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賨人是巴人的一支,以具有尚武文化精神著称,在中国先秦至南北朝历史上扮演过重要角色。賨人的尚武文化精神,是对巴文化中“巴渝舞”“白虎文化”的一种承继,也受到川东地区地理环境的影响,这种影响塑造了賨人混合经济模式和氏族大姓的社会结构。尚武文化精神左右了中央王朝对賨人的治理策略,也促使賨人深度参与了秦汉魏晋诸多战争,对中国历史进程产生了重要影响。
关键词:刚勇好舞;以武代役;兴亡皆武
賨人是古代巴蜀的土著民族之一,是巴人的重要组成部分。賨人以尚武之风著称于世,被呼作“板楯蛮”“白虎复夷”“弜头虎子”。[1]賨人的尚武文化不仅左右了賨人自身的兴衰,也对中国先秦至南北朝的历史进程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一、东有巴賨
——賨人族群的源流
賨人是巴蜀地区古老的少数民族,《华阳国志·巴志》载:“武王既克殷,以其宗姬封于巴,爵之以子……其属有濮、賨、苴、共、奴、獽、夷、蜑之蛮。”周朝分封宗亲而建立了姬姓巴国,賨人即为其属族之一。
巴人有板楯蛮(賨人)和廪君蛮两个支系,两者皆属于广义上的巴人。[2]巴国最初位于汉水上游、大巴山北麓一带,是拱卫周室南疆的重要诸侯国之一,即所谓“巴濮楚邓,吾南土也”(《左传·昭公九年》)。春秋时期,巴楚交恶。楚国屡次击败巴国,迫使巴国翻越大巴山迁入川东地区。姬姓巴国迁入后,统治并逐渐同化了包括賨人先民在内的诸多土著部族,賨人遂为巴人支系。
扬雄言“东有巴賨,绵亘百濮”。賨人广泛分布于巴蜀盆地东部,包括渝水、宕渠和朐忍,大致范围在今嘉陵江、渠江流域和三峡地区。其地多山地丘陵,山林茂密,野兽盘桓其间,故而賨人多勇锐之士。
賨人“天性劲勇”,其称谓与武事相关。“板楯蛮”之谓,乃因賨人的武器区别于寻常盾牌,特点鲜明,给周边各族民众留下了深刻印象,即“以木板为盾,故名”(《通鉴释文辨误》卷二)。秦并巴蜀后,巴蜀之地有白虎为害,秦昭襄王乃重金悬赏杀虎者,“巴郡阆中夷人,作白竹之弩,乃登楼射杀白虎”(《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在此之后,賨人“专以射白虎为事,故世号‘白虎复夷’,所谓‘弜头虎子’者也”[3]。
賨人之名则与赋税有关。《说文解字》言:“賨,南蛮赋也”[4]。“賨”是一种对南方少数民族征收的赋税,乃因“巴人呼赋为賨”,故称之。[5]而賨人本义是缴纳“賨”赋之人,两汉时期,“賨人”逐渐特化成为川东賨族的专称。
二、刚勇好舞
——賨人尚武的原因
賨人是中华民族历史上拥有尚武文化的一支独特族群。賨人尚武文化的由头,可归纳为两个方面。
一是受到巴文化的影响。賨人承继了巴文化中的尚武精神。《华阳国志·巴志》谓“巴有将,蜀有相”,巴人历来勇锐善战。殷墟甲骨文有“妇好其比□□伐巴方”的记载,表明巴人在商代便与大邦殷商进行过战争,甚至需要妇好亲帅军队以征伐。[6]涪陵小田溪遗址、宣汉罗家坝遗址等巴人遗存,也多出土矛、剑、钺等军事兵器。
巴文化中的这种尚武精神,还通过巴人的白虎文化传统表现出来。《尚书·牧誓》记载:“王曰:‘嗟!我友邦冢君……及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予其誓。’”[7]虽然《牧誓》没有提到巴人,但巴人极有可能参加了伐纣战役,甚至可能就是所谓的“虎贲”,是巴人与“虎”文化的一种体现。
巴人的“巴渝舞”传统,更是尚武精神的具体表现。《华阳国志·巴志》云:“周武王伐纣,实得巴蜀之师,著乎《尚书》。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殷人倒戈。故世称之曰,‘武王伐纣,前歌后舞’也。”《汉书·司马相如传上》引颜师古注:“巴俞之人刚勇好舞,初高祖用之,克平三秦,美其功力,后使乐府习之,因名《巴俞舞》也。”[8]这种战舞的作用实际上与毛利战舞——哈咔舞(Haka)类似,主要用于在两军阵前鼓舞士气、威慑对手,并且扰乱敌人军心。
二是受到所居地地理环境和经济模式的影响。观察賨人所居住的地带,北、东方向被大巴山脉包裹,包括米仓山、武当山、荆山、巫山,南有长江环绕,西部为川中丘陵,中间更分布有包括华蓥山在内的诸多平行山岭,现今的神农架林区亦在此范围内。其地多山地丘陵,且未开发,野兽成群。
