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反复阅读凸凹的诗歌后,我总在思考一个问题:他是典型的现实主义诗人吗?简单化地将一个著名诗人归类,恐怕是不太严谨的,但他诗歌厚重而硬朗的在场感和抵达感,那种击打人心的力度,又一再加持我的这一印象。凸凹是做到了用真心和生命写诗的,我设想,如果他不写诗,也可能会借助其他文字体裁去抒发他的情绪和情感的(事实上他也是著名小说家),但恰好“发现”了诗歌,瞬间他和诗歌语言的对视和唇语,两者皆被照亮,乃至点燃。他的每一首诗,让我感觉都不是一时兴起写就的,哪怕是很平凡如“牙膏皮”那件事,如此生活中的小事件却承载了一个时代的悲喜与辛酸,它就像平常的一张废纸,上面却留有他惊颤式体验的文字。抑或我们可以从诗歌的抒情性方面来讨论,可以说凸凹的诗,不是纯粹的叙述体,更不是浅显的抒情体,他的诗是流动的、跳动的,但流动的不是水花,跳动的也不是火焰。外象沉静的内部,是激越和焦黄,这是我们能体味到的,即他用生命体验生命,用呼吸体验呼吸,用心跳体验心跳。由此,可以下结论的是:他是真写诗,写真诗,他的诗没有丝毫跟风造作之嫌,也不是图消遣或发泄,而是有一种历史责任感,时代鼓点的催使,或语言之魔附着于身的灵光乍现和诸多机缘巧合的投射。总之,他的诗彰显时代,拒绝颓废,内质沉实,情感丰盈。
我阅读了凸凹自1986年以来不同时期的代表作,总体观感,他的情绪一如既往地沉静,绝少因激奋而产生嘶哑式的破音,他诗歌的语言叙述方式不拘一格,乃至他的“变化”也不是呈线性规律的,你会发现有不同风格间的横跳,但又不是徘徊式的,他始终在追求“抵达”一种“极限之境”,即用最少的字、最佳的节律感,最能呈现表达空间的构筑。所以,凸凹大量的诗歌中没有“重复感”。一种情绪或发现,他说过了,写成诗了,就让这首诗成为一个坐标,就如一棵树占据了森林中的一个位置,而且每一棵树形态各异。当然,某种体察可能会有分期式递进的表达,但总体上他的诗,没有形成自我的“诗歌词典”,诗中的意象或细节也都是唯一的,他是他自己的“瓦解”和“重建”。这可能与他丰富的人生阅历相关,他没有如很多诗人那般因各自相对固定的生存空间的影响,而将自己“定位”于某一区域,从而形成自己“取之不竭”的题材库或精神王国。凸凹的精神世界是缤纷万象的,或光怪陆离的,也是迁移、流转与幻变中的,也许这也是他的每一首诗都能让人为之惊艳,每一个句子都像是第一次读到的原因。当然我这么说,并非否认凸凹诗歌毫无个人风格,他的“个性”,我觉得更多地还是体现在诗歌精神境界的无限拓进和语言的精确“狠劲”上,当然由此去辨识他的诗歌又有些困难,因为他是不确定的。比如他的《天上的人》组诗中,写给若干诗人、名人或亲人的,除了人物的不同,每一首诗的叙述方式,也都是“量身定制”的,不得不令人叹服,不可否认,诗人想把每一个悼念中的人“写活”,他做到了。如写给诗人傅天琳的《柠檬黄了》,“柠檬”:“最酸的黄/最香的黄/最美的黄/最诚实的黄/——最好的黄”,浓缩于柠檬,并聚焦于柠檬的“黄”,多么纯粹的立意和抵达!写给水稻之父袁隆平的《放牧诗》,如歌如泣,层层推进延展,自成陡峭、拐弯和圆润:“水稻的共和国/你发明了亚当,又发明了夏娃/一粒水稻的开天辟地/一茬一茬过来,一茬一茬过去/你的一直在增加又/总比水稻少一粒的同类/在来去之间,有了来去”,这首诗有奇突的抵达人心的力,那么锐利,又那么舒心。我认为,凸凹完成一首诗歌,也完成了他自己,但还不一定令他满意,他追求的是更接近边界的抵达,而非某种完整性。那么,请问他抵达了吗?从读者这里看,他已抵达,但诗人或许仍心有不甘。
