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王蒙文学艺术馆建馆10周年之际,王蒙、艾克拜尔·米吉提、陈晓帆等以“王蒙与新疆”为题举行座谈,从“长篇小说《这边风景》”“王蒙对新疆青年作家的影响和培养”“民族团结”“学习语言”“中原文化与西域文化的交融”等五个维度,回顾王蒙16年的新疆生活。这段生活对王蒙后来的文学创作,特别是对生活真实和人性真实的展现,产生了重大影响。
关键词:《这边风景》;维吾尔族;伊犁;民族风情
王安:今年是四川文化艺术学院王蒙文学艺术馆建馆10周年,我们组织相关活动表示祝贺。“王蒙与新疆——王蒙、艾克拜尔·米吉提、陈晓帆三人谈”是活动之一。王蒙先生在新疆生活的16年,对他的人生道路和文学创作影响非常大。我们打算分五个话题来谈:一是关于长篇小说《这边风景》,二是王蒙对新疆青年作家的影响和培养,三是民族团结,四是学习语言,五是中原文化与西域文化的交融。最后留一点时间请大家提问。
先请《这边风景》的特约编辑陈晓帆女士发言,她在新疆长大,对新疆很了解,请她谈谈编辑《这边风景》的体会。
关于长篇小说《这边风景》
陈晓帆:非常感谢王蒙老师对我的信任,要我做《这边风景》的特约编辑。我是在新疆度过的小学和中学时期,对新疆的了解其实有限,所以编这本书的过程也是我更深入地了解新疆、理解新疆的过程。看《这边风景》稿子的时候有很多惊讶、很多触动。我没想到王蒙老师有这样一部非常写实、好读的大部头作品。之前我接触到的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那种意识流推动的作品,而《这边风景》故事性非常强,情节一波三折,非常吸引人,结构上也是精心谋划的。小说一开头就是一个悬案,将当时的伊塔事件和一个生产队的粮库失窃这两件事情关联在一起。小说70万字,出场80多个人物,一直到结尾,悬案才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我觉得这部书很适合拍电视剧,从悬案这个点画成一个大圈,最后又回到这个案子上。这个圈里装着当时的阶级斗争、“四清”运动、当地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劳动场景、爱情、亲情、友情等等,写得非常宏大,所以我觉得它是一本大书,反映了那个时代和生活的种种变化。从这个意义上说,如果把书中写到的这些场景,尤其是劳动的、生活的场景联系在一起,就是一个长长的画卷,可以说是伊犁巴彦岱公社的清明上河图,很有趣、很好看。
王蒙老师这部作品的语言跟他之前的语言和之后的语言都不一样。我编辑了他的《从前的初恋》,这部中篇小说是上世纪 50年代中期写的,跟《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基本上是一个语言风格,很清新,没有那么多幽默的东西。而《这边风景》就非常诙谐和幽默,还有许多评论家指出的维汉混搭。王蒙老师是个混搭高手。他那种混搭很舒服,没有任何生硬的地方,读起来亦庄亦谐,庄重的地方如诗如画,诙谐的地方看了让人发笑。他写到了当地老百姓的种种风俗礼仪、日常劳作,还有歌舞、音乐,包括那些谚语、笑话等等,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新疆维吾尔族的生活百科。给我的第一个感受,这是一部非常好读、易读、有趣、引人入胜的书,把热气腾腾的、独一无二的生活呈现在我们面前。我认为这是王蒙老师对他16年新疆生活的一个回馈,也是对新疆伊犁巴彦岱乡亲的一个报答。
