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谈三星堆大型祭祀坑的成因与三星堆古国的消亡

2024-11-05 00:00:00赵殿增
文史杂志 2024年6期

摘 要:通过对已发掘的三星堆众多祭祀坑的情况和类型进行分析论证,或许可以推测出三星堆古国曾爆发过一场极端严重的瘟疫,导致当时的人们认为其所信奉的神灵“失灵”,于是只好把国家神庙的全部神像和祭器分批瘗埋,并迁都金沙。这或许能解释三星堆众多祭祀坑的形成原因,这也是三星堆古国的消亡原因。

关键词:三星堆;祭祀坑;器物;瘟疫

三星堆众多大型祭祀坑的发现,是中国与世界考古史上的一件大事。1986年一、二号祭祀坑发掘后,张爱萍将军就形象地称它“沉睡数千年,一醒惊天下”;2020—2022年发掘三至八号祭祀坑后,媒体又多称它“沉睡三千年,再醒惊天下”,可见其影响之大。

三星堆八座大型祭祀坑的发现带来了众多的“三星堆之谜”,其中最大的一个谜,就是三星堆这些大型祭祀坑的形成原因,也是三星堆古国的突然消亡之谜。目前已经有多种观点,各有所据,说法不一,但都还没能得到社会的公认。其中的“瘟疫说”,近年来异军突起,越来越受到社会的关注。例如陈修元先生最近发表的《试论三星堆古国消亡于瘟疫》一文,根据三星堆遗址所在区域的地理、气候、农业生产、城市人口规模、对外文化交流、器物出土时展现的场景和对中外历史上瘟疫与宗教的消长进行分析、整理、归纳、推论,列举出大量的案例,提出了“三星堆古国消亡于瘟疫”之论,就是个典型代表。他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文明史就是一部不断与瘟疫抗争的历史。”“3000年前,三星堆古蜀国发生了大地震和大洪水事件,伴随而起的是重大且持续的瘟疫肆虐,瘟疫成为压倒三星堆古蜀国的最后一根稻草,最终以废弃三星堆古城为标志宣告这一阶段的古蜀国消亡。”[1]

我对陈修元先生的总体观点深表赞同,并且认为还可以从考古学和历史学的角度,为“三星堆古国消亡于瘟疫说”提供一些更为具体的证据。

一、大型祭祀坑的情况和类型

我在1986年发掘一、二号坑后,就一直坚定不移地支持发掘领队提出的“祭祀坑”说,在日后公开发表的论著中,从理论到实践上进行过反复论证。早在1992年我就明确提出:三星堆可能曾是一个“以祭祀活动象征国家权威,维护国家思想和组织统一”[2]的神权国家;三星堆人还具有举行祭祀活动后,要把祭祀用品埋入祭祀坑中的传统习俗,因而在三星堆遗址内外形成了大大小小众多的“祭祀坑”。[3]我还把“祭祀坑”说的主要理由概括为三条:“坑内器物基本上都是用于祭祀的神像和礼器祭品;建造与瘗埋方式本身就具有独特的祭祀内容和含义;祭祀坑是某种宗教礼仪活动的最终结果。”[4]

在三星堆古城南部的三星堆土堆南边,曾经是三星堆古国后期的一个大型祭祀区。目前在这里已经发掘的八座大型祭祀坑,虽然埋藏时间相距可能并不大长,但仍然明显地可以看出这些坑是分几次进行瘗埋的(图一、图二)。从形状、大小、方向、器物特征和埋藏方式来看,它们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类四组:

第一类是三星堆古国衰亡时期形成的六座大型祭祀坑,具体又可以分为三组:

(一)四号坑为第一组,瘗埋的主要是神庙厅堂中的神像和祭品,也有一些实用器物,并且在器物之上倾倒了大量的骨渣或灰烬。

(二)三号坑为第二组,瘗埋的多是神庙中供奉的大型神像和祭器,器物上面覆盖了大量的象牙。

(三)七号、八号坑为第三组,可能是将国家神庙中尚存的全部神像、祭品和器物残件,进行最后地彻底瘗埋,形成了两座超大型祭祀坑(图三)。

第二类为五号和六号坑,可能是三星堆的后人多年后再来此处进行祭奠时的祭祀坑,两坑的情况又有一些显著的差别。[5]