凸凹诗歌切入的角度“刁钻”而精准,有点狠,但又不失雅致和风度,同时推进得稳妥而细腻,可靠又神奇,并将诗一步步推向高远。他诗歌的切入点一开始并不总让人惊叹,但随着文字的推进,你会惊呼妙哉。如《最怕》这首诗,写的是男女朦胧初恋的情节:“最怕和哥在山上/在山上也无妨/最怕飘来偏东雨/飘来偏东雨也无妨/最怕附近有岩洞/附近有岩洞也无妨/最怕哥拉妹子钻进去/哥拉妹子钻进去也无妨/最怕燃起一堆柴火/燃起一堆柴火也无妨啊/千万千万莫要妹子烤衣裳”,他没有写情感的火焰,而是写火烤衣裳,一切合情合理。诗人写母亲的《去火车站,或凌晨接母》,就是一首切入后迅速旋飞的节奏,步步惊心又荒诞,读毕又承认生活就该是这样子的,整首诗一气呵成,由不得读者去作“理性”推断,所以凸凹诗所形成的一种“逻辑”或“气场”,又有些摄人心魄而迷人。我注意到,诗人很注重诗歌“头三句”的力量,力求一下就“逮”住你,而且一首诗的“起跑”决定了后续的旋转速度和力度,既能让整首诗的气息贯穿始终,又保持着自然开合的姿态:“凌晨五时,母亲,我来了,站在你面前/你看见的,不是北站夜灯的眩影,不是/三分之一:这会儿,母亲,我是你全部——/全部的小,全部的大……”再如《母说,或家史》,一上来就是:“外爷,一支从未谋面的枪/响了整整一下午,打死的/是外爷自己。”读者会情不自禁地往下读,从而“陷”得越深,但诗歌语言的自然散裂,并非一种刻意的埋设或“引人上钩”,他始终是真诚的,也是真实的,幻化的是语言,由语言自身的开阔性与自由飞行和碰撞,如宇空,才能产生真正的光亮或深渊,还是这首诗,当我读到:“欧洲自行车外圈/五十年代革命路,左右卷舌,莫名打旋/耳朵问题是一辈子的问题,声音的胆子/在耳障中闪电、打雷、转弯,成为/高调与危塔”时,感到母亲及至亲的切肤况味是具体的,也是真实的,同时折射出一个时代的真实或人类之痛,因而凸凹诗歌切开的是一个“入口”,而后续的递进与打开,方能呈现人与存在更大的格局。这一点其实是很重要的,凸凹总是精心地将小人物和小事件构成时代的“微雕”,从细微处体托出大格局——无非是诗歌语言实践中,具体与抽象、局部与天下、个人与群体、现实与虚幻间,对诗人事关命运和生命的关注和释解力的考验。正如这首诗中的“家史”,也是“民族史”或“人类史”,这首诗也会超越时代,对更远阔的时空负责,如诗的结尾:“中间一直是中间/爱情、操心、跳塘未遂”。再如《蚯蚓之舞》,更是“以小博大”的范例,蚯蚓可算是天下最柔弱细小的生命体了,但它也能“惊天动地”,首先我得叹服诗人的“选材”,二是他选定的生活中“排它”的力,三是蚯蚓的格局折射出的生命关怀:“蚯蚓的舞/排开土、排开大地∥蚯蚓的舞/排开地狱,和亡灵∥为了这天塌地陷的柔柔的一舞/蚯蚓把体内的骨头也排了出去”。
读凸凹诗的时候,时常也会想到一首诗在他内心的酝酿过程,是否也会有一个预设的高度和辽阔?答案应是否定的。正如前述,他有话要说,恰好想起了诗歌,并无靠一首诗的面世给自身增值的打算,如他的题材,非常宽泛,了无计划,仿佛存乎于机缘。我想问:他写诗时,会不会忘了自己正在写诗呢?诗人在创作时,不可能太清醒,也不会太昏沉,而是一种“忘乎所以”和混沌“狂放”,并无清晰的“功利心”。他内心要抵达的,服从于一腔情绪和浑然天成的语言功力,而这也是不自觉的;正是这种“不自觉”,读者也才能不自觉被一首诗所惊魂摄魄。比如在读《沱江十七行》的时候,就感觉到了诗人当时的心境恰如一江之水的翻滚和混浊,水里的影子和浪花的喧响。诗人遇山水而想起家国和父母,并非志气崇高,而是一个文人,在那一刻自然的心跳和呼吸。我想,如果秉持的不是“平常心”,那么一首诗的功效就不是完成自己,而是成就另一番事业,就偏移诗歌之魂了。诗中的“听过太多的声音/最好听的,是母亲的声音/从未见过外爷、外婆/夜深人静,我在声音里看见了他们//他们,还有卵石和鱼/一声不吭,在声音里咚咚走动/河水分走两岸,向山上爬去”,这样的句子,甚至连写好了会发表于某刊也不会想的。
