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芥川龙之介晚期小说中的艺术观困境

2024-11-05 00:00郭心童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26期

[摘 要] 芥川龙之介在早期的小说创作中,多次利用小说主人公的命运结局和情节设置等要素,向读者传达“艺术至上”的理念,并将其作为自己艺术创作的宗旨。但随着人生阅历的增加,芥川龙之介对这种艺术理念逐渐发生动摇,且因在追求“纯粹艺术”的道路上屡遭碰壁,最终迫使芥川龙之介陷入创作的困境与无止境的精神内耗之中。尤其在其晚期小说《梦》《齿轮》中,小说中的种种意象与故事走向都暗示当时的芥川龙之介对艺术与现实选择的徘徊与犹豫,他的艺术坚持发生动摇又缺少直面现实的勇气,难以在理想与现实之中找寻到合适的平衡点,陷入艺术观的困境之中。

[关键词] 芥川龙之介 艺术至上 现实 困境

芥川龙之介作为日本大正时期的代表性作家之一,其许多作品在当时乃至现在的日本文学界都有不容忽视的地位。透过作品,我们可以从中发现芥川龙之介本人思想情感、创作理念的变化。其早期作品,如小说《戏作三昧》(1917年)、《地狱变》(1918年)中,都体现了他“艺术至上”的创作观念。在这一时期,芥川龙之介不断探索艺术的本质,渴望达到艺术的理想之境,他希望通过持续的创作来追求纯粹艺术。但到了其创作后期,作品中更多流露出一种选择的纠结与挣扎的无力,呈现出的艺术观也渐渐改变,而芥川龙之介本人也逐渐陷入了艺术与现实的矛盾困境中,因探寻不到完美的解答而迷惘痛苦。本文将以芥川龙之介创作晚期的两篇代表性小说《梦》(1927年)、《齿轮》(1927年)为例,通过分析小说中的情节与意象,解读其晚期小说中的艺术观困境,尝试探究他晚年艺术观中矛盾的实质。

一、芥川龙之介的“艺术至上”理念

芥川龙之介在创作初期十分推崇“艺术至上”的理念,体现在其初期的小说创作中。小说《戏作三昧》中,芥川龙之介通过对主人公曲亭马琴的塑造,借马琴之口,述说自己在艺术创作上的种种挫折与疑惑,与此同时,也通过马琴这一形象,表达自己愿为艺术献身的决心。在《戏作三昧》连载结束的半年后,芥川龙之介再次发表小说《地狱变》,其艺术思想在这篇小说中进一步被凸显出来。小说中,主人公良秀以牺牲挚爱女儿的生命为代价,画出绝世佳作《地狱变》屏风,但也在完成画作的翌日悬梁自尽,追随独女而去。《地狱变》中,画家良秀为创造出绝世的画作,不惜放弃女儿的生命,罔顾道德伦理,而小说主人公这样的选择也将作者“艺术至上”的思想体现得淋漓尽致。

从《戏作三昧》到《地狱变》,芥川龙之介的艺术观越来越清晰,但在看似坚定的艺术观念背后,透过小说中的细节与叙述,也能初步感受到他艺术思想的动摇与不安。《戏作三昧》中,主人公马琴虽坚守艺术创作的本心,却仍时时面临现实与生存的问题;《地狱变》中,良秀最后虽然画出了绝世佳作,却仍然选择了自杀。小说中的种种情节,背后其实都暗含了芥川龙之介在坚持“艺术至上”理念时,对理想与现实矛盾的不安。芥川龙之介1919年撰写的文学评论《艺术及其他》中,这种矛盾的思想初露端倪。在文章开头,他便论述了自己的想法:“艺术家必须力求作品的完美。否则,服务于艺术便没有任何意义。”[1]但在此之后,芥川龙之介却又这样写道:“当我们奔向艺术完美之路时,有某种东西会妨碍我们的前进。”[1]文中,芥川龙之介用了“妨碍”“前进”这样的词语,也从侧面体现出此时的他仍然坚守“艺术至上”的理念,但在追求理想的艺术作品时,已经不得不触及一些现实、伦理的问题,而这些问题一定程度上也“妨碍”了芥川龙之介在这条道路上的“前进”。这时的芥川龙之介虽已经初步感受到压力,但这种压力还没有强大到足以和他此时坚持的“艺术至上”的理念抗衡。因此,在创作初期,芥川龙之介在创作中仍然坚守自己的艺术理念,并积极地不断为之奋斗。

