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容易死去

2024-11-09 00:00:00朱秀海
芙蓉 2024年5期

朱秀海,当代作家、编剧。河南鹿邑人,满族,一九七二年入伍,先后在武汉军区、第二炮兵和海军服役。两次参加边境作战。曾任海军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主任。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痴情》《穿越死亡》《波涛汹涌》《音乐会》《乔家大院》《兵临碛口》《远去的白马》,中短篇小说集《在密密的森林中》《出征夜》,电视剧有《百姓》《波涛汹涌》《军歌嘹亮》《乔家大院》《天地民心》《诚忠堂》等。曾获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中国电视艺术五十周年全国优秀电视剧编剧奖等。《音乐会》入选“百部抗战经典图书”,《乔家大院》第二部入选二0一七年“中国好书”,《远去的白马》入选二0二一年“中国好书”。荣立二等功两次、三等功两次,海军通令嘉奖一次。

暮色苍茫,但远天还残留着一道暗红色河流似的晚霞。车站上的灯亮了,却似乎只照亮了自己,人们凭肉眼还能看清楚车站上的景物。虽然先是动车后是高铁接连呼啸着从这片土地上经过,但是一列大大小小的车站逢站必停的绿皮火车仍旧慢悠悠地开过来,在这个名叫河口镇的小站上停下。车站上一整天都十分悠闲的工作人员忙乎起来,放不多的旅客进站,迎接车门打开后下来的为数同样少的旅客。

在今天所有下车的旅客中.一位老人很快引起了他们的特别注意,从看到她的那一刻起,每个人的眼睛都亮了。老人名叫石慧芬,早过了花甲之岁,走路都有些颤颤巍巍。每年的春夏秋冬四季,或早或晚,她总会来河口镇一趟,乘坐的也总是这趟过去编号1213次现在改为0997次的普客。知道她的故事的人也明白老人每次来这里必乘1213次或0997次的原因是眼下只有这趟车在河口镇这样的四等小站上经停,其他无论什么车都呼啸着开过来又呼啸着离去,火车司机连稍微减缓一下速度的事也不做,仿佛这个小站和小站里的人根本不在他们眼里,或者什么人给了他们权力可以对生活在这一带的居民视若无睹似的。老人下车的动作也总是一成不变:她会等到其他下车的旅客都走出车厢后才慢慢下车,还要在年久失修的站台上停一会儿。这时急着上车的旅客也全都上了车,下车的旅客大都走散,这时的她仍有可能停在站台上,前后左右地望上一望,像是每次来都格外稀罕这里的风景似的,要仔细观看一番。其实她每年都来,对车站包括河口镇周围的景物都熟悉得紧,没有这么一望也可以,但她还是要习惯性地这么望上一眼,仿佛有了这一眼和没有这一眼是不同的,有了这一眼,她对这座车站、连同车站下方的镇子都更有信心似的。是的.今年和去年没有变化。车站还在,车站下方的河口镇还在。这时老人保不住还会仰起面孔看一看天空,辨别一下她来的日子是阴天还是晴天,如果有雨,是倾盆大雨还是毛毛细雨,但不管什么雨,她都会把手边带的一把旧雨伞撑开,举上自己的头顶。也总是在这个时候,绿皮火车“咣当咣当”地开走,重新闲下来的车站工作人员主动向她走来,和气地和她打一声招呼,表达一句虽普通却仍算亲切的问候:“石大姐,您又来啦?”“又来啦,又来啦。”老人嘴里回答着,眼睛并不看走过来问候的人,仿佛她的眼神儿越发不好,已经不大能看得清他们。当然这并不表明她对他们不客气,不会的,事实上她回答他们的问候时态度和蔼亲切,就像在和一年老也不见的朋友或者亲戚说话似的,这样回答好像有些失礼,其实不过是关系太过于亲近,有些熟不拘礼罢了。一边问候一边走过来的人们是不会在意这些的,他们已经看到了,老人回答他们的问候时嘴角轻轻翘起,年老且有着更多皱褶的面颊上也浮现出了熟人见面时那种自然的和放松的微笑。“嗬,真好,你还是那么年轻。”一个调皮的年轻扳道工故意和她说笑。“说什么呢,不行了,老了,再过两年就要跟你们拜拜啦。”老人微笑着回答,目光投射的方向仍然不是和她搭话的人。细心一点的车站工作人员这时就会发现刚刚自己以为她下了车就在这里观察风景是错的,其实她一直都在眯细眼睛眺望车站下方的小镇,像是要在走向它之前给自己的内心一番鼓舞似的。接着他还会发现自己也许真的对了:有了这一番鼓舞,她像是有了勇气,开始挪动两条不灵便的腿,蹒跚着穿过车站不大开阔的出口,顺着一条去年刚刚铺上沥青的斜坡形的乡村公路一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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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子离小站不远,半里路的光景,那是顶不住哪怕像这样一位衰弱且明显有病态的老人走的。虽说距离她和张小巧下乡插队到这里的日子已经五十多年过去,世事沧海桑田,外边的世界都变了几番模样,但在这位老人眼里,河口镇却和她们初次来到时看到的景象没有多大不同。不同当然是有,只是她对镇子太熟了,又年年回来,即便是房屋和街道全都变了样儿,她仍会觉得那不过是这一家或那一家又新修了临街的房子,这条街和那条巷子新铺了水泥路,安了路灯。变了样子的是局部,镇子本身却还是原先那一个,大格局没变,街道没变,东大街还是东大街,衙门口还叫衙门口(河口镇当年曾短时间地拥有过县衙门),马家后还叫马家后,马家后紧临的护城河还叫护城河。居民的成分也在变化,每年到来,她都会听说又有几个熟识的人过世了,但也总会认识几个新嫁过来的年轻媳妇,连同更多在大街上疯跑的孩子——但也不能说他们全是新面孔,从他们脸上她总是能看出他们是哪一家子的,孩子的爷爷或者父亲是谁,十个里头错不了一两个。耸人听闻的事情也有,保不齐她刚走进镇子,遇见第一个熟人,就能听到在过去的一年里,谁谁家的爹上吊了,谁谁家的闺女要上轿了头天夜里却跟一个唱戏的草台班子跑了,谁谁家的媳妇生了个儿子没屁眼儿,去省城医院开刀做了个人工的。要不就是半月前西小街上两条忙牛抵架,闯进赵大脸的酱菜店,把腌咸菜的坛坛罐罐全打碎,赵大脸的儿子抓住忙牛抵账,官司打到县法院,这会儿还没判呢。这些新闻老人听了也就听了,脸上会平静地现出一点笑容,她在河口镇也算是过来人了,知道这些就是镇上的平常世情,每年都会发生,多一件少一件的事儿。真要是哪年她进了镇子没听到这些新闻才了不得呢,那一准是发生了惊天大事。但这样的大事比较少,石慧芬一辈子也就经历过一回。

河口镇其实不大,说它是个镇子,不如说它是一座黄河滩上中等规模的村庄。一条南北贯通、被称作东大街的大街(河口镇并没有西大街或者南大街和北大街。当年插队时她就此询问过镇上的百事通,对方的回答是上述三条大街原是有的,有一年黄河泛滥,把大半个镇子淹掉,河口镇就此便没有了上述三条大街),加上由它派生出的几条小街和巷子,四周围上一条护城河,就是镇子的全貌。东大街往北走到头,爬上一座高岗就能看到黄河,年年走大水,河面甚至会泛滥到离镇子只有数百米的地方,但这种事镇上人早就习惯了,从童年时就开始习惯,并不会觉得有多么意外。黄河是条害河,但每年一次走大水也会给他们带来大鱼和各种上游漂下来的物事。有一年,一名叫郑三的老光棍儿还从河面上漂下来的草屋顶上捡回个媳妇呢。但无论如何东大街都是镇子的主要部分,它是繁华之地。东大街近年修了水泥路但仍旧不宽,两旁是镇上居民根据各自不同的经济状况翻盖的店铺和房舍。除了几座外边贴上瓷砖的四层小楼,大量的房子还是红砖到顶的瓦屋。最贫困的人家则仍旧数十年如一日地住着自己平地起泥板筑砌墙的草房,房顶上颜色发暗的麦草时时在大起的河风中翘出一缕两缕三缕,像调皮孩子经久未理的头发。河口镇没有大商场,没有肯德基、麦当劳和儿童游艺场。它甚至没有一家像样的旅社,偶尔有客人来到这里,要住下盘桓几天,镇上人就会将仅有的一家干店指给他看。干店只提供住宿,并不提供一日三餐,所以他们同时还要将镇上的两家饭馆指给客人瞧。近几年两家饭馆都有扩张的架势,仍没有真正变成大饭店,但也不像多年以前,小到可以被城里人称为麻雀馆的地步:一间门面,两个伙计,三四张餐桌,并且自开张以来就没有菜单——菜单是有的,一张手写着几种家常菜品和价码的A4纸贴在墙上,像石慧芬老人这样选择盛夏时节到来,上面的字迹因为年代久远并且趴满了苍蝇一般是瞅不见的。不过除了每年都要回到镇子上住几天的石老人,来河口镇的人其实不多,到这两家饭馆点餐的人更少,且多是本地人,他们根本不会注意那张A4纸,就能喊出自己想要的菜品,当然点了餐也不给钱——不是每个男人身上都带着钱——他们和老板有一种不言之约,一年到头赊账,老板估计他们有钱时派出小伙计一家家去讨。这时镇上这里那里就会传出不止一家男人女人厮打吵闹的喧嚣。刚回到镇子上的石老人有时也会赶上,那时她便也会像一个河口镇本地人一样跟着这家那家的邻居拥到一个沸反盈天的小院,一边拉架一边瞧一瞧这一场架打成了什么水平。其实早在插队时节她便见惯了这时必有的景象:女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泣涕涟涟;男人不像女人那般狼狈,但也很狼狈了,不是身上便是脸上总会留下媳妇深深抓挠的证据,那些血条子会帮他大声向赶来劝架兼看一眼热闹的男人女人控诉自己的媳妇多么可恶:“快瞧瞧,快瞧瞧,她要再用一点力就挠到老子骨头里去了。这日子不能过!离婚!谁要不离谁是老鳖!”话是这么讲,欠的钱还是要还,一家人的日子还是要过,女人最终还是要给男人面子。至于他们——男人一般居多——因为那一架留在脸上和身上的伤,慢慢养着好了。反正家家如此,大哥不笑话二哥。还有一句就连石老人都知道的话,被河口镇上的男人说得格外理直气壮:“男人丢了丑,满大街上走。”不怕的。

这个黄昏,石慧芬老人走进河口镇时,东大街上的路灯已经亮了。终归和每次一样,老人还没有真正走进镇子,就从东大街的南人口——也是镇子的南入口——走出了第一个女人,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刚刚在站台上见到过石老人的车站工作人员已经打电话给镇上的女人,后者闻风而动,一传十十传百,一个女人走出家门,便有更多的女人不约而同络绎不绝地走出,像迎接贵宾一样迎接这位每年都要回来一次的城里人。男人们这个时候一般也就知道了,但他们不会抢在女人前面和老人相见,见是要见的,他们在与后者相见这件事上会采取一种和女人们截然不同的貌似偶遇的方式,比方说瞅紧老人还在众女人的拦阻下于东大街上一步一停地前行,这一个或者那一个镇上男人已经装成匆匆去干一件要紧事的样子在街上和她相遇。他们装成吃惊的样子,和老人打一个招呼,热辣辣地问候几句,然后快步走掉。其实他们真没什么事急着去做,也没有离开东大街,只是打了一个转,避开了石老人的眼,便一头钻进镇上仅有的一家铁匠铺或理发店——这两个去处每天总会聚集着不少闲人,直到晚上掌灯时分也不离开。这些男人聚集在这两个地方的目的也并不是真要打一把新镰刀或者给自己新剃一个光头,他们在石慧芬老人到达的这个夜晚或者第二天一整天都聚集在这两个地方,全出自对老人再次莅临河口镇这一行为本身的激动和好奇,人人都怀着急切的心情,想从别人口中窥探到老人这次回来后的行踪尤其是即将采取的行动。“她可比去年老了。”街头卖小百货的麻脸张大胆没话找话地说道。“今年她手里是不是有了新证据?”与他比邻而居的烧饼陈三元直接把话挑明了说。“恐怕没有,”第三个男人——剃头佬肖四或者铁匠李细毛马上接上话茬,“她刚进镇子我女人就和她见面了,我让我女人试了试,她什么都没说,我女人后来就只好拿请她得空到家里给我那二丫头裁一条布拉吉做话头,将这件事遮了过去。”他们的话让在场的男人们脸上全都生出一种泄气的表情。“这就是说,她手里还是啥证据也没有,”第四个男人——镇上开家具店的刘丑——有点惋惜又有点生气地说,“那她又来干吗?来了也抓不住强奸杀人犯。”一时间所有的男人都不再有话说,眼睛却依旧明亮,不但相互盯着看,还要一个个看遍所有人。在这样的观察中,每一双眼睛都要呼啦啦地蹿出火苗子来。

尽管镇上只有一家干店可为石慧芬老人提供住宿,但她也不是每次来到后就直接住进干店。从当年下乡到今天,在镇上居民尤其是岁数大一点的女人心里,老人早就不是外人了。河口镇如同是她的又一个娘家,她则是那个早年远嫁出去的姑娘,人虽然已经老迈,也没有了同辈的亲人,但娘家到底是娘家,加上她本人在镇上并没有真正的娘家可回,镇上的每一户人家说好听一点就都成了她的娘家。还有,镇上这些女人老是稀罕她一个女人居然成了省城某个行业的专家,至于什么专家她们不知道,她们知道她是一位有知识有文化受很多大人物尊敬的老人就够了。何况每年回到镇上,哪怕只住上几天,她也总会帮她们中的这一家或那一家做许多好事——比方像刚才那个男人讲的,替他的一个已经长大的闺女裁一件布拉吉啦,用她当年在河口镇上插队时学会的扎针的绝活儿给某个女人经年老寒腿的娘家妈扎上几针啦,灵不灵不论,扎了就好,再说又不花钱。更有一些女人,她们心眼子活泛,小子或者闺女在省城读书,眼看着要毕业,工作不好找呢,三不知就想到了这位每年回来一次的老人,人家到底是城里人,丈夫和她本人还都是大人物,说不定就有能耐帮她们的儿子或者女儿谋一份好工作。这种好事她还真就做过,过去五年中她一连帮河口镇上三个大学毕业的孩子联系到了单位,还做了其中一男一女的大媒,帮两个孩子在城里安了家。就这么一个既没架子又喜欢帮人的城里老太太回到娘家似的河口镇,尽管她自己喜欢住在干店里——用她自己的话说是这样“比较自由”,但她们哪能让她一直这么住呢——一个老得走路都不大稳便的人,夜里想要点儿温汤热水也没有,那就干脆请她住自己家好了,再说还有二妮子和镇北王家的亲事没说定呢,请她一个有心胸的城里人参谋参谋,也好最后拿定主意。老人一般总是拒绝,反复道谢,但也偶尔有那么一两次,真被某个在街头扯住不让走的热心女人拉进家门住下了——住是住了,走时仍会在床头留下住干店的那份花销,钱放下了还不让主人知道。下次再来仍会住到干店里去。

