐渐升起,航拍的角度下.两只白海豚带着四只青灰色的海豚,围绕着海钓船转圈。船上的人朝一个方向向它们扔出圆球一般的海豚玩具,小船渐渐退后,和海豚渐行渐远,配乐慢慢弱下来,欢呼的人声响起。

“这欢呼,是为和海豚相遇还是分离?”小葵问小陈。他摸了一下齐整的寸头,笑道:“都是啊。这片海经常能看到海豚的,下回带你去看,说定了!不过也是有风险的呢,万一被海豚爱上了,那遭遇,也是一言难尽啊。”

“那么可爱的海豚宝宝啊,骑在它身上遨游海洋,月光下也好,日光下也好,都是闪闪发光的事情啊。”

“这个嘛,可爱和阴暗,是一体的呀,就像白天和黑夜,正常的日子就是这么组成的啊。”小陈给视频设置了循环播放,“这样远远看着,大海也好,海豚也好,都是可爱的。”他拍了拍手说:“万一客人中有喜欢海钓的,记得联系我。万一你什么时候需要我呢,也记得联系我。”

那天,小葵坐在这视频对面,搜了搜关于海豚阴cHcoYiBp49e2a+R0TqXdzA==暗面的资料,其中有一条倒是有趣,“海豚是除了人类之外能通过交欢获得快感的哺乳动物”,性骚扰、强奸和杀婴这些可怕的人类罪行,海豚也有,有科学家说它们是“非人类的人”。

海豚就是海豚嘛,小葵是个对万事都不做过分解读的人。

她还是和朱见鹤说了田雷的妻子和孩子来过了的事情,也说了庄东明在其中的作用。朱见鹤那边既不惊讶也没生气,他叹了口气说:“有这样一个机会被动给田雷家钱,还是不错的,庄东明坏心办好事,你看给个一百万怎样?可要说好没有下次了。还有,既然庄东明是这样子的人,趁他愿意,我劝你把浩浩改成你的姓。这次,也是个好机会。”

小葵服气朱家,最大的一点是,他们很少被情绪裹挟,客观冷静,才能从各种“坏事”中看到机会吧,万物皆为我用。这两样事情,也正是小葵想做而觉得难以说出口的,既然朱见鹤那么说了,这两件事情她都做得飞快。一百万的钱,给了田雷的妻子,要她出张收条,最后写上“两不相欠”的字样,她写名字那一刻,小葵才想起她的名字,刘明芬。田雷的儿子也签了名字,田原,他说:“姑,我以后就认您是姑,我会好好做的,做出点成绩来了,我会来和您说。”没过几天,田原就来说他开始做给这一片酒店送蔬菜肉蛋的生意,他正在一家一家地推销自己,小葵自然就把他纳入了自家的供应商,能看着田雷的孩子,也算是对田雷的一个交代吧?

浩浩改姓的事,进行得也很顺利。浩浩已经成年了,自己提出申请就是。庄东明这边本就有这个意思,加之毕竟还是有几分心虚,改姓的事,他一点也没反对,还说服他父母也支持。这么顺利,浩浩倒有几分难过,小葵跟他说过缘由,他对朱见鹤的亲情顿时就多了几分,以前他总笑着叫“朱爸”,现在就把这姓去了。“爸,我雅思过了7分!”浩浩电话里这么喊过去,朱见鹤在那头爽朗地笑:“哦哟我的好大儿!语言过关了,那我们索性高三就出去吧?老爸抓紧安排,你放心。”

朱见鹤果真忙碌起来,儿子的护照还是白本子,小葵的也是,他让小葵赶紧带着儿子去游趟日本,这护照上就有出游发达国家的记录,利于过签。留学中介效率也高,在多伦多那边的私立高中顺利申请到了位子,提交后学签也过得快;还建议从十一年级插班读起,那样更容易申请到好大学,专业选择也更从容。浩浩和小葵这边自然全力配合,十月中旬就万事俱备,娘俩上飞机的那一刻,也还有几分恍惚。落地多伦多之后,小葵母子先开了电话卡、银行账户,浩浩即刻插班上学,小葵马不停蹄被房产中介带着看房。这也是朱见鹤的意思,小葵倒有几分不好意思,但内心自然欢喜,也就不顾倒时差的迷糊,看了三天,选中了一套学校旁的单身公寓。朱见鹤笑道:“那我们来了住哪里呢?这套先买下。你再看套大一点的,不要别墅,我们还腾不出身子去管理,买个大平层的公寓吧,市中心,对,也登记在浩浩名下。钱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曹律师后头都会跟进,你只管选房,带孩子签字。”