第二个感受就是王蒙老师在小说《前言》中说的“戴着镣铐的激情舞蹈”。当然这个镣铐指的是当时不得不为之的“政治正确”,但是我对镣铐没有什么感受,对激情舞蹈却印象深刻。小说里弥漫着一种气息,让人非常感动。这个气息是非常诗意的、浪漫的、优雅的;从本质上说,它又是非常自然的、健康的、质朴的。在很多世界名著里都可以嗅到这种气息,包括像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这种气息主要体现在对劳作和爱情的描写上。《这边风景》写劳动的场面特别有意思,我第一次读的时候感受不是太深;后来结合这几年在乡村的生活,重温了一下男主人公的夜间扬场,还是有很强烈的感受和共鸣。他写扬场叫什么沐浴。我看到山东临沂农村农民扬场,立刻就会想到《这边风景》中描写的扬场那种劳动状态,那是一个非常享受的状态,洋溢着一种特别蓬勃、特别日常、特别舒适的生命力。他还写到扇镰跟苜蓿,写到挖渠什么的,都是热火朝天,弥漫着一种浓郁的生活气息。
小说中年轻人的爱情令人感动、印象深刻。书读过以后,具体情节不一定都记得住,但那种感动却会长久地保留在你的记忆中,一旦看到其他的类似的场景故事,这种气息、这种感动就会衔接上。我觉得这很奇妙。雪林姑丽是一个非常好的女孩,从非常柔弱到坚强起来。她在一个月夜萌生了爱情。她有过一段特别不幸的婚姻。她的第一任丈夫不是一个坏人,但是两人没有感情基础,婚姻是父母包办的。她最后挣脱了婚姻的枷锁,离婚后又爱上了一个非常好的青年,而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她怀着那种内心萌动的情愫,在月夜里独自走到外面,感受着周边环境,感受着自然界的美好,感受着蓬勃的生命力。这一段描写让我想起《战争与和平》里娜塔莎刚刚萌发的那种对安德烈的爱意,但是她自己也不太清楚那是什么,那是一种想飞的心情。雪林姑丽与娜塔莎是相通的,感情非常纯真美好。
这部书让你感到生活是非常强大奇妙的,也是千变万化的,是勇往直前不可战胜的。无论这个社会怎么样,当时的政治环境怎么样,生活仍然在继续。所以在生活的洪流里,爱情和劳动是伟大的,爱和劳作是生活的主旋律。我编这本书的时候,常常忘了自己是编辑,忍不住哗哗哗就看过去了,然后回头再编。作为一个读者,我觉得这本书留下的主要东西是生活、劳动和爱情,这是我的一个体会。
这本书几年前读过,现在再读,还会感受到新的东西,因为它植根于生活。我妈妈是王蒙老师的铁杆粉丝,她读了这部书后跟我说,这是王蒙写给后人的最深情、最深切、最真挚的情书。
第三,我想说一下书的细节。这本书是我看过的王蒙老师的作品中,我编辑过的王蒙老师的作品中,细节最丰饶、饱满的一种,它的细节基本上无处不在。我有时候觉得王蒙老师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写到了哪个细节,这个细节起到什么作用,这个细节就从他笔下流出来了。我觉得这本书不是王蒙老师体验伊犁生活的一个成果,而是他生活在伊犁结出的一个个真实而鲜活的果实。他写这本书的时候,首先是一个生活家,是一个诗人,然后才是一个作家。这种细节的描写增加了书的温度和深度。
小说的主人公叫伊利哈穆。他做了三年工人,然后回到家乡务农。他到家以后,很多乡亲、家人都围着问这问那,一派忙乱景象。感人的是,维吾尔人见面后的幸福、高兴是用哭泣来表达的。人散了以后,他心疼妻子,说你坐下来歇歇吧,而他的妻子说她还有很多事要做,要关羊圈和鸡圈的门,他就说我去关。他很体贴地替妻子关了羊圈的门,关了鸡圈的门,还顺手拾了两颗鸡蛋回来。这段话叫我特别感动,平实、质朴,但绝对是有温度的,会让你想到这个鸡蛋是什么时候下的,是不是还温乎着,很新鲜,很有营养,煮着吃一定很好吃……产生一些联想。