这一次也一样,石慧芬老人虽然从东大街的南入口进入镇子就受到一街两旁早早赶出来的女人们的盛情邀请,她却比任何一次都更坚决地谢绝了她们的热情话语和生拉硬拽,一步一挪地走进了李拐棍的干店。李家的婆娘早就听到了风声,一直在等待,因为别家的女人都在街上和石老人兜搭,她不好过早出面揽回这一单生意,但她也没能坚持到老人自己走进她家的干店才出门迎候。李家的婆娘姓王,喜欢说话,嘴又快,人称“机关枪”,早在老人距离自家干店还有小半里路程时就主动迎了过去,在街道当中抓住老人的手便不再丢下,将她一路硬生生地扯进了自家店门。说是干店,其实对这位一年一度归来的前知青,“机关枪”有百分之二百的诚心愿为她改为兼营饮食的旅店,还是因为老人的拒绝,她的愿望一直没能实现——对老人来说,再没有不让镇上的人和事因为她的到来有所改变更让她安心的事情了。

但到底还是提供了热水和热茶。热水是让远道而来的老人洗一把脸,热茶则是用本地产的桑叶晾干了煮的,清凉解暑。然后还要加上一火车热情得烫人的话语——后者也是河口镇的土产,这里一直是穷极了的所在,人们富裕到可以随意抛洒的就是热情了。转眼间石老人便像每次到来后一样将第一顿饭——当天的晚餐——安置在两家规模已经稍大的饭馆中的一家。店主姓蔡,亲自给她上了听到她到来的消息后就熬上的小米粥、一碟少油炒的青菜——菜是刚从自家园子里拔的,一碟自家腌的咸菜,加上一张被切成几片的河口镇有名的黏米煎饼。这些都是老人喜欢的,蔡老板夫妇不但熟悉且年年记得。这两口子都是众人口中的良善人,眼下的日子也不像当年那么难过,他们本不想收老人的饭钱——人是这么熟,眼看着就走不动了,但还是回来,每年都回来,全是为了当年不明不白死在河口镇的另一名女知青张小巧,后者的名字在河口镇家喻户晓,夸张一点说是如雷贯耳,连不是那个年代出生的孩子说起来也都朗朗上口,之所以如此全都因为今天又回到镇子上的这位老人。她每年一次的到来会让三千人的河口镇人重温一次张小巧的案情,同时想一想那个一直没有被抓获的凶手到底是谁这样的问题。她每年一次的到来让五十多年前的张小巧案在河口镇上仍然像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一样新鲜,而那个杀了张小巧造成一尸两命的贼人这时说不定仍然活在镇子上。这个傍晚让蔡家夫妇满意的是他们亲眼看到石老人一口一口慢吞吞却十分香甜地吃完了为她精心烹制的简单饭食,发现她一点儿不喜欢的表情也没有,两夫妇才相互宽慰地瞅了瞅,用眼神把各自心中冒出来的话说了出来:“还好哩,她还能吃饭哩。”“不错。只要她能吃饭,张小巧的案子就还是个案子,没有人会忘掉它。”结束了晚餐的石老人照例向店主夫妇道谢,留下餐费,起身离开。老板娘抓起放在桌角上的钱,要追过去塞回给老人,被男人拦住了。“算了,收下吧,你不要钱明天她就不来了。”男人说。这话多半是猜测,谁知道呢,你真把事情做了,老人也许就把钱收回去了。啊啊,开玩笑呢,不会这样的,河口镇的人喜欢说客套话,一说就是一大车,但那和真不要钱离得远呢,再说这位当年的女知青也不会答应的。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石慧芬老人照例在蔡老板的饭馆里吃了早餐——她在另一家姓许的老板饭馆里吃午餐,早晚两餐在蔡家饭馆里吃,用自己的话说这样就一碗水端平了,两家的生意都能照顾到——然后手提着李家干店的“机关枪”婆娘帮她准备的装祭品的竹篮,顺着一条叫马家后的巷子向东南方走出镇子,走向一片广阔无边的黄河沙滩。竹篮里没有太多的东西,无非是一打黄表纸,几摞近年来印刷得越来越精致、币面上的玉皇大帝越来越和蔼可亲的冥币。没有人去打扰她,谁都知道这是老人每次回河口镇第二天必有的节目,刮风下雪都挡不住的。当然大家不跟着看热闹也知道她去的是一片格外凄凉的河滩,地势低洼,黄河年年涨水都有可能淹掉它,镇上从没有人家会把先人的坟立在那里。张小巧被埋在那里的原因是她不是镇上人,又是横死,加上当初也是盛夏,发现时人都有些腐败了,当局又不想在更大范围内扩散这件事——毕竟不是好事——力主迅速下葬。镇上人谁都不愿替这名死得不明不白的女知青做主,张小巧家里又没有人赶到,能够站出来替她做主的就是知青点上的另一名女知青石慧芬了,她既是死者的“插友”又是同室。石慧芬当年也只有十七岁,她之所以替小巧做主选择了这片河滩中的一座沙土岗下葬,是因为当时的她远远望去,发现整个黄河滩里只有这座土岗上草木丰茂,郁郁葱葱,和草都不长一根的大片河滩相比绿得惹人心疼。她当然后悔过,每年黄河涨大水时都会担心一阵子,但是天可怜见,五十几年过去了,年年大水都漫到土岗之下,却没有一次真正地把小巧的坟淹掉过。

每年独自走到张小巧坟前,石慧芬老人都会在心里重温一遍她和死者生前的所有过往。她知道镇上人对她每年来一次河口镇也有过别的说法,即在她这种令人震惊的持续几十年的极为坚执的行为里,可能潜藏着一个只有她自己或者只有她和死者才知道的可怕秘密:在张小巧暴死这件事上,石慧芬不但有责任而且说不定还有很大的责任,现在她年年都要回来祭奠死者,说不定是因为她一直都对死者怀有难以与外人道的痛苦忏悔之情——张小巧死去的当年石慧芬便从乡下回了城,在一个后来成了她丈夫的男人的帮助下上了大学,毕业当年就和这个男子结了亲。这是一门好亲事,男人先是做工程师,后来放弃公职创业,最终成了一位拥有亿万家财的老板。她自己也学有所成,年轻时是某个行业的专家,退休后据说仍然享受和省里的厅长差不多的待遇。她还是那种人人羡慕的儿女双全的母亲,儿子女儿听说去了外国读书,毕业后没有回国,全都留在国外结婚成家,生活多高级河口镇的人们是猜不到也不敢猜的,做这种猜测往往会触碰到他们人生经验的天花板——越是这样,这位当年活着离开河口镇的女知青就越应当对年纪轻轻便死在黄河滩上、案子至今都没破的同室插友张小巧的悲惨人生充满同情甚至痛惜之情。如果这里面还有别的弯弯绕,她自己也对张小巧的死负有某种或大或小的责任,这种感情甚至还会经过数十年的发酵变成难以承受的愧疚和悔恨,让人到暮年丈夫去世后孤单单一人活在世上的她精神上难以承受。有人甚至传出些谣言来,说她每年都要回来为死者扫一次墓的原因是她不如此就不能摆脱掉张小巧一直带给她的噩梦,这种谣言来自一种更恶毒的猜测,只是到了近年才不再有人提起:石慧芬本人直接参与了对张小巧的谋杀。张小巧即使不是她杀的——当时调查有确凿的证据排除她作案的机会——但她仍是杀死张小巧的凶手之一。至于她在这桩谋杀案中参与到了什么程度,那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至于她做了凶手为什么还要每年回来一次为张小巧扫墓,在一些人眼里也容易解释:她即便是凶手也还是个女人,女人的心都软,冤死的张小巧又一直不放过她,动不动就给她带来一场噩梦,她受不了年复一年的煎熬才会每年一次来到张小巧墓前。你以为她会对死者忏悔一番?不,她可能只是为自己这样做的,也只有这样她的心里才能平静一点,活过随后一整年的时光。不错,很可能这才是老态龙钟的石慧芬一年一度回到河口镇的真正原因。

时光已经过了五十多载,每年来到小巧的坟头前,石慧芬第一眼总能看到与黄河滩里那些偶尔也能遇上的荒坟不同,小巧的坟被一个不知名姓的人保护得挺好。又经过了一年的黄河大水,这个任何标记物都没有的孤坟仍在,没有被吞没,也没有被春天里大风移动得很快的沙岭子埋掉,这本身就是奇迹。如果说这样的奇迹只发生过一次,那当然没什么,不会引起她的警觉,但一个奇迹如果年年都要发生,她就不能像个傻瓜一样认为它只是个奇迹了。此人一直把这件事做得不留痕迹,至少直到今天除她之外还从没有第二个人发现小巧的坟被人动过。面前的坟头还是那么孤单、那么小,一点也不起眼,就像小巧本人生前死后一样。但石慧芬用自己内心的一双明澈的眼睛看得清楚,这人为小巧做这件事时是多么用心,无论他是在对小巧和她腹中的孩子下手,抑或是后来隐藏自己的犯罪痕迹,还是几十年来悄悄地保护着这个可怜的坟头不被大水和黄沙抹平,他都做得极为隐秘且不动声色。一晃五十多年过去,石慧芬甚至对这个她暗中早就盯上的凶手生出了某种特别的情感,觉得他在她心中的画像不再像案发时认定的那样是一个粗鲁凶恶的蛮汉——凶手一点儿也不莽撞,相反还极有心机,具备相当强的反侦察意识与能力,并且善于隐藏,心力也足够,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守在隐身的阵地后面,与每年来一次的她长期对峙。一般来说,凶手是最愿意让这座坟头早日被抹平的,抹平了它就有可能抹掉小巧在这个世界上生存过的最后痕迹,抹掉他作为一名罪犯犯下的罪行,直到抹掉河口镇人对这一桩犯罪的记忆,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或目的,凶手却以一种无可比拟的坚执,让它年复一年地留在这座漫漫沙滩中的土岗之上。这是整个事件中她唯一不能理解他的地方,几十年了仍旧不能理解,或者说不能完全理解,今天依然。她当然可以像丈夫活着时认为的那样,想象凶手这样做仅仅是为了和自己较劲,只要他发现她哪怕只有一年不再去河口镇,小巧的坟头就不会再有人打理。她遇上的是一个不愿意输掉任何一场比赛的狠人。但是这种解释仍然难以让石老人信服,有一年她故意拖延到大年除夕才回到河口镇,发现小巧的坟虽然满是积雪,但坟头仍在。谁都知道那年黄河涨了大水,还在沿岸闹出了不小的灾情。这就是说,不管她是不是每年来一次,小巧的坟都会一直存在。只要凶手活在世上一天,他就不会让镇上人忘掉小巧,但是,他为什么这么做?

她自己当然也不想让小巧的坟在这块沙岗上被抹掉。这是每次来时她心里响彻的另一个声音,轰轰隆隆,如同夏日大雨将至时的雷鸣。小巧的坟早晚都会被抹掉,但这件事应该等到真相大白凶手暴露并受到惩罚之后。那时她就不会再来河口镇了,说她年过花甲都把她说年轻了,照户口本上的年龄算她已经年过古稀,小巧的案子要是仍旧一年一年地破不了,不知哪一年她就会发觉自己再也来不了河口镇了。但只要她还走得动,她就一定会来。没有任何犯罪可以这样轻易地被遗忘。没有人容易死去,即使小巧这样的人也不容易死去。只要她活着,就不会答应!

天气晴朗。夏天常常会有这样的好天气。万里无云,天空蓝得像一片纯净的水晶。太阳已经升起,但温度还没有快速升高,让停留在这片沙岗上的人汗如雨下。石慧芬老人像每次来到小巧小小的坟头前一样屈着一条腿半跪半坐下来,将带来的纸钱点着,看着它们在火焰中化作片片黑蝴蝶随着河风胡乱飞走,心里便会像看一部旧电影一样忆起当年他们打着一面小小的红旗从省城火车站上车,然后坐了半天——从下乡那天起他们乘坐的就是如今这趟仍在开行的绿皮火车——第一次在这座名叫河口镇的小站下车,然后排成一队徒步走进镇子时的情景。他们的队伍不大,只有十三个人,十一个男生和两个女生,两个女生就是她和张小巧。出发前她们还不认识,两人上了火车才因为要下乡到同一个镇子而认识。平心而论,一开始她们处得并不好,张小巧不是那种一见面就能让你喜欢起来的女孩(直到今天石老人私下里对张小巧仍是这样一种评价)。小巧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是人极瘦小,只有一米五的样子,说话快,人长得不好看,至少没有一副我见犹怜的俏模样。但在最初的日子里她也看出来了,张小巧的特别之处是那从不让人的性格——无论在哪个方面,这个小小个子生着一张黑黢黢瓜子脸的女子都不会让自己吃亏。当时的河口镇东大街生产大队在马家后荒滩里提前为从省城来的知青专门盖了几间土坯墙草顶的房子,以后他们在这里一住就是好几年。这就是所谓的知青点了,一行人到来时,镇上的泥水匠肖大头为房墙糊的泥还没干透。张小巧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毫不犹豫地去挑最好的房间。开始时她提的要求大队干部完全不能接受——她要求一个人住单间,对方却只能给她们两个女生提供一间住室。这件事她不得不接受后,便在这间分给她们两人的宿舍里和年轻的石慧芬争夺她认为更好的铺位,在向众多当地人打听之后,她终于为自己在这个房间里争到了向阳、避风因而大风天的扬沙很少吹到的铺位,并且很强势地在那里安顿好了铺盖,这才回头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和石慧芬搭讪。这是她们开始知青生涯的一刻,从这一刻起,她便开始和石慧芬讨论两人如何能在这里争得不同于一般男知青的更好待遇,理由在她也是现成的,话说得又直截了当,于是年轻的石慧芬便发觉了她的另一特点:张小巧根本不会或者不屑用任何矫饰的言辞隐藏自己的企图。她们是女孩子,就该在所有事情上享受特别待遇,这就够了,再说就是多余。