小葵都有些幸福得过头了的感觉,浩浩终于在自己的新世界里了,他被郑重对待,除了拥有两套房子,他的名下还拥有了一笔存款,付学费之后,生活费也绰绰有余。“这是为你将来储备的钱,浩浩,老爸相信你会谨慎保管好这些财富,这是我们共有的,将来你结婚成家,爸妈养老,都会用到。”这样的对话,让小葵感动。

“什么时候我把我那笔钱转你。”小葵飞了十多个小时回到上海,朱见鹤又自己驾车来接,在车上,她觉得,她再不说这样的话,就实在对不起朱家了。

“我们之间还分什么你我,这笔钱你留着。等你回到酒店,还有惊喜在等你呢,你可坐直了。”

“遇到你之后,我就开始进入童话了吧?”小葵说,“把浩浩安顿得这么好,我真的很感激你。”

“我一向是把浩浩当自己的儿子啊,只是有时候气不过庄东明而已。”朱见鹤伸过手来让小葵握着,说道,“现在就有一个成年的儿子,是我的福气啊,这不是虚话。我以后也是要多多依靠浩浩的。我们那小宝贝啊,要么还是接过来你养着吧?他快要变成一个小外交家了,真的,他会掂量会拿捏,小眼珠一转,就一大堆计策,他自以为聪明呢,可聪明挂相了实在也是蠢。我喜欢我们浩浩的憨厚温柔,这一点像我,对不对?”小葵看他千山万水扯到自己身上,不禁笑了,大儿子安顿好了,是该好好带小儿子了。

6

确实是个大惊喜。小葵不在的这大半个月,酒店生意兴隆。有两个公司,一个江苏的,一个上海的,和酒店签了为期三年的团建合同,每个月都有安排,价格还随旺季浮动,账款提前预付七成。这简直是送钱,但情理上也说得过去。

“妈妈,钱还在转来。”浩浩电话里告诉她,隐隐有些担心,“你方便的时候问一下老爸是怎么回事。”

一定是出事了。小儿子成成和宝珠阿姨也被朱见鹤送来了,还是小陈给帮的忙,成成进了酒店附近的幼儿园大班。宝珠阿姨到后不久就辞工走了,说是小葵接手了,她就没啥用了,她也找好新下家了。小葵本想额外给她一笔钱,她却说:“奶奶前头已经给过了的。”小葵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想问她是否知道家里有啥事,可自家的事情没有反去问别人的道理。事情一定还在可控的范围内,否则朱见鹤一定会和她说的。

海边的十一月,一入夜,风就是冬风。小葵从幼儿园接回小儿子,都是先到茶楼吃过晚饭,再带着他巡视一圈酒店,才慢慢散步回家,两个人都得另披厚外套。成成对大人的世界充满兴趣,和妈妈两个人的生活未免就有些冷清,幸亏还有酒店和茶楼这两个世界让他探索。对于巡店这种乏味的活,成成也学得有模有样,他已经记住了主管和领班的名字,他学着妈妈唤她们的名字,又在后头缀上阿姨。1a4d1921147045835bd3e5ad8b3e9892e5a8c3d13c8583958e3c308c8785519b那天,两人在夜风中手拉着手,慢悠悠地走回家,突然,他说:“我有点担心爷爷。我回家要给爷爷打电话。”

“为什么担心爷爷?”小葵一直怕的是奶奶会不会碰触了什么红线,爷爷会有什么事呢?他身体健康,又人畜无害。

“爷爷他被骗了,听着是帮人担保。人家故意的。爸爸说他会和奶奶一起搞定,我们都会没事的。”小儿子安慰小葵,“但是我现在特别担心,我到家就要给爷爷打电话。”

爷爷的电话关机,小葵马上找朱见鹤,她说:“成成今天说他担心爷爷,要跟爷爷通话。”朱见鹤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说:“爷爷还在昏迷,估计情况有点危险。你收拾一下,叫部车,和孩子一起来吧?你不要自己开。对,不要和别人说。是的,我们见面谈。”朱见鹤的语速从来没有这么慢过,至于“对”“是的”,更是自言自语,小葵根本就没问过他,该说的医院的名字,倒还是小葵问的。

小葵也一时转不过弯来,她把娘俩近日穿的衣服从阳台上一收就要打包。成成进了卧室,帮她拿出一条黑色的长袖真丝裙子,他又给自己拿了套白色衣裤。小葵被吓住了,她什么也没说,折好放进箱子。一路上,小葵搂住成成,想用她的身子把他烘暖了。