二、小说《梦》中芥川龙之介的艺术困境

芥川龙之介早期坚持“艺术至上”的理念,并不断尝试将此付诸实践。但在其晚期创作的小说中,他之前一贯坚持的艺术理念出现了转变。

小说《梦》发表于1927年,芥川龙之介塑造了一个患有忧郁症的画家形象。小说主人公因某日突然有了灵感,所以雇了一位女模特,想要画出一幅上等佳作,但在作画的过程中,画家总能从女模特的身上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某天夜里,画家做梦梦见自己亲手掐死了女模特。在此后连续两天,女模特都没有出现,这让画家开始感到不安,但寻找女模特未果。最后画家在街道上走着,感觉至今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在梦境里出现过。最后,画家自己也分不清哪个是梦境,哪个是现实。

芥川龙之介在这部小说中构建了许多别有深意的意象,在这些意象背后,他在艺术创作上的困惑与矛盾也一览无余。首先,便是芥川龙之介塑造的女模特这一形象。小说中,对女模特有这样的描述:“脸长得并不漂亮,但是她的身体——特别是胸部很好看。”[2]女人的胸部是哺育生命的部位,而在这里,女模特的胸部代表着艺术创作之源[3],是艺术生命力的象征。同时,小说中还提到,“我”感到女模特体内有种“野蛮的力量”,而这种“野蛮的力量”恰恰呼应了前文中对女模特胸部的着重描写,这种“野蛮的力量”,正是芥川龙之介孜孜追求的纯粹艺术所具有的最原始、最充沛且最独特的力量。小说中的女模特代表的正是芥川龙之介心中所认可的完美艺术品,是其所追求的通过践行“艺术至上”理念而完成的创作,是芥川龙之介理想艺术理念与境界的实体化。小说中,“我”刚取了钱便去雇佣女模特,想要创作一幅绝世之作,这也能显示出作者对艺术的坚持与决心。

与此同时,小说中还多次提到“我”总从女模特那里感受到压迫感,这也表明芥川龙之介在追求纯粹艺术的道路上感受到了压力。而小说中“我”的压力并不仅仅来自女模特这一方。小说中有一处曾提到,“我”的财力不足以支撑再买一个火炉,因此作画的房间并不暖和。这也在暗示“我”在追求艺术的道路上,仍无法摆脱生存问题。现实的困窘处境成为另一种压力,在无形之中困扰着“我”。

想要潜心钻研艺术之道,却又不得不面对现实生活中的窘迫,这不仅是小说中“我”的困境,也是现实中芥川龙之介的困境。

《梦》开头就提到,“我”曾为了缓解忧郁状况而旅居长崎,但找不到称心的旅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住下,晚上却又因为飞蛾而不得安宁,没过一周“我”便回了东京。这也说明了“我”心中仍有杂念,因此难以在追求纯粹艺术的道路上长久地走下去。同时,小说中有一处提到,“我”在翻阅高更画册的时候,嘴里情不自禁地说出“吾思理应如此”的话。高更作为法国著名画家,因厌倦现代文明而遁迹蛮荒,潜心创作。而“我”在翻阅高更画作时,情不自禁地说出“吾思理应如此”这样的话,也表明“我”在潜意识中是认可高更的选择的,并认为“我”也理应如高更一样,放弃现代文明,为艺术献身。但这种选择显然和小说开头那个选不出称心旅馆的“我”的想法矛盾。因此,当“我”发现自己有这种想法时,回过神来的第一反应是觉得“吓人”,且立马吃了安眠药,企图用睡眠来逃避这一切。这说明“我”虽然内心深处想要为艺术而奋不顾身,但却在现实中仍有欲求难以割舍,同时前面也提到,生活的窘迫也时时困扰着“我”。是选择艺术,还是回归生活面对现实?理想与现实之间究竟要如何平衡?如何找寻矛盾纠结的出口?芥川龙之介将自己的困境透过小说展现了出来,而他的矛盾与挣扎也借小说主人公之口讲了出来。

