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社会针对黑人的医疗种族歧视:历史与现状

2024-11-07 00:00尚海明刘修斌
人权法学 2024年5期

摘要:美国拥有世界上门类最全、技术水平最高的医疗体系,但美国社会内部却长期存在针对黑人的医疗种族歧视。不论是预期寿命、医疗保险覆盖率,还是医疗服务获得,黑人群体都处于美国社会的最底端。美国社会对黑人的医疗种族歧视始于奴隶制时期,白人以“保值”为目的为奴隶提供非常有限的医疗保障,且大量利用黑人开展强制性人体实验。这不仅导致黑人健康状况恶化,也让黑人群体对美国医疗体系产生了集体性恐惧。之后的南北战争解放了黑人,却也导致建立在奴隶种植园之上的传统奴隶医疗体系的崩溃,种族隔离的医疗健康系统让黑人与白人的健康差距进一步拉大。伴随着1964年《民权法案》的颁布,以及一系列联邦层面的医疗保健项目的设立,黑人健康权保障取得了不小的进步。但黑人处于劣势的健康状况并未得到根本性改善,黑人在医疗资源获取、卫生条件改善等方面与白人仍然存在巨大鸿沟。对美国而言,消除立法中的显性种族歧视相对容易,消除社会领域中因经济差距所带来的医疗不平等,以及存在于思想观念中的医疗种族歧视却极为困难。

关键词:医疗种族歧视 奴隶制 种族隔离 民权运动

中图分类号:D815.7 文献标志码:A

DOI:10.3969/j.issn.2097-0749.2024.05.05开放科学(资源服务)标识码(OSID):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美国对华人权外交中的涉疆民族、宗教问题研究”(22BMZ140)

一、问题的提出

美国拥有世界上门类最全、技术水平最高的专业医疗体系,强大的医疗水平,这被认为是美国科技实力与所谓“制度优越性”的象征之一。然而,在美国社会,民众的医疗健康状况却存在明显的种族差异,尤其体现在白人与黑人之间。美国国家少数民族健康与健康差异研究所(National Institute on Minority Health and Health Disparities)发布的数据显示,美国白人2019年预期寿命为78.9岁,黑人则仅为75.3岁。〔 1 〕 另一美国健康政策研究机构凯撒家庭基金会(Kaiser Family Foundation)发布的数据显示,美国白人2021年预期寿命为76.4岁,而黑人为70.8岁。两组数据均显示,美国黑人的预期寿命显著低于白人。除此之外,相关报告显示,在癌症、心脏病、糖尿病等主要疾病上,黑人的死亡率均高于白人。〔 2 〕 白人与黑人的医疗健康差距还体现在医疗服务获得方面。美国学者在对154 859名黑人和446 944名白人的数据分析中发现,在1963年至2019年近60年间,美国社会在向白人和黑人患者提供医疗服务数量方面持续存在巨大种族差距,这一差距近年来甚至还有所扩大。〔 3 〕 联邦基金会(Commonwealth Fund)2023年发布的报告则指出,截至2021年,美国黑人群体的保险覆盖率落后于白人5.3个百分点。〔 4 〕 在新冠疫情中,美国黑人在健康领域的脆弱性表现得更为明显。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U.S.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数据显示,在新冠疫情中,黑人感染新冠肺炎的概率是白人的1.1倍;因感染病毒住院的概率是白人的2.8倍;死于新冠肺炎的概率是白人的2倍。黑人仅占美国总人口的12.8%,却占美国新冠肺炎死亡人数的22.1%。〔 5 〕 对此,联合国人权事务前高级专员米歇尔·巴切莱特(Michelle Bachelet)在2020年指出,包括非洲人后裔在内的种族和族裔少数群体受到新冠疫情的影响尤为严重,这暴露出美国社会存在惊人的不平等。〔 1 〕 美国黑人与白人在医疗健康领域所存在的巨大差距事实上与美国社会长期存在的医疗种族歧视有关。黑人在医疗保障领域长期遭受种族歧视,导致黑人群体的医疗保险覆盖率更低,更难获得高质量的医疗服务,也更容易死于糖尿病、心脏病等慢性疾病。

对此,本文尝试采取历史分析的方法,对美国医疗领域针对黑人的种族歧视历史进行研究。对美国黑人史的研究通常将南北战争和民权运动作为两个最重要的断代点。〔 2 〕 因为从北美殖民地建立到南北战争这一阶段,绝大多数黑人一直处于南方种植园的奴隶制之下,直到南北战争爆发,美国黑人才最终摆脱了奴隶制的压迫。民权运动是美国黑人史上的另一标志性事件。黑人在南北战争后获得了解放,但很快又落入了种族隔离的社会控制体系之中。直到20世纪60年代的民权运动,才从法律上打破了针对黑人的种族隔离体系。从医疗保障体系角度分析,南北战争之前的美国黑人事实上一直接受的是依附于奴隶主种植园经济之上的医疗保障体系,但这一体系因南北战争而瓦解。南北战争结束后,美国白人为黑人建立起了一套新的基于种族隔离的医疗体系,并一直延续到了20世纪60年代的民权运动。基于此,本文将美国社会黑人医疗种族歧视的历史区分为:奴隶制时期、南北战争至民权运动前、民权运动至今三个历史阶段,对黑人医疗种族歧视如何产生,不同阶段医疗种族歧视的表现形式,以及黑人医疗种族歧视的演进逻辑进行分析,以期能够让学界更好理解美国黑人医疗种族歧视的起源、发展与现状,以及针对黑人的医疗种族歧视长期存在的深层次原因。

二、奴隶制时期的美国黑人与医疗种族歧视

随着18世纪奴隶贸易的蓬勃发展,大量黑人抵达北美殖民地。到1776年美国宣告独立时,这个新生的国家已经有55万黑人,占全国总人口的20%。这其中,90%以上的美国黑人居住在南方,绝大多数都是奴隶。〔 3 〕 在美国南方的传统叙事中,奴隶主往往会善待他们的黑奴。然而,现实却是,虽然奴隶可以获得种植园内部提供的有限健康支持,但奴隶制下的黑人健康状况并不乐观。一项对1800年至1840年美国各个族群死亡率的研究显示,自由黑人在这一时期的死亡率为1.4%,黑人奴隶为1.78%,均高于白人的1.11%。在平均寿命方面,黑人与白人差距至少是5~8年。〔 1 〕 拥挤和不卫生的居住环境,仅能维持生计的饮食,艰苦而枯燥的工作,不充分的医疗保健,这些因素加在一起,使南方种植园的黑人的预期寿命比白人短,死亡率比白人高。〔 2 〕