伊利哈穆很体贴人,帮助别人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他给一个叫热合木的人做思想工作。他是从地里去的,顺手带了一些刚间下来的玉米苗子,去喂热合木家的牛。这种细节,如果不是生活在那儿,没有融入那儿的生活,只是简单的体验是绝对写不出来的。因为可能有些人会觉得这些细节是多余的,但实际上却非常有温度,会让人想到这些玉米苗子很新鲜,热合木家的牛还是很有口福的。
还有一些像打馕什么的,细节就更多了。囊是不能擀的,扶一扶,拉一拉,用戳子啪啪啪飞快地点上一些图案,迅速放入馕坑,很奇妙,很平实,但让你感到一种温暖,引发一些联想。
最打动我的是手电筒的细节:泰外库因为给爱弥拉克孜借了手电筒,然后爱弥拉克孜还手电筒,帮着整理了学校里的火,然后他就爱上了爱弥拉克孜,手电筒在他那儿就有了生命。他握在手里,一会儿是凉的,一会儿是热的,随着他内心的起伏而变化。就是说借助手电筒,泰外库在爱情中的那种感觉就像打摆子似的。 最后,一般我们会说他打开了手电筒,但王蒙老师写他推了一下手电筒的键,一束强光照亮了小屋。这时候读者读到的不只是光照亮了小屋,而是觉得光照亮了泰外库的生活,照亮了他的心。一个没有追求进步的、没有文化的年轻人,因为爱上了爱弥拉克孜,便开始追求向上、向善。这种很质朴的细节描写成就了这本书的温度和深度。
我就说这三点,没有什么理论,就是一些直接的、细碎的感受。
王安:晓帆老师概括得非常好,首先,她说《这边风景》是王蒙先生对新疆、对伊犁、对巴彦岱父老乡亲的一种回馈和报答。其次,小说告诉我们一个真理——生活非常强大。最后,小说的细节增加了小说的温度和深度。她讲得非常好,谢谢!
王蒙老师开始写《这边风景》是在1972年底,大家别忘了,1972年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小说完稿于1978年,那时候粉碎“四人帮”已经两年了。小说竣稿之后,当时组稿的中国青年出版社和王蒙老师本人都认为这部书当时出版不合时宜,然后书稿被搁置,一放几十年,几乎被忘记,直到2013年花城出版社出版。小说从开始写作算起到出版经过了41年,从竣稿算起经过了35年,出版后影响很大,获得了第九届茅盾文学奖,引起了评论家们的关注。
艾克拜尔·米吉提老师是哈萨克族作家,也是伊犁人,我们就请他谈一谈阅读的感受。
艾克拜尔:有一天,王老师给我打电话,说他有个长篇小说,放置了30多年,现在花城出版社要出版,问我能不能作这本书的特邀编审。我用7天的时间就把书稿读完了,书中内容让我很感动,因为我是伊犁人。我还在红星公社的时候,王蒙老师曾到过我们那里。那时,他是一个“三结合”创作组的成员,我负责他们的吃住行并担任翻译。所以看到这本书的时候,觉得很温暖,它是伊犁的故事,伊犁的风土人情、山川风貌,让我好像又回到了伊犁,非常亲切。他所写的那些故事都是我亲眼见过的,是伊犁农村的生活,包括1962年叛逃事件前前后后发生的那些事情。小说还有个特殊的历史背景,刚才王安老师介绍了,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写成的。当他的孩子们(王山、刘颋)重新把王老师这个稿子翻出来并充分肯定以后,王老师接受了他们的意见,同意出版,并在小说的每一章后面用“小说人语”的形式写下今天的感受,把几十年前的稿子和今天衔接起来了。
我有个小桌子,读完的稿子往桌子上一搁,我家大花猫就卧在稿纸上看我。我就躺在沙发上,回想小说的内容,觉得很有意思。小说的结构没有大起大落,但是写得非常真实,可以说是对新疆那段历史的纪实化写作。那些故事栩栩如生,比如说社教运动、农民晚自习,还写到维吾尔族妇女做针线活时的一些特点,写到打馕,如何把馕从馕坑中拿出来这些细节。我觉得王蒙老师对生活非常熟悉。
王安:您刚才说到维吾尔族妇女做针线活儿,王蒙老师在过去的讲座中也曾提到过,她们引线是从外往里,汉族一般则是由里往外。拧衣服也不一样,洗了衣服把水拧干,拧的方向也与汉族正好相反。