凸凹的诗歌,因其纯粹和“真”,已然成为对文本高度自治的诗人,无欲则刚,有容乃大,我认为,这种与诗歌“若即若离”的微妙关系,是对诗歌的敬畏和尊重。再来看《大河》这首诗,大河是无名的,也是抽象的,甚至写的也不是“水”,而是“血”,我相信诗人写这首诗时,肯定没有被一条具体的河流感动,而是生活中的另一条河,横亘于面前,身在其中,随波逐流,但诗人并不想刻意“抬高”这条河,或歌赞,或诅咒,只能接受它,害怕它,又摆脱不了它——因为它就是命运自身,谁能跳脱开呢?诗中写道:“这条大河,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还到不到哪里去。而那个黄昏的场景/不仅在夜晚,甚至白天,都会不时出现/仿佛一个梦魇,一种幻象,大得不流动/只有那水的声音,日夜轰鸣、咆哮、让我惊怵”,或许有读者会认为这首诗荒诞不经,但我认为,他写了最真的“真实”,只不过他用了最简单的体验和认知,最自然的呼吸和良心。
要说一说凸凹诗歌细节或意象的力量。叙述需要有质量的情境和细节,是客观的,但又应是精心挑选的。虚假的或夸张的,过于抒情的并被赋予主观定性的细节,一定是无效的。细节即诗歌的内核,因细节8luhQadNdCZGnQcwoY5Rb3+KljRWfGSlR4xyVH1edc4=和意象的生动可以省却“抒情”,由读者自己去作出不尽相同的体味。凸凹诗歌中的细节仅仅是坦陈,哪怕有些“欲言又止”,但绝对实在。他所叙述的人和事很平常,但却勾勒出人性化的活剧。诗人写患病的父亲的《送行诗》,没有大呼小叫和涕泪滂沱,却撼人心扉,靠的也是由细节所架构的意象的闪烁。诗中对父亲形象的刻画,是具体的,又是诗性的:“一闪而过的风,刀子样/将窗外的物事割脱了形/像细胞、化疗,将一个人的尊严/打成鬼,又打成人——就是不打成/我少年镜中的原形”,诗人在表达一种真实,还不如说是在表达一种诚恳,或文学性的自我观照。诗歌中的细节或意象可能有所指涉,也可能是人生经验中的痛苦或梦想,但有必要将之变形,更有感染力和思考力,或赋予平凡的细节以灵魂。凸凹作为一个诗人,一边潜心于专业创作,一边理解生活,同时用诗歌将他捕获的经验进行提纯和分类,使之具备了寓言化的效果——包括那些读起来显得荒诞的情节。从他的诗歌中,我们可以一窥诗人既平凡又独特的人生历练,比如曾在国家“大三线”十几年的工作,使他比大多数人多出另类神秘体验,必然也会影响到诗中细节的表达,一种“变形”后的不同时空并现交叠的意象呈现,但真实仍是它们的“底料”。历史、现实、冷静表象下的焦虑和预感,是凸凹诗歌细节排布的主要方式,如《钉子与墙》这首诗,布景极简,但寓意深刻,细节只有一面墙和无数的钉子,至为关键的是:诗人的不信邪和墙面就是钉不了钉子的现实:“我相信/仅仅是为了叫我相信/这面墙才让所有的钉子弯曲”,我无意推导这首诗的指涉,越简单的诗往往越缺乏明确的答案,反而可能是永久的疑惑和追问,这首诗类似于哲学质询式的探险,但它又不是哲学诗。从这首诗看,当“我”举起第一枚钉子时,应是满怀快乐遐想的,从第N颗钉子开始,直至最后一颗,诗人的心态是纯粹的,即相信总会有一颗会钉上去,遗憾的是一颗也钉不了——细节和意象虽简单,或重复,但每一颗钉子弯曲的过程,难道不是一种思考力的递进吗?诗的开头与结尾有关系,也没有太大关系,是“我”的思考被织入其中,并一步步如花朵最后绽放。凸凹诗的意象组合,经常以一个怪异的现象开头,然后由此顺藤摸瓜般取得奇异之果,或他是用心灵的体验布下的“迷魂阵”。