(一)以“保值”为目的为黑人提供有限医疗保障

作为种植园中最为重要的“动产”,黑人奴隶的健康无疑会直接影响到种植园的利润。为了保证黑人奴隶的劳动再生产,种植园奴隶主需要对奴隶提供必要的医疗条件。但在种植园,奴隶主往往吝啬于为奴隶聘请白人医生。他们更多地依赖种植园自备的药箱和自助医疗书籍,由奴隶主及其妻子,或者种植园的白人监工承担诊断疾病、治疗病人的责任。〔 3 〕 除此之外,黑人传统的心理治疗师、奴隶护士、奴隶助产士与“草根医生”(root doctor)也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4 〕 这些传承了非洲医疗护理技能与经验的奴隶事实上构成了当时黑人医疗系统的核心,为黑人提供了大部分的医疗护理和治疗。他们对保障奴隶群体健康的重要性体现在这些掌握医术的奴隶的交易价格远高于一般黑奴,有的奴隶主甚至允许这些奴隶医生在本地区其他种植园行医来赚取额外收入。

在当时的南部种植园,这种强调自给自足的医疗体系为黑人奴隶提供的医疗服务并不充分,而黑人在种植园以外也难以获得高质量的医疗救助。〔 5 〕 一些奴隶主会与白人医生签订照顾种植园奴隶的合同,但奴隶主通常只有在种植园药房所调配的药物无效的极端条件下才会寻求职业医生的帮助,而这些愿意给奴隶看病的白人医生通常是刚刚执业的年轻医生。〔 6 〕 除此之外,这个时期的美国医疗系统仍旧非常落后。直到18世纪结束,美国的白人医生对绝大多数流行性疾病仍然缺乏有效治疗方法。在外科手术方面,无菌环境与抗生素的缺失使得术后死亡率居高不下,不成熟的麻醉技术让患者有时宁愿忍受病痛也不愿接受手术。并且,与同时期的欧洲同行们相比,美国医生更加热衷于“英雄疗法”,在治疗中往往广泛使用剧毒药物与对体液的大量释放(如催吐与放血疗法),这些疗法在现在看起来往往是无效且危险的。对黑人奴隶来讲,其应当采取何种治疗方案的选择权往往在奴隶主而非自己手中,这使得黑人奴隶常常被迫接受高度危险的实验性医疗措施甚至被视为实习医生的实践材料。这些原因导致了黑人奴隶对白人医生群体从内心上拒斥。

2Mt/imzCZiS4SoKjcgSnhLmR0zv3WuIWBivBENZ2gFk=并且,美国当时的公用医疗机构是建立在种族隔离基础上的。早期的美国公共卫生机构成立的目的是收容无家可归的病人,这些机构提供的医疗服务质量普遍不高。即使是这样,黑人也被拒绝进入这些设施,或者是被分配到附属楼、阁楼甚至地下室。这种种族隔离的安排是当时所有大型公共卫生设施的共性。同时,私立的药房与诊所也普遍拒绝向黑人提供服务。在美国历史最悠久的医院之一——纽约医院,白人患者拒绝与黑人处于同一诊室、病房甚至走廊地板,黑人哪怕在非种族隔离的医院也往往只能被分配到公共医疗机构中最不起眼的角落。对少数自由黑人来讲,社区内的诊所普遍拒绝为其提供诊疗,他们被奴隶医疗系统与白人医疗系统共同排斥。美国医疗系统在产生之初就具有了种族隔离的特征,且持续至今。

(二)拒斥黑人的美国医学系统

不论是奴隶制时期,还是当今,医学都是美国种族隔离最严重的职业之一。如前所述,黑人奴隶在种植园中承担了大量的医疗护理和治疗的工作,但这一群体并不被美国主流医学界所认可,也被排除在正式的医疗培训之外。在当时的北方,不少自由黑人通过自学成为医生,但他们也缺乏接受医学教育的机会,因为白人医生和教育工作者不愿意让黑人学生进入医学院学习。直到1847年,第一个黑人学生大卫·派克(David J. Peck)才从北方的一所医学院——芝加哥拉什医学院毕业。〔 1 〕

随着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美国社会对医疗的需求猛增。鉴于此种情况,美国医学界精英开始呼吁组织一个全国性的统一组织来推动美国医学教育、准入与监督的标准化。1847年5月5日,美国医学会(American Medical Association)正式成立。美国医学会的成立是内战前美国医学发展史上的重大突破。美国医疗体系中第一次出现了统一的行业准入监督机构,这极大促进了美国医疗体系的规范化,但美国医学会的成立也加剧了医疗领域的种族歧视。在美国医学会成立后的23年中,美国医学会只吸纳白人男性;1870年更是正式通过了种族隔离的决议,20世纪中叶以前,黑人医生都被拒之门外。〔 2 〕

美国医学会对黑人医生的拒斥是对黑人医学从业者的严重打击——没有美国医学会的认可意味着黑人医生难以进入综合性医院工作,而被大医院拒之门外意味着在患源上黑人医生难以与白人医生竞争,黑人医生往往入不敷出,陷入恶性循环。在此之前,少数自由黑人尚能以自己的医术取得一定社会地位,但医疗行业以白人为中心的“正规化”正式将黑人医生分隔在了主流医疗系统之外。黑人医生不仅职业发展前景受到医疗种族隔离造成的天花板限制,而且隔离于主流医疗系统外意味着黑人医生无法获取医疗支持。对于被挡在白人医疗体系外的广大黑人来讲,黑人医生在美国医疗系统规范化的进程中被拒之门外,导致了黑人与白人间健康赤字的扩大。黑人从医的限制是种族隔离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医疗行业从业者中的种族隔阂一直持续至今。时至今日,医疗仍然是黑人与白人从业者比例最为悬殊的行业之一。

(三)对黑人开展强制性医学实验

美国医学水平在19世纪进步迅猛,而新兴的美国医学得以快速发展的背后则是大量黑人患者遭受强制性医学实验。对黑人奴隶而言,这种强制医疗的做法完全违背了医学伦理中的维护受试者利益原则与知情原则。奴隶医疗体系中的强迫性医疗实验极大增加了患者痛苦,而无法逃避医生痛苦折磨的恐惧使得黑人宁愿隐瞒疾病,也不愿意进入医院并接受白人医生的诊疗,这成为黑人对美国医疗保障体系集体不信任的历史起点。

奴隶制时期,种植园中的奴隶医院一直是白人医生进行生理学研究最便捷、风险最低的场所。在这段时间里,以黑人为实验品的强制性人体实验已经成为惯例,这在蓄奴州的医生中尤为盛行。黑人奴隶在南方人口中的比例大约为40%,但在南方医生的实验对象里,黑人的比例远高于此。在1836年的《南方医学与外科杂志》(Southern Medical and Surgical Journal)中,有一半的学术文章涉及在黑人身上进行的人体实验。詹姆斯·杜加斯博士(Dr. James Dugas)作为一种新型眼科手术的发明者,他的5个受试对象中有4个是黑人奴隶。弗朗索瓦·玛丽·普拉西沃斯特医生(Dr. Francois Marie Prévost)自1930年后实施的37例实验性剖腹产手术中,有30例的对象是黑奴产妇。实验性的卵巢切除术与膀胱结石手术也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对黑人奴隶的人体实验。〔 1 〕 相比受到法律保护、可以随时退出实验的白人受试者,黑人奴隶作为一种法律上的“动产”受到医生的青睐。

