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成渝万”的时代,万州曾与成都、重庆并列,万县是四川第二大港、三峡水运文明中心,码头文化盛行,一时繁荣昌盛。近代以来,万州与川汉铁路修建、三峡水库选址等历史性机遇失之交臂。万州人对城市发展期待屡屡受挫,然而生命坚韧性超乎寻常,万州商人在烟火气中发挥创造力,生活化且接地气。万州方言发音与重庆相同,词汇接近于成都,生活习俗和民众性格与二者相比也各具特色。万州和万州人有自己的城市骄傲,旧城之美和时代命运交织,化为作者对童年江边记忆的留恋与现时故乡疏离的怅惘。
关键词:万州;近代历史;城市文化;故土书写
由重庆去万州,我会很有兴致地对外地的亲友说“我回万州了”。但我逐渐发现,他们的反应越来越平淡,也许是高铁通了,往来太容易;也许是我离得太久,人情渐渐疏远。无论对于我,还是我的亲友,时间的消逝,都在淡化着对这座城市的亲切与熟悉。我已不再特意去寻找旧日家乡的痕迹,虽然还会去走一些记忆中的阶梯、巷子,也会偶尔相遇似曾相识的面孔和背影,但更多的却是陌生与木然。
我心中的万州,是一座城,是一个有城墙,有街衢,有故事,有灵动的城。而我眼前的万州,尽管也有些现代城市的建筑规模,但作为一座真正意义的城市,越来越淡薄、空无。
上了些年纪的万州人,总会津津乐道于过去“成渝万”的时代。万州与成都、重庆并列,代表四川省,那光耀的过去确实有过。在宝成铁路、成昆铁路建成之前的100多年里,四川仅有长江航运这一条黄金水道,出川进川全在三峡;而万县港是四川第二大港,深水码头还优于重庆。三峡水运文明的中心在万县,因而有“万川毕汇”“万商毕集”之说。万县设海关,涉外贸易的大宗货物如桐油及农副产品以万县港为集散地,川盐作为国内贸易最重要的货物也由此出境。当时万县商贸及运输的范围覆盖川鄂黔。20世纪20年代杨森据万县,设万县市。后刘湘打败杨森,其下属师长王陵基作了万县市长,城市建筑在这个时候达到最繁华的时期。古城环城路是一座很完整的城。城墙城门相围,城内有环城路、十字街,城外有南门口等码头,建市后向城东城西外发展。往东的一马路、往北的三马路建有多家工厂,二马路仅钱庄银行就有四五十家,建成了四川最早的公路桥万安桥,一时繁荣昌盛至极。1949年设立专区行政公署,辖10个县市,治所在县级市万县市内。20世纪70年代中央拟成立三峡省,万县与宜昌拟争省会,一时机会昙现。因此,在万州人心里,始终有副省级的奢望。重庆直辖多年,万州人一直有尴尬情绪,愿称四川人,被成都领导多年已习惯;而与重庆本是平辈兄弟,忽然被划入管辖,总觉不甘。重庆于万州,就是上水码头,产业工人与码头文化是其符号,万州人骨子里的昔日骄傲被其作为下属总是憋屈。时下的大重庆,却已不是昔日的上下半城,母城之外把外环扩到了曾经的四川荣昌等地;万县已不是过去要打压的“万县场”兄弟,而是30多个普通下属区县之一。如今重庆主城已不屑与万州再讨论过去的概念,万州也再无弦耀的资本。新一代的KNateO42oKUNOD7SFQg+YCA1S7XDvMff5polnOJNmpY=年轻人,他们生下来时三峡水库的水已涨到门前,读书都去了重庆主城,几乎忘了那个叫万县市的地方。
万州两次与机会失之交臂。
1904年,川汉铁路总公司在成都成立,清廷同意四川修川汉铁路,一说是成都—重庆—万县—襄阳,接陇海铁路;一说是万县—宜昌—武汉,接粤汉铁路。总之,万县都是必经之路,且经鄂省总督张之洞同意,最先就修万县至襄阳段,经费由四川出,25年后湖北段由湖北出款收回。四川的修路资金由四川老百姓出田出钱民间募股,全川有7000万人,人人都成了股东。1909年著名的詹天佑主持修建铁路,从湖北开始,最初声势浩大,动工时有4万人。理想很快破灭,1911年清廷邮传大臣(国务大臣)盛宣怀宣布铁路国有,继而将筑路权出卖给英法德美四国银行团。这一下惹怒了四川人,当即在成都成立保路同志会。清廷认为川督赵尔丰弹压无力,即从武昌调新军入川。武昌新军本也因此事躁动,10月10日自发兵变,然后把有反清倾向的黎元洪抬出来,一举占了武昌,促成了辛亥革命。辛亥革命把清朝给灭了,但铁路是修不成了,至今襄阳处,还留有襄万铁路的遗迹。HrfFik8o/ISY1L8zs53lIP0z0ouO92DksO9AgC4WDVQ=没有这场波折,川汉铁路建成,西部经济肯定有一个大发展;而万县会首先通铁路,其地理位置将使其成为四川最先发展起来的城市。有一张半个世纪前的老照片:100来个精壮男人,全部一起排成车厢一样的长队,用木杠抬一台设备从万安桥往一马路的工厂移动,一路号子声想必响彻大街……想想这是20世纪70年代初呀,还在像古代一样用人海方式运机器。如果早有了内燃机火车,万州会如此落后吗?