小说中,“我”清晰地梦见自己亲手掐死了女模特,但这仅仅是梦中所为。可当“我”梦醒之后,女模特真的消失不见了。小说的最后,“我”在街道上走着,觉得这一切似乎从一开始便是梦境,梦与现实已然难以分清了。这样的结局其实正呼应了芥川龙之介在小说中设置的种种矛盾,对于是坚持“艺术至上”的道路,还是面对现实,他自己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他的选择也正如小说的结局一样模棱两可,梦与现实难以分辨,只能不停地陷入怀疑与彷徨之中。

三、小说《齿轮》中芥川龙之介的矛盾心理

除小说《梦》之外,芥川龙之介的遗作《齿轮》又进一步地将他的这种矛盾心理清晰地展露了出来。《齿轮》中,芥川龙之介通过各种复杂的意象表达出他内心的多重矛盾[4]。

早期的小说《戏作三昧》中,芥川龙之介曾通过小说主人公曲亭马琴的形象,表达出对于以利益、满足低俗欲望而批量复制生产的文学作品的批判与厌恶。但大众的喜好、现实的生存需求却又不得不让芥川龙之介开始怀疑自己所坚持的艺术究竟有什么意义。陈世华、范敏磊指出,小说《戏作三昧》中,“芥川借马琴与出版商在创作题材方面的冲突,以及家庭生活困苦的情景描写,表明了自己即使面对巨大的生活压力,也会坚持艺术至上的文学创作理念,不屈服于生活压力和出版商的利诱”[5]。由此可见,在早期创作中,芥川龙之介其实已经面临现实利益与艺术理想的冲突,但从小说的情节走向与主人公的选择也可以窥见,此时的他并没有屈服现实的压力,仍然不遗余力地在追求纯粹艺术的道路上坚定前行。这种矛盾在芥川龙之介的遗作《齿轮》中已经变得愈发严重且逐渐无法调和。

《齿轮》中最重要的意象齿轮可以解读为现代文明工业批量生产、复制的艺术商品,而齿轮的特征也恰好呼应文化工业产品的生产过程和艺术作品的可复制性。同时,小说中所描述的齿轮的旋转,则代表着现代文明机械生产的不可逆性,齿轮数目的增多,也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现代技术的发展使艺术品的批量产出成为大势所趋。小说中,每当齿轮出现,就会伴随着“我”剧烈的头痛,这也表达出芥川龙之介本人对现代文明机器生产下批量生成的艺术商品的抵触与抗拒。

本雅明曾在著作《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提到“光晕”这一概念。本雅明认为,“光晕”是艺术作品独一无二的灵韵、气氛,是艺术作品原真性的象征。但在艺术作品可被科学技术大批量复制的时代中, “‘技术复制’与‘光晕’相对,枯萎的正是艺术作品的光晕”[6]。芥川龙之介之所以对文化工业所生产的艺术商品有强烈的抵触心理,是因为这样的艺术商品失去了本雅明所认为的“光晕”,已经不能称之为艺术品,与芥川龙之介心中所追求的艺术理念是矛盾的。