在这一时期,科学种族主义在美国医学实验领域中盛行。大多数白人医生认为,黑人离开白人的监管无法按时服药或保持最基本的卫生标准。传播最广且最具有危害性的一种观点认为,黑人对痛觉天生不敏感,这为医学实验中不向黑人患者提供麻醉提供了理由。查尔斯·怀特医生(Dr. Charles White)宣称:“黑人比白人更能忍受外科手术,对白人来说难以忍受的痛苦,黑人几乎不会介意……我给许多黑人的腿做了无麻醉的截肢手术。”〔 1 〕 在所有针对黑人奴隶的医学实验中,又以詹姆斯·马里昂·西姆斯(James Marion Sims)最为典型。他发明了膀胱阴道瘘修复手术,以及窥阴器等检查器材,被称为“妇产科之父”“阴道外科之父”。然而,西姆斯的成就建立在对黑人妇女的身体剥削之上。在膀胱阴道瘘修复实验手术中,西姆斯为避免麻醉影响自己对术后痊愈过程的观察,有意拒绝使用麻醉药物。西姆斯甚至曾对奴隶阿纳查(Anarcha)进行了至少30次以上的无麻醉手术。〔 2 〕 西姆斯因其医学成就而受到赞誉,他的雕像至今仍矗立在亚拉巴马州议会大厦内,但也受到了大量的有关对黑人的不人道实验的批评与质疑。

三、南北战争至民权运动前的种族隔离与医疗种族歧视

伴随着1865年美国内战的结束,延续了200多年的黑人奴隶制彻底瓦解,黑人奴隶在法律上获得了自由。然而,不平等的种族关系在美国并没有因此消亡,医疗卫生体系中的种族主义顽固地抵制着这一变革趋势,并在接下来的150年里维系着美国医疗体系不平等的权力关系。南方黑人的医疗权利事实上遭到剥夺,黑人与白人在医疗健康方面的不平等在持续加剧。

(一)旧体系的崩溃与种族隔离式医疗体系的形成

随着战后奴隶制的解体,依附于种植园奴隶制的黑人奴隶医疗系统也随之崩溃,获得自由的黑人们发现自己将被迫面对一个卫生健康状况极为恶劣的环境。美国内战结束后,奴隶主不再享有对奴隶的支配性权力,也让其失去了向奴隶提供基础医疗服务的动力。并且,在当时的南方,为公众开设的医疗机构仍未大规模出现,仅有的少数几所医院也严格奉行种族隔离的信条,私营的白人医院往往拒绝黑人就诊。建立在种植园经济基础上的传统医疗系统宣告解体,而黑人又被所有的医疗系统拒之门外,这导致内战后黑人健康状况急剧恶化。在一些南方社区,有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前黑人奴隶在战争结束的头几年内死亡。〔 1 〕 天花、黄热病与霍乱的大流行席卷了包括华盛顿特区在内的泛南方地区,黑人儿童的死亡率达到了白人儿童的两到三倍。食物、住房与衣物的短缺让黑人社区成为结核病传播的温床,结核病流行的社区中黑人的死亡率至少达到了白人的四倍。〔 2 〕

南方的社会崩溃困扰着实施军事占领的军政当局,500多万的自由黑人的生存与健康成为一个绕不过去的棘手问题。1865年3月,一系列旨在推动占领下的南方重建与转型的法律获得通过,根据这些法律,自由民局(Freedmen’s Bureau)宣布成立。新成立的自由民局为改善黑人健康作出了不少努力,其制定的健康改善计划包括了建立由政府主导、全国财政负担的新式公共医疗保健系统,这在当时是相当大胆的尝试。因为在南北战争前,黑人的健康被普遍视为一种完全的私事,现在却开始成为一项社会公共事业。

自由民局的负责人奥利弗·霍华德(Oliver Howard)组建了自由民局下属的医疗部门,向得不到私人医疗服务的自由黑人提供援助。〔 3 〕 自由民局在被战火波及的南方各州广泛建立起了公共医院与诊所。截至自由民局停止服务时,已经有100多家黑人医院被建立起来;这些医院往往由为自由民局直接效力的医生管理,并聘用民间医生作为补充;在上述两者较为短缺的地区则由联邦军队的军医提供服务。尽管自由民局本身面临资源短缺的困境,但其在救助黑人方面仍然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一份新闻报道甚至指出,自由民局在医疗上的努力将全国黑人的死亡率从30%降到了4%。〔 4 〕 尽管这一数字可能过于乐观,但不可否认的是自由民局在阻止黑人健康滑坡与降低死亡率方面起到了相当积极的作用。

美国传统上的医疗观念强调个人自负其责,排斥国家权力对医疗权力的直接干涉。这种健康应由自己负责的观念很容易将一个族群恶劣的健康状况片面归咎于其自身的生理特性与文化特性,而忽略了社会建构在其中起到的作用。自由民局所作出的医疗努力证明了政府的介入与投资能够在弱势族群的健康改善中发挥重大作用,在某种意义上冲击了美国根深蒂固的个人主义医疗观念,成为美国公共医疗模式一个重要起点。

自由民局开设的医疗机构降低了战后自由黑人的死亡率。然而,自由民局本身的存续时间却极其短暂。从1865年成立起到1872年机构被解散为止,自由民局仅仅存在了不到7年时间,其无法从根本上扭转内战后黑人健康剧烈滑坡、黑人白人之间健康差距持续扩大的趋势。自由民局的最终解散,标志着由联邦政府主导的南方“重建—再造”计划的失败与南方种族主义在政治上重新登上历史舞台。1876年,联邦军队开始从南方撤出,黑人再次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对美国黑人而言,重建失败后到民权运动之间将近一个世纪的漫长时期是一个种族隔离的时期,种族隔离在美国医疗健康系统的各个领域中快速成型。

除了政治上传统南方势力重新登上联邦舞台并竭力排斥自由民局领导下的南方重建,自由民局所创设的公共医疗服务模式的失败,还与资金短缺有关。19世纪70年代,不少南方城市的公共医疗机构都面临着战后经济崩溃所带来的资金短缺困扰,而为黑人开设的提供食物与医疗的救济机构成为首当其冲遭到削减的对象。随着“救赎”运动的开启,黑人被大规模驱逐出原先的公共卫生机构。到了19世纪90年代,大多数黑人社区的公共医疗机构都被取消,允许黑人存在的社区也在医疗机构中实施严格的种族隔离。大多数白人医生在这一时期拒绝治疗黑人患者,少数提供治疗的白人医生往往会被迅速边缘化。并且,这种在公共医疗机构中对黑人的隔离获得了法律的认可。

1892年的普莱西诉弗格森案(plessy v. Ferguson)的判决正式确立了“隔离但平等”的原则。这一判例架空了《美利坚合众国宪法》第十三修正案与第十四修正案,为接下来的一系列对黑人进行种族隔离的法案创设了法理基础。随着一系列后来被统称为“吉姆·克劳”法(Jim Crow Law)的种族隔离法案相继制定,“隔离但平等”成为这一时期美国医疗系统种族关系的主要特征。然而,在黑人与白人的健康鸿沟本身已经存在且不断扩大的背景下,所谓“平等”无疑是虚幻的。对被隔绝在公共医疗机构外的黑人来讲,被主要的公共医疗机构拒绝进入导致了其获取平价医疗服务与卫生救济的机会大大减小。白人医生自发地拒绝为黑人提供诊疗服务意味着黑人不可能获得与白人同样的医疗服务。