很快她代表她们俩提出的要求就再一次受到了无视——生产大队只能给予她们俩与所有男知青相同的待遇,她便毫不犹豫地对出现在自己——有时是她们俩——面前的种种障碍以各种她能想出的办法展开一场又一场斗争。即使是在下地干农活这件下乡后最难逃避的事情上,张小巧也有自己的说辞,到了乡下第一天,她便告诉所有人自己天生就有心脏病,不能干重活儿,刮风天不能干,下雨天不能干,大太阳天还是不能干。实在迫不得已必须去干一点农活时她还有一招,这一招别的女孩子譬如年轻的石367f4a1c304c86418c71f19c44c120f4慧芬是说不出口的,张小巧说得出口,那就是她又来例假了,有时她甚至会说出一些河口镇人根本听不懂或即便能听懂也不敢相信自己听得懂的言辞。“我有妇科病,”张小巧说,“我白带太多,要回省城去看大夫,你们这里的医院不行。”“耽误了我的病你们要99adc14489478c51f4059f30fab26a3c负责!”她时不时会冲所有不准她逃避劳动的男人大吼。没有人敢承担这样的责任——病是她随口瞎扯出来的,这一点谁都看得出来,但她说话时态度是那么认真,两只小眼睛睁得又大又圆,一副苦大仇深不达目的决不收兵的表情,被她一次两次三次硬(扌+享)的男人怕了,不敢相信她真没有她说的那种病,于是大手一挥说:“你随便!”张小巧喜欢并且习惯于对所有人说瞎话这一点最初让年轻的同室十分震惊也十分不适,很快石慧芬就发现,到了田里张小巧真的连锄头都拎不动。这种时候说瞎话还真是她保护自己的重要且有效的武器,一旦失去这个武器,她很可能会在自己参加的第一场大田劳作中垮掉。但是张小巧对谁都是瞎话一箩筐的毛病也给她这位同室带来了很大困扰。因为可怜的石慧芬常常会被这个小个头黑脸女子什么时候说的话不是瞎话什么时候说的话是瞎话而搞得迷迷怔怔。两个人同为女生,又住在一起,无论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很多时候为了共同利益她们都要结成同盟,而处在这种同盟中的她却常常会不可避免地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因为张小巧习惯性地说瞎话陷入尴尬之境。相反尴尬对于张小巧无效,她对付尴尬的办法就是无所谓,置之不理,该怎样还是怎样,然而这样的处境对她年轻的室友来说负面东西就多了,比方说丢脸、可耻、丑陋、不好见人。因为要不断地替同室女伴圆谎,自己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和张小巧一样的瞎话篓子,不再能获得当地农民甚至同一知青点男生的信任,真遇到事情竟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手相助。

除了说瞎话,张小巧还有一个大毛病就是吹牛,当然吹牛也是说瞎话,但造成的危害更大。譬如她一到河口镇知青点就说她有亲戚在北京做大官,很快她就会被特招回省城去国宾馆做服务员,专为北京或者省里的大官服务。她说得有鼻子有眼,开始让当时没见过世面的庄稼汉人人都觉得她了不得,背后有靠山,于是便试图利用一下她的靠山,比方说当时乡下化肥不好买,他们便好不容易凑出一笔钱来,让她回省城或者去北京托她的大官亲戚帮助搞一批化肥。张小巧一个磕巴没打就答应了,并接过了那一小笔钱,买了一张火车票走了,两个月后人回来,钱已经花光了,化肥却没有。生产大队的干部气晕了,问她是怎么回事。她的谎言一听就是现编的:她回到省城,北京的大官当然不在省城,她就去了北京,结果这个大官也不在北京,他去了国外,她为了帮生产大队买到化肥就住在旅店里等,直到钱花完了大官也没回国。真想让她搞回化肥也容易,那就再给她钱,让她再回北京去等。这时已经有一些男知青回到省城去打听,张小巧家里哪里有做大官的亲戚,年年说有人要特招她回省城当国宾馆服务员更是没谱,不然她就不会和别人一样在河口镇知青点上待了一年又一年,眼看着别的男知青一个个以各种名目被特招,只剩下她们两个女孩子和另外两名家里一点关系也没有的男知青没走。生产大队这时已经在等他们全部走掉后好把知青点改成牲口棚喂牛,可首先是这个张小巧,她吹了好几年的牛竟然不走……

其实下乡第二年石慧芬就和知青点的男知青一样对张小巧的家庭背景了如指掌了。与石慧芬自己那个无权无势经济情况又十分糟糕的家相比,张小巧在省城的家就更不能称作一个家。某一个下雨不能出工的日子里,石慧芬独自躺在知青点的床铺上不经意地梳理了一下她断续听到的张小巧的身世,竟被吓得直跳起来。张小巧四岁时父亲因为工伤去世,六岁时母亲带她改嫁,第二年母亲似乎是因为一场暴雨引发的郊区洪水被淹死,十一岁继父肺结核去世,直到十五岁下乡插队,她一直在继父家跟随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嫂过活。就平日听她谈论这对夫妻的语气,年轻的石慧芬能想象得到这些年她是怎么活下来的。下乡的第二年因为父亲病重住院,她回省城看望,突发奇想去了小巧的家,本来以为自家的日子过得很不堪的她一进门便瞪大了眼睛。那是一个什么家呀!张小巧的哥嫂加上两个孩子再加上嫂子的娘家妈五口人住在一间八平方米的旧工具房里,除了灶台她满眼看到的都是床——尽管都是床,离开后她仍然难以想象在那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哪个角落还能放下张小巧的一张床。就因为这件事她一整天心情都不好了,心里老是在想下乡前张小巧在那个家里会把自己的床安放在何处!

想知道一个人的家境,平时注意她的小动作就行,并不真的需要实地考查。年轻的慧芬下乡时家境很差,父亲在她下乡的第二年年底就去世了,撇下母亲带着四个弟妹过活,全家只有母亲一份三十多块钱的月工资,每次回城里探亲,离开时母亲都只能给她带一点自家腌的咸菜当礼物。慧芬没想到就这样一点咸菜竟然也能引发张小巧对她的近乎恶意的嫉妒,为此还爆发了一场惊动知青点所有人的号啕大哭。等她知道小巧竟是为不能像她一样从家里带咸菜到知青点而哭,一时心软就告诉那个大哭不止的人不要哭了,可以过来分享她的咸菜。没想到一句话出口便给自己惹来了大麻烦,张小巧真的不哭了,圆睁着双眼拿上瓶瓶罐罐就过来了,直接动手将母亲带给慧芬的咸菜一分为二,给慧芬留下的那一份当然已经不足二分之一。还不止如此,自从有了第一次,以后无论是慧芬自己从家里带来还是母亲托知青点的男生带来的咸菜一到,张小巧马上就会很强势地过来和她平分。再后来还有更过分的,张小巧吃完了自己的一份后还会去偷吃她的那一份。一次被石慧芬撞见,她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将那只被她偷吃完的咸菜瓶子咣当一放,人转身走掉,再回来时仍是一副理直气壮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的神情。要说心里不生出强大的反感是不可能的,毕竟这些咸菜也不易得,石慧芬知道母亲为此付出了多少辛苦——原料都是晚上母亲下班后去菜市场捡的,要洗要腌,家里有时经济真会紧张到连买盐的钱都要精打细算的地步。等有一天她发现张小巧分掉她的一半咸菜后又偷偷吃光了她不舍得吃完的另一半,心里一直酝酿的风暴便不可避免地到来了。但她不是那种会和别人吵闹的女孩,她的办法是不让母亲再往知青点送咸菜,自己从城里探亲后也不再带咸菜回来。张小巧很快看出她不带咸菜回知青点是因为自己——她也是个很机警的女孩——马上就在她又一次空手而归后暴风雨般发作起来。她用惊天动地的哭号诉说同室的不是,认为慧芬既然知道她稀罕自己每次带回来的咸菜,就为了她吃了自己一点便中止带咸菜回知青点,宁愿自己也不吃,做人不但小气而且恶毒。别人可以瞧不起她,一个已被她认为是朋友的人因为一点咸菜瞧不起她,是她绝对不能忍受的。关键是年轻Teka6lVMIyGQPxvWkFgY0dWp2jbSK+4ULbeJL8WI+z4=的同室还被她的这一番哭号惊到了,想起她下乡前在一个不是自己家的家里过的日子,便选择原谅了她,下一次又把咸菜带到知青点上,照例让她将大于二分之一的部分分了去。

啊,几十年了,今天来到小巧坟前,想到的居然是这样的往事。石慧芬老人继续往那一丛燃烧的火焰中放着纸钱和冥币,同时愧疚地想到是不是因为自己当初的退让和放纵,才让小巧养成了那种时时处处事事都要和自己争夺一番的性情。

几乎从下乡的当天起,母亲在车站上送别了自己,就开始在省城寻找一切可能找得到的关系,想办法让她回城,哪怕打一份临时工呢,也能帮家里增加一份收入。家里太难了,她是大姐,不指望她指望谁呢?故事说到这里,黎大眼就要出场了,连同随着她和小巧一同来到河口镇插队已经出场过一次的绿皮火车,后者当时还叫1213次,不像现在叫0997次。黎大眼是这列每站必停的普客上的乘警。开始她和他并不认识,后来因为回去看望病中的父亲的次数越来越多,路费成了一笔不小的开销,母亲便又拐弯抹角地去寻人,想办法让自己的女儿每次回城或者返回知青点时能搭上当时私下很流行的“顺风车”。在河口镇经停的只有一趟1213次(返程时是1214次),寻人自然要到这列普客上寻,丈夫生前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人,但她终究还是在丈夫过世后的第二年寻到了这样一条门路,于是有一天年方十六岁的石慧芬就在省城一个不是上车点的地方提前上了即将起程的1213次列车。在那样一个远离列车始发站的地点上车自然不用买票,但上车后需要自己找个地方待着,并且不能在列车开行后被频繁查票的列车员发现。年轻的石慧芬第一次乘坐这样的“顺风车”,从上车一刻起心里便一直打着鼓,扑扑通通,扑扑通通,见什么人过来都要变颜变色,那是非常容易被察觉后抓到的。那种年月,列车上逃票的人多,每一名列车员都炼就了火眼金睛,明察秋毫,好在一上车她就受到了黎大眼暗中关照。黎大眼并不是那种喜欢让人占国家便宜的年轻人,他甚至都不是那种喜欢兜搭女孩子的年轻男人。黎大眼时年也不过二十岁,靠着某种石慧芬一直没有弄明白的机缘早早地就离开学校,当上了列车乘警,不但因为参加工作能挣到一份工资,还因为在列车上当乘警,穿一身制服,成了谁都用得着因而谁都要求一求的人。他人又长得帅气,一米七八的个头,尽管有点单薄,但那个年月的男孩子都单薄,所以这一点缺陷就算不得缺陷了。石慧芬第一次借助他这层关系乘“顺风车”,黎大眼自己都没有露面,他托了一个同门的师兄在列车的检修场让她上了车,列车驶向始发站时石慧芬已经在车上了。不但如此,即便列车开行以后,年轻的石慧芬姑娘在车上站无站处、坐无坐处,走过她身边时黎大眼也没有多看她一眼,就那么熟视无睹地走了过去。但是找她查票的事也一直没有发生,直到在河口镇下车,石慧芬一颗高悬的心落下去,她才猛然意识到黎大眼事实上还是保护了她,不但他自己查票时直接对她无视,列车上其他人——列车长和乘务员——次次查票走过她身边时也没人让她出示车票。下了车一路走回知青点时慧芬的心热辣辣的,开始默默地感念这个看上去有些拘谨还有些严肃的男孩子的好处。

在列车到达河口镇站的全部旅程中黎大眼没有跟她说一句话,当时让她感觉到了某种屈辱。因为母亲毕竟通过某些曲里拐弯的关系将自己托付给了他,他也分明在列车上一次次看见并认出了她,但他就是对她不理不睬,列车工作人员开饭时也不招呼她,见她一直没个座位也不管。现在她不再这么想了,虽然都是年轻人,但这个男孩子心中仍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老观念,既然一直没有人正式介绍他们认识,他就不便和年轻的慧芬认识,何况这样做还有可能保护他自己,不让别人发现他让一位这么年轻的姑娘搭了他的“顺风车”。有过一就有二,到了母亲在父亲病故后也病倒的消息传来要她急急回去照料时,她便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在河口镇不买票挤上了火车。他果然在车上,因为是返程,车次已是1214次,这一天不是黎大眼的休息日。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慧芬变得胆大起来,不再像上次逃票时那样总觉得自己输了理。这次她上了车瞅见一个空座位就大着胆子坐下了,恰好有一名女列车员走过来查票,那些分明没票的人纷纷提前站起躲开,她发现对方时已经没时间走开,女列车员开口便对她说出了那句话:“查票。请把你的车票拿出来。”她张口结舌正不知说什么才好时,黎大眼走过来了,对查票的女列车员说:“徐姐,我来吧,你休息。”那女列车员听了,乐得将手里查票用的检票钳交给他,转身就走。黎大眼仍旧一眼也不看她,就从她身边的一位旅客那里查下去,只给她留下了一个男孩子的高高的背影。慧芬的心陡然大热起来,她对这个从背后看比当面看还要挺拔伟岸的年轻人的好感像温度计遇上滚烫的水一样陡然上升,不可遏制。直到列车到站,她下车回家,到医院去照顾母亲,那颗心仍在怦怦大跳,想的仍是那个年轻挺拔的背影。在医院照顾母亲出院后再回河口镇时她已经不再客气,胆子也更大,直接就从列车始发站混进了站台,又从站台夹在一群拥挤的旅客中间上了车。黎大眼在这天的列车上,她提前打听过,上车后她径直找到列车行驶期间供黎大眼和其他列车员值班和休息的小间,那里果然只有他一个,她红着脸叫了一声“大眼哥”,便将一直提在手里的小饭盒递给了他。“这是啥呀?”黎大眼问。她却已经红着脸转身跑走,后者也没有追出来。她匆匆走进车厢要找一个空座位坐下时,想这会儿他大约正在打开饭盒看见她亲手包的饺子了吧。饺子是酸菜馅的,母亲因为她这一走又要半年不回,特意让弟弟买了一点肉,加上家里腌的酸菜,剁了馅包给她吃。她却把饺子的一大半给他留了出来。