我很少从他诗中读到忧郁无助的句子,即便是惊惧,也坦然承认并接受,然后很快回归于镇定;他的诗中也极少有青春般骚动不安的词,即便是很早期的诗,也已显示豁达式的大气和“无所谓”,仿佛早已对人生日常和注定命运有了认识;他的很多诗中有一种“缓慢”跳动的节奏,指向明确的未来,或回归源头,而当下尚在雾中,如《石达开之死,或凌迟的东大街》,那一刀接一刀,共“一百多刀的时间/打开秘宫,又被拖进更大的/秘宫”,这个“秘宫”是不可测的,只是最后的一块活肉落下才会见分晓——又是可测的;再如《我》这首诗,“我”有多面性,存在各种可能,偶然一点推力或拉力,或谁多事戳破某一层纸,“我”就是另一个样子,诗中的“我”,也可能是“我们”,只不过凸凹坦然陈述而其他人心怀惴惴,但我更相信诗中的某些细节,同时发生在凸凹身上的可靠性,这实际上也是他慢慢长大、老去的一个过程,每一步都有未知难测,每一天都同时身驭生与死,这首诗的结尾实际回归人类的源头:“如果把体内的那些个我喊出来/世界就成了汪洋/如果把体内的那些个女人喊出来/我就成了全人类”。
不可忽视凸凹诗歌独特的精神气息是其主要的辨识路径。
凸凹是有“脾气”的,或有态度的,但这一点并非每一个诗人都做得到,或意识得到。要命的是,这种气息的生成大体与生活中的诗人是同一的,而不能出现两种气质。说到这儿,几乎可以肯定,诗歌的“个性”源自诗人的天性或人生炼狱后的磨难,装是装不出来的。很多读者在读凸凹的时候,很容易被诗中的“狠劲”和愤愤然所感染,但我感觉凸凹的诗与那些被愤怒情绪所统摄的诗人,是完全或根本不同的。凸凹诗歌中的“愤懑”几乎介于澄明透彻和郁积牵虑之间,诗人骨血里的正直、仗义和善良,也都是同步展现于精神层面,他的诗有一种“霸气”,并不霸道,源于他对人类的深切关怀和一种大格局的追求,或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执拗和坚执,他的“冲动”方式就是“放任”语言的突围,力求从被称为日常的生活中,剔出多出来的部分,再加以追根溯源,责任与使命的担负与预设——我在想,诗人面对的也许是一块坚石顽壁,他能怎么样呢?当然最终他建立了自我诗歌情感的可靠,以及文本的价值,这就够了。正如诗歌《我》中写的:“记得在心纸上写过反标,又撕碎,点火焚去”,生活于那个年代的少年诗人大多干过这种事,与诗人成年后乃至老去后所表现的,都属于一种情况:在诗歌中取得胜利,或妥协,绝不是哀伤。《一列火车可以打多少把菜刀诗》是凸凹诗歌的代表作之一,对这首诗太过随意或太浅显地解读,都可能误读诗人。把一列火车和菜刀并列于诗,这本身就如螺丝钉炒大白菜,极难相牵连,更难出诗意,问题却在于上火车不能携刀的规定,引发了诗人的思考:菜刀可以切人,而人也可以伤人——这首诗最关键的还不是菜刀,而是“坐在火车上,又突然有一种感觉/那是坐在刀鞘中的安泰”,即每个人只要时机成熟,都可能是一把刀,混迹并为害人间。诗人在此表达的,是对社会现象的忧虑,但凝聚在一把菜刀上,或破旧的火车皮可以打成多少把菜刀上,却是一道难解之题。
凸凹对诗歌本身的看法,有更系统的论述,他在《诗论》中写道:“每行诗都是一条鞭子打人/好的诗只一鞭顶多三鞭就解决问题/问题是读者的七寸大多长在鞭长莫及的地方”。从这首诗中能渗透出诗人的什么气息呢?这源自诗人对自我内心的辨别和对读者投射力的关注,强大的自信和定力,以及个体写作主张的坚持,做自我统摄的“王”,这既是诗人的“野心”,也是一个大诗人必备的素质——如汤养宗所言:“一个诗人的写作指认就是自己的美学范畴。”同时凸凹期待“一鞭子”“顶多三鞭”解决问题,既是一种美学追求,也是诗性需求,即击打力的精准和简约,但这是很难做到的,问题就在于读者的“七寸”变化莫测,或如神授般的击打力,可遇而不可求,如命中十环的靶心,是来回多次晃动的结果,所幸多是来自运气,而非实力或勤奋。所以凸凹这三句诗的“诗论”,确实道出了一个成熟诗人的追求和困厄,就这首诗而言,他已成功,击中天下诗人的痛点。凸凹作为我敬重的前辈诗人,他的很多诗章深深“打击”了我,而且是一鞭子,至多三鞭子令我拍案叫绝,期待他持续发力,写出更多更好的诗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