(二)美国医疗职业共同体对黑人医生的拒斥

对内战后的黑人来讲,他们还面临着白人主导的医学教培体系设下的层层障碍与阻隔。内战后,进入医学院的前置条件愈发苛刻。较好的医学院要求至少具有学士学位方可获得入学资格,而对黑人而言,能够进入大学深造的机会少之又少。即使成功进入了医学院,教学、实习与考核中对黑人的歧视与敌意也是无处不在。如著名黑人医生塞缪尔(Samuel)在回忆自己医学院求学经历时表示,自己经常被迫坐在教室的帷幕后上课,甚至在宾夕法尼亚大学上课时,他不得不在口袋里揣一把手枪来保护自己。〔 1 〕 更多的医学院则完全不允许黑人学生入学。除此之外,医疗行业协会也拒绝黑人医生的加入。1869年,3名符合资格的黑人医生作为候选人希望进入哥伦比亚特区医学协会时,仅仅因为他们的种族而被拒绝,这一事件成为黑人追求平等准入医疗行业运动的导火索。受此事件刺激,一批黑人医生在1870年成立了废除种族隔离国家医学协会,该协会试图参与第21届全美医学会大会,但最终被拒绝入场。〔 2 〕 黑人医生争取平等权利的运动还影响到了美国国会,有参议员提出了废除哥伦比亚特区医学会章程中对医生种族进行限定的法案,但该法案受到了层层阻挠,尽管在第四次提交后获得通过,但对打破医学界的种族隔离并无实质性帮助。事实上,美国医学会一直拒绝黑人进入,这一举措一直持续到20世纪60年代。

由医学教育体系与行业协会联合形成的美国医疗职业共同体对黑人医生的排斥造成了严重后果。由于医学协会的成员资格是获得医院接诊权、接受专业同事咨询以及享受培训和继续医学教育活动的先决条件,因此,系统性的排斥对黑人来说是毁灭性的。美国医疗职业共同体对黑人的拒斥意味着将黑人排除在了主流的医学共同体之外,断绝了黑人医生从综合性医院获得患源的途径,同时黑人医生再也无法从主流的白人医疗系统中获取任何有效资源,也无从通过医生共同体内部的职业交流获取最新的医疗技术与经验。在黑人普遍无法从白人医疗体系获取服务的背景下,对黑人医生的排斥阻断了黑人建立自己高质量医疗体系的路径。

(三)继续对黑人实施违背医学伦理的实验

在奴隶制时期,针对黑人的强制性医疗实验十分猖獗,黑人成为美国医疗进步的实验品。然而,针对黑人的医疗滥用并未因黑人解放而结束。白人医生仍然在种族主义思想的驱使下对黑人实施违背医疗伦理的实验。最为典型的是1932年开始的“塔斯基吉梅毒实验”(Tuskegee Syphilis Study),该研究被认为是“美国历史上最有争议的臭名昭著的生物医学研究”。

为加强对梅毒传播规律的研究,美国公共卫生部于1932年授权塔斯基吉研究所开展了一项梅毒实验。为了完成这一实验,相关人员以免费体检、免费医疗的名义招揽了近400名黑人参与。这些参与实验的黑人自以为获得了免费治疗的机会,却全然不知,他们参与的实际上是一项医学实验。为了掌握梅毒的致死率,相关人员有意不对接受实验的感染者提供治疗。黑人接受的所谓“免费治疗”,实际上仅仅是几片维生素或阿司匹林药片,并无任何治疗效果。到1972年该丑闻被揭露时,参与实验的黑人中,已有28人直接死于梅毒,约100人因梅毒并发症死亡。除此之外,40名接受实验黑人的妻子也感染了梅毒,19名黑人的子女在出生时就染上梅毒。〔 1 〕 为了研究梅毒对患者脑部及其他器官的伤害情况,在这一实验中,还包括了一项尸体解剖计划。当时一名公共卫生部官员甚至指出,“只有这些患者死了,我们才对他们有更多兴趣。”为了让黑人接受尸体解剖,工作人员对黑人进行游说,通过提供免费安葬,让那些处于死亡边缘的黑人同意接受死后的尸体解剖。

事实上,这一实验本身便缘起于种族歧视。“塔斯基吉梅毒实验”来自于当时美国公共卫生部内所充斥的种族主义假设——梅毒在黑人和白人体内的传播方式不同。当时的部分官员和专家认为,梅毒会侵入白人“更为复杂的大脑”,但对于黑人却只侵入黑人的心血管系统,而放过他们“发育不完全的大脑”。美国黑人将塔斯基吉实验视为一个象征,认为这代表着长期以来美国白人对黑人生命的漠视。这一事件在很大程度上塑造和加深了黑人对美国政府医疗卫生政策和卫生专业人员的不信任。然而,面对这一巨大丑闻,美国白人一度试图掩盖事实真相,并拒绝向黑人道歉。直到事件暴露后的1997年,时任美国总统克林顿才正式代表美国政府对实验受害者及其家属表示道歉,承认“美国政府当年的行为是可耻的”。克林顿指出,“这项研究已经从一个单一的历史事件变成了一个强有力的隐喻。它已经成为了医学上的种族主义、人类研究中的不当行为、医生的傲慢以及政府对黑人的虐待的象征。”“塔斯基吉研究的遗留问题已经深深影响着我们的进步,分裂了我们的国家。当我们整个国家的一部分人对美国失去信任时,我们就不可能成为一个美国。”〔 2 〕

解放后的黑人长期生活在恐惧之中,他们担心自己可能成为白人医学实验的对象,而这种担心也为很多事实,乃至传说所强化。1882年,费城警方抓获了一个盗墓团伙,该团伙在黑人墓地盗取尸体,转卖给该市的医学院。历史学家大卫·汉弗莱(David C. Humphrey)指出,南方的盗墓贼定期将南方黑人的尸体送到北方医学院用作解剖。〔 3 〕 除此之外,在当时的黑人中,大量流传着白人抓捕黑人进行医学实验的传说。在这些传说中,“黑夜医生”会在夜间出动绑架黑人,在将他们杀害后用于医学实验。截至目前,很难找到有关“黑夜医生”存在的证据。一种说法认为,之所以有大量的让黑人感到恐惧的“黑夜医生”信息的存在,是因为南方白人为防止黑人向北迁移,故意散布此类谣言,以实现对黑人的心理控制。但我们也能从中看到黑人对白人医学实验的巨大恐惧。

四、民权运动后美国社会的隐性医疗种族歧视

美国内战结束后,大量黑人开始从普遍剥夺其投票权的南方各州迁移至政治权利限制较少的州,使得其逐渐成为美国政治竞选中一股无法被忽视的力量。同时,黑人开始不断争取平等的经济、社会权利,这一努力在二战后受到了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到20世纪60年代,美国黑人在国内掀起的民权运动成功动摇了种族隔离制度,推动了《民权法案》等一系列平权立法的出台。这些法案使得美国黑人的医疗健康待遇有了明显的提升,但是在民权运动过后的一个世纪中,黑人的劣势健康地位本身仍未得到根本性改变。