这就是恋爱了吧?她不知道,也不想细究心中的这种温暖而又令人紧张的感觉。但从这一天起,过去一直空落落的心里就有了一个人。这样一个人使得她的日子从过去的平淡枯燥乏味令人莫名地惆怅变成了甜蜜的并且能让她展开无穷的遐想了。1213/1214次仍旧天天在河口镇上来回经停。她不会每天都到车站上去见他,但她知道每天只要列车一响,她心爱的人就在那列车上。后来他们开始通信,乘警在信上说要把饭盒还给她,让她到河口镇车站等他。她去了,收回了饭盒,发现里面盛满了大个的肉丸子。下一次她回城时就直接坐进了他每次值班和休息的小间,他告诉她这个小间叫乘务室,以后每次她要搭他的“顺风车”时都可以躲到这里来。而他也开始熟不拘礼地跟她坐在一起,还要拉一拉她的手。她可是个正经人家的女孩,打掉了他的手,但是允许他用目光、笑容、甜言蜜语向她表示爱慕,她也要将上次分别后积攒在心里的那么多温柔可爱的话对他讲出来。这次回到家里后她还老老实实地把她和黎大眼恋爱的事告诉了过早孀居的母亲。母亲沉默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告诉女儿,她答应女儿和黎大眼恋爱,但必须马上结婚。当时省城似乎有一个政策,下乡知青一旦结婚,无论男女只要有一方在城里有工作,另一方就可以夫妇团聚为由办理回城。女儿听了也就听了,一句话也不说。她明白母亲的心思,如果她通过嫁人可以回城,并且男方可以帮她找到一份正式工作,母亲是愿意答应的,毕竟丈夫去世后家里太难了,一家数口只靠她一个人在火柴厂每月挣三十八元,眼看着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这次上车后慧芬就把母亲的话对黎大眼讲了出来,说到伤心处还流出了眼泪。黎大眼默默地听了她的话后点头很肯定地说了一句:“这些都不是事儿。”在姑娘的逼问下,他透了自己的底:他之所以能够不下乡早早地参加工作,原因是他在市里有一个很硬气的舅舅,一旦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就让舅舅将她弄回城里去,还要安排一个好一点的工作,以后两个人结婚了他还是要跑车,所以必须有一个人留在城里,最好是坐办公室,那样也好照顾家。自从相见一直在流泪的石慧芬破例让乘警拉了自己的手。但这只手要往她身体的更敏感部位深入时仍旧遭遇了姑娘拼死拒绝。她真诚地对已被她视作未婚夫的乘警说:“我是一个规矩人家的女孩,不到结婚那天我什么事都不敢做。”黎大眼不是那种喜欢利用女孩子的弱势肆行不轨的男孩子,未婚妻不让他放肆他就不再放肆,反而对她更加好了,从而也更深地赢得了慧芬的感激。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让他触摸到了自己的胸,并因此变了脸色,哭起来,仿佛此刻她的这一个胆大包天的动作已经将自己毁了,万一男孩子变了心她将没脸继续活下去。黎大眼看到她的这副形容几乎被吓到了,急匆匆把手抽走,转身离开了那个只有他们俩的乘务室。是他到列车各车厢巡视的时间到了。未婚妻独自坐在他们俩方才还依偎在一起的地方,浑身颤抖,她知道她把最不可能做的事情都做了,把最不敢逾越的红线都逾越了,从这一刻起无论年轻人娶不娶她,她的人和身子都是他的了。他最好有良心,不要辜负了她。当然他和她还什么手续都没办,以前她一直听说男孩子都是一样的,见一个爱一个,如果她爱上的这个男孩子也和别人一样,她就只有自杀一条路可走了。

有过几个月比蜜糖还甜的日子。她和黎大眼的恋爱虽没有照母亲的愿望迅速发展到结婚那一步——障碍不是他而是慧芬自己,这时的她还不满十八周岁,不到法定结婚年龄——但距离那个日子也不远了,她已经十七周岁零三个月,距离可以和自己心爱的男孩子成亲的日子还有九个月,而九个月的时间并不长,熬一下就会过去。不但她这样对黎大眼说,黎大眼每次和她相见时也这样对她说。但是人一旦热烈地盼望着某个日子到来,那中间的日子就会变得没完没了,每一天都似乎成了对她的熬煎。这些日子里黎大眼仍在跑车,她仍在知青点上劳动。几乎每天到了钟点,她都会丢下一切跑到火车站上去,在站台上和自己的未婚夫短暂地相会。到了后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了他可以更多接触她身体的地步,但也仅限于上半身,其他的部位碰触一下她都是要翻脸的。他们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接吻,而每一次这样的接触都会让她幸福得头晕目眩。有时她也会想两人在结婚前突破最后的禁区是不是会给双方带来更多的幸福。啊,她是这么爱他,即使相识日久后他在她面前暴露出的缺点越来越多她也不计较了,她这时心心念念的只是他们一旦步入婚姻后的美好日子,最主要的风景就是她彻底离开河口镇回省城去,和自己心爱的人建立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当然以后会有孩子——的家。她的想象往往到了这里也就打住了,往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她也不知道,但无论如何也比她现在的日子要好吧。下乡快三年了,她已经得出了结论:河口镇是个可怕的地方,多待一天都让她心生恐惧。只要能离开这里就好!再说还有母亲,天天都在盼望她回城,挣一份工资贴补家用,她是多么焦急地盼望着这最后的九个月快点过去呀!

现在回忆起来,那时她最不该做的一件事就是将自己的恋爱故事告诉了张小巧。其实也不是她主动说的,是张小巧从她恋爱后的种种迹象中觉察出来的。张小巧虽然模样儿生得不讨巧,心思却似乎比她还要机敏,一件事只要让她看到一点边边角角,她就能立马猜出个大概甚至全部。从慧芬将一只装满肉丸子的铝饭盒从车站带回知青点她们共住的宿舍起,她和她未婚夫的事情就不可能再瞒住小巧了。小巧不但毫不客气地主动和同室一起分享了那一饭盒肉丸子,还准确猜出了慧芬在那趟火车上“有了人”,直接问对方“是怎么勾搭上的”。慧芬可以对外人隐藏人生经历中的许多痛苦,却还不懂得有时候同样要对外人尤其是张小巧这种比自己更不幸的人隐藏自己的幸福。不过在恋爱这种事情上,谁又能责备一个身在事中被幸福感弄得头昏脑涨的年轻女子呢?那一饭盒肉丸子,不但让她本应当小心应对的张小巧知道了火车上的男人是谁,还让后者知道了黎大眼多次帮她逃票乘坐1213/1214次的经历。张小巧在省城本来无家可回——省城那个名义上的家中的哥嫂并不待见她回去——但她仍然不愿意放弃逃票乘坐一次1213/1214次的机会。她在一夜之间用百般不让同室入睡的办法逼迫后者不得不答应介绍自己和火车上当乘警的“那个男人”认识,并发誓保证她与此人的关系控制在仅与这一次逃票有关。即便那时慧芬就明白只要让张小巧占一次便宜,以后她就会无数次地占便宜,慧芬也没有办法了,谁让她知道了1213/1214次上有一个叫黎大眼的乘警、他又成了河口镇知青点她的室友的“相好”呢?

张小巧第一次带着她写的纸条去返程的1214次上见黎大眼逃票回省城时,慧芬一整天都处在惶惶不安的心境之中。她担心的不是黎大眼见了张小巧就会扔下自己移情别恋,这种信心来自打她还是个几岁的小女孩的时候,邻居们、学校的老师,谁第一次见了她都会惊讶地说:“呀,好一个美人坯子!”等她长大到十五岁,下乡之前,必须到照相馆照一张单人照片放进档案,很快就有人发现她的照片被省城这家规模最大的照相馆陈列到了临街的橱窗里,展览给所有走过这里的人驻足观看。作为本市最有名的美人照,在她不知晓的情况下,这张照片不但上过省城的大报和一本名叫《华夏画刊》的知名画报,还一直在这家照相馆的橱窗里展览到多年之后,被她的丈夫发现,最后花钱买走底片,才最终从供展973dff5e6659d2819050b45bdd4e853c52e82b2ddff9020021205d6c15021646览的橱窗里消失。等她和张小巧一同下乡来到河口镇,至少她从来都没有对张小巧有过女孩子们在一起时常有的隐秘的争风吃醋之心,和她相比张小巧生得太丑了,令她一想到自己有可能会为张小巧去见黎大眼心慌就好笑起来。张小巧第一次去见黎大眼时距离那一饭盒肉丸子的馈赠已有数月之久,原因很简单,不值得一说:张小巧病了,而且是那种拉起来就没完的恶性痢疾。这让身体本来就十分虚弱的她脸白得几乎不能看。张小巧一直从夏天撑到了冬初才真正好起来,而这时石慧芬和自己未婚夫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了只待她到了十八岁就结婚的地步,这时候让张小巧去见黎大眼又能怎么样呢?再说火车上的乘务室也不是个可以让不正经的男女乱来的空间——门是有锁,但每个列车工作人员都有钥匙,可以随时打开,有一两次就是因为发生了这种事,黎大眼对她的纠缠才破了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张小巧真的拿上她写的条子走了之后,她立即就心慌了,开始意识到有一些不对头的地方,夜里好不容易睡着了又猛然醒过来,想到不对头的地方当然不是黎大眼,而是张小巧。以她对张小巧的了解,一旦后者发现她拥有了一个未婚夫而自己并没有,而她拥有了一个未婚夫也就意味着再过几个月就有可能与之结婚,然后就是离开知青点回城,再以后……总之是幸福的日子正在前面对她招手,而这一切都和张小巧没有干系,张小巧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的。想到这里她反而不那么心慌了。张小巧是张小巧,黎大眼是黎大眼,如果黎大眼在无可救药地爱上自己之后,还能对这个长得又小又黑脾气又古怪的张小巧下手,这个黎大眼也就算是世上最没出息的男人了!万一他真是这样一个男人,她对他的爱会立即消逝。既然不爱他了,既然他不值得她用全部生命去爱惜,那么他和张小巧之间发生任何事就都和她无关了。不,不可能的。太可笑了。想到这里她又睡着了,而且不再做梦,一觉睡到了大天光,一颗心才又重新惴惴不安起来。

张小巧第三天才从省城回来,见了同室黑着一张脸,不说话。自以为做了好事的石慧芬开始也十分诧异,难道这么做还得罪她了吗?后来心里“咯噔”响了一声,心就像一盏灯突然被点亮了。张小巧这一张黑脸不是给她看的,是自己在黎大眼那里吃了“瘪”,心里没好气儿,才回头这样对她。明白了这一点的她心中乐开了花,而且马上被张小巧看了出来。“瞧见我这个样子你心里乐得跟什么似的吧?”这个黑脸的小个子女子一点也不客气地对她的同室说,“你也不要这么高兴,他也不是什么高级的人,不过是一个火车上的乘警,我都打听了,还不是正式的,是临时的,一旦有了正式的他就得下岗。”这些话有些像子弹一样击中了石慧芬的心,但有些却只是像风一样吹了过去,对她并没有发生影响。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便问黎大眼,他怎么把张小巧得罪了,让她回到知青点就对自己歇斯底里地发作了一场?黎大眼笑眯眯地说:“你那个室友长得真丑啊。人长得丑不是错,错在还要跑出来吓人。这些话是我同车的列车长说的,她说你黎大眼再不济也不会搞一个这样的婆娘吧,上次那个天仙似的女孩多好,你小子要是把那个丢掉搞上了这一个,大姐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好了。”未婚妻听了这些话心里就像熨斗熨过一样舒坦,她依偎在未婚夫胸前说:“你真这样想我太开心了,我还真有点害怕她把你勾引走了呢。她这个人可是个见了好东西不夺到手不罢休的人哩!”黎大眼这时就跟她开玩笑说:“要不我试试她?她真有那样的本事我怎么没看出来?”未婚妻吓了一跳,哭了,说:“你真敢那样做我就不活了!我差不多就是你的人了,你敢那么做瞧瞧!”黎大眼看她认真,急得用好听的话来抚慰她,还拿出工作证给她看,证明他不是一个临时工而是一名正式的铁路乘警,张小巧的话不可信,笑容这才重新回到未婚妻的脸上。两人就此约定,她不会再介绍张小巧到火车上找黎大眼逃票,黎大眼也绝对不会瞒着她和张小巧相见。他们对天发誓,相互说出了很恶毒的诅咒。

以后两三个月里她没有听黎大眼说过张小巧的名字。张小巧自己也没有对她再提起利用她和黎大眼的关系乘1213/1214次逃票回省城的话头。有一阵子慧芬都相信黎大眼和张小巧没有联系了。事情发生在一个很平常的夜晚,她刚刚在河口镇车站上和黎大眼见面回来,同知青点的一名男孩子就对她透露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张小巧怀孕了。让她怀孕的是一个1213/1214次火车上的乘警,名叫黎大力,外号黎大眼。他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张小巧几天前大老远跑去河口镇所在县人民医院做过孕检,结果第二天才出来,就放在检验室外的窗台上,碰巧他和知青点上另外一名男知青去同一家医院做人伍体检,大家碰巧都看到了,孕检结果阳性。最后看到那张孕检单的反而是这时才匆匆赶去的张小巧。

石慧芬当时就被这个消息击晕了。在这个夜晚到来之前,她已经隐隐有些感觉:黎大眼最近每次和她在车站上相会时总显得闷闷不乐。她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说工作上有点不顺。听到后面这个消息,石慧芬第一个念头就是重新奔向火车站拦住任何一趟火车,连夜去见黎大眼问个究竟。但她很快冷静了,今晚上刚刚和她见过面的黎大眼此时仍在1213次火车上,这趟车要到明天上午9时30分才会改为1214次返回河口镇车站经停,距离此时还有差不多13个小时。石慧芬的下一个念头就是回屋去见张小巧,必须让她当面对自己说个清楚!