二、这些大型祭祀坑不会是外人、敌人,或内部发生的偶然事件所为

这些祭祀坑是有目的有计划有秩序有效果地进行瘗埋的,只有自己人才会这样做。

坑内器物基本上是祭祀用品,包括神像、祭祀者像、祭品、礼器等,只有个别坑中有少量的实用器物。

八座坑形态有一定的差别,至少可分为三四类,各有一定的顺序和功效。

这些现象表明它们不可能是内乱、火灾等偶然事件后一次简单的“善后活动”,[6]只能是三星堆自己人的一种郑重的祭祀行为。

三、大型祭祀坑中神像器物原来的存放地点与使用方法

经过多年的讨论和验证,目前大多数学者已经逐渐认识到:三星堆祭祀区八座大型祭祀坑中的绝大部分器物,原来可能都是存放在国家级神庙中的神像和祭祀用品;而大型祭祀坑中出土的上万件器物,原来也必须要有一座超大型建筑物用来摆放和使用。

我们进一步认为:三星堆古国的祭祀形态,至少有神坛、神庙、祭祀坑三种主要形式,共同构成了“三星堆祭祀活动的基本架构”。其中神坛是三星堆人祭祀活动的理想方式,神庙是三星堆古国的祭祀仪式的中心场所,祭祀坑是三星堆祭祀活动的最终结果。[7]

目前在出土器物中已经发现了多种多样、结构复杂的青铜神坛,也先后发掘出大大小小、数量众多的祭祀坑;只有神庙的具体位置,还没有得到正式确认。

从对三星堆土堆周边已经进行的多次勘探和发掘的情况看,三星堆古城的南部地区,包括从南城墙内到马牧河畔的广大区域,目前尚未发现有可能是国家级神庙的大型建筑物基址。

近年来我们已经正式指出:位于三星堆古城北部地势最高处的“青关山一号大房子”,可能就是三星堆古国最大和最后的一座国家级神庙(图四)。这座“大房子”平面呈细长条形,东西长达65米,宽约16米,两侧墙壁厚实封闭,东西两端各有一座大门,中央有一条宽3米的“穿堂通道”,道路的两边各有三排整齐的小柱洞,两侧墙壁内还有一组排列零乱、大小不一的柱础。可见,它既不适合作为宫殿建筑使用,更不可能是一座双层的高大殿堂。[8]

因此我们认为:青关山上的这座大型“神庙”,很可能曾是三星堆神权古国后期举行大型祭祀仪式的一个主要的宗教和政治活动中心,里面可能供奉存放着三星堆古国所拥有的大量重要神像和祭器,并在此进行重大的朝拜祭祀和议事活动。三星堆祭祀区大型祭祀坑中出土的上万件珍贵文物,原来绝大部分可能就是摆放在这座大型的“神庙”之中的。[9]

从“青关山一号大房子”即神庙的台基看,它有一个1万多平米的夯土台,厚达4米以上,中间还有多层红烧土堆积,说明这座神庙随着三星堆神权古国的发展和长期的宗教祭祀活动,进行过多次的改建和扩建。神庙中的全部文物,都是三星堆神权古国在长期的祭祀活动中逐渐积累起来的神像和祭器。从种类上看,既有被祭祀的神像和神灵,又有组织祭祀的巫师和群巫之长——国王;既有作为祭品的大量礼器和祭品,还有能表现祭祀方式的神坛和祭祀场景。从内容上看,既有表达原始宗教自然崇拜的太阳形器、大型神树,又有表示图腾崇拜的各种动植物,还有体现祖先崇拜的青铜面具和眼睛形饰件等。从质地上看,既有青铜器、玉石器等常用的礼器和祭品,又有金杖、金虎、金面具等稀有的金器,还有象牙、虎牙等多种动物制品。从产地上看,既有本地制造的特殊人像和物品,又有很多外地传入的各种不同文化的典型器物,还有不少由本地仿造的外来器形,也有一些外来的器物到了三星堆之后,又进行了加工和改造,被当作通天敬神的工具使用。从时代上看,既有青铜时代早期从外地传入的玉石礼器,又有夏商时代从外地传入的中原青铜器,更多的则是殷商时代本地创造的祭祀用品和引进物品。总之,它们可能是以祭祀为目的制造和汇集的一批神像、祭器、礼仪用品和祭祀器具的大杂烩,表现出三星堆古国极具特色的一个文化特征。[10]