三峡建水库时的万县市占三峡库区三分之二的面积,国家拟设三峡省,解决百万大移民与善后经济建设,万县和宜昌争牵头。两个地级市与海南建省海口升级时同样的规模都小,但海口成了省会;万县和宜昌却没这运气,重庆趁机赶上,接了三峡牵头的旗,还破格升成了直辖市,辖了库区,且和四川分了家。最委屈不过的万县市散了骨架,下辖的县域成了平级的兄弟区县,而原汁原味的城市、街道沉到了水中。20年来才慢慢明白,就在江边才是最佳选择。回归江边的今日万州,已没有了古城古韵的昔日风采。船行江中看万州夜景,虽然灯火璀璨,但如平缓的江水一样,仅是一道一晃而过的普通江景而已。
和城市的命远不同,老派万州人似乎不认命,其生存的坚韧性超乎寻常。城市没有发展壮大,但万州人却走向了外面。说万州是生意人一点不为过,不只在万州,在重庆主城,在江浙,在广深,只要有合适的位置,只要有看好的门面,万州人就会去那摆摊位、开门店。烤鱼本是巫溪大宁河边的小生意,烤的都是小鱼。万州人借鉴过来,烤大鱼,放上更多的调料配菜,硬是把这道菜做成了重庆火锅一样的餐饮名片,店铺开满全国各地,甚至开到了国外。在旧金山看见万州烤鱼的招牌,觉得和景德镇瓷器、苏绣蜀绣大致相同。万州人其实更是商人,是传统意义上的商人,是市场上的商人。没有官场,没有资本靠山,万州人也能把生意做成。用万州人牟其中的话说是思路,也就是传统商人有创意的生意经。靠这生意经,牟其中把生意做到了俄国,用暖水瓶等百货换回来大飞机。牟其中其实一点不懂体制与规则,不然他不会把自己送进去踩缝纫机。牟其中就是一个普通商人,他和许许多多万州人一样,本该呆在市场的底层,老老实实挣差价利润。本来市场也需要像万州商人一样千千万万的底层生意人。
万州人的创造力确实不同寻常。为了避暑,他们跑到湖北海拔1500米的山上寻了块地,开始大规模建房,从小产权到大产权,3至5年时间,硬是在那儿建了座城。这个地方叫苏马荡,现在的夏季,常居人口已有三四十万。万州人在这儿建房、开店,又做生意又乘凉。节假日万州城空了一半,都去了苏马荡,在凉爽的山风里吃着火锅、烤鱼,打麻将,喝茶。万州人发明的“换三张”麻将还风靡重庆主城和各区县。这种惬意的小日子可能是万州人最满意的生活。他们的创造性太接地气,所有的思维与行动都属于人间烟火的范畴。
北京旁边有个天津,北京是都,天津只是个码头、渡口。重庆现在称主城,万州却还是早年的县。万州人的平民味可能更过于天津人。
万州的方言有些特别,发音与重庆相同,词汇又接近成都,周边区县如巫山、奉节、云阳、梁平、忠县,都有一些卷舌音和后鼻音。万州人则多有入声、去声字,发音短促干脆。一个“吃”字,万州人偏偏要说成“七”,见面即问:“七了没得?”