张小巧再次给了她一个晴天霹雳。这个夜晚她并不想回避她和慧芬之间必定要发生的这一场冲突。张小巧当晚刚刚乘坐1213次回到河口镇知青点,小巧下车时慧芬已经早早地等在站台上,她看见小巧下车,也看见黎大眼就站在小巧下车的车门后,没有跟随后者一同下车,但透过车门玻璃她看到了他眼中的幽怨和愁闷,和以前几次他和她相见时的闷闷不乐同一个表情。张小巧已经开了灯在房间里等她,她大约已经知道有关孕检单的事有人告知了自己的室友,可她脸上一点儿畏惧或者难堪的表情也没有。恰恰相反,这个夜晚慧芬回屋后第一眼看到的张小巧似乎早就下定了决心,即使她的室友不知道孕检单的事她也要亲口告诉室友,给室友一个一定会有的、足以摧毁室友对未来的全部幸福憧憬的打击。石慧芬一进门就预感到了,态度嚣张蛮横的张小巧早就摆好了攻击态势,不需要她开口,张小巧就会率先对她摊牌。她直截了当地告诉室友那个男知青的话全是真的,她肚子里怀了黎大眼的孩子,已经三个月,这次回省城就是和黎大眼谈判,逼他也好求他也好,一句话说就是他必须和自己结婚。她知道在这件事上做得对不住慧芬,但在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慧芬不想一辈子留在河口镇这个穷得三省闻名的地方,她也不想,何况相比之下慧芬要离开这里比她容易得多。气得浑身颤抖的石慧芬问她自己怎么就比她容易,张小巧脱口道:“你生得这么好,你的美人照天天摆在省城最大照相馆的橱窗里,是个人都想娶你做老婆,你结了婚想什么时候逃离知青点就什么时候逃离。我不一样,我长得不丑,但也不算好看,最主要的是这个知青点只有我们俩,我只要一直和你在一起,就不会有一个像样的男人用看你一样的目光看我。”接着张小巧说出的话就更不讲理了,她说她一开始也不想事情发展成这样,要怪还是怪慧芬自己:“你明知道我是个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都不会丢的人,还把你的未婚夫介绍给我认识,你这是往狼嘴里塞肉,给饿急了的人怀里塞馒头。”她下面还跟着一串话呢:“黎大眼并不是没有责任,他也是个见了女人就像苍蝇见了血的东西,不然他也不会和我第一次在火车上见面就扒掉了我的裤子,做成了上车前我做梦都想做成的事。要知道我们女人,不,我说的是像我这样的女孩子,一没有父母二没有家庭三没有好的社会关系,我只有我自己,只有我做女孩子的身子。我不想瞒你,上车前我就想好了,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说不定还是最后的机会,只要这个黎大眼敢对我动手动脚,我就绝对不会放过他。我还想过就是他不对我动手动脚,我也不会放过他。果然上了火车他就中了我的招儿,我拿你说事儿,问他是不是上了你,他说没有,你不让他上,和你在一起他有多难受。这时我就凑了上去,不过这时我仍是在试探,他却像头饿急的狼一样一把就把我摁倒了,就在他值班的那个小小的乘务室里把我弄了,我疼得大声号叫,不是火车声响太大三个车厢外的人都能听到,但没有人听到。过去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发起疯来会怎么样,这一次我见识了。当天那趟火车从河口镇开到省城他就没有离开过那个小间,他一直都在弄我,当然那天我也让他知道了,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这以后我每次回省城都不是真要回家,我就是到火车上让他接着弄我,不然我怎么能够这么快地怀孕?不怀孕我怎么能够像河口镇的男人冬天到河滩里套獾子一样套住你的黎大眼?我虽然没有过男人可我知道他们都是什么货色,只要不是明媒正娶他们都是提上裤子就不认账的主儿。最近我两次回省城就是去告诉他,他必须娶我,因为他搞了我,让我怀了他的孩子。果然我没有看错他,他不想认账,可是我提前把证据都留存了。”听到这里石慧芬已经听不下去,她的头轰轰响,多听一句就要炸开了。可是当她拉开屋门转身往外走时,张小巧却扑过来抱住了她的腿,大声呜咽道:“好慧芬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就饶了我吧,我知道自己不是东西,开头也不想从你身边撬走他,可是我没办法,我阻止不了我自己!”张小巧半个身子拖在地上,脸上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小小的脑袋拼命往慧芬的两腿间拱去,同时两只细瘦的胳膊死死地箍住慧芬的腿,让她动弹不得。她的大声喊叫和呜咽还引来了知青点在家的男生,所有人都透过不知何时已被狂风吹开的窗户看到了这不堪的一幕。但也正是在这一刻张小巧又猛地止住了号啕,仿佛她的身体内有一个开关,可以啪的一声打开,又可以啪的一声关掉。关掉了开关的张小巧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从地上爬起,随手在脸上抹了两把,打开门便大模大样地走了出去。这一走她就没有再回来。过后石慧芬才听说她又回省城了,不等1214次火车在河口镇经停就走了。

这个夜晚石慧芬一个人躺在床上,觉得生命如同一棵晚秋的树,正被一阵接着一阵的狂风扫落所有的黄叶。这个意象让她在半夜里清醒过来,一时间脑袋冷静得出奇。第一个意念就是她绝对不能退缩。头天晚上张小巧的一番发作其实是她早就设计好的。石慧芬以前总觉得自己比张小巧聪明,今天才知道在她们两个人中间,聪明的是另一个。张小巧早就觉得自己能够像狼吃小羊一样吃定她,不但要吃还要连骨头带肉吃个一干二净,她料定自己甚至做不出任何值得她在意的反抗。不过这一次张小巧想错了。黎大眼也许真是张小巧肚子里孩子的父亲,但黎大眼仍然是自己的未婚夫,不是她张小巧的。黎大眼是被张小巧诱惑了,上了张小巧的套,中了埋伏,犯下了男人最容易犯的错,可是她不能因为这个让张小巧这样的阴谋家一帆风顺地拿下那个本属于她的男人。在这样的决心里她甚至冷静到了不再考虑自己是不是还能像过去一样喜欢黎大眼——那是不可能的,发生了和张小巧的龌龊勾当后黎大眼的形象在她心中一落千丈,就连想一想有一天还会嫁给他都感到自己也肮脏起来。她恶心得直想吐,但是全力阻击张小巧却和这个没有干系。全力阻击张小巧的唯一目的就是不想让这个恶毒的小女人成功,不想让一个本来不错的男人一辈子掉进这个狼吃小羊的陷阱里。这个心思化成更简单的一句话就是她要把黎大眼从张小巧的魔爪里营救出来,不让张小巧吃掉这个男人还在那里细嚼慢咽,咂摸出无穷的滋味。石慧芬天不亮就起床,认真地梳洗了一遍,像往常要去车站见黎大眼时一样化了一个淡妆——是的,就连张小巧也注意到了,她也拥有自己的终极武器,就是她已经从一个美人坯子长成了一个美人。没有张小巧的提醒她还不会意识到凭她这样的天生丽质,随便一个男人都可能爱上自己,男人在她的容颜面前毫无抵抗力,既然如此她就可以用它作为武器将黎大眼从这个又小又黑的恶毒女子手里夺回来。夺回来也不是留着自己爱,不,只要能不让他落人那个女子的魔掌就够了。至于以后她和他之间的关系会发展到哪一步,她连想都不愿意去想了。

这天上午她一直在河口镇车站等到了1214次经停的时刻。9点30分,火车刚在站台前停下,她就看到了黎大眼,后者也看到了她。他没有下车来见她,反而招手让她上车。石慧芬上车,最让她觉得丢人的是见了这个男子她居然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就呜咽起来,仿佛刚刚过去的夜晚她对这个男人下定的决心、要说的话全被她忘了似的。男孩子还是那个大眼睛的男孩子,站在她面前时还是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有点吃惊、有点羞涩,但又有一种无法掩饰的爱恋从脸上和眼睛里奔涌流溢出来。她甚至起了一种扑到他怀里痛哭一场的冲动,好在最后的一点理智将她止住了。现在好了,小小地哭了一场后她平静下来,开始问他和张小巧是怎么回事,小巧又对他说过什么。黎大眼没说话脸就白了,眼睛也不再敢和她对视,他对她说:“啥都甭说了,总之是我错了,我上了那女子的当,我不是东西。可是我也正在想办法挽回。我正在和她谈,一次不成两次,八次不成十次,但不论谈多少次,我都是不会答应和她结婚的。在结婚这件事情上她想都不要想。”这一刻石慧芬的心又软了,无形中她觉得自己又和面前这个男子站到了一起,他们成了一伙的。她问他不结婚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把事情摆平,又不会伤害到他。张小巧的武器那个年月是个人都知道,就是拿着真凭实据找到他单位去,告他一个道德败坏、始乱终弃,让他受一个极严厉的处分,最严厉的处分就是开除公职。但是男人马上告诉慧芬说张小巧的武器比这个厉害,她手里有证据,要是他不答应和她结婚就告他强奸。到了这一步性质就不一样了,一旦查明证据确凿黎大眼就是刑事犯罪,就要判刑和坐牢,不只是丢掉工作这么简单。说到这里石慧芬又为黎大眼的未来发抖了,黎大眼却反过来安慰她说没事儿,尽量争取事情往好处办。她问他真有好法子吗,他说有,他准备用钱和张小巧解决,毕竟才三个月,眼下正是打掉孩子的好时候。一方面他要让张小巧明白他宁愿坐牢也不会和她结婚,另一方面就是钱,让张小巧明白事情到了目前的地步她能得到的最好结果就是一笔钱。钱的多少他也想过,可以耗尽家里的储蓄,但更多也没有,她也别想狮子大开口,存心讹他许多。两人谈到这里,1214次已快到达省城,惊魂甫定的石慧芬又和自己的未婚夫一起待了一会儿,几次想开口问他怎么就那么容易和那个不要脸的女子办成了那种事,难道那样的事不是要等到和自己心爱的女孩子入了洞房后才办吗?难道男人都是这样,只要是个女人来勾搭就上钩?但想是一回事,面对着未婚夫讲出来又是一回事儿。她还是讲不出口。

她在省城的家里待了一个星期,这期间黎大眼利用工休和她在一起,两人一起去看电影、逛公园,他还刻意让她并非十分情愿地带他见了她的母亲,这样一个动作几乎就是向家里人公开他们的恋爱关系。这些过得飞快的日子里,她不觉又回到了那样一种心境,即她和黎大眼恢复了以前张小巧没有横插一脚时的关系,她默默地爱着他,同时也无时无刻不在感受他对自己的珍视和呵护。她当然知道张小巧这些日子也在省城,他们不在一起时他和张小巧也在接触,两人继续商谈处理那件在她的感觉里不知为何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严重、但依然很严重的事情的办法。有一次他亲口告诉她他甚至都在帮助张小巧联系打胎的医院了。可巧这家医院里石慧芬也有同学,有一天她甚至起了意,要帮黎大眼做好这件事。但话刚说出口他的脸色就变了,他说:

“她又变卦了,说要回河口镇——她肚子被人搞大的事情她嫂子知道了,家里容不下她,她只能回知青点——她说了日子,算是最后通牒吧,我要是还想见她,就在那边见。过了日子不见她就去公安局告我强奸。”

眼前的一切——连那条被路灯光照亮的马路在内——全都重新变得一片漆黑。身边这个一直用生命温暖着自己的男人猛地现出了他那可怜、肮脏、笨拙的本相。她不想再和他走下去了,结巴地说:

“我我我……要回去。你处理好和她的事情以前,我们不见面了。”

“为啥?你——”

她没有再说话,就转身离开了,先头还只是快走,后来便奔跑起来。

“慧芬——”她听到他在身后拖长声音叫了这一声,声音像一只鸟落到暗夜的树丛中一样消逝了。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进了家门,母亲看她满脸是泪,吃惊道:

“怎么了,你让他欺负了?”

她很诧异,又很恼怒,平生第一次顶撞了母亲:

“说啥呢!……啊,告诉你们,我和黎大眼吹了!”

当晚她收拾了一下,想第二天赶最早一班快车离开省城,在河口镇所在县车站转长途汽车回知青点。之所以要这样走,是因为她一心想避开也许还会在1213次普客上见到的那个让她恶心的黎大眼。

但这天夜里母亲心脏病犯了,一家人手忙脚乱把她送进医院。石慧芬当然走不成了,母亲要有人侍候,家里的弟弟妹妹都还小,也需要她临时接替母亲照顾他们吃喝。

母亲一直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她也一直等到半个月后才回河口镇。

一件大事已经在等她了。一脚踏进知青点大门时,一名男知青便拦住她,说:

“张小巧死了!”

她吓了一跳,脸都白了。

“胡说!”

“说是死了十天了,人是在黄河滩的一眼机井里找到的,这么热的天,都臭了!”

石慧芬的头像是凭空涨大了几倍,并且一转一转地眩晕。

“谁……谁干的?”

男生奇怪地看着她,说:

“说啥呢!也许是自杀!县公安局来了好多人,正在现场勘查,还没说出个子丑寅卯呢!”

石慧芬把手里的书包朝屋里一扔就跑去了黄河滩,半个镇子的人都在那里呢,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公安人员用警戒带将案发地点圈起来。她拼命挤进去,很快就被周围的人认出来了。

“石慧芬来了!她就是石慧芬!”

“公安不是刚才还在找和她住一屋的女孩子吗?她来了!”

几名正围着一口干枯的机井忙活的公安走过来,问清了她是谁,便将她带上一辆警车。

她说了自己知道的一切,边说边打哆嗦。她不敢想象黎大眼能干出这种事来,就因为小巧不答应和他用钱解决,情急之下他就用刀子杀死了她,还扔进黄河滩这口自开钻之日起就没有打出水来的干枯的机井里。

一天后她从公安局被放回来。出门前一名公安还对她多了一句嘴:

“好像不是黎大眼干的。我们查过了,那天他是请假跟车来到了河口镇,但他在黄河滩上转悠了一夜,都没有找到死者。张小巧是被另一个男人杀死的。你要是知道线索,一定要提供给我们。”

她怀着比先前更大的恐惧回到了河口镇。我的天哪,不是黎大眼干的,那就是河口镇上的人干的!她一分钟都没怀疑过自己的这个新的判断。只是——这个人是谁?

奇怪的是当天夜里小巧入了她的梦。她叮嘱慧芬:

“姐妹儿,记得为我报仇啊!我死得太可怜!”

她被梦吓醒,开亮灯大叫起来,惊动了知青点里最后几名男生。他们纷纷跑过来看她,安慰她。其中一个说:

“要不这样,你和我们换个房间!我们住你这儿,你住到我们那一间去!”

一直在发抖的石慧芬当即和男生换了房间。接下来这个夜晚睡得仍然不好。张小巧又一次来到梦中,说的还是那句话:

“姐妹儿,记得为我报仇啊!我死得太可怜!”

这一次石慧芬不再害怕了。她想起了一句老人们常说的话:梦是心中想。张小巧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却把她在慧芬心中的形象彻底改变了。无论如何,一个生到世上几乎就没有得到过任何人怜爱——她早死的母亲除外——的女孩子就这样死了,真的让人连她那些惹人憎的地方都忘记了。

不是忘记,是忽然觉得可以原谅了,哪怕张小巧曾经用肮脏的手段抢走了她的未婚夫。

人生在世上,权利是平等的——不知为什么她心里会浮现出这样一个似乎谁也不能置疑的信条——无论她生得是美还是丑、做人道德高尚还是肮脏无耻,只要她没有违犯法律,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剥夺她的生命。

凶手不但杀了张小巧,还一并杀死了她腹中的孩子。一尸两命。

到底是谁干的呢?他为什么要这么干?人居然是这么容易死去的吗?就在十几天以前她还嚣张跋扈地对你大喊大叫,一副不夺走并霸占你的未婚夫就不收手的劲头,今天就已陈尸荒野。不,是荒野中的一口枯井,不是因为天气太热尸体的气味飘出来人们还不会发现呢。凶手选择的时间点不对,要是赶在春天刮大风移动沙岭子,或者是夏秋两季走大水,将那口打了一阵子就被丢下没人管的机井埋掉了,小巧和她腹中孩子的死有可能永远都不会被人发现。

到了这时她仍然认为凶手最有可能是黎大眼。但如果不是他,她另外一个判断就是对的。如果不是河口镇本地人,外人与张小巧无冤无仇,谁会巴巴地跑到这里害死她!