(一)民权运动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黑人的医疗待遇

从20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末,美国有超过75项旨在增加经济弱势群体获得医疗服务机会的法案得到通过,涵盖了医疗补助计划、医疗保险计划、综合健康规划、社区卫生建设等诸多内容。其中,对黑人健康的改善具有代表性意义的有如下几项:

其一是1964年通过的《民权法案》。该法案否定了基于种族进行隔离对待的合法性,禁止社会基础设施与公共空间的种族隔离。该法案的第六章规定,禁止任何接受联邦资金和援助计划的诊所、医院或其他医疗机构拒绝黑人患者就诊,否则将不再向其提供联邦资金。同时,该法案还承认了黑人的平等就业权,并成立了平等就业机会委员会(Equal Employment Opportunity Commission)负责处理就业歧视相关的投诉与起诉,授权司法部部长介入州政府下属教育体系的种族歧视行为并对其进行诉讼,从而促进教育系统的种族融合与平等。

其二是1965年通过的《医疗保险法案》。作为二战结束后美国最大规模的医疗保障立法,该法案创设了两大健康保险计划:医疗补助和医疗保险。医疗保险旨在为65岁以上老年人与残疾人提供门诊、住院、家庭健康护理与预防性健康等基础性医疗服务;医疗补助则是一个由联邦政府与各州政府联合出资与管理统筹的计划,为符合条件的低收入群体提供必要的医疗救助,包括儿童、孕妇、老年人与残疾人等,这项计划侧重于减轻由经济弱势地位造成的健康劣势。美国联邦政府的这两项公共医疗计划极大地提高了医疗保障覆盖率。

对黑人来说,以上法律的出台对其医疗健康待遇的改善是显著的。《民权法案》在政治上废除了对黑人选举权的限制,黑人在医疗资源分配与社会医疗管理中的话语权得到确立。该法案也使得医疗机构中的种族隔离成为历史,黑人获得了医疗设施的平等使用权。黑人获得了更多进入医疗行业的就业机会,在行业准入方面取得了形式上的平等。同时,对广大的黑人群体而言,平等的受教育权意味着黑人得以进入各大学医学院深造。《医疗保险法案》所创设的两大公用医疗计划对黑人而言具有更为直接的健康改善作用:由于美国黑人在老年人、残疾人和低收入人群中占比较高,他们从这两个计划中受益较多。值得注意的是,1970年的《紧急卫生人员法》、1974年的《卫生规划和资源开发法》和1976年的《卫生专业人员援助法》要求重新分配资源和医疗人员,使之有利于穷人和少数民族。到20世纪80年代,这些项目与医疗补助计划和医疗保险计划一起,使黑人人口的医疗待遇得到了较大改善。1970年到1985年,黑人的预期寿命增加了5.4岁,黑人婴儿死亡率下降了50%。〔 1 〕

(二)黑人在医疗系统内的受歧视性地位并未完全改变

民权运动改善了黑人的医疗待遇,黑人的健康水平相较于种族隔离时期已经得到一定提升,但黑人与白人之间的健康差距并未完全消除。如前文所述,与白人相比,黑人预期寿命更短,有着更高的发病率和患病率,以及更多的慢性疾病。美国学者对1963年至2019年期间美国医疗服务状况的分析发现,美国社会在向白人和黑人患者提供医疗服务数量方面的巨大种族差距持续存在,近年来甚至还有所扩大。〔 2 〕

首先,黑人相对弱势的经济地位是其与白人在医疗健康方面存在差距的重要原因。尽管《民权法案》等一系列反歧视立法排除了形式上的医疗种族歧视与硬性隔离规定,但基于经济收入因素的不公所导致的医疗健康鸿沟并不在其规制之列。在自由主义与放任市场的经济理念下,个人所能接受的医疗服务质量与家庭收入直接挂钩,而黑人作为经济地位上较为劣势的族群往往只能接受较差的医疗服务。黑人经济地位低下所带来的健康劣势还体现在医疗保险领域。尽管经历了一系列保障性立法,但黑人与白人之间在医疗保险覆盖率上仍然存在很大差距。哪怕在《平价医疗法案》实施后,黑人的医疗参保率仍然低于白人。对商业保险而言,保险公司为降低成本,更倾向于选择为风险更低的投保人提供服务,居住社区环境恶劣、饱受上瘾物质侵蚀健康且收入较低的黑人群体在寻求医疗商业保险时存在很大困难。同时,美国医疗保险很大一部分是由雇主提供的,黑人较差的就业质量决定了其更难获得雇主提供的医保。美国黑人往往从事低技能、低收入、高风险的工作,而这些工作所提供的医疗保险往往覆盖范围较窄、费用较高、服务较差。

其次,美国黑人在居住社区环境上的劣势是构成医疗劣势的第二个原因。美国社会的结构性种族歧视导致了黑人所居住社区条件简陋,这构成了一种事实上的种族隔离。对于大部分黑人而言,他们居住的社区环境往往拥挤、污染严重,缺乏基本的卫生设施和公共服务,而且这些机构和人员所提供的服务往往覆盖范围较窄、费用较高、质量较差。例如,在田纳西州,新冠病毒检测大多数都集中在以白人为主的富裕郊区,而不是以黑人为主的低收入社区;纳什维尔市的新冠病毒检测大部分都是由设置在白人社区的诊所进行,而设置在少数种族社区附近的检测机构却迟迟无法获得相应的检测设备和防护用品。〔 1 〕 美国黑人所在的社区也难以吸引和留住优秀的医生和护士,这导致他们难以获得专业和及时的医疗服务。研究表明,美国黑人比白人更难获得预防性服务、专科护理、手术、器官移植、药物治疗等方面的服务。这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于医护人员对黑人社区存在偏见、歧视或恐惧,或者对黑人患者存在刻板印象、无意识歧视或交流障碍所导致的。〔 2 〕

最后,社区落后的教育水平限制了黑人有效获取医疗信息与教育的能力,这影响了他们对自身健康的认识和管理。例如,在新冠疫情中,美国黑人更容易受到错误或误导性信息的影响,导致他们对新冠病毒的危险性和传播途径缺乏正确的了解,或者对新冠疫苗的安全性和有效性缺乏信心。

(三)黑人对美国医疗体系的不信任持续存在

美国历史上长期存在的白人对黑人生命的漠视,让黑人群体形成了一种集体记忆,即白人不重视黑人的生命,以及医疗机构的不可信。这样一种不信任持续存在,并对黑人本身的健康产生了不良影响。

