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捡牙膏皮去!”
一个牙膏皮贰分钱,贰分钱一个牙膏皮
牙膏皮从单身干部宿舍扔出
多好的单身干部,多奢侈的单身干部
那是六七十年代
牙膏皮的小学时代,小学时代的牙膏皮
收破烂的老大爷牵着一位辍学的小姑娘
聪明的小姑娘,牙膏皮的小姑娘
1986.10
爸爸,你一个喷嚏
果树
就开了花
爸爸,你一声咳嗽
果子
就落了地
爸爸,你一次哈欠
果园
就隆起了一堆土
1988.9
最怕和哥在山上
在山上也无妨
最怕飘来偏东雨
飘来偏东雨也无妨
最怕附近有岩洞
附近有岩洞也无妨
最怕哥拉妹子钻进去
哥拉妹子钻进去也无妨
最怕燃起一堆柴火
燃起一堆柴火也无妨啊
千万千万莫要妹子烤衣裳
1988.11
我在墙上钉钉子
可是,钉一颗弯一颗
始终钉不进去
“我不相信!”
我这样对自己说
并搜罗完家中所有钉子
直到把最后一颗钉弯
我相信
仅仅是为了叫我相信
这面墙才让所有的钉子弯曲
1998.9.11
东莞至成都的火车,经过大巴山时
一阵风,铁轨的风,裹挟了你。整个晚上,你
都在用火车的速度,想啥呢?七十五岁
怎么着,也退不回去了。即使火车倒退
还能倒回内江,你的女中时代?
理想的浪漫,就算抵不了现实的残酷
我也要被你掀起的速度,与火车的速度
两两相冲,让你能安静地睡会儿——最多
在梦中,想想离世的丈夫,和三个健在的
儿子,正如我在龙泉驿的梦中,想到你——
想到你在旺盛之龄,完成的生命
分解:我是一个你,二弟是一个你
三弟是一个你。你把自己三等分
让每一等分自由奔走,顾此失彼。这是
凌晨五时,母亲,我来了,站在你面前
你看见的,不是北站夜灯的眩影,不是
三分之一:这会儿,母亲,我是你全部——
全部的小,全部的大……
脱口而出的沉默,你无一不懂
2008.7.27
鸟的舞
排开雾
鱼的舞
排开水
人的舞
排开人
没有比蚯蚓
更困难的了
蚯蚓的舞
排开土、排开大地
蚯蚓的舞
排开地狱,和亡灵
为了这天塌地陷的柔柔的一舞
蚯蚓把体内的骨头也排了出去
2015.6.4
每行诗都是一条鞭子打人
好的诗只一鞭顶多三鞭就解决问题
问题是读者的七寸大多长在鞭长莫及的地方
2015.7.9
一月两次赴渝。高铁很快——
快过了一个人的生命,又很慢
——慢过了我捂咳不出的悲伤。
一闪而过的风,刀子样
将窗外的物事割脱了形
像细胞、化疗,将一个人的尊严
打成鬼,又打成人——就是不打成
我少年镜中的原形。死亡
从牙痛开始,在入冬的海南起火
在一个人的身体里
标注逗号、句号。这个人居重庆
是我幺爸,叫魏堂阶。
这个人的堂子里,牵连着满满的金玉
而我,正是玉的儿子。现在
堂子没了,整个重庆的气场全散了
——江雾怎么忙碌,都是虚构。
2019.1.15-22
清明是一座山
我们在向阳的一面进入阴历
我们摆酒,上香,下淅淅小雨
对着一堆土,细捻亲人的慈良、清明和伟大
清明这座山上
我们在背阴的一面进入阳历
我们喝酒,纵歌,拼舞
用郊外的踏青,为春天开光
这座叫清明的山
多少年了,不亏不盈,不悲不喜
笑声只与泪水持平
生死只与大地相当
2019.10
一列退役的绿皮火车
可以打多少把菜刀?一把菜刀
有永远切不完的菜蔬、动物、砧板
和日子。永远磨不尽的铁。有
锋利、闪光——却从来没有
最锋利、最闪光。一把菜刀
除了切切不完的工作、责任和约定
还可以切割其他一些物事
——这是它的副业。但有时
让它一夜成名的,把闪光变成寒光
寒光变成闪光的
让它抵达一生中最锋利的高光时刻