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三个月都过去了,张小巧的案子没有破。县公安局只能将其作为悬案结案存档。河口镇再没有穿公安制服的人来来往往,东大街上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石慧芬这一惊不小!一个昨日还活蹦乱跳的女孩子不明不白地被人杀死,一尸两命,就这样结束了吗?她不敢相信人的命能这样被人漠视!再说还有凶手呢,一个人杀了人,就因为查不到线索,公安方面就可以没事了一样把他放掉不管了吗?中国人不是自古就讲杀人偿命血债血偿吗?为什么到了张小巧这里,就因为她连个真正的亲人也没有——小巧死后她那个没有血缘的哥哥只敷衍似的来过一趟,说是将事情全部交给政府就不再来了——当地公安办案就可以这么马虎吗?凶手就是凶手,只要他活着,人间的正义就没有得到伸张,张小巧不但生前不受人待见,死后的权利也再次受到了漠视。

还有,凶手可以杀小巧就可以杀别人,譬如杀她石慧芬。放任一个凶手饿狼一样在这片荒凉的黄河滩上游走,难道是世人应当做的事吗?

小巧活着的时候,有一天不知为什么突然对她说了一番没头没尾的话。她说:“你知道吗?这个世上最不受人待见的人是非常容易死掉的,因为每个人都可以作践他。”听了这话慧芬当时只是一惊,并没有放在心上。现在想来这竟是小巧留给她的一句谶语。小巧就是自己话中那个最不受人待见的人,结果真的被人作践了,死后仍然不受人待见,就被那么草草地埋了,案子破都没破就结了。如果这6bf7c36b9e1acadff94b6b5b6cb968fe个时候没有人把张小巧母子的两条命当成一回事,拖个一年两年,谁还会再把它当一回事?人死也就死了,没有破案,没有凶手,没有审判,更没有以命抵命,什么都没有,这就是小巧说出那句话时慧芬没能感觉到的人间的全部凄凉。小巧当时能说出那句话,说明她对一生的遭遇和结局早有预感,即使有预感也没能逆天改命,无论是生时还是死后,人们都仍然在作践她!毫不犹豫地作践!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地作践!

但是对慧芬自己来说,好事却接踵而至。先是遇到了她丈夫。事情像小巧活着时说的那样,这个当时还在北京一所名校读书的男孩子真是在省城照相馆的橱窗里看到了慧芬的照片,当即就被她的绝世美貌惊住了,着了魔一样打听到地址,闯到家里去,与回省城探亲正要出门买切面的慧芬在门外相遇。两个人只是相互看了一眼,当天就定了终身。

另一件事是因为母亲病重,家庭陷入特困,不得已写信给市领导求助,经过特批,慧芬在这年的九月返城并且被安排了工作。丈夫第二年毕业后坚决要求分到省城来,母亲想让他们马上结婚,却被丈夫阻止了。丈夫认为慧芬眼下最需要的是去读大学。他天天晚上赶到家里来帮慧芬复习。国家恢复高考的第一年,慧芬也考上了他当年就读的那所北京的名校。四年后她毕了业,拒绝了留在北京工作,返回省城和丈夫完了婚。

就在她返城的第一年冬天,距离除夕只剩下三天,她突然对仍在帮助她复习的未婚夫说:“我想回一趟河口镇。我想去看看小巧。”

张小巧的事情未婚夫也知道,他还知道案发后小巧的哥嫂根本不想把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子的尸骨火化后带回去,县里研究后决定就地埋葬。镇上居民的传统坟地是容不下她的——不仅仅因为她不是本地人,还因为她的横死——公社和生产大队经过协商,最后决定征求慧芬的意见,让她代表知青拿个主意。慧芬一眼就在镇东南河滩里发现了一座草木丰茂的土岗子,建议埋到那里。公社和生产大队同意了。

回河口镇的头天夜里她做了梦,发现土岗子还在,小巧的坟却不在了。这让梦中的她大惊失色,一直纠缠到天亮才醒过来。小巧已经死了,世上再没有这个似乎谁都可以作践的人了,但是她的坟也被大水或者飘移的沙岭子抹平,这让慧芬的心疼得受不了。

后来一辈子都像捧个宝一样把她捧在手心里的丈夫要随她一起去,她不让,坚持一个人回河口镇。还是那趟逢站必停的绿皮火车,车上的乘警已换了别人,下车后她没进镇子就直接跑去了黄河滩,远远地就看清了小巧小小的坟头还在那个土岗上!太好了,她的梦是假的!走近了就有了新发现,让她的心扑通通狂跳不止!有人替小巧添过坟!开始她以为是镇上的好心人做的,多半是女人,男人们心狠,加上小巧死因未明,是个男人都要避嫌。但竟不是!她回到镇子上,在李拐棍家的干店里住下,询问起李家的女人,“机关枪”摇头,说她可以打包票,不但她不会去给张小巧添坟,镇上是个女人也都不敢去接近那座坟,更别说为她添坟了。张小巧是凶死,案子一直没破,死后阴魂指定不散,做了鬼也是个厉鬼,自打将她埋在那个土岗上,镇上的女人孩子再也不敢到那一片河滩上割草放羊,就是远远看见都要赶快绕开了走。石慧芬后来又问了几个镇上的男人,发觉“机关枪”说的恐惧在他们心中也存在,平日里谁也不愿靠近那片河滩。镇上已经有了一种忌讳,说是张小巧死后怨气冲天,靠近她的坟半里之遥都能感受到那一带阴风习习,谁谁家的男人就是不小心被这股阴风侵袭,年纪轻轻就死掉了。重回河口镇的石慧芬心里“咯噔”响了一声,她想这里面肯定另有隐情。

重新归来的石慧芬还在镇上引发了另一种猜测:她是为张小巧来的,仅仅是为了在镇上发现更多的线索。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公安局认定张小巧的死与黎大眼无关,就连那些喜欢嚼舌根的女人也都开始将怀疑的目光内转,认定凶手就在镇上。慧芬这次回来只住了两天,她答应过未婚夫要赶在除夕晚上回省城和他团聚。再次走在河口镇大大小小的街巷里,慧芬第一次从一街两旁向她投射过来的既诧异又兴奋的目光里,感受到了这些目光后面隐藏的话语。黎大眼被抓后一直在河口镇所在县的监狱里关着,大半年也没放,返城前她专门去看过他一次,不是为了见他,仍然是为了小巧。无论如何那时她仍然认为黎大眼是最有动机杀人的那一个。这次相见彻底毁掉了前1213/1214次列车乘警在她心中存留的最后一点体面。黎大眼变得疯疯癫癫,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她几乎不能从他嘴里问出一句囫囵话来。但当他意识到她就要离开他并且再也不会来见他时,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说了一堆胡言乱语。他说:“我有罪我想过杀她那天夜里我准备了钱虽然不多但也够她打掉孩子的但她不答应我就没办法了我心里想过杀她还带了一把铁路职工上班用的钉锤。”他又说:“可是我根本没见到她我在她说的那个土岗上等了大半夜她都没来夜里太冷我就想走谁知道是别人早替我把她杀了。”不是这些语无伦次的昏话,而是后来他突然吐出的那些话让她几乎从生理上骤然对他极度憎恶起来。他说:“你救救我我是想过要杀她我在家一遍遍演习过杀了她怎么挖坑把她埋了我真的想杀了她她真的把我逼得没有办法了除了杀人我只有自杀。关于自杀我也演习了多遍我想过上吊喝安眠片投河我不会游泳一头扎进水里必死无疑。”最后那么大个子的男人忽然对着石慧芬哈哈大笑起来说:“我没有杀她可是我向警察承认是我杀了她。我先是想用刀后来用了绳子没有勒死她还是用了刀哈哈哈哈。”不是这些话而是说这些话时黎大眼那浑身颤抖的模样让她不愿再看他一眼,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走,一直跑出了监狱大门。

一名一直陪她的民警还想问她一句什么话,她却只是努力抑制着一阵阵想要呕吐的感觉丢了一句话给他:“凶手真不是他。”民警rFkve9jTfYOUt1JdHhwKwg==还想再问她为什么,她已在监狱大门外挤上了一辆刚刚开过来停在站牌前的公交车。她站在这辆公交车车门扶手处于呕了半天,公交车售票员说火车站到了。她补票下车奔进火车站买票上车,就此将自己和黎大眼的过往画上了句号。张小巧的被杀像个漫长恐怖而且悲伤的故事一样刚刚在她心中翻开了新的一页。黎大眼没有胆量杀人,他那个晚上在河口镇车站下车后带上了锤子也好,带了别的凶器也好(警察后来从他身上还搜出一把荷兰产的跳刀,检查后发现没有开刃),此刻都无法让石慧芬相信他就是杀死张小巧的凶手,真正的凶手就在河口镇上,就在她重回东大街时从两旁每一扇屋门后面感受到的那些鬼火般闪烁不定的目光之中。

认定了这一点她心里仿佛点亮了另一盏灯,想起早在她和小巧一同下乡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她便意识到这些既兴奋又诡谲的目光的存在。这是那些下乡前她们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的被贫穷造就的极端饥渴连同长久压抑扭曲变形的男性的目光。那些年月里冬天的黄河滩上有时还会发现狼的踪迹,从第一次看到那些闪闪烁烁的狼的目光后她就联想到了上面那些目光,并且从下乡落户的第一天开始感觉到了某种真实存在的危险。这种危险很快化作一种不时就会在她的梦中出现的恐怖,让她即使在梦里也会猛然惊厥起来。有一种对于自己新处境的朦胧直觉,越是到了深夜尤其是到了梦中越是清醒和强烈:她和小巧如同被不测的命运抛进了一片荒野,周围到处是狼,她们俩随时都有被这些闪烁着可怕目光的野兽吞噬掉的可能。

这种极为恐怖又十分清醒和强烈的直觉也给了她力量和警惕。身为天生的美人坯子,她从小就被父母灌输了一种比别的女孩子更强烈的自卫意识,到了非下乡插队不可的年龄,她甚至请求母亲为自己专门缝制了特别的内衣裤。人到了河口镇,面对着那些时时在她和张小巧周遭闪烁不定的狼一样的目光,她心中立马响起警报,也就此开始了一场自我设防的战争。开始时还只是晚上坚决不出门,理由是她在家就这样,十岁起父母就不准她晚上出门,到了这里出于安全的考虑她没有理由不继续这样做。在这桩事上她是如此坚持,任何人说了都没用,以后便没有人再要她晚上出门。她一直很庆幸知青点上有她和小巧两个女生,这样她的身边就会时常有个伴儿,白天晚上都能陪她并且相互壮胆。张小巧在省城有个家也等于没有,两人相比,小巧一年内留在知青点的时间更长,这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但到底有小巧不在的时候,那样的夜晚她便全部用来设防。她和小巧同住的土墙草顶的房子的前后窗早被两人齐心协力地装上了铁窗,任何人想破窗而入都没那么容易。剩下要设防的是那扇门,为防备外人强行进入,小巧不在的夜晚她会干脆把床拉过来顶在门后,让那想象中闪着饿狼一样目光的男人只有打破门扇才能进入,而一旦如此就会发出很大的声响,吸引旁边宿舍中的男知青赶来相救。

下乡第二年公社健全民兵组织,也将所有知青“健全”了进去,并给知青点发了一支56式半自动步枪。慧芬在学校里参加过军训,枪打得准,参加民兵训练格外积极,最终以优异的射击成绩将这支枪留在了她和张小巧的宿舍。那些年全民皆兵,公社武装部在发给她一支枪的同时还发给她一个弹夹的子弹。这以后她每天晚上睡下前都会将子弹上膛,将枪顺放在身体一侧,听到动静举枪就能打响。一天夜晚她不知是真听到还是假听到有人试图将她和小巧的屋门端掉,便毫不犹豫地冲着那扇门开了一枪。这件事闹得动静挺大,县人民武装部都来了人,不管当地干部如何辩解,石慧芬坚持认为当夜就是有人要破门而人。尽管公社武装部后来没收了这支枪,河口镇的大人孩子却因此知道了她就是那个夜里听到门响就开了一枪的刚烈女子,石慧芬声名大振,连小巧也跟着沾光,以前常有不三不四的男青年来她们房间里找张小巧闲聊,自从她开了那一枪,这些浮浪就再也不来了。张小巧不好对她说什么,慧芬心里却明白得紧,自己这一枪不但镇住了别人,也镇住了小巧,让她不再敢往她们的房间里招蜂引蝶。往后的日子里她发现当初那些无时无处不在投射到她身上的饿狼似的目光少了。人们对她的态度或者恭敬平和,或者不理不睬,无论哪一种,都让她心安。虽如此,但她仍然没有一天放松警惕。河口镇可能是世上最穷苦的地方了,镇上老老少少的光棍集合起来一大片,只要是个女子不管瞎子聋子傻子都能被人拐来给某人做老婆,但终归狼多肉少。你让更多的打不到食的狼怎么办?所以待在这里一天,就要保持警惕一天,同时让他们知道在她这里他们不但不能得逞还会死得极为难看。

第二年石慧芬回到河口镇,镇上人对她再次回来为张小巧扫墓生出了更多的惊奇。有人开始换一种目光看待她的一举一动,他们在心里想,相互之间也会议论说这个女子疯了吗,这么胆大,谁都知道凶手没有被抓到,凶手就在镇子上。此人够胆肥的,杀了一个女知青一尸两命还不够,还要和公安以及这个省城来的女子较劲,年年不知什么时候就悄没声地去为死去的女知青添坟。他到底想干啥?张小巧肚里的孩子到底是那个倒霉的铁路乘警的还是凶手的?她和他之间到底什么关系?如果那个孩子是他的,这一切倒是可以理解了。年年都要归来的女知青当年就是胆大的一个,敢对着夜里去撬她屋门的人开一枪的女孩子都不是善茬,连公安对凶手都束手无策,只能宣布结案,她却一年一次回到镇上来,为着一个只和她下乡时住过一个房间的室友。但她年年回来,确实做成功了一件事:把张小巧被杀案像个新发的案子一样重新翻腾出来,让人过了一年又一年仍然不能忘却。这种事也只有这样一个女子做得出来。另外就是那个凶手,到了这时因为那个名叫石慧芬的女子年年都要回来,他们也就认定了凶手一定就是镇子上的,他就是他们熟悉的那许多男人中的一个,平日里和他们一样,该种地种地,该经商经商,别人家里锅碗瓢盆,他家也一样,孩子老婆,男婚女嫁,牲口庄稼。但只要女知青一来,他就不再是平日里那个人了,他又是数年前十几年前几十年前某个夜晚杀死一名已经怀有身孕的叫张小巧的女知青的凶手了。一年中这个凶手和别人都一样,但有两个日子指定不同,一是女知青石慧芬回河口镇为张小巧扫墓的日子,二是他避开众人的耳目给被他杀死的张小巧添坟的日子。作为一名凶手他逃脱法律的惩罚已经很久了,没有人相信有一天他仍会恶有恶报、以命抵命,让死者沉冤得雪,案情大白于天下。这有一点对不住所有镇上一年年看热闹的人,但此人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一年一度总会带给大家几个激动不安的日子:名叫石慧芬的女知青又来到河口镇,即便人们早就不再盼望她能带来新的线索、新的证据,帮公安局破案,却也总能带给全体镇上人一种只能由她本人带来的激动和兴奋,并让他们在这样一种心境中想起凶手此时的处境和心情。女知青每一年的到来就像一把刀,生生地削去了一年来埋在张小巧坟头上的黄沙,让她的冤情再次硬戳戳地横杵在河口镇人的心上,让每个人都能想到不是别处,就是他们的家乡河口镇,还欠着那个女知青母子两条命呢。大多数镇上人认为,这个给河口镇带来了丑闻的凶手也真够该死的,都过了这么些年了你干的坏事仍在世间流传,风刮不走雨打不掉,你要是个人还不如悄悄地自我了断算了.哪里没有半截绳子、一把生锈的刀子让你结果了自己呢?那时女知青指定不会再来,每年的黄河大水和河滩上的沙岭子都会埋掉张小巧的坟头,河口镇也就此摆脱掉了这位每年都要来扒一层当地人面皮的女知青。那样岂不是好!