最近我又对“青关山一号大房子”的结构和布局进行了一次详细的复原研究,认为在这座长条形大房子东面的入口,直到西面的出口内外,可能分为祭祀厅堂、主祭祀台、议事殿堂、神树庭院等四个功能区。而穿堂通道两侧的木构主祭台中,又可能分成人像立柱、祭器平台、神像圆柱和墙上壁画等四个层次。至于木构平台之中的四个U型红烧土建筑物,则有可能是专门用来存放青铜神坛等大型珍贵器物的四个“单间”。(图五)

从“青关山一号大房子”上千平方米的巨大面积和功能分区看,这座建筑物最后一次修建时,是根据新旧制造的神像祭器的数量大小和祭祀功能的需要,进行了精心的规划和设计,因此三星堆六座大型祭祀坑中出土的上万件器物,是完全可以有序地被安放在这座大型神庙中。三星堆古国后期的一系列重大祭祀和政治活动,可能就是在这座大型神庙中进行的。[11]

四、三星堆大型祭祀坑可能是由一次突发的特大灾难造成的

这次灾难造成了大量人员的快速死亡,是当时人们无力抗拒又无法理解的。突发灾难的严重性使人们认为他们所信奉的神灵已经彻底“失灵”,地震、水灾、干旱等其他灾情均不可能直接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从古代文明消亡的历史实例看,最大的可能是遭遇到了一场极为严重的瘟疫。

因此,近年我们正式提出了三星堆大型祭祀坑“可能是因瘟疫而为”的说法,具体理由是:

由于三星堆古国是一个典型的神权国家,在当时的社会上充满着宗教狂热,人们长期把大量的社会财富奉献给神灵,越陷越深,不能自拔,最终发生了严重的生存灾难和社会恐慌。特别是遭受到了一场极为严重的瘟疫之后,人们就认为是他们所信奉的神灵和神像神器都已经“失灵”,于是通过多次盛大而奇异的燎祭,把平时放在神庙中的主要神器和祭器,搬到三星堆前的广场,对着西北方神山中的天神祖先,举行了盛大的祭典,打坏焚烧了神器和祭器,有序地埋藏于祭祀坑中。[12]

在这场灾疫中,可能连群巫之长即国王也亡故了,因此在首次大规模的燎祭之后,就将国王专用的金杖放在祭祀坑的中央,和议事殿堂中的器物一起进行了瘗埋。从一号坑的开口地层、土坑形制、器物特征、埋藏方式、骨渣堆积和坑口的建筑遗迹等情况看,它很可能是这八座大型祭祀坑中年代最早的一座。四号坑则可能是对祭祀厅堂中的器物一起“燎祭”之后进行了瘗埋而形成的。(图六)

随后的灾情可能并未好转,反而更为加剧,因此人们便认为这些神器都已经彻底“失灵” 了,就用神庙中的一批大型神像、礼器、祭品、象牙等,继续进行了更大规模的燎祭仪式,其中二号、三号坑可能是同时祭祀埋藏的最大的一组。

在举行最后一次祭祀活动时,可能连同被放弃烧毁的神庙墙体和剩余的残碎祭品,一起埋入了八号坑的器物层和象牙层之上, 以此表示把这些已经彻底“失灵”了的神器全部送回到天上和神界,最终形成三星堆中心祭祀区众多祭祀坑排列有序的情况。三星堆人最后可能迁都到了金沙,三星堆古国从此走向衰亡。[13]

三星堆的中心祭祀区还得到了三星堆古国后人的精心保护和继续祭奠。此后这里渐渐被人们忘却,因而一直没有再受到破坏,从而把整个祭祀仪式最终的场所和三星堆古国几乎全部的文物宝藏,奇迹般地完整保存到今天。