芥川龙之介不认可这种艺术生产方式,与当时的时代潮流背道而驰。小说中“我”面临的现实问题与当时芥川龙之介所面临的问题别无二致。是面对现实,卷入“齿轮”的转动之中,还是在前途未卜的艺术之路上继续逆向而行?芥川龙之介自己也难以给出清晰明确的答案,因此他徘徊、挣扎着。小说的结尾,芥川龙之介这样写道:“这是我一生里最恐怖的经历。——我已再没有力气往下写了,生活在这样的心境里,只有无法言说的痛苦。有谁能在我熟睡中把我掐死呢?”[2]这是小说中“我”的自白,无疑也是芥川龙之介本人的心境写照。无法调和的冲突与对立最终使芥川龙之介选择自杀,用死亡为无尽的困境画上句号。

四、结语

进入创作晚期后,芥川龙之介在多部小说中隐晦地表达了自己当时身处的艺术困境。在其早期的创作中,虽然这种困境已经初见端倪,但当时的芥川龙之介仍怀抱希望地坚守“艺术至上”理念,努力在现实与艺术中做出选择。但随着芥川龙之介在艺术这条路上走得越来越远,面临的现实问题越来越多,其艺术追求仍然前路未卜。这也使芥川龙之介在现实与艺术之间踟蹰,陷入了艺术观困境之中。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转变,与芥川龙之介本人的性格以及其所身处的时代背景不无关系。芥川龙之介出生后不久母亲精神失常,他被送去舅父家成为舅父的养子。这样的童年经历使芥川龙之介的性格也变得敏感、多疑,养子的身份也让他时刻压抑自己的个性与想法。这样的个性在某种程度上为之后芥川龙之介在艺术之路上的彷徨失措埋下伏笔。同时,进入大正时期后,日本社会西化程度越来越高,社会问题也随之凸显出来。在这一时期,日本文人逐渐陷入身份认同的困境,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摇摆不定,并开始有意识地对近代化进行反思,芥川龙之介也不例外。与其他在全面西化的进程中逐渐丧失自我身份认同的日本大正文人一样,芥川龙之介在艺术创作时也逐渐陷入了现实与理想的两难之中。此外,芥川龙之介在追求艺术理想的道路上,受到的现实压力也愈来愈大,现实生活的窘迫与艺术道路上的频繁受挫也成为芥川龙之介陷入艺术观困境的原因之一。

与其创作前期小说中所表达出的清晰的艺术理念不同,不管是小说《梦》还是《齿轮》,芥川龙之介对现实与艺术之间的选择是模糊且纠结的。两部小说的结局暗示出芥川龙之介当时进退两难的处境,也处处流露出他的痛苦与无奈。小说《梦》中,芥川龙之介通过梦与现实混淆的结局暗示自己深陷两难沼泽却无法自救,因此一直处于矛盾、苦闷的深渊。小说《齿轮》的结尾则几乎可以认为是芥川龙之介本人的自白。在无尽的纠结犹豫中,芥川龙之介依旧难以做出选择。他只能选择死亡,企图用死亡来逃避这种艺术困境,寻求永久的解脱。

在小说《梦》与《齿轮》①发表的同年,芥川龙之介服用安眠药自杀。年轻的生命终究因为深陷矛盾的沼泽而消逝,芥川龙之介的自杀也实践了自己在小说《齿轮》结尾处的无奈哀求,用死亡终结了他这悲苦、矛盾的一生。

注释

① 芥川龙之介生前,《齿轮》只发表了第一章,其他部分在其死后才在《文艺春秋》上刊登发表。

参考文献

[1] 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全集 第4卷[M].高慧琴,魏大海,主编.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

[2] 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全集 第2卷[M].高慧琴,魏大海,主编.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

[3] 李东军.芥川龙之介小说《梦》的“后印象主义”阐释[J].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4(6).

[4] 李东军.经典重构:现代性的欲望——芥川龙之介小说《齿轮》的阐释[J].淮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5).

[5] 陈世华,范敏磊.理想与现实的选择:艺术至上还是直面生活——从“戏作三昧”和“地狱变”看芥川龙之介的艺术观[J].外国文学研究,2012(6).

[6] 方维规.本雅明“光晕”概念考释[J].社会科学论坛(学术评论卷),2008(9).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郭心童,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