等他们娘俩快到医院的时候,朱见鹤又打电话来,说:“赶紧回家吧,这就回家,你看看布置灵堂咋弄,我的脑子不够用了。”小葵赶紧问:“是回爸妈家吧?”朱见鹤愣了愣,说:“是,但是,妈妈也在我这边啊,你也没钥匙对不对?”成成在旁边说:“我有,妈妈,我有奶奶家的钥匙。”小葵一点头绪也没有,倒是出租车司机有过治丧的经验,给她说了一二,径直就带他们到了奶奶家附近的丧葬用品店——那样的店一直在那里,店主人自会教你一套东西。小葵一心想着这些,差点连放在后备厢的行李箱都忘了,也还是成成提醒她带上。

小葵带着店主进门,张罗着布置起灵堂,成成把他们的行李箱提到客厅角落,顺手就整理了沙发,牢牢抱住爷爷的一件外套,说:“我还知道爷爷的寿衣在哪里,爷爷告诉过我的。爷爷说到时候大人们一定惊慌,我得帮你们。”

“爷爷还告诉你什么?”

“目前就先说寿衣吧。”他走进爷爷奶奶的卧室,轻车熟路提出一包东西来,里面衣服鞋袜都齐备。小葵抱紧孩子,一阵寒流从她后背滚过,她让那么小的孩子来承受这些,她这个妈妈到底做了什么?从今以后她要每天带着他,她要重塑他的童年。

事情并没有如爷爷向成成预演的那样进行,临终前的那一套程序,已经在医院走完。奶奶从头到脚新买了一套寿衣,“这一套,我们让爷爷带去,是换洗的衣服。”奶奶冷静地从成成手里拿走了那包衣物。

“爷爷说,所有人,到最后都是要死的,所以,不用太难过。”成成对朱见鹤说,“宝宝会好好长大,好好学习,我也会像爷爷那样保护你的。”朱见鹤只摸摸孩子的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奶奶主持小葵跟进,阿姆阿爹也从岛上过来帮忙,走完了葬礼的所有程序,亲戚间种种迎来送往,灵堂答谢,朱见鹤全无精神应对,成成冲在前头鞠躬回礼。小葵不忍心问朱见鹤来龙去脉,得空就默默握住他的手,一心只求这样的时刻快点过去,她好回到她的日常里。她为自己的薄情寡义愧疚,某种程度上,好奇超过了悲伤,她的公公,从来是乐天开朗,是什么逼他自选绝路?朱家母子对外都只说心脏病病发,对小葵是说了一半实话的,公公吞服过量安眠药,抢救不及时,终于去了。小葵收拾过公公的房间,里面酒气冲天。他哪来如此求死的决绝呢?公公酷爱烹饪,尝菜时的那陶醉表情,任谁看了都会判定他热爱这烟火人生啊。“五七”那天,小葵在厨房忙碌,用的都是公公的厨具,那一刻,她才落下泪来,想到成成这孩子到今天还不曾哭过,只观察着谁需要帮助,端茶送水,送纸巾,收拾客人用过的一次性茶杯(这时候也顾不上啥品位了),她就更加心酸,好奇也更甚。在她关掉排油烟机的刹那,她听到朱见鹤在说:“妈妈,难道这不是你的责任吗?那你说,难道是我的责任?我们都为你分担够多了,你就停手吧!歇歇吧!”朱见鹤难得地激动,紧接着,什么东西碎了,婆婆什么声响也没有。即便是宝珠,也比我更知道这个家的内情吧?小葵的泪水里混杂着许多东西,她对这个家的爱,就是保持不问。

“五七”之后,小葵带着成成回到舟山,朱见鹤照常在家陪护他母亲,小葵到家后想来想去不放心,就让朱见鹤带他妈过来。“这个时候我们最好在一起,”小葵说,“我很不放心你们俩。”

住在一起之后,婆婆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坐在落地窗前,对着莲花洋对面的普陀山发呆,看海天之间露天的南海观音那金光闪耀。小葵有时候也陪她坐会儿,健谈的婆婆时时戒备着小葵发问,小葵就更不想去惹她伤心,最安全的话题还是谈谈浩浩。这孩子也知道家里这个变故,但毕竟隔得远,感受不到这一块的沉重,于是,他打视频电话过来的时候,是一家人最轻松的时刻,大家难得地说说笑笑,为浩浩取得的每一次测试成绩而高兴,这孩子一直在拿全A。“我也会好好学习的……”成成这样说的时候,小葵总会飞快将他的话题移开,她很害怕成成接着会说爷爷。

