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
母亲喜欢各种能续命的绿植
更喜欢随处可见的马齿苋
随手摘一把,焯了水凉拌
或裹一层薄薄面粉,蒸着吃
我也喜欢它
开淡黄的小花
结黑色的,多粒而饱满的籽
更喜欢它兼具药性
用毛巾蘸煮过的水
一遍遍擦洗母亲肿大,发亮
积水的膝盖
我的耳朵听到不同的声音
像大合唱像一个声音
商场的各种价格叫卖与小贩的喇叭声
此起彼伏
他们的唱价犹如麦子与荠荠菜
缠绕在一起的香味
还有大药房六千余种商品
一元一分永不作废的积分广告
可以用来换鸡蛋换棉花被换食用油
好像全世界都是需要从白的黑的药片中
讨生活的生病的人
我还听到了不同器皿被
有节奏有韵律地击打
最后在和声部汇合形成高潮
或无声的高潮
这是人为的反实验与调试
那个手中握着指挥棒的人啊,多么神奇
他在幻想天象逆转
且愚蠢之极地坚持这种幻想
小男孩儿贝恩在堆雪人
他拿来扫地的扫把
皱巴巴失去了水分的胡萝卜皮
又从柴房取出两粒木炭
并依次插在堆起的人形的雪上
他围着活了的雪人咯咯笑着
“为什么不用干净的新竹
母亲刚刨的新鲜的萝卜?
两只眼睛也应该用光亮的黑水晶球
你多么善于恶作剧”
贝恩嘿了一声后回答
“你说的,是童话里的雪人
我母亲不是那样的
她整天烟熏火燎,过着节俭的生活
新竹要劈开做成篦子或蒸饭的竹筒
集市上卖出去,再买回来
更具体的生活用品
新鲜的萝卜,留给我们蒸煮
你说的水晶球,也是童话里的物件
我们也有向往,但我们向往的
不是冰窖似的冬季”
贝恩手舞足蹈地说完
我产生了要拥抱他的冲动
又觉得这个拥抱他根本不需要
他更需要的是
像衣食无忧的人那样的供给
以及太阳无差别的照耀
“他们什么也不要,我什么也不能给他们
除了我所称的这‘世界之光’。”①
注:①引用沃尔科特《世界之光》。
那年父亲买来各种颜料
放在家中唯一奢侈光滑的书桌上
父亲眼神明亮
围着书桌转了一圈又一圈
好像年幼的我能够立刻描绘出
他心中的家园与国度
曾经吃过的野菜与树叶
成为了今后幸福生活永久的回味
暗夜里点燃的煤油灯
发出的是美好图腾的热烈火焰
浮肿病和受到惊吓死去的亲人只是假象
即便是真的,也能瞬间复活
年少的我不懂得祈祷
不懂得遍体鳞伤
不懂得生活与活着,有什么
本质的不同
只是望着五彩缤纷的颜料
手舞足蹈地述说着——
我能够画出不落的太阳
永恒的月亮
吃不完的粮食
高大坚固,能遮风避雨的房屋
我能够画出亮堂的学堂
方正的书包
包括阁楼上母亲的纺车
和她手上的老茧
还有哥哥们穿小了
我继续穿的灯芯绒衣服
那时的我与年轻的父亲
好像被童话了
以至于到现在
成年的我与死去多年的父亲
依然痴迷地生活在
梦想的图画中
很久了我没有写一首诗
只是专注于祛除身上多余的脂肪
没有人鼓励我这样做
我的父亲母亲也不会
他们生前一直在吃而且吃腻了的
现在我在田间地头采摘
新鲜的红薯茎
肥嫩的马齿苋
包括艾叶南瓜叶丝瓜叶
甚至玉米须
我什么也不做,只是认真把它们煮水
或者清蒸。那淡淡的味道进入我味蕾
有点甜,有点苦,有点涩
我坚持不懈且用心地用炉火熬制
好像我不是在祛除一身的湿气与赘肉
而是在体味父辈清贫又寡淡的一生
这是个令人兴奋的早晨
太阳还没有升起
草尖还挂着露水
电话里,我感觉到母亲的喜悦
父亲一大早就在磨刀石上磨镰刀
还多次用手指试刀锋的锋利
地头的艾草,要赶在正午前收割
并用红丝带捆绑着倒挂在门楣
此刻的母亲像极了圣母
她的声音有着泉水的脆响与波纹:
之后可以用它煮水,熏蒸,泡脚
这是多么难忘的一天
母亲不知道屈原,不知道伍子胥
但她是开心的,因为艾草能
病,防蚊虫,压制阴气
祛除多年劳作给身体带来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