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组诗]

2024-11-05 00:00:00人邻
诗潮 2024年10期

诗人人邻

清晨,一只泥土色的小甲虫

泥土色,那么温润的

它干净,甲壳收敛,闭合着小翅膀

小爪子

应该是六只

纤尘不染

它那么小

它的小爪子下

那块土地因它的泥土色

又小又干净

看不见它的眼睛

我知道它只读读天气,还有太阳

读读周围这一片花草

读花开了落了

落了,它就回去了

那一小片泥土地上

它静静立着

这叫人怜惜的泥土色的小甲虫

似乎从没来过这世上一样

似乎只是一小粒干净的泥土

小镇理发馆

喜欢这样的理发馆

低矮狭小

只有一个理发师一张椅子

理发,就是理发

好了,他不说话,只是再一次

拍拍那人的背

隔天那人路过

他在门口闲坐,抽烟,不认识一样

那天,他拍他后背的那一会儿

像是田里的人秋收以后

拍拍刚刚扎好的麦捆

要拍去麦捆上最后的一点夏天的尘土

一只蜜蜂如何理解着玻璃

一只蜜蜂,虚无处进来

想于虚无处出去

此处大片的明净,却有奇怪的阻挡

似乎移动着的透明的阻挡

它翕动着翅膀

纤细的足,急躁也耐心

它奇怪无处不明净

却有奇怪的阻挡

这奇怪,它只能滑动着找寻

一边滑动着外面的风景

滑动着满地的野花,一次比一次紧张而清晰

一只蜜蜂就这样理解着玻璃

扫地也许还有着别的意思

扫帚之下,尘土

不过是大地试图逃逸的微尘

扫地时,脚步和扫帚,过来,过去

似乎在一次次校正大地的中心

山谷里的石头

石头滚落下来

落在它们想落的地方

风吹着

正好

无 题

大道看见了小路就不想了吧

草地看见了一茎茎的青草如何青青就不想

了吧

房屋看见了窗棂就不想了吧

风看见了风最后去了哪里还是不想了吧

可还是有什么一次次渴饮了

一次次满怀渴饮了的还是怎么都不能放下

空 碗

三月七日,凌晨四点零八分,母亲走了

给母亲擦洗了身子,换了衣裳

合上她没闭住的眼睛,没闭上的嘴

母亲终于可以静静歇息了

天还早,我去厨房里

看见头天晚上给母亲喂饭的那只碗

正在厨房靠窗的台子上

这是母亲最后用过的碗

我把碗放正,久久看着

黎明前的这只碗

比任何时候都干净,清冷

如今,这只碗依旧在厨房里

已经和别的碗混在了一起

我再也无法找到它

就像我再也无法找到曾经存在过的母亲

窗前的母亲

站在母亲经常站着的窗前

——外面桃花开了

我仿佛自己就是母亲

又一次回到了人间

偶过竹林人家

那边,那么多竹子,你种的吗

种了一点,谁知道就长了那一大片

竹子有用吗

没用

真的,竹子没什么用

偶尔的两三竿

晾晒几件衣服

偶尔的那么多,大片大片翠生生长着

这无用的竹林

这一大片无用的山野风景

就像我们这些不知怎么就来到世上的人

像是许多似乎无用的万物一样

曾经的养蜂人家

靠墙一处,是掏空了的几截树桩

做成的蜂箱,这家人早已忘了

我至今感激不知从何而来

不忍离去的那几只野蜂,嗡嗡地

攀缘于蜂箱的裂隙

那几个蜂箱,此刻,它们暗黑,近乎古老

满是雨水久久干涸的样子

遇雨,听棚民①的后人唱两当号子②

遇雨,这些盛装男女依旧在唱

唱他们祖上墓碑的语焉不详

唱他们的劳作婚嫁

如何维系了神秘不屈的血脉

这些盛装的棚民的后人

因有雨水忆起了过往的凄风

他们开口尽是二百年人间浮沉

他们开口尽是古老的爱恋繁衍

此刻盛装的他们久久诉说着过去

此刻盛装的他们也似乎早已忘记了过去

注:①棚民:明清时期,战乱避居两当深山的军卒和流民,因多住在草棚里,被称为棚民。他们大多来自两湖、两广、川黔等地。

②两当号子:来自不同省份的棚民,在长期生活中共存,彼此融合,形成了不同于当地语音的山歌。

雨天十三行

假如我写“下雨了”

写“那个巨大的酒吧”,写

你今天是古老的生理期

写另外一些莫名的文字

用古老的铅笔,写下比岩层更古老的一层意思

也许,哪一天,我会轻轻把这一页

浅灰色的纸放在你的酒杯旁

你试图打开,我会按住你的手指

你不知道,对你,我无法写下一封完整的信

一写,就会想起什么,想起那个傍晚

我们对坐着,那些啤酒

晶莹的酒杯里,浓淡深浅不一

而天怎么那么快就黑下来了

紧闭着的门

其实也都开过

谁是门里的人

谁是门外的人

心头一紧

门就一一关上了

喜欢的是春风里的门

门挨着门啊

春风一吹

就怎么也都关不住了

贮满了白菜的寺

寺庙空旷,蜿蜒回廊上

贮满了运回来的白菜

取菜的女子,穿戴暖和,偶尔一现

孩子在灶房门口悄悄窥探

田里还有未曾收获的白菜

雪下得太早太急

地里安逸的白菜却像是

终于等到了这一场大雪

一早,有僧人匆匆出门

并未去那田里

四 行

深谷,有老僧擎着蜡烛缓缓攀缘

以荡漾微光砥砺乱石间的层层黑暗

平原上,有早起的农人带着镰刀躜行

欲割取黎明的第一滴露水

有人远方砍树

砍树的声音

让人觉得那个人

要把所有的声音

都砍进树里

要把整个森林的伐木声

都砍进那棵沉沉的大树

那些声音

是尘世的声音啊

他要用力地把它们

一一都砍了进去

一个人的尘世

一个人的尘世,小小的才好

六尺小屋,三尺床

余下的三尺,留给桌椅

还有循环往复的草木煨熟的七个土豆

这从土里生出来的,不多不少

每天一个

每一天都让我感恩

每一个都让我双手捧着如同怀抱母亲

偶尔,土豆多出一个

那多出的一个

必然有什么地方的人

让我忏悔谁的碗里少了一个

享用这土豆就像是享用新鲜的泥土

让我是身含泥土的某种动物

满足于一天一个泥土一样的土豆

越来越像朴素的泥土

午间草地上

午间,万物裸露,阳光热爱

空气焦渴,咝咝作响

垂着颈项的马

阴影一样,立着静谧的自己

而一边漫漫杂草,热辣辣疯长

一对恋人正缠绵

草地上散发着

婚床的燠热气息