艾克拜尔:这说明当时王蒙老师并没有那种下放后的落寞感,而是每天都在关注着生活,关注着另一个民族的生活方式,并且铭记在心。
王蒙:维吾尔人做针线活儿的引线方向,似乎安全性更强一点,不会伤到别人。
艾克拜尔:王老师下放到伊犁,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把王蒙老师放到那儿,现在出来了一部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小说。
王安:我看过杨澜在北京郊区雕窝村对王蒙的采访,说到了《这边风景》,提到了一个丹麦人安徒生和他写的一个寓言故事,这个寓言故事对王蒙影响很大。
王蒙:安徒生是写童话的,他看到一个墓碑,墓碑上说,这里掩埋着一个伟大的政治家,但是呢,一直还没有机会发表演讲。这里掩埋着一个伟大的画家,他总是想成为一个画家,但一幅画也没画。这里掩埋着一个伟大的作家,但他没写一个字,他脑子里想了很多,但没有行动。看到这个,我心想,我要再这么待下去,不也成了这种人了吗?无论何时,不管多么困难,我要写作!
王安:后来我拼命找这个故事,一直没找到,我不知道王蒙老师从哪里看到的,有心的同学可以找找,这个故事很生动。您伟大了半天,什么都没做,这伟大还有什么意义?
王蒙:现在有一个年轻人,是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刚毕业的博士,他的博士论文是《王蒙小说中的新疆少数民族风习》。论文有22万字,和《青春万岁》整本书的字数差不多。里面写道:一个人的左肩上有一个精灵,专门管你的罪恶,你一辈子做过什么坏事它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右肩上有另外一个精灵管你的功绩,你做过的所有好事全都记在上面。他说的这些细节我自己全都忘了,我写的时候印象很清楚,但毕竟过了这么多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忘了,但是后来我一查,他引用的哪一段哪一段都有。
第二,就是关于那些细节,戴得最高的高帽子就是在2014年中央电视台播出的《中国好书》节目里,谁的发言我忘了,这个发言说《这边风景》是那个时代伊犁的清明上河图。
第三,我只举两个例子,一个是刚开始说的那些细节以外,《这边风景》里的人物插话,我都是用维吾尔语先设计的。比如说这个事情咱没办法呀,北京叫没法子,可是维吾尔语说An Ma Kang Chuai(音),我把它翻译为有几多办法,但这并不是汉族人的说法,汉族人说没办法。类似的话我都是这样设计的。所以新疆有几个博士,他们说看这本书的时候完全忘了是在看汉语,因为完全和看母语的感觉是一样的。
另外,有一些人物,我写的时候做了斟酌取舍,像会计被裹挟要叛逃,最后没叛逃成功,到处流浪,他的妻子乌尔汗的青春那么快就过去了;尤其是我写那个女医生爱弥拉克孜和赶车夫,那个女医生只有一只手,另一只手割掉了……写了他们爱情的波折。
里面还有一些我特别甜蜜的经验,但是我这里头没有低级趣味。比如我在公路上骑车,骑着骑着,一个新疆大丫头突然就跳到我车上,说王大队长,你带我去哪里哪里(王蒙时任新疆伊犁红旗人民公社第二大队副大队长——编者注)。然后走了一段,她突然又跳下跑掉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个姑娘是谁,但感觉是真棒。我骑着自行车在公路上走,后面坐着一个美丽的维吾尔族少女,但是我的行为是洁白无瑕的,你在我身上不会挑到任何的不好。
艾克拜尔:现在生活中这样的记录少了。
王安:少女是谁也不知道,一下子就蹦上来了,一下子又跑掉了,这种人际关系令人赞叹。
王蒙:你还不敢回头看啊,公路上车来车往,不小心撞上了怎么办?