82554ab3e84cc054909fe9af180673fd他们有时也忍不住问这位女知青:“你年年都来,年年都抓不到凶手,你不是白来了吗?”女知青这时就会对他们说:“白来也要来,再说也不是白来。”大家听不懂她的话,却也不便再问,只能继续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再一次走向黄河滩上的土岗子,给死者上坟,有时看到她半夜里也会一个人走向那个荒凉的坟头——其实它和镇子还是有一点距离的——一直待到天色麻麻亮时才像个影子一样走回来。

一年一年地,河口镇上的年轻人变成中年人,中年人变成老年人,孩子们长大成了青年,他们一直都看着这个女人,为了一个死去的室友,年年走在那条从镇子通往河滩又从河滩折回来的小路上,不知疲倦。看样子凶手她是抓不到的,仅仅是这样走来走去她怎么能抓到他呢?如果一直都抓不到凶手,她到底想要一个什么结果呢?有人说也许每年来这里一趟,在这条小路上走来走去就是她要的结果。谁知道呢,也许是真的。她这样只是为了自己的心。就像当初传出来的那个谣言里说的,她自己也是凶手,她可能没有亲手杀死张小巧,但在张小巧的死亡里她也有自己的一份罪责。她每年回来只是为了向死者忏悔,让自己可以一年年继续活下去。

其实真不是这样。不是上一年回河口镇时她在小巧坟头上发现了那个凶手在为小巧圆坟,第二年她是不是会再来都要两说。那个除夕她回到省城见了未婚夫头一句话就是:“我发现他了。”未婚夫被她说糊涂了,问这个“他”是谁。她说:“就是他,那个凶手。”她真没有想到别人都以为小巧的案子已经结束了,她却才发现凶手刚刚暴露。“这个家伙太可恶,他用他的办法告诉我他仍然逍遥法外,故意对我发起了挑衅。”“他明明白白地让我知道,他就在河口镇上,但我就是拿他没有任何办法。”“天长日久他总会暴露的,”未婚夫宽慰她,“明年咱们还去,告诉他我们也不是那么容易认输的。”“这次你去了三天,以后每年你都去那里三天,目的就是让他也明白,没有人容易死去,就连张小巧也不会那么容易。因为有你。”“每年只去三天,多一天都没有,但这三天会让他明白,案子没有结束,我们和他的事没有结束。只要我们活着,说不定哪一天正义就能得到伸张。”就是因为丈夫这几句话,她在以后的五十几年中年年都要来一次河口镇,有时住三天,但有时也会多住几天,毕竟她想让他知道,她只要愿意,仍然可以做得比他想象的更为强势,因为她是正义的一方。

唯一的遗憾是他没有暴露,但仍像要履行一个承诺似的,年年都让她发现他又一次为小巧圆了坟。她的疑问在心中像荒草一样生长: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仅仅是为了在一场马拉松式的比拼中要显得比她更强势、不亲眼看到她认输他就不收兵吗?如果是这样,他就不只是更可恶,而是更可恨了!

如果有一个人问她,在她数十年如一日的坚持里面,有没有别的原因?当然有。从年轻的时候起,虽然忘不了小巧的死,但她也并不是每年都真想回河口镇一趟的。总是这样,每年指不定什么时候,大多是在夜里,但有时也会在白天,她坐着打一个盹,就梦见了张小巧,还像是年轻的时候,风风火火地走来,对她说:“慧芬,不是你给我带来了黎大眼,我怎么会死?还死得这么惨。”“我死了以后,连个报仇申冤的人也没有,所以我只能来纠缠你。你应该对我的死负责。”这时石慧芬就会和她争辩:“不,你的死跟我啥关系也没有。快离开我。”但张小巧活着时就不是一个可以随便打发掉的女子,她这时会蛮不讲理地缠住慧芬,说:“想让我离开你也容易,那就找到那个杀死我的人,让他抵命。这样我们之间就没有事情了,我也不会怪你了。总之为我报仇雪恨是你的责任。”到了这些年,她还会补上一句:“你都这么老了,离死期也不远了,为我报仇是你活在人间要做的唯一有意义的事情。”“这一辈子你过得不错,主要是嫁了个好丈夫,可这和你自己有什么相干呢?你总不能让自己一生一事无成吧?”张小巧说这句话时时常笑嘻嘻的,特别让她生气,好像她一生除了嫁个好丈夫之外真的一事无成似的。难道她帮丈夫养大了一儿一女不算是成功吗?她和自己的丈夫一起经营了很好的婚姻不是成功吗?她在自己的领域成了一位知名学者不算是成就吗?不,不算。她心里知道,至少在张小巧那里不算。她有时会猛地想到张小巧也许是对的,如果不是她把黎大眼介绍给了张小巧,张小巧就不会死,而且只要拿她一生的成功和幸福与张小巧的案子相比较,她自己都知道就重量而言两者完全不在一个量级。没有一个人的成功与幸福的重量可以抵得上另一个活泼泼的生命的惨死。而且这件事她打年轻时就开始做了,别人看她每年回河口镇一趟是要帮小巧扫墓,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是去扫墓而是去破案,以她的方法破案。她这辈子要是个福尔摩斯就好了,她要是个福尔摩斯案子早破了,但她不是,年轻时不是老了仍然不是,她只能用自己的笨法子拿出一生的时间去破这个案。她年年回河口镇去,是要以这样的方式让凶手明白,他当年犯下的罪行一直都没有被人忘记,最主要的是一直没有被她忘记,而只要她没有忘记他就不能忘记,捎带着整个河口镇的人都不能忘记。你说她有一种偏执性的认知她也认了,但她打年轻时就是这么想的:人是不能犯罪的,一旦犯罪,只要世上还有人不让他忘QibgkS1khlecL6OCvXvxsD2GntEspbD1bS8pedbiDL0=却,罪犯就会一直处于自我惩罚的状态里。事实上她年复一年地回到河口镇就是在惩罚凶手,她盼着总有一天他的精神会崩溃,那时不是她去找他,他就会来找她的,对吧?

最近这些年她每年坚持回河口镇来还为了黎大眼。黎大眼是这个故事里的龙套人物,曾经出现在故事中心,联结着故事中的两个女孩子,结局却是悲剧性的。张小巧死后,黎大眼虽然被认为不是凶手,却仍然被关了将近一年才无罪释放。这以后他的日子过得很不好,他不是杀人犯,但在别人心中他身上仍然笼罩着一个杀人犯的影子。被释放时他已被铁路部门从乘警中除了名。回省城后他在他父亲当工长的汽车制造厂找了一份工作,结了婚,但据说家庭生活很不幸福,最后得了抑郁症,活到退休那年念叨着“我不是凶手我不是凶手”从一座五十层高的酒店大楼的楼顶上跳下来,结束了自己的一生。这件事在石慧芬心中荡开了新的一轮巨大的涟漪,黎大眼还活着河口镇上的凶手杀死的就只是张小巧母子,黎大眼死了他就又欠下了一条人命,第三条人命。最后还有第四条人命,那是她自己。年迈的石慧芬盘点自己的人生,发现她的人生无论如何也早就被这个凶手毁掉了,她被这个凶手深刻地悲剧性地牵扯进了张小巧的案子里,数十年无法走出。凶手不但杀了张小巧母子、黎大眼,也杀了她自己。不,她还没有死,但也快了,她在最近一次体检时查出了某种不治之症。如果他还能够像守在一条战壕后面一样守在河口镇让她坚持做了一生的事情没有结果,那么事实上他也让她把自己的一条命赔了进去。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石慧芬老人最后一次来河口镇的第三个夜晚,又一次出现在张小巧的坟前。明天她就要走了,她想最好自己能在这里多坐一会儿。她的日子不多了,虽然这些年她一直在心里念叨丈夫生前讲给她听用来鼓舞她的那句话:“没有人容易死去,没有人容易死去……”但她还是要死了,临行前她又在医院做了一次复查,医生告诉她患的这种癌非常罕见,上千万人中才有一个。“你能得这种病真比中彩票头等奖都难,”医生看着她的检查结果还调侃了一句,“你最多还能再活上一年。不过谁又知道呢,也许你还能活上好多年呢,那就要看天意了。”这是一个长得有几分像年轻时的张小巧的女医生,活泼,爱开玩笑,边说边不停地挪动身子,让年迈的石慧芬一时间担心起她身后的座椅来。“你知道吗?”女医生接着说下去,语速很快,“有些题就连最聪明的人也解答不了,它们在计算机科学领域被称为不可解问题。不可解问题指的是这样一种问题:它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一个正确的算法来解决。虽然不可思议,但这种问题被证明确实是存在的。”她这时才发现原来女医生不但是一名学贯中西的好大夫,还是一名计算机科学的爱好者和发烧友。但她显然不知道自己正在以调笑的语气谈论的正是石慧芬老人的专业。“不可解问题在计算机科学领域又称为NP问题。”女医生还要说下去,面前的病人却已站了起来,她不想听一位可能只是从某一本科学普及读物中对NP问题有所了解的外行谈论她自己的专业,她颤巍巍地站起来离开,心里涌出的居然不是由一次死亡判决带给她的灵魂级别的震颤,而是另一种超越了死亡之阀、来自某个宇外星空的神秘信息。

张小巧,不错,是她,从某种意义上讲她已经成了一个不可解问题,并因为成了这样一个问题而一直没有死,不是石慧芬不让小巧死而是小巧自己不愿意就那么死。小巧不曾活在人间,但她一直活在那个给石慧芬发来神秘信息的宇外星空,小巧就在那里俯瞰着石慧芬,像生前那样毫不体恤石慧芬的难处,还一直在埋怨石慧芬为什么没有解开那道题:杀死她的凶手到底是谁?小巧在那个能够俯瞰到石慧芬的空间里皱着眉头,仿佛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凶手是谁(呸,按常理说她应当知道,但如果凶手是个陌生人,她就有可能真的不知道!),一旦她的同室插友不能帮她解开这道题,就再也没人能够帮她做成此事,而她的冤屈也将永堕恨海,每一片波涛都会从无限远的外宇宙向世间传来一声叹息。

慧芬在小巧坟前重新以一种老年人才会有的不讲究的姿态坐下,她想自己可能需要对活着时特别喜欢埋怨人的小巧做一些自我辩解,都五十三年了,该做的事她都做了,但凶手是个比她更狠的角色。他聪明到有可能一开始就看出了她的软肋,知道她数十年来一直坚持每年一次回到河口镇来是她能拿出来的唯一的招式、仅有的算法,虽然这样她仍然拿他没有办法。她那个算法解不了他这道题。只要没有证据她就是知道他是谁也拿他没有办法,何况她并不知道。她知道的只是他是一群人中的一个,一个由许多对象组成的集合中的一个对象。“集合由若干个确定的、相异的对象构成”,有关集合的教科书上这么说。不知为何这句信马由缰地想到的话居然深深撼动了她的心,不,是其中的两个定语撼动了她的心,一个是“确定”,另一个是“相异”,难道一个集合不能由许多相同的对象组成吗?由此可见这个判定句还是有漏洞。不知为什么,她现在忽然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一个过去多年里一直没有看到的真相:当年在河口镇,像小巧遭遇的这种事早晚都会发生,当然不是说小巧早晚都一定会被河口镇某个不知名的男人杀死,而是另外一种情景,具体是什么情景她还没有认真去想,值得去想。张小巧是一个大集合中的对象,河口镇人就是那个大集合。她和小巧自从插队到了这里后就成了这个大集合中的众多对象里的两个。这时她又想起了冬天白雪皑皑的河滩上闪烁不定的狼的目光,那里也存在一个集合,集合里的对象有着共同的本质,并且构成了一种特定时间特定条件下的特定景况。