前文所讲的塔斯基吉梅毒实验是医学种族主义的突出例证,因为这一事例明确证实了,白人针对黑人的医疗种族主义并没有消失。在塔斯基吉梅毒研究被曝光后,黑人一方面指责白人对黑人的种族主义,另一方面,很多人认为,该实验是美国政府的阴谋,这项研究代表了一种官方的、有预谋的种族灭绝政策。耶鲁大学法学院教授、全国艾滋病委员会前成员哈伦·道尔顿(Harlon Dalton)在1989年一篇题为《黑脸艾滋病》的文章中写道:“政府故意让黑人男性接触梅毒”。〔 1 〕 1997年4月8日,新闻主播汤姆·布罗考(Tom Brokaw)在“NBC晚间新闻”上宣布,“这些黑人是被政府感染的”。〔 2 〕 民俗学家帕特丽夏·特纳(Patricia Turner)在她的《我从小道消息中听到的:非裔美国人文化中的谣言和抵抗》一书中指出,这些谣言在很大程度上揭示了非裔美国人对自己在这个国家生活状态的看法。〔 3 〕 在塔斯基吉梅毒实验丑闻被披露后,美国国会于1974年通过了《国家研究法案》。该法案旨在保护人体实验中的受试者。然而,针对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资助的麻疹疫苗研究表明,这些保障措施并不充分。1989年,在洛杉矶麻疹流行期间,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进行了一项研究,以测试实验性的埃德蒙斯顿—萨格勒布疫苗(Edmonston-Sagreb Vaccine)是否可以用于对婴儿的免疫。到1991年,大约有900名婴儿(主要是黑人和拉丁裔)顺利接种了疫苗。但婴儿的父母没有被告知,这种疫苗在美国没有获得许可。这项研究的披露再次引发了对医疗种族主义的指控,以及医疗专业人员对少数族裔社区的持续剥削。〔 4 〕

随着艾滋病在黑人社区的传播,很多黑人开始将艾滋病和塔斯基吉梅毒实验、种族灭绝联系起来,认为艾滋病是美国政府控制黑人人口的一个新工具。1990年9月,非裔美国人杂志《精华》(Essence)发表了《艾滋病:是种族灭绝吗?》一文。作者指出:“随着越来越多的非裔美国人患病和死亡,而且艾滋病还没有找到治愈方法,我们中的一些人开始思考艾滋病会不会是一种被制造出来用来消灭我们大部分人的病毒?他们是想用这种疾病杀死我们吗?”〔 5 〕 在此,黑人社区的部分成员把艾滋病看作是消灭黑人的阴谋的一部分。黑人专栏作家、普利策奖得主克拉伦斯·佩奇(Clarence Page)也指出,“你可以把关于艾滋病和毒品的阴谋论称为边缘思想,但它们似乎在黑人知识分子中拥有大量追随者,而且你会发现它存在于各个层面。”〔 1 〕 当南方基督教领袖会议采访黑人时,他们发现35%的受访者认为艾滋病是种族灭绝的一种形式,34%的人认为艾滋病病毒是人为的,是由美国政府实验室开发出来的,目的是杀死不受欢迎的人,44%的人认为政府并没有说出关于艾滋病的真相。〔 2 〕 相当多的黑人认为,白人有意让黑人感染艾滋病。

时至今日,仍有相当比例的黑人对美国政府和白人主导的医疗体系心存质疑,这种不信任和怀疑事实上会对黑人健康造成不良影响。首先,对医疗体系的不信任导致大量黑人拒绝接受医疗帮助。例如,近年来兴起的人类基因研究能够有效提高筛查基因传播疾病的能力,并有可能在未来通过基因疗法治疗疾病。但在很多黑人看来,基因技术可能是基于种族歧视和种族控制的又一工具。〔 3 〕 其次,在很多新药的临床试验中,特别是艾滋病药物的临床试验中,黑人的代表性不足。黑人缺乏参与的一个重要原因是,黑人害怕他们会被用作“小白鼠”。而黑人被排除在研究之外,意味着这些研究结果可能不适用于他们,他们将无法获得新的、或许有益的治疗方法。

五、对美国社会针对黑人医疗种族歧视的思考

(一)从显性种族歧视向隐性种族歧视的变化

在奴隶制时期,黑人在南方奴隶制种植园体系下被合法奴役,其作为特殊“动产”的非人身份导致了黑人奴隶的健康劣势。在内战后将近一个世纪的种族隔离时期,黑人被笼罩在严格的种族隔离制度下,在这种高度种族敌意的社会治理逻辑下,黑人几乎被切断了与主流白人医疗体系的所有联系,黑人的健康状况处于历史最低点。在民权运动之后,虽然直接的歧视性社会规范被纷纷废止,但医疗种族主义并未消失,而是转化为一种更为隐蔽的存在形式:如黑人居住的社区相较于白人社区卫生健康条件更差,黑人社区中缺乏初级医疗提供者的比例是60%,而白人社区仅为20%,这反映了美国社会在居住空间上的种族不公与隔离;黑人在医疗保险方面也处于劣势,更加依赖于政府资助的医疗保险计划,如医疗补助(Medicaid)和儿童健康保险计划(CHIP),而这些计划往往覆盖范围有限,支付水平低,可选择的医疗机构和服务更少,这些不平等的医疗保险制度与美国社会族裔间的经济不平等、贫富差距、税收政策等有着密切的联系。

除此之外,对黑人的种族歧视还存在于社会思想认知体系中,且难以清除。在奴隶制时期,对黑人进行的非人化贬低是维持奴隶制稳定的思潮根源,这直接导致了黑人沦为强制医学人体实验的对象。在种族隔离时期,以黑人劣等、不可接触为核心理念的种族主义社会思潮在医学界表现为颅相学等种族主义伪科学大行其道,不仅在科学上证明了种族隔离所谓的“合理性”,还为优生学指导下的非自愿绝育以及有悖医学伦理的人体实验提供了大众思想观念上的误导,在社会伦理道德层面白人优越主义思想导致黑人被“去人性化”。此后美国医学界一系列严重侵犯黑人生命权、健康权与生育权等基本人权的行为在心理上被去罪化,反映出当时流行的种族优劣等级观念对美国黑人医疗健康带来的严重后果。民权运动之后,直接性的种族主义思潮虽然在多方的压力下从主流社会舆论中退场,但潜意识的刻板印象与偏见仍然在医疗领域发挥着作用,如不少医生与护士仍然认为黑人相较于其他族裔对疼痛的耐受度更高、更不遵守医嘱与更容易滥用药物等,这不仅影响了医疗判断,还让黑人更有可能遭遇不公平的医疗收费。在隐性种族主义的社会思潮环境浸染下,黑人对医疗健康系统缺乏信任,从而减少了他们寻求医疗帮助或参与健康项目的意愿和能力。

(二)经济自由主义成为美国医疗种族歧视的掩护

经济自由主义是美国的基本经济思想,其主要特征是支持自由市场、小政府、保护个人自由和个人财产权。在医疗上,这一思想体现为反对政府对医疗事业的过度干预与支配、缩减政府的公共医疗支出,强调个人应对其健康做出负责任的选择,反对公权力进行的“家长式”医疗干预。经济自由主义的医疗观念有其合理性,但其也往往成为对黑人遭受较差健康权保障的辩护理由。