艾克拜尔:这是充满活力的真实的农村生活。
王蒙对新疆青年作家的影响和培养
王安:艾老师,说说您的经历。
艾克拜尔:去年是中哈建交30周年,我翻译了哈萨克斯坦的30首歌曲,人民音乐出版社给我搞了个首发式。王蒙老师来了,他一上台,讲的第一句就是:“我和艾克拜尔的交往今年数下来得有51年了!”我一听王老师记得真清楚,他说的是正式交往,其实不只51年。我看他的《淡灰色的眼珠》,写了哈萨克大妈和车夫儿子那一家,我一看这院子的场景,感觉就和我小时候家属院旁边那个院子一样。后来我和王老师还专门沟通过一次,当时我就住在那里,那个院子后面是一个土山,前面有门,后面没门,孩子们可以爬到那个院子里玩,我、我的弟弟们和王山、王石(王蒙的长子、次子——编者注)其实小时候就在一起玩过。
陈晓帆:在伊犁,是吗?
艾克拜尔:对,当时在伊犁,就在卫生学校家属院旁边那个院子,三中的后面。这么算下来和王老师的交往就有60多年了。
1973年的4月,王蒙老师等一行五人,组成一个“三结合”创作组来到红星公社,那个地方名叫吐鲁番于孜,现在叫伊宁县吐鲁番于孜镇。那个地方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候,有个“血泪树”的故事。说是曾经有一个叫司马义的地主,雇佣那些佃农、贫下中农。他动不动就在血泪树下吊打他们。新中国成立以后搞阶级斗争教育,就把那棵树定为“血泪树”。他们五个人就是要创作一个关于血泪树的连环画脚本,但是脚本得让王蒙老师写。公社书记吴元生同志给我的任务是要管好他们的吃住行。现在到哪个镇都有招待所。那会儿非常简陋,只有几间办公室,他们五个人住。我陪着他们吃饭,还要到村里访贫问苦。我的另一个任务就是给他们当翻译。翻译的时候,有四个人的耳朵都在听我的,王蒙老师不用听,他自己就和维吾尔族农民聊去了。
我第一次见到会说维吾尔语的汉族人,然后我就问他们的负责人都幸福:“这个人是谁?”他说这个人叫王蒙,是个作家。他写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被毛主席点过名,所以当了右派,下放到新疆了。我一听,是被毛主席点过名的人物,便肃然起敬。毛主席著作里有一篇文章《别了,司徒雷登》,司徒雷登是美国驻华大使。因为这个,我就觉得司徒雷登了不起。当我面对面地看到一个活着的作家,站在我面前的时候就很激动。之前读的书的扉页上不是大胡子的外国作家,就是谢了顶的中国作家,作家原来都是这个样子啊!不是大胡子,就是谢了顶。但是王蒙老师当时不到40岁,只30多岁,活生生地站在我眼前,我看着非常激动。
那之前我没有作家梦,公社书记看上我以后,让我当公社新闻干事。县委宣传部组织一个新闻写作培训班,按当时的话叫“新闻写作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我参加那个班,学了一个月以后,成了新闻干事。我本来不想干,说要上大学。书记说,你要是考上大学就放你走。我当时吃了定心丸后就开始写新闻,有些也见了报,但是没有想过要当作家,要搞文学创作。但是见到王蒙老师那一刻,我把要当作家的欲望给点燃了。从那开始,我才树立起要当作家的信心。后来,我去兰州大学中文系上学,毕业后又在伊犁州党委宣传部工作。看了1978年的获奖作品集以后,我认为这种小说我也应该写得出来,然后就写。我的小说在《新疆文艺》发表后,王蒙老师就肯定我说:“你的小说写得很好。”