她不能再这样想下去了,夜暗如墨,黄河的风从背后吹来,有点冷,声音和黑暗杂在一起,有点阴森。她正在做的事和任何自然科学都没有相干,但是有一件事她今天想得更清楚了:河口镇终归放不过张小巧,原因不仅仅是她在这个大集合之内。不,其实也不能都算成是河口镇的事儿。是那个特别的时空,她和张小巧连同可作为一个大集合的河口镇人都处在这个时空之中。后者是一个更大的集合,他们和她们俩都在那个更大的集合里,既是“确定的”,又是“相异的”,在很多情况下还有可能是“相同的”。在大学里作为知名学者的她也写过一本关于集合论的书,她在书中将大集合中的对象称为“件”“元素”和“条件”,总之都是些概念,但她现在知道,一个时代的大集合里的“件”“元素”“条件”不全是概念,它们有时候也是曾在这个集合里生活过并一直活到死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他们除了是这个集合里的“件”“元素”“条件”之外,还有“确定”“相异”,乃至于“相同”的呼吸、心跳、感觉、思想、欲望、个性、梦和神往。每一个这种集合中的“件”“元素”“条件”还都有自己过往的生命史和它们向今天和未来展开的生命史。相比较而言,他们或她们自己只不过是某个集合中的子集乃至于子集中更小的子集。她一辈子都在研究集合论却并不喜欢与人进行形而上学方面的讨论,丈夫在世时偶尔会拿这个开她一点玩笑。其实在那个大集合中还应当有悲伤的位置,人们的感情遭际、喜怒哀乐,爱与恨交织在一起,失望与希望像白昼与黑夜一样交替变幻,等等。他们在生命的不同阶段还都有或强或弱的性的渴望。啊,不是还都有,而是都有,很强大很原始的渴望。和生存本身一样强大、野性、不可遏制的渴望。啊,她今天想到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呀,可她想做的只是跟小巧告别,跟她与河口镇数十年如一日的纠缠告别,甚至也是在跟凶手告别。明年她或许就不能来了。这件事凶手应当知道,虽然她这次来到河口镇后只和李拐棍家的“机关枪”说过一次。但是全镇人都知道,“机关枪”是大喇叭。小巧,不是我不想抓到他,是我真的做不到。她甚至也想和凶手说句话:“是的,你真的很厉害。你像计算机科学中著名的NP完全问题一样无法破解。”

还有丈夫那句话,看来也不是真理。没有人容易死去。不,现在她能想到的是另一句话:人是多么容易死去。对于张小巧的案件,她坚持了五十多年,还是没有抓到凶手,张小巧还是要这样死去。

但是她的时刻——也是张小巧的时刻——还是来了。黑暗中一把冰冷的匕首逼上了她的颈,并在那里向皮肤下的血管用力。她一声喊也发不出。惊慌是避免不了的,但很快过去了,她迅速镇静下来。这个凶手没那么NP,不,他还真是蠢哪,根本不像她想的那样又聪明又强悍。他中了她的招儿。他只要再多等一会儿,等她站起离开,张小巧的死就真有可能成为不可解的难题,那会儿她会诚心实意地对他举起白旗,说:“行了,到此为止,我输了。”没有了她的每年到来凶手仍会来为张小巧添坟吗?万一她不再继续向凶手叫板,他是不是会觉得事情突然变得索然无味了,不想再去关照面前这座早晚总是要被大水或者沙岭子抹平的小小坟头呢?真要如此,过不了多少年河口镇恐怕连最后一个能记起张小巧的人也没有了吧?小巧的名字、她的被害将和一直在飞逝的宇宙时空这么一个偌大的集合一同归入穷寂。穷寂是更大的一种集合,大得超越了全部人类的心智和想象力。什么时候了她还能这样乱想,但她也正是一边这么乱想一边就镇静了下来。当然也因为那片冰凉的刃锋没有继续用力向她的颈部做深度切割,就在那个将要切破仍没切破皮肤的时刻停下了。

张小巧死后被发现就是这样的切割造成颈部大伤口,它导致了大量出血,然后才是死亡。张小巧那一刻犯的错误就是她一直在奋力挣扎,挣扎本身为她带来了更快的死亡。当年那个法医就是这样对她说的。依那个长着一脸大胡子的法医的意思,仿佛不是凶手而是小巧自己杀了自己。但这件事到底在数十年前就提醒了她,一旦与这种时刻相遇绝对不能挣扎。说她镇静下来了其实一点儿也不真实,不过她没有挣扎却是这一刻做得最正确的事。没有挣扎的另一个解释是她的一只手正伸向滚落在身边的包包,手指已经触摸到了包里一个藏了几十年的硬硬的小东西。还是她头一年要回到河口镇上来,毕业后就成了知名电子战专家的未婚夫专门为她准备了这么个小巧的护身宝贝,个头不大,一旦冷不丁杵到人的皮肤上却能迅速让被杵的对象短暂地发生重度眩晕并失去运动功能。石慧芬当时说这还不行,人不能动了但必须还能说话。她既要一招制敌又要让凶手回答她所有的问题。她有太多问题需要他回答。

黑暗蒙蔽了凶手的双眼,一直等到她反手把那个小东西硬硬地戳到他脸上,刹那间被它的强大电流击倒的不只是身后那个蒙面的男人还有她自己,对方通过刀刃和她自己形成了回路。两个人同时倒地时她仍没有忘记死死地将那个小东西继续抵在男人身上,在令他一阵阵痉挛式抽搐的同时她自己慢慢地坐起来,一把扯下了他脸上的黑纱,同时丢开了那个宝贝。丈夫做这个东西时还给它起了一个“防狼杵”的雅号,如果她一直将这个东西杵在对手身上他甚至会迅速昏厥。接下来的事情已经不需要她做了,两名河口镇派出所的警察已经上前摁住了男人,并迅速给他戴上了手铐。

月光也在此刻照临了这片广大荒凉的黄河滩,让她大致认出了他是谁。虽然她过去也把他当成那个大集合中的一个,但亲眼看到居然是这一个而不是那一个时,她仍然吃了一惊。

两名警察说,多年前河口镇和所在县并没有忘掉张小巧案。他们要感激石慧芬老人。她每年都要回来一次,每次回来虽然啥都不说,却年复一年地提醒他们张小巧的案还没有破。而在她留在河口镇的几天里,他们一直暗中盯着她,随时准备出手保护她不受罪犯的伤害。

“你们……真的……坚持了几十年?”她问他们,这件事她确实从没有想过,以前还以为他们早就忘了张小巧一案呢。

“你一个老人家都能坚持几十年,我们为什么不能?”一名老资格的警察道,“哎,对了,有件事我们一直想问问您。您每年来一遭,尤其是最近这些年,常在三更半夜里到这里坐着,不是真想把自己当诱饵,钓他出来吧?您这样做是很容易被伤害到的。”

“他要是真能伤害到我,就让他伤害好了。”慧芬老人回答,“只要能让他暴露……他伤害了我,自己也就暴露了。再说我还有这个。”她举起那个救了她命的小东西给他们看。

警察要带罪犯离开,她阻止他们说:

“我现在就想单独问问他,行吗?”

两名警察交换了一下眼神,点了头。

“你们可以离开一点吗?”她又道。

警察走远了一点,觉得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了,才站住,凑在一块抽烟。

“怎么……是你?”她回头问他,声音也颤抖起来。

那个半躺在地上的庞大身躯动了一下,没有回答。

“为啥是你?”她再次颤声问他。他的不回答在她心中点燃了怒火。

“为啥……你觉得不该是我?”地上的男人道。

好,终于开口了。慧芬老人觉得平静了许多。

“这么多年,我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而是小巧?”她的声音低了下来。

小巧死了多少年,这个问题就藏在她心里多少年。而且一旦想起来,她就浑身打战。

“你不是我们这种……这种男人……能够弄到手的女人。”男人像是思索了一下才回答道,“自从你们……你们俩来到河口镇……第一天我们就知道,你早晚是要走的。你生得太漂亮了。可是她……我们不喜欢叫她的名字,背后都叫她张小丑……人又矮,脸又黑,脾气又暴躁,应当能在镇上留下。”

“怎么?我们来到第一天,你们……就想到要把我们留下?留下做什么?”问完最后一句话她就后悔了。太多余。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要想留下她,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她办了。只要把她办了,让她怀了孕,她就走不了了。”

“……”706651c14e1e31fd9764778bc3130ecee29f716404b308e51213fd7d5d660054

“别以为我们啥都不知道,她家境怎么回事我们都知道……她没有家,哥嫂根本不想让她再回去。再说那也不是她的亲哥嫂。她是一个应该留在河口镇做我们这种人老婆的女人。”

“……”

“但是到了后来……发现连她这样的女人也不会留在河口镇。在这件事上我们都想错了。”

“你就是为这个杀了她?”

“不,开始我只是想上她……一个男人,想要一个女人,她还是那么丑、那么可怜的一个……但她背叛了我们,她让她自己出乎了我们的意料……她早早地让一个根本不会要他的铁路警察给上了,还怀了这个杂种的孩子……这种时候,你知道男人会多生气吗?……但就是这样我起初也没想过要弄死她……那天夜里我在铁路下面的河滩里发现了她,我开头只是想办了她……这样一个女人,没有背景,没有关系,还没有家,下了乡就别想再回城里……你只要办了她,再给她点儿甜头,她就是我的人了……当年这种事情并不稀奇……我要是没发现她是到那里去等她的那个野男人就好了……那个乘警根本不会娶她做老婆,只会跟她瞎搞……我生气了,但我还是没想过要杀死她,只是想问她为啥连她也看不起我们河口镇的男人……河口镇人也是人,为啥她就不能留在这里和我过日子?”

“她——小巧——当时是怎么说的?”

“她是怎么说的……她说,呸。朝我脸上吐口水,拼命挣扎,抓破了我的脸。上头总共给我们河口镇分来两个女知青……你和她,可她根本就不承认自己是应该留下给我们做老婆的那个……我被她激怒了……我说你都让别人把肚子搞大了,这个时候除了我们河口镇的男人谁还会要你……你等的那个人根本不会来了,他起头就没想过娶你……但她还是骂我,一直骂,骂得贼难听……我恼了,说信不信,我手里有刀,我弄死你。她更生气了,说:‘我不信你敢。你要是敢就弄死我吧,我早就不想活了。可要是弄死我,你这辈子也完了,警察会抓到你,把你枪毙了……’她就是这么说的,让我越来越生气,她还拼命挣扎……其实我把刀子架到她脖子上只是想吓唬她,让她从了我……我承认当时我也有点上头了。等我想到要把刀拿开时她已经死了。”

“你还是杀了她!不,是杀了她母子两个!”她愤怒地大叫,眼泪也涌出来。

“那又如何?就是发现她死了我还是觉得她应该是我的女人……我一直都为她留着这个坟头,就是想在心里留下那个念想……她不该那么容易死掉。她死了以后我还吃了一惊呢,人是多么容易死掉啊!她本来应当留在河口镇上和我好好过日子,生儿育女,但是……好吧,我错了,我对不起她。既然都这样了,我能做的事就是不让自己忘掉她……你说过一句话,说得很对,在河口镇到处传扬:‘没有人容易死掉。’是的,就是你这句话,让我觉得哪怕像她这么个人,活着时没人待见,死后也不会有人怜惜……我不能那么容易就让她死掉。”

他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让她大为震惊。

“不让她那么容易死掉也容易,就是让这个坟头一直留在这儿,一直留在这儿,不让每年的黄河大水或者沙岭子把它抹平……我这么做了,后来发现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你每年都来。我知道你来干啥,你来找我。你和我一样不想让她那么容易死去。在这一点上我们竟然走到一起了。可我也不是那么容易被你找到的。今天之所以让你找到了我,原因很简单,我上当了。你一到镇子上就说你要死了,你得了一种名字稀奇古怪的癌,只有半年的活头了,明年你就不会再来了……既然这样,我就应该让你知道,不管你来还是不来,都不用担心,小巧会一直留在这里,她的人、她的坟,一直都会留在这里,无论多大的黄河水和沙岭子都不能埋掉它。只要我活着它们就别想埋掉它。小巧是我杀死的,只有这样她生前死后才会一直都是我的人。过去是,今天还是,活着的时候是,死了以后还是。这和你来不来都不相干。”

“你是个变态!你撒谎!你一直都恨我,都想杀我,过去是不敢,但为什么今天敢了?你明知道杀了我你就暴露了,眼下破案的手段跟过去不一样,只要动了刀你就逃不了!”

“因为……你说你得了不治之症是假的,我现在要告诉你我才是那个得了不治之症只剩下半年活头的人,你信吗?你不信我这里有从省城医院带回来的诊断书。我前天刚从那里回来。”

“你说啥?你——”

“我其实根本不想杀你,就像当年我不想杀小巧一样。但我挡不住我自个儿……我就要死了,可我仍想再试试像你这样大城市的、我们乡下人一辈子都高攀不起的女人,是不是也像张小巧那么容易死掉……我都奇了怪了,你们这种女人的命怎么那么薄脆,就像玻璃玩具似的,让我们这种粗手粗脚的人摸一把就碎掉了……不,我又错了,你到底不是张小巧,你有自己的办法保护你不像她那么容易死掉。”

“……”

“好啦,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这回我不想再逃了,事情总要有个了结……其实多少年来我一直都想以命抵命,一直都想让你、让全河口镇的人知道,小巧是我杀的。他们其实也都想上她,不给上就弄死她,可他们都没有我这样的胆量,他们只是嘴上说说,可是我真干了,哈哈……虽说她生前没能成为我的女人,但她死后……她死后到底成了我的女人,并且再也没有离开河口镇。”

“你不是人,你是畜生,”石慧芬老人流泪骂道,“你没有人性……你杀死小巧,一尸两命,就从没有过一点忏悔之心吗?”

“骂吧,你骂我啥都成。我不恨你……我只恨自己没有生在你们省城大医院的产房里,却生在了河口镇自己家的土炕头上……说到底,我们之间的差别不就是这个吗?除了这个你还能想到别的?我们这种人,一辈子也想做点惊天动地的事,可到了最后,却只做了一件事:杀死一个女人。说实话不值。有时候想起来,真的很羞愧。不过我说这些,你不会有感觉的。你有感觉吗?你没有,那我们还有什么可谈的呢?”

石慧芬老人在帮助河口镇所在县警方破了数十年前的一桩积案后又活了很多年。这些年里张小巧又来过一次,这次她是高高兴兴、欢欢喜喜地来的,打扮得也漂亮,比慧芬老人年轻时见到的最漂亮的她还要漂亮。这是一个外面淅淅沥沥下雨的秋天的拂晓,张小巧像是赶了很远的道儿回来的,脸上汗津津的,喘着粗气,对像是仍住在知青点的慧芬老人说:“谢谢你慧芬,原谅我当年脾气不好,老是跟你怄气,你知道那都是因为我嫉妒你有家,生得比我好,你的命也一定会比我好……不过这次我真的要走了,我们再见。”她没有再说别的。虽说是在梦中,慧芬老人心里却十分清亮,明白小巧这是来向自己告别。因为她的案子破了,凶手得到了惩罚,最高兴的当然是小巧本人。慧芬老人也觉得再没有什么话跟小巧说了,就那么看着她笑吟吟地来,又笑吟吟地转身离开。接着慧芬老人醒了,知道这不全是一场梦,是她延续了一生的噩梦结束了。张小巧不会再来看她了。她和张小巧的故事真的结束了。不错,她以后再也没有在梦中见到过张小巧。

她不止一次地想,还是应了丈夫生前的那句话——没有人容易死去。这么想的时候,她仿佛听到了无限远的外宇宙向世间传来的那一声声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