一方面,经济自由主义在历史上屡屡成为黑人在医疗系统中遭遇不平等对待的直接掩护。在奴隶制时期,黑人被视为一种从属于他人的“动产”,对黑人的医疗照顾被认为是奴隶主的责任。在种族隔离时期,偏向自由放任的医疗理念与“隔离但平等”原则相结合,成为种族隔离支持者的“遮羞布”。主流观点认为,为弱势群体提供免费的医疗服务与药品供应只会助长其对国家救济的依赖性,个人的医疗负担应当由自己支付。经济自由主义成为种族医疗主义掩护的高发时期是在民权运动之后。尽管种族主义观点在美国公共卫生领域逐渐消停,种族隔离与歧视性规定随着一系列的民权立法而失去了合法性,但在医疗资源分配、医疗服务提供、医疗费用支付、医疗决策参与、医疗结果评估等方面,仍存在着对非白人群体,尤其是黑人的隐性歧视和不公正。这种歧视和不公正不仅反映了美国社会的种族歧视和经济不平等,也反映了美国医疗体系的市场化和商业化,以及缺乏有效的政府监管和干预。经济自由主义为医疗系统中的隐性种族主义提供了一个更具有可接受性的掩护性理由:其认为市场是最有效的资源配置机制,政府应该尽量减少对医疗市场的干预,让供需关系决定医疗价格和质量,这为美国黑人面临的医疗费用高昂、医疗资源分配不均与医疗保险覆盖面不全等问题提供了正当化理由;经济自由主义还认为政府应该尊重个人的财产权,不应该强制征收高额税款或强制实施普惠医保等措施,而这就为美国政府在医疗领域缺乏有效投入和监管提供了辩护;这些问题都导致了非白人群体在获得优质、可及性和负担能力的医疗服务方面处于劣势。

另一方面,从更广泛的美国社会结构性种族主义的角度而言,经济自由主义中的个人主义元素参与了社会认知系统中的种族主义话语建构。个人主义为美国医疗行业中的种族主义提供了文化背景和价值取向,其认为健康是个人的责任和选择,而不是社会的义务和保障。它鼓励个人根据自己的利益和偏好来选择医疗服务和保险,而不考虑社会的公平和正义。同时这一主张构成要素还倾向于忽视或否认结构性的因素和制度性的歧视,而将个人的健康问题归咎于个人的能力、行为或道德。这就为美国医疗行业中存在的对非白人群体的歧视和伤害提供了正当理由。个人主义还影响了非白人群体的健康观念和行为,使他们缺乏对自己健康的关注和维护,也缺乏对医疗体系的信任和满意度。他们可能会忽视预防保健、延误就诊、拒绝治疗或服药等。事实上,经济自由主义在美国黑人遭受的医疗种族主义中扮演了提供道德掩护的不光彩角色。这种思潮绕开了《民权法案》对少数族裔的平等保护,重构了美国医疗体系,一套基于经济偿付能力与支付意愿的医疗资源供给逻辑被建立起来。饱受结构性种族主义之苦的美国黑人在经济收入上处于全方面劣势,自然成为医疗系统眼中的“次等患者”。

(三)美国黑人在健康权领域的遭遇暴露了美国政府在经济、社会权利保障方面的不足

经济、社会权利是指人们享有适当的生活水平、健康、教育、社会保障、工作等方面的权利。这些权利是人类基本需求和福祉的体现,也是人类尊严和自由的保障,各国政府有义务和责任来保障和促进人民享有这些权利。相较于美国社会对公民权利与政治权利的强调与重视,经济、社会权利往往被美国社会的主流叙事所忽视。美国至今尚未批准联合国《经济、社会及文化权利国际公约》,亦没有将经济、社会权利纳入宪法保护范围。如果在国际社会上进行横向对比,美国对经济、社会权利的重视程度不仅低于其他发达国家,甚至低于一些发展中国家。

美国是一个以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为核心价值的国家,美国政府一直主张最小干预、市场竞争和个人责任,而不是公共福利、社会保障。这些因素事实上限制了美国政府在保障和促进经济、社会权利方面的能力和意愿,而美国政府对经济、社会权利的忽视事实上侵害了美国黑人的健康权利。作为全美最大的少数族裔群体,美国黑人在历史上遭受了奴役、隔离、歧视和暴力等种种压迫和侵害,他们的收入、教育、就业、住房等方面都差于白人。这些不平等和不公正的现象体现在医疗领域中就是黑人面临更多的健康风险和障碍,如预期寿命更短,更难以获得优质医疗服务和保险,更少参与医疗决策和评估等。最为重要的是,相较于其他发达国家,美国黑人面对这些健康困境时更为无助,他们缺乏来自官方的有效救济与来自社会各界的广泛舆论支持。美国政府对经济、社会权利的忽视削弱了黑人享有基本生活保障和发展机会的权利,加剧了美国社会的不平等。

六、结语

自从《独立宣言》提出“人人生而平等”口号以来,“平等”就一直被视为美国的“立国原则”和“核心价值”。然而,对美国医疗领域针对黑人的种族歧视的分析可以发现,美国社会存在漫长的针对黑人的医疗种族歧视,且一直持续至今。民权运动之前,美国社会或将黑人理解为“动产”,或认为黑人是相较白人的低劣种族,剥夺他们的基本权利,黑人的医疗诉求和利益也一直被忽视和破坏。在民权运动之后,隐形种族主义仍旧充斥于美国社会,仍旧让广大黑人群体处于社会不利地位。对美国而言,消除立法中的种族歧视相对容易,但如何消除社会领域中因经济差距所带来的全方位不平等,消除人们思想观念中的种族主义,却是一个异常艰难的课题。

(责任编辑:谭堾垿)

〔 1 〕 See Life Expectancy in the US Increased between 2000-2019, but widespread gaps among racial and ethnic groups exist, National Institute on Minority Health and Health Disparities(June 16, 2022), https://www.nih. gov/news-events/news-releases/life-expectancy-us-increased-between-2000-2019-widespread-gaps-among-racial-ethnic-groups-exist.

〔 2 〕 See Latoya Hill and Samantha Artiga, What is Driving Widening Racial Disparities in Life Expectancy?Kaiser Family Foundation(May 23, 2023), https://www.kff.org/racial-equity-and-health-policy/issue-brief/what-isdriving-widening-racial-disparities-in-life-expectancy/.

〔 3 〕 See Samuel L. Dickman and Adam Gaffney, Trends in Health Care Use Among Black and White Persons in the US, 1963-2019, National Institutes of Health(June 14, 2022), https://www.ncbi.nlm.nih.gov/pmc/ articles/PMC9198752/.

〔 4 〕 See Jesse C. Baumgartner, Sara R. Collins and Dacid C. Radley, Inequities in Health Insurance Coverage and Access for Black and Hispanic Adults, The Commonwealth Fund (March 16, 2023), https://www. commonwealthfund. org/publications/issue-briefs/2023/mar/inequities-coverage-access-black-hispanic-adults.

〔 5 〕 See Andre M. Perry Carl Romer and Anthony Barr, Why is Life Expectancy so Low in Black Neighborhoods? The Brookings Institution(December 20,2021), https://www.brookings.edu/articles/why-is-lifeexpectancy-so-low-in-black-neighborhoods/.