在这种地理环境和经济模式的影响下,賨人养成了强健的体格和顽强的意志,同时长期狩猎也使賨人擅长弓箭射击技术,“射白虎”“弜头虎子”,甚至賨人李特善射的记载便是例证。恶劣环境必然导致賨人的生活时常伴随着各类危险,野兽、深山、幽谷、饥饿……导致了賨人对鬼神的信仰,产生了巫鬼文化;同时賨人也在两汉魏晋时期皈依了融合巴蜀鬼神文化的道教,因此賨人多质朴而轻生死,作战时斗志昂扬、奋勇冲杀。
三、以武代役
——賨人尚武的表现
賨人的尚武文化并非是一种单纯的概念,而是通过“以武代役”的现象具体表现出来。
所谓“以武代役”,即以武事代替徭役。这类“武事”,既包括委以賨人“射白虎”等专事,也包括将賨人征召为王朝军队助力征战。
賨人尚武文化直接影响了中央王朝对賨人的治理策略,“以武代役”实际上是朝廷对賨人的一种特殊治理策略。秦定巴蜀之后,对賨人的统治策略便以怀柔为主,包括在政治、赋役和法律上给予賨人优待。秦昭襄王时期,“白虎为害”,最终由朐忍賨人廖仲药、何射虎和秦精等响应悬赏,以竹弩射杀白虎。有学者认为,所谓“射白虎”之事,实际上是秦国借助板楯蛮镇压崇尚白虎的廪君巴人,是以夷制夷的一种策略,该说法也说明了賨人尚武而善战,堪为助力,当以怀柔治之。此外,秦国任命賨人大姓贵族为君长,继续承认其统治权,并通过通婚加强与这类贵族的政治联系。
秦朝在天下渐定后,开始逐步在賨地设立郡县,以求逐渐瓦解賨人部族结构。然而賨人终究尚武,难以服秦,便有賨人范目率领賨民为汉军前锋,帮助刘邦攻略秦地之事。“汉高帝灭秦,为汉王,王巴、蜀。阆中人范目有恩信方略,知帝必定天下,说帝,为募发賨民,要与共定秦。”(《华阳国志·巴志》)
汉朝继承了秦的政策,重视賨人的军事价值,并宽以统治。汉高祖因袭秦之做法,委任賨人“专以射白虎为事”,但出賨钱,而无徭役,即以射白虎的武事代替徭役。汉朝对有功賨人免除赋税和封爵,《华阳国志·巴志》载:“秦地既定,封目为长安建章乡侯……徙封阆中慈凫乡侯。目固辞,乃封渡沔侯。故世谓‘三秦亡,范三侯’也。复除民罗、朴、昝、鄂、度、夕、龚七姓不供租赋。”[9]《魏书·武帝纪》载:“巴人七姓夷王朴胡,賨邑侯杜濩举巴夷、賨民来附。于是分巴郡,以胡为巴东太守,濩为巴西太守”。由此可以看出,汉朝对賨人的封爵实则是允许賨人社会保留部族结构,这是一种“羁縻”统治,这种部族结构持续保留到东汉末年。
汉朝还在秦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了“以武代役”策略,即直接征召賨人军队参与汉王朝的战事。东汉元和、永初、元初年间,羌人多次攻入汉中,屡败汉军,东汉王朝于是调派板楯兵破之,羌人畏忌,不复南侵,时人谓之:“若微板楯,则蜀汉之民为左衽矣。”[10]汉王朝还屡次征召賨人平定其他地区:“南征武陵,虽受丹阳精兵之锐,亦倚板楯以成其功”[11];“迄灵帝熹平中,蛮夷复反……颙将巴郡板楯军讨之,皆破”[12]。
这种“以武代役”的治理策略使巴地形成了郡县与部族并立的现象。虽然有编户纳赋的賨民,賨人各“大姓”“夷王”“賨邑侯”却在事实上统治着自己部族的民众。各部以族群军事力量的输出,来换取朝廷给予部族独立性的承诺。
四、兴亡皆武
——尚武文化与賨人的消亡
尚武文化造就了賨人骁勇善战的声名,换来了“以武代役”的怀柔政策。若是以常理度之,賨人应当生生不息、繁衍壮大。然而賨人这一独特的族群,却也因“武”一字,在历史的星空中发出最耀眼的光芒后,迅速dbERcWXu2sVvy74mP7XfRw==黯淡下去。
巴賨文化尚白虎,然而“西方白虎”既主兵战,也掌杀戮。
东汉末年,汉中张鲁创立五斗米教,其多吸收巴蜀神道巫鬼文化,賨人多信仰之,大量賨民北上汉中投靠张鲁,成为賨人参与魏晋乱世的起点。
东汉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曹操亲征汉中,张鲁先逃后降。当年九月,“巴七姓夷王朴胡、賨邑侯杜濩举巴夷、賨民来附”,曹操“于是分巴郡,以胡为巴东太守,濩为巴西太守,皆封列侯”。十二月,曹操留夏侯渊驻军汉中,自己率大军北返。曹操撤离时,除了带走张鲁家族,还强行迁徙汉中百姓数万家,“太祖拔汉中民数万户以实长安及三辅”。张飞率军于瓦口关大破张郃,占据巴西郡。此后汉中之战,曹操又下令再次迁徙汉中、武都各族民众到洛邺一带。汉末以来,巴地、汉中的一系列战争,不仅导致了賨人人口的损失,更使得賨人开始流散。賨人即在此时大量北迁。