如果被问者没“七”,立马拉起去“七”。这“七”的多是早餐。万州人和重庆人都喜欢早餐吃面条,但这面条不同:重庆是小面,只有辣椒和花椒,放点青菜;万州吃的是杂酱面,这杂酱必是头一天用大锅,用多肥少瘦的猪、牛肉熬成的,又油又糯,香气扑鼻。万州的面条还很特别的是加现炒筋头(菜)的面条,加肝腰合炒、鸡杂、鳝鱼等。万州人这份讲究应有近百年的历史,我幼时就知道。万州有名的面店,有“海包面”“魏包面”等,包面就是抄手,这两家店中海包面至今还在经营。20世纪80年代又有胡凉面、陈凉面等兴起。万州的餐饮和万州的方言一样都有些特别,与重庆的下河帮江湖菜大麻大辣不同,也不同于成都上河帮家常菜的精细。其既大气又讲究,如烤鱼,虽是大盘主打麻辣,却又把味调成了家常菜品的派别;如泡椒、豆豉,这分明是鸡杂和烧白的调味。万州还有特别的小吃“格格”——用小竹笼粉蒸排骨、肥肠、羊肉等,份小,味浓,几筷子夹完,意犹未尽,只想下次还再来。
万州人的这种不经意的创造或也是性格使然。万州方言说得很多的字中有个“打”字,如问“来打没得?”这个“打”,就是“了”的意思,如吃打,去打,做打。“打”和“了”意思相同,但表达的态度似乎不同,更显干脆撇脱。说成都人和万州人喝酒,成都人中途会溜走。重庆人和万州人喝酒,重庆人喝得不多,牛皮吹得多,最后喝醉的万州人一定要打车送喝得不太醉的重庆人回去。万州人自己喝酒,兄弟伙会越喝越多,三个人约起喝,最后一大桌坐不下。万州人的豪迈,和“打”字一样,是平淡和低调的,讲面子,却又有些朴实,肯付出,肯牺牲。这里不只是友情,还含爱情。有个段子,说小男人和小女人一起爬山,登顶后下到半山途中,女人说唉呀,外套丢山顶了。成都小伙伴说:没得事,丢了丢了。重庆崽儿说:一件外套算啥嘛,等两天给你买件贵的。万州哥们啥都没说,直接往山顶上跑去了。当然,这都是万州人自己的段子。在万州人的印象里,成都人有点儿滑头,重庆人有点儿赖皮。
万州人这个“打”,有时也显出英雄豪气。1926年,停泊在万县港的英军舰撞沉了万县渔船,杨森的军队和万县人硬是用木船去和军舰硬扛。英军炮击万县城,死伤无数。此事震惊中外,史称“九五”惨案。
万州的方言里还有一个字,读“宰”,如你“宰”、“宰”得很、你好“宰”。意思是很拽,很有份,高人一等,虽有一点嫉妒的贬义,但却是承认别人的成就与身份。万州人也有“宰”的人和“宰”的事。万州本地的大姓有冉、晏、何、杜、万、刘、李等,虽没有我老家江西那样的大户,但这些大姓里有很多世代长居于此的乡绅富户,抗战时期许多下江来的商人也旅居于此,因此万州商业在川中最为发达。出外留学从军者颇多,抗战时也是大后方出钱捐款最多的城市之一。抗战文化不只在重庆,万州现在还有个故宫文物转运的纪念馆。中国的敦克尔克大撤退的“民生号”目的地之一就在万州。万州棒棒(万州叫扁担)作出贡献也是可铭刻抗战史的。当然,万州也经常遭日机轰炸,不屈的抗战史上有万州人光荣的一页。
万州的文化的骄傲莫过于出了个文学大家何其芳。新文化时期现代派诗人何其芳,后去了延安,把自己的诗歌如《我为少年少女们歌唱》编进了中学课本。他长期担任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65岁时逝世于北京,像一颗白色的殒星流向遥远的夜……
万州出诗人,也出文学家,像杨吉甫、方敬、蒋孔阳等,都是文坛响当当的大家。
万州旧城很美,拥有与山水浑然一体的城市格局。其与重庆旧城孤独的半岛不同,有苎溪河穿城而过,经万安大桥,流延至长江北岸。这里东有翠屏叠嶂,看日出光芒;西有太白夕照,映西山钟楼。苎溪河上,有陆安桥、万州桥两古拱桥比肩姑苏枫桥。这两座桥是中国建筑史上经典的拱桥之一,单孔跨度在40米左右;而姑苏枫桥跨度仅10多米。拱桥之孔,透着河水与岸上吊脚楼的景,还有两岸的黄桷树,东边民主路,西边三马路,流淌的河,车水马龙的街,鳞次栉比的房,再连着环城路的城墙,二马路的洋楼,远处还有高耸入云的天生城……这是一幅记忆中的城市画卷,唯此青绿,唯此城郭,唯此繁华如锦。
万州的男人朴实、豪爽,深得女人的爱。这里的女人喜欢这样说:我屋,我屋老公,我屋爸爸,我屋妈妈,我屋幺儿。“我屋”后面加名字,可称任何亲昵的人。这个屋,是家的意思,这是一个加重语气的定语结构,把亲切表达到了极至。老公是我的,父母是我的,儿女是我的,甚至兄弟姐妹都是我的,延伸到朋友的名字,是戏称朋友也是我的。是我的,那就有责任去照拂;是我的,他们所有的骄傲也是我的。万州的女人爱男人但又不依赖男人。需要时,她们也能像男人一样风里来、雨里去,打工、做生意、开店赚钱养家、养父母。她们在“我屋”这个词里已表达出这种责任感。万州的女人很美,在形体肤色上也兼具了北方和南方女性的优点,苗条而肤白,端庄兼有妩媚。加之性格上的“我屋”标准,更显温婉亲切可人。
其实,这儿说的都是老式万州人。如今我从酒店高层望出去,西山钟楼还在,江水依然宽阔,但那座城似乎已消逝在水中,“如今柔柔地折叠着,和着幽怨”(何其芳:《罗衫》)……
作者:执业律师、重庆市工商银行法律部原总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