浩浩在视频里展示了大平层公寓,简直称得上美轮美奂,他说:“你们过来住一阵吧?这里的冬天一点都不冷,室内身子烘热了,室外走上十分钟浑身还是暖的。”

“七七”之后,朱见鹤他们三个的旅游签证也下来了,全家就一起去了多伦多,过了元旦才回来,果然住得舒心。他们也遇到了几个宁波同乡,其中有两个是投资移民过来的,“上下都在鼓励企业出海呀,走出来才能学到更多嘛。”小葵也学着他们说话,鼓励朱见鹤也走这条路。浩浩账户上的存款,毕竟让她不放心。孩子的人生还没展开呢,不能有半点差池。这会儿回头望,她才看清当初朱见鹤热心促成浩浩留学的另一层意图,他实在应该跟她讲得清楚一点的。当然,如果讲清楚了,她小葵还乐意让浩浩担这个风险吗?她未必肯。

小葵这回和娟姐也联系上了,还去了他们家做客,看到家里的装修色调依旧是白和金黄,但看着又和原先的不一样,透着一股印度风情,一问,果然上家就是印度裔的。在新环境里,婆婆也开始活泛起来,甚至去报了一个社区的语言班,埋头背起单词理起语法来,她学得很快,不久就有自己的小社交圈了。朱见鹤也和那几个宁波老乡走动起来,不知不觉,也就请人做起了投资移民的申请。

有了新方向,朱见鹤又恢复了以往的精神头。这事情前后做了三年,2019年过了十一月份,这边做完公公三周年,朱见鹤母子收拾着去了多伦多,也算是新移民登陆去了。小葵没有随行,她的租约是签了十年的,这几年也做得顺手,就依旧带着成成做她的酒店和茶楼。每天和浩浩视频通话,叮嘱他尽量多待在自己的小公寓里,专心读书。

小葵原计划春节母子俩也去多伦多,加厚加长的羽绒服也特意买好了,浩浩笑她这是他们这一代人的焦虑,对未来总是过分恐惧,要么怕冻要么怕饿。小葵也笑,心道其实还怕更多,怕这怕那,不像年轻人总以为这世界生成就是这样牢固。

小葵已经体会过世界垮塌,轰隆隆一股脑儿砸到肉身,砸扁了,以为再也不会有人的形状了,可是,没过多久,肉身又慢慢恢复,会觉得饿,会知道渴,又重新活了,知道所在的世界不再是以前的世界了,就只能重新挣扎着把自己生出来,让自己立起来。除了母胎托生,这一生中,人总得有几回是自己生自己:比蜕变之类的更彻底,是打碎了重新捏合。

世界有时候会给惊喜。往年到了腊月二十四,往后的客房预订就很少了,今年却是个意外,预订一直排到正月初十外,年底本就人手少,人心不定,小葵得自己顶着,也就索性改签了机票,还是暑假再去吧,成成也可以多待些日子。毕竟,生意人总是生意第一。

没想到,世界瞬间变形了,先是些传闻,纷纷杂杂,让人心慌。浩浩那边比她紧张,说已经在亚马逊上买了一批口罩用急件寄来,“一定先不要把它们分给客人啊,你得自己留足备用的。”浩浩的叮嘱中透着惶恐不安,小葵对他转述的各种新闻将信将疑,但她还是听从了,多进了一些酒精和消毒液,这些,本来就是酒店的日常消耗品。客房的预订陆续取消,一切流动都被中止了。小葵的酒店里滞留了两家人,合起来七个,加上酒店和茶楼的工作人员合起来二十六个人,别的不说,吃,立刻成了问题。

小葵茶楼的蔬菜和肉蛋幸亏是田原在供应,“姑,你这边要多少?我先送,最好多备点把冰箱装满吧。茶楼那边我按采购小王要的送去了。”田原送来家里的不光是蔬菜和肉蛋,还有果品、牛奶和冻鱼,真的把整个冰箱都装满了。叶菜都小心地用厨房纸包着,土豆装在遮光的牛皮纸袋里,“我妈装的,这样能多保存几天。”田原母子对小葵的事,总是特别上心。

工作人员中有一大半是本地的,小葵自己开车送他们回家。幸亏岛屿之间的交通船还在运行,查过手机上个人的行动轨迹,确认这些天没离开过舟山,方才准许乘客上船。小葵都是看他们确实上船之后,才将车开走。两家客人都是自驾来的,准备自驾回程碰碰运气,小葵帮两家各买了一只车载电饭煲,各备上一筐蔬菜和虾干、肉松、鸡蛋,忐忑地送他们上路,说:“万一不行,就依旧回来住我这里吧。”等了两天,好不容易收到报平安到家的消息。

这样,还有十二个人跟着小葵。这段日子多亏田原活络,小葵这大家庭的一日三餐才对付得过去。小葵在家里和成成看书写字,做营养均衡的一日三餐,如果她不去想每个月酒店和茶楼的维持费用,仿佛生活只是按下了暂停键。这些年她一直忽略的日常生活,在此刻膨大到占据了一切。公公这么多年的日常生活就是这样的吧?家庭之中,他自愿选择了内务这一分工,从来没有过怨言,日复一日,他也有难挨的时刻吧?