賨人北迁关中等地,诸葛亮、姜维的北伐也随之而来,直至公元263年刘禅投降。然而和平并未到来,西晋元康六年(公元296年)秋,氐族首领齐万年于关中起兵称帝,与晋军在关中拉锯了三年,连年兵革导致关中大饥荒,关中六郡各族民众开始避乱出逃。而这六郡流民首领中,便有巴賨李氏家族。
李氏家族本巴西宕渠賨人,汉末先后归附张鲁、曹操,后率五百余家迁徙至略阳北部,与此地的氐族合称“巴氐”。在西晋混乱的时代背景下,李氏集团带领六郡各族流民南下入蜀,先后击败了自立的原益州刺史赵廞、益州刺史罗尚、广汉太守辛冉,最终占领了晋朝的梁、益、宁等诸州领土,建立了十六国唯一的南方政权成汉。
賨人的尚武文化精神对成汉建国产生了重要影响。不仅李氏家族为賨人之后,其麾下也多賨人大姓与賨民,具有浓厚的尚武精神,军队战斗力较强。李氏家族多出将才,李辅、李特、李庠、李流、李骧兄弟五人军事才华显著,特之子李荡、李雄亦屡次击败晋军。李氏诸人不仅谋略百出、指挥才华非凡,同时大多擅长骑术、箭法,经常在作战中冲杀在战争前线。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賨人尚武文化助力成汉的崛起,却也因成汉的衰亡,导致了自身人口的急剧下降。汉末以来,賨人便已经历了民族的分化流散,一部分生活在传统賨人居住地,另一部分则迁移至汉中、关中等地,以私兵、部曲身份屡次参与各政权之间的战争。等到成汉时期,賨人更是因其本族身份,大量参与成汉战事。频繁的军事活动导致了賨人大量伤亡,再加上不断迁徙,使其难以安定下来繁衍扩张,部分賨人也因此散入各族之间。
賨人人口的大规模下降和巴蜀地区其他人口的持续降低,最终导致了僚人入蜀和賨人消亡。成汉与东晋战事导致劳动力短缺,城镇多荒芜,故而李寿时期,从南中、牂牁等地掠夺了大量的僚人入蜀,以充实人口,甚至迁徙了一些僚人到成都。据统计,成汉时入蜀的僚人就有10余万户、58万多人。然而僚人原先居于南中山地,尚处于刀耕火种阶段,不习农事,多喜战。故而自其入蜀后,蜀地山贼横行,僚人与蜀民、賨人多有冲突,在空间上急剧挤压賨人,最终造成賨人一部分被僚人征服同化,另一部分选择与汉民杂处,通过编户齐民受到朝廷保护。賨人存在的社会文化基础逐渐丧失,族群走向末路,最终在隋唐时期,彻底融入蜀地各民族之中。
五、结语
賨人尚武文化的形成,对内受到本民族特有生活环境的影响,对外受到巴文化族群的影响。这种尚武文化具有鲜明的独特性,提升了族群的军事价值,影响了秦汉对賨人的治理策略,也带来了賨人氏族制社会结构的长期延续。賨人在秦汉魏晋时期多次参与各政权、各民族之间的战争,这是賨人尚武精神的具象化表现。賨人的尚武文化作为一种价值观,直接在賨人的生活方式、社会行为上反映出来,一定程度上决定了賨人兴衰的历史进程。
“螣蛇乘雾,终为土灰。”賨人族群虽然消失在岁月的长河中,但其尚武精神却永远镌刻在巴蜀文化的历史丰碑上。
注释:
[1]文中“賨”音“cóng”,“弜”音“jiàng”。
[2]参见徐中舒:《四川涪陵小田溪出土的虎纽錞于》,《文物》1974年第5期。
[3][9][10][12](东晋)常璩撰,彭华译注《华阳国志·巴志》,中华书局2023年三全本,第25页,第28页,第56页,第325页。
[4](汉)许慎撰,(宋)徐铉校定《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74页。
[5](唐)房玄龄等:《晋书·李特载记》,中华书局1974年点校本,第3022页。
[6]董作宾:《殷墟文字乙编》中辑,商务印书馆1949年版,第2948—2950页。
[7]王世舜、王翠叶译注《尚书·牧誓》,中华书局2012年三全本,第139页。
[8](汉)班固:《汉书·司马相如传上》,中华书局1962年点校本,第2570页。
[11](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中华书局1965年点校本,第3843页。
作者:四川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中国史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