〔 1 〕 参见《巴切莱特:2019冠状病毒病对种族和族裔少数群体的过度影响亟待研究》,载联合国网2020年6月2日,https://www.ohchr.org/zh/2020/06/disproportionate-impact-covid-19-racial-and-ethnic-minoritiesneeds-be-urgently-addressed。

〔 2 〕 参见[美]埃里克·方纳:《给我自由!一部美国的历史》(下卷),王希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美]乔安妮·格兰特:《美国黑人斗争史》,郭瀛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

〔 3 〕 See Harriet A. Washington, Medical Apartheid: The Dark History of Medical Experimentation on Black Americans from Colonial Times to the Present, Vintage, 2008, p. 37.

〔 1 〕 See Todd L. Savitt, Medicine and Slavery: The Diseases and Health Care of Blacks in Antebellum Virginia,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81, pp. 140-141.

〔 2 〕 See Herbert Montfort Morais, The History of the Negro in Medicine, New York Publishers, 1967,p. 20.

〔 3 〕 See W. Michael Byrd and Linda A. Clayton, An American Health Dilemma: A Medical History of African Americans and the Problem of Race: Beginnings to 1900, Routledge, 2000, p. 201.

〔 4 〕 所谓“草根医生”(root doctor),是指一种在美国南部地区的民间医生,通常使用草药和神秘仪式来治疗疾病。

〔 5 〕 See Harriet A. Washington, Medical Apartheid: The Dark History of Medical Experimentation on Black Americans from Colonial Times to the Present, Vintage, 2008, p. 40.

〔 6 〕 奴隶主也会通过质疑奴隶装病的方式减少对奴隶的医疗投入。

〔 1 〕 See Herbert Montfort Morais, The History of the Negro in Medicine, New York Publishers, 1967, pp. 29-30.

〔 2 〕 See W. Michael Byrd and Linda A. Clayton, An American Health Dilemma: A Medical History of African Americans and the Problem of Race: Beginnings to 1900, Routledge, 2000, pp. 268-269.

〔 1 〕 See Harriet A. Washington, Medical Apartheid: The Dark History of Medical Experimentation on Black Americans from Colonial Times to the Present, Vintage, 2008, p. 67.

〔 1 〕 David Brion Davis, Slavery and Human Progres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6, p. 328.

〔 2 〕 See Medical Exploitation of Black Women, Equal Justice Initiative(August 29,2019), https://eji.org/ news/history-racial-injustice-medical-exploitation-of-black-women/; Harriet A. Washington, Medical Apartheid: The Dark History of Medical Experimentation on Black Americans from Colonial Times to the Present, Vintage, 2008, pp. 73~76.

〔 1 〕 See Herbert Montfort Morais, The History of the Negro in Medicine, New York Publishers, 1967,p. 50.

〔 2 〕 See W. Michael Byrd and Linda A. Clayton, An American Health Dilemma: A Medical History of African Americans and the Problem of Race: Beginnings to 1900, Routledge, 2000, p. 350.

〔 3 〕 See Howard Ashley White, The Freedmen’s Bureau in Louisianak, 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70, p. 17.

〔 4 〕 See W. Michael Byrd and Linda A. Clayton, An American Health Dilemma: A Medical History of African Americans and the Problem of Race: Beginnings to 1900, Routledge, 2000, pp. 385-386.

〔 1 〕 See W. Montague Cobb, Nathan Francis Mossell, M.D., 1856-1946, Journal of the National Medical Association, Vol. 46:2, pp. 118~130(1954).

〔 2 〕 See W. Montague Cobb, The first Negro Medical Society : A History of the Medico-chirurgical Society of the District of Columbia, 1884-1939, Associated Publishers, 1939, pp. 10~12.

〔 1 〕 See Benjamin Roy, The Tuskegee Syphilis Experiment: Medical Ethics,Constitutionalism, and Property in the Body, Harvard Journal of Minority Public Health, Vol. 87:1, pp.11~15(1995).

〔 2 〕 Bill Clinton, Bill Clinton Apologizes For Tuskegee Experiment, Learning for Justice(May 16, 1997),https://www.learningforjustice.org/classroom-resources/texts/bill-clinton-apologizes-for-tuskegee-experiment.

〔 3 〕 See Vanessa Northington Gamble, Under the shadow of Tuskegee: African Americans and Health Care, American Journal of Public Health, Vol. 87:11, pp. 1773~1778(1997).

〔 1 〕 See Mitchell F. Rice and Mylon Winn, Black Health Care in America:A Political Perspective, Journal of the National Medical Association, Vol. 82:6, pp. 429~437(1990).

〔 2 〕 See Samuel L. Dickman and Adam Gaffney, Trends in Health Care Use Among Black and White Persons in the US, 1963-2019, National Institutes of Health(June 14,2022), https://www.ncbi.nlm.nih.gov/pmc/ articles/PMC9198752/.

〔 1 〕 See Blake Farmer, Racial Disparities Emerge In Tennessee’s Testing For COVID-19, WPLN News(April 1, 2020), https://wpln.org/post/racial-disparities-emerge-in-tennessees-testing-for-covid-19/.

〔 2 〕 See Michael Sun, Tomasz Oliwa, Monica E. Peek, and Elizabeth L. Tung, Negative Patient Descriptors: Documenting Racial Bias In The Electronic Health Record, Health Affairs,Vol.41:2, pp. 203~211(2022).

〔 1 〕 Harlon L. Dalton, AIDS in Blackface, Daedalus, Vol. 118:3, p. 22(1989).

〔 2 〕 Vanessa Northington Gamble, Under the shadow of Tuskegee: African Americans and Health Care,American Journal of Public Health, Vol. 87:11, pp. 1773~1778(1997).

〔 3 〕 See Patricia A. Turner, I Heard It through the Grapevine: Rumor in African-American Culture,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3, pp. 106-107.

〔 4 〕 See Vanessa Northington Gamble, Under the shadow of Tuskegee: African Americans and Health Care, American Journal of Public Health, Vol. 87: 11, pp. 1773~1778(1997).

〔 5 〕 Vanessa Northington Gamble, Under the shadow of Tuskegee: African Americans and Health Care,American Journal of Public Health, Vol. 87: 11, pp. 1773~1778(1997).

〔 1 〕 Jason Deparle, The Nation; For Some Blacks, Social Ills Seem to Follow White Plans, The New Y86e8c8d4b612d9d4c98746d8055f2dab81c4200b1c8b1011757aa97233a2cfd9ork Times(August 11, 1991), https://www.nytimes.com/1991/08/11/weekinreview/the-nation-for-some-blacks-social-illsseem-to-follow-white-plans.html.

〔 2 〕 See Thomas Stephen B., Quinn Sandra C., The Tuskegee Syphilis Study, 1932 to 1972: Implications for HIV education and AIDS risk education programs in the Black community, American Journal of Public Health,Vol. 81:11, pp. 1498~1505(1991).

〔 3 〕 See Dula Annette, African American Suspicion of the Healthcare System Is Justified: What Do We Do about It? Cambridge Quarterly of Healthcare Ethics, Vol. 3:3, pp. 347~357(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