有一日,她和朱见鹤在视频通话中这么讲。朱见鹤那边,自三月份春假之后,加拿大的疫情也蔓延了,朱见鹤的公司本就在筹备期,也索性在家待着,时不时连个视频和小葵闲话。小葵这样感慨之后,朱见鹤沉吟好久才接话,说:“这事情,一直不跟你说实话,是因为,我实在说不出口。”即使时隔三年多,朱见鹤说起此事,依旧是悲伤不已,话语颠三倒四,小葵暗自整理了一下这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公公和宝珠日久生情,一心为宝珠打算,这“打算”两字,无非是给她钱或是帮着她赚钱,这两样公公都做不了,可还是想做,就帮她担保去金融公司借款。这肯定是个局,宝珠是花了心思的,自然最后是要公公还钱。公公哪有钱,只好跟婆婆摊牌。婆婆这么骄傲的人,哪会容忍此事,说是要去告宝珠诈骗。宝珠就拿出一本日记,是复印件。婆婆平常爱煲电话粥,说事情也不避人,宝珠有心,就把婆婆说的事都记成了日记,电话那头是谁,时日久了,她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这些年,婆婆那些事,说违法,那是没有的,无非是钻些空子,找些资源,可到底也是上不了台面的事。婆婆又极爱面子,要连累一众朋友,那比公公出轨这事情要大。比较之后,准备服软,替宝珠还钱,算上利息,也是一百多万,并要公公保证和她一刀两断。宝珠看到了她日记的威力,就又拿出另一份复印件,要求除了还债另给遣散费,那是公公和她的闲聊整理,是夸朱见鹤多么能干,怎么帮婆婆,宝珠问他,到底怎么帮的,公公居然也倾己所知,都告诉她了,其中最大的,自然是替婆婆持有和打理钱财。婆婆这才慌了,但看出宝珠还不晓得这件事情的威力,也看到一旦答应,就是给这份东西背书,就跟她打起太极,说替她还债是看在公公的面子上(原话是“他不要脸,我还是替他要的”),她再要挟,那就大家索性不要脸了吧,钱也不还了。给钱呢,也说好了分期给,给朱见鹤时间操作他户头上的钱。公公自然想不到他爱上的温柔贤淑的传统女性是这么一个人,悔恨交加,就走了绝路。

朱见鹤叹道:“我爸这是动了真感情的。”

小葵一寻思,从前确实有蛛丝马迹落在她眼里,但她从没有往那方面想。公公和宝珠的一切勾勾搭搭,都是贴着成成的日常起居发生的,他们当着成成的面都做了些什么?他们俩怎么躲过监控的?怪不得监控头总会跳掉!公公说只是小故障,很快就好了,不必修。这样一想,小葵不禁阵阵恶心,还有后怕。如果宝珠拿成成下手呢?她被遣散之后,一直都有机会接近成成,比如去幼儿园接,成成必定会跟她走的。这么危险的人物,他们娘俩居然不给她指明,就为了面子,瞒她至今。不对,不是为了她的面子,分明当初就是拿她和浩浩当了分洪渠,一说不就无法泄洪?小葵抑制住一阵比一阵更强烈的恶心,面上还是笑着,又叮嘱朱见鹤多照顾婆婆,也看顾一下浩浩。

当务之急是,她必须警告成成,但是,怎么和他说呢?

成成虽然只有小学二年级,但分析起事情来头头是道,他给她讲故事的时候,是先要设定一个世界(历史背景加地理位置),再画出人物关系图,人物各自的动机导致怎样的行动,又怎样影响故事的走向。在他的故事里,虽然有权谋,有狡诈,但正邪永远分明,正义也必然来临。他不知道自己还是个孩子,小葵要让他知道。从今以后,她要张开羽翼,带他飞离成人世界,她要带他去玩迪士尼去看动画片,她要带他去田野去乡村去和小朋友聚在一起,她要他知道妈妈是他和世界之间的防波堤,妈妈在他身边,一直在。

可是,现在,就现在,小葵该怎样跟他讲这个带着警告的故事呢?

2024年大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