后来这个小说获奖了,我到北京来领奖。在崇文门的新侨饭店获奖作者座谈会上,我再一次碰到了王蒙老师。王蒙老师对我说:“你那个小说啊,人民文学出版社要编一本获奖作品集出来,他们让我把关。我看了一下,略作一下修改。你不会介意吧?”我说:“我怎么会介意呢?我感谢您都来不及。”王蒙老师说:“我把里头一些格言给删了。我告诉你,写小说要体现民族风情,不是靠格言,是靠细节。”我一下子觉得醍醐灌顶,那之前我一直在收集哈萨克民族的各种名言、格言。当时不像现在网络发达,一敲键盘马上就出来了。那会儿要自己积累。王蒙老师这么一说,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噢,写小说原来是这样,体现民族风格不是靠格言。后来我上第五期文学讲习所。那会儿的文学讲习所很有意思,他们定了15个导师让我们选。现在还要抽签排队,那会儿没有这些,让你自己选。他们给我们15个导师名单以后,我一看有王蒙老师,就选了他。陈世旭过来问我选了谁,我说选了王蒙老师。他说:“我也选王蒙。”刘淑华也选了王蒙老师。
在讲习所学习的时候,我差不多每个月都去王蒙老师在前门的家。后来,我又跟着王蒙老师来到北京,到《民族文学》工作。这样的话,每年我都有很多次机会见到王蒙老师:或者在会上,或者在其他场合。我觉得这些经历给我的影响是非常深刻的。他的每一部作品一出来我都是第一时间要看的。那时候在《光明日报》整版发表他的小说《夜的眼》,对我震动很大。
当年,王蒙老师到新疆是他自己要求去的,从北京下放到乌鲁木齐,又下放到伊犁。他没有哀愁,没有消沉,没有悲叹,而是和新疆各族人民融合在一起,融入了他们的生活,这在他很多作品中都可以看到。他学会了维吾尔语,而且用维吾尔语给乡亲们上新文字课,这多了不起。每个人的生活中都会遇到各种风浪,坦然面对这些风浪和困难,也是我从王蒙老师身上学到的。
王安:刚才艾老师提到1973年那个创作组,王蒙和都幸福是搞文字的,还有三个画家,一个是老画家列阳,一个是工人画家马泉艺,一个是回族画家穆宏。“血泪树”连环画实际上最后没做成,那完全是主题先行,按照“三突出”模式来做——中央文化组要搞展览,下面的人就赶紧弄,弄了半天结果还是没做成。但是他们收获也很大,至少有幸认识了咱们未来的大作家艾克拜尔·米吉提老师。其间,有一个事儿值得一提——那个老画家列阳突然非常严肃地说:“王蒙,你将来要当部长。”这个玩笑把大家都笑翻了,为什么呢?王蒙老师当时虽然摘掉了右派帽子,但并没有平反,也没有恢复党籍。让人没想到的是一语成真(不是“成谶”——编者):13年后,1986年王蒙正式出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部长。
王蒙:这个列阳是一个很特殊的人物,他对新疆的兴趣也非常大,去了俄罗斯,妻子最后失联。他后来把户口转到香港。当时,他为什么忽然这么说,我不知道。他说你是部长,要当部长。
艾克拜尔:列阳是油画家,后来我买笔记本儿的时候发现,笔记本上居然有他的插画。他多才多艺,自己带了个小提琴。那天晚上他先拉小提琴,然后又要拉手风琴。我就从村民那儿找来一个手风琴让他拉。他后来娶了个昌吉的回族姑娘。他长得很有特点,像周口店那个雕像。你要到周口店,那个北京猿人的雕像就是他。
(下期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