至于打破了七号坑的六号坑,很可能是三星堆古国的遗民在迁都若干年之后,再次来到这里进行祭奠所留下来的遗迹。而埋藏有大量金器的五号坑,可能是另一次单独的高规格的祭祀。由于五号坑的大小、方向和位置,都与六号坑比较接近,它也可能是在三星堆迁都之后,古国的遗民又来到这里进行祭奠时留存下来的遗迹。[14]

因过度消耗造成的社会崩溃和信仰危机,是三星堆古国快速衰亡的根本原由。他们最后用大型神庙中的所有器物,先后进行了数次大规模燎祭,最终形成了多座大型祭祀坑。这或许能够较为合理地解释:为什么一定要将青关山神庙中的大量神器,全部搬到三星堆旁的祭祀区中,通过多次隆重的燎祭仪式,把它们打碎焚烧,郑重地分别埋入多座祭祀坑之中。此后三星堆古国的后人又来此进行了精心的保护和祭奠,最终使这八座大型祭祀坑全部完整地保存到今天,成就了“一醒惊天下”的考古大发现。

五、蜀史传说中可能有关于这次灾疫的一种被“神化”了的重要记载

文献记载了关于“前三代”蜀国最重要的一件大事:末代鱼凫王“忽得仙道”。西汉扬雄在《蜀王本纪》中记载:“鱼凫田于湔山,得仙(突然死去)”“其民亦颇随王化去(同时也大批死亡)”,从而造成了“蜀民稀少”的现象。这很可能就是古蜀早期“三代”(蚕丛、柏灌、鱼凫)历史上发生过的一个特大社会事件,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集体记忆。

对这次被神话了的历史事件所包含的“真实素地”初步解读:末代鱼凫王时期曾发生过一次超大型的瘟疫,这场瘟疫造成国王和大多数民众的快速死亡,由此使三星堆居民认为他们所信奉的“神”已经彻底“失灵”了。最后人们只好把神庙中的全部神像和祭品,采用燎祭的方式分批把它们送回到天上神界。最终的祭祀仪式,就是把这些已经失灵的神器全部郑重地埋在了三星堆祭祀区的六座大型祭祀坑之中。

三星堆古国一些尚存的民众,只好忍痛放弃了灾难深重的三星堆古都,迁往了金沙。此后三星堆古国的后人还曾到祭祀区来举行过祭奠仪式,形成了五号和六号祭祀坑。

后来这些坑被人们彻底地遗忘了,直到1986年和2020年被重新发现并进行了正式发掘,从而把一个神秘古国的几乎全部宝藏,完整地呈现在了当今世人面前。

这是我对三星堆大型祭祀坑的形成原因与三星堆古国消亡之谜的基本认识,也是我一贯认为三星堆大型祭祀坑是“失灵法器瘗埋坑”的具体说明。

注 释:

[1]陈修元:《试论三星堆古国消亡于瘟疫》,《文史杂志》2024年第5期。

[2]赵殿增:《三星堆考古发现与巴蜀古史研究》,《四川文物·三星堆古蜀文化研究专辑》1992年。

[3]参见赵殿增:《三星堆文化与巴蜀文明》,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36—241页。

[4]赵殿增:《三星堆祭祀形态探讨》,《四川文物》2018年第2 期。

[5][14]参见赵殿增:《略论三星堆祭祀坑》,《美成在久》2021年第6期。

[6]参见赵殿增:《三星堆祭祀坑为“神庙失火说”的几点疑问》,《南方文物》2022年第3期。

[7][10]参见赵殿增:《三星堆祭祀活动的基本架构:神坛、神庙、祭祀坑》,《四川文物》2022年第5期。

[8][9]参见赵殿增:《谈三星堆遗址青关山F1的结构与功能——兼与杜金鹏先生商榷》,《四川文物》2021年第3 期。

[11][12]参见赵殿增:《再谈三星堆青关山一号大房子的功能与布局—兼谈青关山神庙与三星堆祭祀坑的关系》(未刊稿)。

[13]参见赵殿增:《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名家学术文集·赵殿增卷》之《自序:我的考古研究观点概说》,巴蜀书社2023年版。

作者: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