罪恶时刻的,恰恰是它的副业
这种认识,我也是这几年
才具备的。看见菜刀
过不了火车的安检
我会突然想到什么,心头一阵紧缩
随后又松弛下来。混迹乘客队伍
一步不落,坦然过关
坐在火车上,又突然有一种感觉
那是坐在刀鞘中的安泰
2020.9.14
这些年,一直在游泳
把赘肉、失眠、腰颈椎,一些问题
一些光阴,投放在
成都东山一池恒温的水中
今天,周一,泳池换水清场,我决定
在纸上游。选择的是
人少、最好无人的泳道。一个来回五十米
蛙泳二十个,仰泳一个
蝶泳和自由泳,一个来,一个回
一生的粮食,与一千一百米
形成时空共和国最精良的生命等式
多年了,一直这样
用搭上老命的体能保持一种大姿态
用四种不同的小姿态,虚构
跟上时代的步伐与荣光
此刻,经验的身体,一会儿纸的正面
一会儿纸的背面,更多的时候
藏在纸的囚室憋着,忍气吞声
然后浮出水面,像什么也没发生
运气还好,就在我游不下去
险些成为沉没的葬词,一尾美人鱼
从字里行间游来
贴身超过我,出现在正前方
我紧紧跟随,十米后,放慢速度
任她消失于防水镜的迷雾
不管此种光景是一剂良药,还是一个陷阱
多年了,总这样。总这样吗——
纸张泳道有纸张泳道的真理
发生学的笔画,不会一成不变?
每个泳者心里都清楚这个狗屁真理——
他们清楚地在水中瞎折腾
2020.9.18-19
他一直在造船。部长夫妇
女管家、厨娘、园丁、猫头鹰——
整个庄园,都在忙碌,他一直在造船
帕尔梅拉镇、葡萄牙、康乃馨革命
都在忙碌,他一直在造船。他也
忙碌,众目睽睽,他在
庄园仓库忙着造船。他要赶在大逃亡前
把船造好。一旦枪声反目
像阿尔萨斯狼犬一样扑来,他就乘船逃走
逃到哪里不重要,即便逃进
中国商人的陶瓷也无妨
他是庄园少爷,部长唯一的儿子
叫若昂。庄园所在的帕尔梅拉梅镇
除了若昂的河流,并没有
事实上的河流。因为至死
他都没有把他的挪亚方舟造好,所以
河流总在他计划逃去的地方吃枯草
也不肯抬头,跑来庄园
吃汹涌的鲜花。若昂身份高贵
却低微得一事无成,即便
他热衷的造船伟业,也被那位
倾心木作的中国皇帝,甩了好几条街
2020.10.18
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两座山
一座叫家,一座叫国
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两条河
一条叫父亲,一条叫母亲
我的母亲河
有一匹马的长度,一颗星的宽度
沱江是她胳膊肘向内拐的名字
我的母亲生在那里
离开水边七十多年了
一出口,就是沱江的声音
听过太多的声音
最好听的,是母亲的声音
从未见过外爷、外婆
夜深人静,我在声音里看见了他们
他们,还有卵石和鱼
一声不吭,在声音里咚咚走动
河水分走两岸,向山上爬去
2022.7.14
在儋州
所有的味道姓苏
所有的方位叫东
所有的朝圣之路称坡
在儋州
所有的课本出自苏门
所有的药引面向东方
所有的稼穑一律种在坡上
这是一个比岛屿更热的名字
所有的海啸都在低声唤魂
问汝平生功业
黄州惠州儋州
2023.1.14
这个冬天,最美的湖
是红色倒映出来的。这个冬天
最动人的红,是水杉给定的。用
初红的沉香,为水杉划桨
是乌桕为姐妹的新年
做的一个好梦
我看见,一些湖风从针叶的篦子穿过
一些时光穿针引线。掉落的部分
被一张阔叶接住
反飞成站满水杉的鸟鸣
我看见,冬水与植物
正用化石,换算古老
2024.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